■包光潛
浴火(三章)
■包光潛
紅陶與青瓷特別讓我陶醉。我時常透過它們,遙望遠古的時光,那里的山脈、水流、風雨,以及幢幢人影,以及奔跑的獸和飛翔的鳥。尤其是漸漸黯淡的紅陶,它們生長在新石器時代,甚或更遠的深處,以不老的容顏,抗拒一切時光的入侵。那條穿越時空的魚,一直鮮活在人類的意識流中,或膚淺,或深沉,時常觸動我們心靈深處的某個敏感部位,激活沉睡的種子,從春天的田野出發(fā),直奔秋天的枝頭,在冬天圍爐的遐思中酵化成一壇壇老酒,由浪漫,任芬芳。
陶的胚胎,是鮮艷奪目的紅,然后灰陶,再到黑陶……每一次退卻熱烈,總有寂靜的力量,凝聚在人類思想的情愫之中。陶已然成為人類與自然抗爭、與自然共處的重要武器,更是人類生活的重要器具,戽水,盛酒,祭祀,映照月光……處處都有它們的影像。它們站在人類的腳邊,彎腰即可,唾手可得。
麒麟畈是我出生的村莊,它的紅陶,標志著嶄新的生活,幾乎所有的人家都擁有這種泥土胚胎燒制的器具,缽也罷,盆也好,即便是碗,它們都在我們的細碎生活里呈現(xiàn)出美好的時光。每一寸土地的下面,都能尋覓到它們的蹤影,雖然不完整,只是破碎的往事,但它們依然安居在歲月的年輪里,留給后人一些蛛絲馬跡。所以,我一直以為,紅陶最能體現(xiàn)底層的生活流態(tài),展示底層的生活風采。這種生活方式的選擇,毫無疑問,它們來自遠古的紅陶的暗示。隨著泥土的沉淀,它們越發(fā)陷入生活的核心部位,凝固成歲月的核,留給未來。
青瓷卻是另一種生活態(tài)度,它們總是站在臺面上,讓目光摩挲,讓時光留戀。
我從來沒有見過青瓷的生長過程,但我知道它的生命是長久的,有時也很脆弱。我的祖上沒有留下任何一件值得驕傲或值錢的東西,唯一讓我覺得有點來歷的茶壺,在我幼小的心田里發(fā)芽,嫩尖兒輕輕地撓在我的心坎上。我想努力地離開它,不去觸碰它,卻又找出各種理由再次地靠近它。它有著木槿花上的豆娘一樣的顏色,一樣的妖媚,一樣地讓我喜愛。如果此時此刻有人從遠處走來,我便做賊心虛地佯裝離去,卻不時地回頭。那種纏綿的目光與繾綣的胸懷,總是找不到實地降落,縹緲而又浪漫。
祖母問我,喜歡這茶壺?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不知道是肯定好,還是否定。
祖母說,你要是喜歡,每天早晨起床早一點——它就歸你洗了。
第二天早晨,我真的很早起床,吱呀一聲,拉開房門,悄悄地走向廳堂的條幾,去觸摸那個本來十分簡陋的青瓷茶壺。我感動得不得了,覺得這世上最好的東西就是這把青色的茶壺了。那幾棵顯得飄逸的草葉,在我手心里摩挲,然后舒展開來,漸漸地生長,長出溫暖與溫馨,長出心尖上的酥癢。我并不知道這種草葉是一種比幽蘭還要珍貴的蘭科植物——這是后來一個略懂得草本知識的“江蘇佬”告訴我的。我對他肅然起敬。盡管村子里的人都瞧他不起,覺得他老是被老婆和老婆的娘欺凌,倒不是因為他是個“倒插門”的女婿。
祖母走過來,小腳來得無聲無息。她說,你去拿臉盆,把熱水瓶里的水倒進去,再清洗。我嚴格按照祖母說的做。這水,也是好東西。它無孔不入,顯得特別有力量。它流過的地方,顯得很干凈。這是水的魅力。
祖母說,水再厲害,也厲害不過火的。這把壺就是在大缸窯的烈火中燒出來的。我知道,小姨奶奶就嫁給了大缸窯的一戶普通人家。她家里就是專門燒缸育罐的。我到過大缸窯的集鎮(zhèn),到處都是壇壇罐罐的,到處都是火的杰作,就連天邊的云,也被大缸窯的火燒得通紅通紅的。那是多么美的風景啊!
可是,很不吉利的事發(fā)生了。那把青瓷茶壺,在我的伺候下,不慎掉到了地上,摔成了幾片。我以為必遭到祖母的毒打,而事實上祖母并沒有這么做,甚至連言語都不重,倒是我的母親沒給我的好臉色,那副樣子好嚇人的。過了不久,我父親住進了醫(yī)院;又過了不久,我父親死了。祖母說,那茶壺是你大大(爸爸)的魂。人生有命,仿佛天注定。我也就不再老是內(nèi)疚和懺悔了。
父親死了不久,村莊里來了個鋦匠。祖母拿了幾個雞蛋,硬是塞到鋦匠的背箱中。鋦匠笑一笑,沒吱聲。我猜想,這鋦匠絕對不是第一次到我們麒麟畈的。我蹲在鋦匠的旁邊,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抓起小鋼鉆,掄起小鐵錘……那些金屬牙子一個個地嵌入孔中,輕輕地一釘一敲,就嚴絲合縫了,看上去像似一條蜈蚣,在動與不動之間,倒進水,點滴不漏。這功夫?qū)嵲诹说茫‘敃r,我真的這么想的:如果將來能當上一個鋦匠,倒也不錯,起死回生,令破物重歸于好。這是世間最美好的行當。我終究沒有成為鋦匠,而成了教師、作家和詩人,讓鋦匠和鋦物上升到一個更高的境界。這也不枉物我之間的緣分。
青瓦被青磚高高地舉起。從這一刻起,我們往往只看到青磚,而難得一見青瓦,除非你登在高處,鳥瞰整個村莊或城池。青瓦從土地上茁壯成長,卻又被土地的兄弟們架到了寶座上,仰望星空,對月懷古。清風不沾瓦,霜露惹凡塵。等到破碎的那一天,青瓦可能意味著要從神壇上走向大地,一點一點地陷入其中,最終與土地融為一體。只有如此,它們的生命才得到永恒。
青磚是自責的,它沒有擔負起神圣的使命,讓青瓦墜落了。而青瓦并沒有因此一失足便成千古恨,但回首確是百年身了。
青磚青瓦從何而來?許多人面對火的精靈,自然而然地叩問。其實,它的娘胎即窯洞。世間有兩口窯,一口窯將泥巴燒成石頭,一口窯將石頭燒成泥巴。青磚青瓦屬于第一種。它們遍布全國,你可以不識字,卻不能不識青磚青瓦的。它們是中國的傳統(tǒng)意象,更是中國的建筑之魂。數(shù)千年來,它們守護著廣袤的田園和不死的村莊,寄托了古老的城市對土地的永遠的思念。樹被雷劈了,房子坍塌了,但青磚青瓦還在,只是形狀和大小變了。它們生命的內(nèi)核永遠保持了最初的優(yōu)雅與嫻靜。時間在不斷地打罵它們,雨水在不斷地灌溉它們,它們就是不開口,不開口說出土地的秘密,不開口說出莊稼生長的快樂與惆悵。它們永遠保持沉默。沉默是金,沉默更是不朽的種子。
我們麒麟畈的鄰村叫瓦窯,我記事時,這里已經(jīng)沒有窯了,只剩下一個地名,也是這個小小村莊的名字。農(nóng)業(yè)學大寨的時候,改旱地為水田,大片的菜地被挖,大量的瓦礫被發(fā)掘。那一片片被泥土裹挾的青磚青瓦,像似在酣睡中被人強行推醒,睜開惺忪的雙眼,打量眼前豁亮的世界——原來又換了一個朝代!
在一片狼藉與廢墟中,我看見與青磚青瓦同色的蚯蚓,仍然纏繞在泥土和青磚青瓦之間。這種糾合體,一直留存在我的童年的記憶里。可惜我不是畫家,否則,我一定會把這種無機與有機的生命的糾合,再現(xiàn)出來,留給我的后代。他們一定能夠讀懂畫家對泥土和青磚青瓦的那份獨特的情懷。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到過這個叫瓦窯的地方。我想那里的土地深處一定還有熟睡的青磚青瓦。這些被蚯蚓纏繞或遮掩的青瓦上,也一定有零星的漢字。它們多么需要安靜,更渴盼安詳!我一直以為,青磚青瓦是泥土的靈魂,而漢字是青磚青瓦的圖騰。我至今保存著一枚來自土地深處的青瓦,上面有一個“家”字。我不懂這個“家”字的含義,更不知道造瓦的工匠為什么要在青瓦上鐫刻一個“家”字——它究竟要傳遞一個怎么樣的歷史信息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記得雙河小學的校園里就有一口將泥巴燒成石頭的窯,村民們都叫塘埂磚窯。窯與教室只相距二三米。下課鈴一響,我們立馬占領(lǐng)窯洞制高點。在窯頂上采摘樹枝,編織荊環(huán),戴在頭上,唱“一條大河波浪寬……”;在窯頂上振臂吶喊,打倒“封資修”;甚至趁人不備,在窯頂孔洞里撒泡尿,或淋漓盡致,或滴滴答答,窯洞里必然傳出女孩子的叫罵聲——老師干預(yù)也沒用,該去的時候還是去。燒窯時,青煙繚繞,隨風飄蕩,雖然沒有天上云朵漂亮,卻也不停地變幻著形狀,讓我這個孤獨的男孩子展開了想象的翅膀。我的想象力的培養(yǎng)或許就是從這種形態(tài)變化中開始的。歇窯時,窯門是敞開的,男男女女都擁到窯洞里玩耍。窯洞的頂端瀉流一線亮光,斜斜地照射到窯內(nèi),但還是有很多的區(qū)間陰暗。有時,窯洞內(nèi)的熱度尚未散發(fā),呆在窯內(nèi)感覺很溫暖,只是有一股焦灼的氣味,另外空氣中含有過量的二氧化碳,對身體不好。偶爾不適,也沒人懂得其中的化學道理,就連老師也未必懂得。不過,鄉(xiāng)下孩子的生命很頑強,一有異樣便離開窯洞,到空曠的地方呼吸一些清新空氣,不適的身體很快就調(diào)整過來了。
離窯不到10米遠的地方,是制作磚瓦的廠棚。它們連成一片,相互連通,長20余米。廠棚是杉木支撐的,棚頂蓋的是張家山隨處可得的芭茅草——這種草的邊沿似鋸齒,很刺手,其嫩苗是耕牛的美食。每年春耕時,鄉(xiāng)民們總要上張家山割芭茅草的嫩苗,喂牛。
制磚瓦的師傅,大多來自外鄉(xiāng)。本鄉(xiāng)本土的人,或不屑,或不擅這門技藝。師傅的腰間常圍一張灰白色的裙,直拖到膝蓋骨的下方。摶泥既是一門技術(shù)活,更是體力勞動。把生土摶成熟泥,需要一段時間,用力要均勻,方向要準確,這樣才能事半功倍。摶好的泥,上案,用鋼絲繩切割,再將熟泥片貼到桶狀瓦模上,不停地旋轉(zhuǎn)、擠壓,令其厚薄均勻,最后壓制瓦片的分界線,待晾干后,輕輕一拍,即成四塊魚鱗瓦。制磚似乎要簡單點,將摶好的泥使勁地朝磚模中一摜,再用力抹平,松開磚模即可。這些大致的流程,都是我們課間休息時,悄悄地進入棚內(nèi)觀察的。雖然不一定看出其中的奧妙,但在記憶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每年清明時節(jié),我到張家山上墳,總要側(cè)目注視那個窯洞遺址。消散已久的青煙,又回聚心頭。
紅磚紅瓦是舶來品。它與青磚青瓦比較,要開放得多,浪漫得多。
我慣常目睹于青磚青瓦,第一次看到紅磚紅瓦,非常激動,同時有一種異樣的沖動。那是在安徽煤城——淮南的一座大學校園里。它是一幢紅磚紅瓦的二層小樓,離我們的教學樓很近,里面住的基本上都是這個學校的老師及其家屬。每次路過這里,我總是不知不覺地停下來,張望,發(fā)呆。特別是在朝霞或夕陽的映襯下,紅磚紅瓦們格外妖嬈,甚至冶艷有余。就連那些路邊的蒿草,都在紅磚紅瓦的照耀下變得浪漫。我不忍踐踏它們。
我也是從這個紅樓里看到了男女之間的美好生活。無論是老的還是少的,男的還是女的,他們從這幢紅樓里進進出出,總是那般的嫻靜,那般的優(yōu)雅,生活是那般的安然,日子是那般的平靜——它們在我的骨子里潛移默化,甚或開花結(jié)果。特別是那個高挑的女子,她簡直是我的美的啟蒙老師。她總是從我身邊走過,不吱聲,側(cè)目而視,溫和,典雅。她是我在北方看到的最美的女子。遇見她,我會情不自禁地突兀地立正,甚至有點滑稽。有時候,她已然走得很遠了,我還呆呆地立在那兒,然后恍然大悟似地遠遠地望著。我似乎也在紅磚紅瓦的映照下,一下子開竅了。我因此變得羞澀,不敢正視她。那段時間,我經(jīng)常做夢,夢里盡是些紅磚紅瓦的氛圍,像新娘紅蓋頭遮掩下的視野。那一年,我18歲。我打江南走來,身上有著江南的氣息。
這之后,我又回到江南,重逢看不厭的青磚青瓦。因為我在大學是學化學的,我知道紅磚紅瓦與青磚青瓦之間的主要區(qū)別。我一個勁地以為,青磚青瓦雖然經(jīng)歷了沉悶的階段,經(jīng)歷了缺氧的過程,但它們的生命變得更加堅韌,更加頑強。無論是我們看到的秦磚漢瓦,還是今天仿古建筑仍然在使用的青磚青瓦,它們都在另一種陽光下生存了下來。這是一種需求,更是一種必要。而紅磚紅瓦的經(jīng)濟性、適用性,或許是許多建筑材料無法替代的。盡管它們的誕生,必定要與人類爭奪土地資源,但這是一把雙刃劍,要用在恰當?shù)臅r候,恰當?shù)牡胤?。如果你需要制造一種浪漫的情調(diào),紅磚紅瓦肯定要比青磚青瓦好。青磚青瓦十分內(nèi)斂守舊,而紅磚紅瓦卻是熱烈開放的,也許稍縱即逝,但畢竟浪漫過,擁有過,這就足夠了,就像我18歲時的那些美好的光景。
每次看到裸露的紅磚紅瓦建筑,我都要想起西天的火燒云,想起灘涂上的火烈鳥?;鹆银B是飛翔的,火燒云也是飛翔的?;鹆银B的家園往往不適合其它生命形式的生存與發(fā)展。它是獨特的,它是壯觀的。我只是在電視里見過,沒有親臨其境。而火燒云總是把天空的美麗炫耀到極致,把人類的想象力發(fā)揮到極致。它們在不斷的變幻中,展示天空的神秘深邃,宣泄宇宙的大能量。那天傍晚,我坐在他鄉(xiāng)的紅磚紅瓦營造的小樓下,矚望西天。秋風掃落葉,葉片恰恰是紅楓,我滿眼都是紅彤彤的世界,我完全置身在火的海洋里。這是我人生唯一的一次非同尋常的感受,即便再有第二次,我想也許再也沒有那種獨特的情懷了。這就是思維的唯一性,每個人的唯一性。當我站起身子,回過頭來,小紅樓的墻壁早已斑駁,原來秋風吹到耳畔的沙沙聲,竟然是紅磚表面風化的角質(zhì),在秋風中宣泄。面對這堵也許有過滄桑的紅磚墻,我遐想遙遠的往事。它或許演繹過一起浪漫的故事,它的主人公正走向我的筆端。只可惜了我,不能成為這個故事的主角。我只配做這座小紅樓的過客——匆匆的過客嗎?可我不甘心,就那樣安詳?shù)刈钡侥红\濃重,鴉雀歸巢,我才帶著淡淡的憂傷,邁開了沉重的步伐。這種淡淡的憂傷里,彌漫著許多性情中人的浪漫。你,未必不向往。
2012年暑期,我到到青島旅游,印象最深的是大海、天空和建筑的顏色。紅瓦的浪漫,一直留存在我的腦海里,像一只只火烈鳥在海灘沼澤地里飛翔,鋪天蓋地。那些浪漫的西式小樓,曾經(jīng)演繹過多少浪漫的故事;多少溫馨的細節(jié)依然刻錄在紅磚紅瓦的記憶溝回里。我站在信號山上,一邊靜靜地聆聽青衣蟬,一邊矚望飛翔的紅瓦。它們在飛翔,輕盈地承載著我的瞬時思緒,飛向大海的深處。
當我告別海濱,看到田野里尚未成熟的高粱時,那些覓食的火烈鳥一下子撲了過去,青紗帳變成了紅高粱,又變成了高粱地里的紅蓋頭,熱烈,火紅,富有野性。整個天空都在燃燒,我的心也在燃燒。我竟然莫名其妙地想起莫言小說里的那些場景。我不知道高密離青島有多遠,那里有古老的青紗帳和紅高粱,也一定有現(xiàn)代的紅磚紅瓦的浪漫。我不得不承認,我的思緒越來越紊亂,完全被紅磚紅瓦的映照所主宰著。我的文字因此充滿詭譎,而有了更多的解讀空間。
包光潛,男,安徽池州人,作家、詩人、民間讀畫人。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詩選刊》《詩林》《中國散文》《西南軍事文學》《四川文學》《飛天》《牡丹》等500余家報刊雜志發(fā)表作品,多篇散文入選中高考試卷或模擬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