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夢者

他曾是偽滿洲國高官的兒子，從小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然而，誰能想到，他竟是我黨秘密戰(zhàn)線上的人物，為了國家，他不惜背叛了自己的家庭，潛伏在敵人的心臟……他就是曾任偽滿洲國國務(wù)總理張景惠的兒子張夢實。

含著銀湯勺出生的少爺

張夢實原名張紹紀，他的父親張景惠1871年出生于遼寧農(nóng)村，青年時代曾與張作霖拜為結(jié)義兄弟。1928年張作霖被日本人炸死在皇姑屯，與張作霖同一專列的張景惠僥幸生還。同年，張景惠出任國民政府哈爾濱特區(qū)行政長官。張景惠共娶了7個老婆，其中唱戲出身的七姨太徐芷卿，是張夢實的生母。1922年張夢實出生時，父親已經(jīng)51歲了。老來得子，張景惠對小兒子自然是寵愛得不得了。在張夢實的記憶里，家里仆從成群，他從小就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

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張景惠做出了令他一生都生活在恥辱之中的決定：他在哈爾濱成立了維持會，讓日本人不費一槍一彈就占領(lǐng)了哈爾濱，成為國人眼中的賣國賊。偽滿洲國成立后，1935年，張景惠成為炙手可熱的人物?？墒?，地位的提升并沒有給這個家庭帶來更多的榮耀，反而讓張家陷入了人們的議論之中。

由于出身草莽，年輕時張景惠曾賣過豆腐，加之對日本人言聽計從，因而他被民間譏諷為“豆腐匠總理”。而此時，懵懂之中的張夢實也模糊意識到父親這一決定所帶給他的影響。在學校里，很多以前玩得很好的小伙伴受大人的影響，開始疏遠他，甚至叫他小漢奸。原本在他心目中高大而無所不能的父親的形象一落千丈?？墒牵瑑?nèi)心苦惱的他卻無人可以訴說。無奈，張夢實做了一個在他那個年紀唯一可以做的反抗：逃跑。他給自己的俄文老師留下一封信，收拾了點東西，趁家人不備，跑了出去。他的這一幼稚舉動在父親那兒根本不值一提。根據(jù)張夢實所留下來的信，張景惠往所有的關(guān)卡上都拍了電報，把張夢實的特征描寫得清清楚楚。結(jié)果沒跑出多遠，張夢實就在中朝邊境的新義州被父親派來的人抓了回去。

被抓回來的張夢實，沒有像一般的紈绔子弟那樣破罐子破摔，而是積極地尋找生命的意義，巴金的《家》《春》《秋》、高爾基的《母親》等進步小說成了吹散他內(nèi)心苦悶的一縷清風，他在這些小說里，找到了自己的影子。此時，大他6歲的堂兄丁非正在上中學，回家后也經(jīng)常給年幼的張夢實講民主、講自由。此外，受蘇聯(lián)文化和俄文家庭教師的影響，張夢實逐漸萌生了社會主義思想。這些先進的思想，也讓他收獲了自己的愛情。

少爺與丫頭的傳奇戀情

1938年，張夢實母親的貼身丫頭小鳳姐即將出閣，家人從妓院中買來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接替小鳳姐。小姑娘沒有名字，見她口齒伶俐，母親便給她取了個名字——大俊。張家仆從如云，原本張夢實對這個模樣清秀的小女孩也沒有過多關(guān)注，但一件小事，卻讓張夢實對她刮目相看。

一次，張夢實進屋拿東西，一進屋就看見母親正拿著雞毛撣子打大俊，一邊打一邊問：“說，是不是你錯了？”女孩跪在地上，倔強地緊閉著嘴巴不發(fā)一言。張母見大俊這樣，打得更厲害了。張夢實趕緊勸她：“你就說一聲吧，說了太太就不打你了?！笨墒牵」媚锵駴]聽見一樣就是不認錯。最后母親氣得把雞毛撣子一扔：“滾，你給我滾?！贝罂∵@才一聲不吭地站起來跑掉了。這次的經(jīng)歷讓張夢實對大俊印象深刻，他們家那么多丫頭，都是一見太太生氣就趕緊跪下來認錯，哪有這么硬氣的小姑娘？

從此，張夢實就留意起大俊，他發(fā)現(xiàn)大俊不僅性格倔強，而且聰明好學，便經(jīng)常把大俊叫到自己的房間，教她識字、繪畫。在丫頭大俊的眼里，少爺張夢實和家里的其他人完全不一樣，他待人溫和細心，尊重人，從不亂發(fā)少爺脾氣。在朝夕相處中，大俊對張夢實產(chǎn)生了莫名的依賴。不久，因為大俊倔強不聽話，母親將她趕出了家門。那天，大俊拿著行李，站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茫然無措，13歲的她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哪里才有她的容身之地。這時，她突然發(fā)現(xiàn)有一個人正站在街對面向她招手，正是少爺張夢實！女孩不由得笑了起來。張夢實跑過來，拉起她的手說：“你那么聰明，該多讀些書，有我在，別怕?！?/p>

之后，張夢實給大俊租了房子，并讓她去長春讀小學。每隔幾天便去看她，給她帶些吃的和生活必需品。大俊給他講她新學的功課，而張夢實，也會向她傾訴不為人知的苦惱。一個學期后，大俊告訴張夢實，她決定不上學了，準備考助產(chǎn)護士，她希望通過自食其力養(yǎng)活自己。她的自立讓張夢實深深地愛上了她。

不久，張夢實收到了一封來自日本的信，是堂兄丁非給他寫來的。丁非高中畢業(yè)后，進入日本早稻田大學留學，受進步思潮的影響，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在信中，他鼓勵張夢實一同前來，學習日本先進的文化。這封信給張夢實帶來了新的希望，兩年后的1940年，經(jīng)過充分的準備，18歲的張夢實終于登上東渡日本的客輪，帶著對大俊的不舍和依戀，走出了讓他倍感壓抑的家門。

在日本，張夢實學習的是法律專業(yè)。在丁非的影響下，張夢實如饑似渴地閱讀馬列著作，不久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的外圍組織“東北留日青年救亡會”（簡稱“救亡會”），領(lǐng)導人是張為先、何松亭、侯洛等。

“救亡會”的成員大部分是偽滿上層子弟，基本上都是日本各大學的留學生。通過學習交流，張夢實的人生觀、世界觀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由民族主義、愛國主義思想轉(zhuǎn)變到共產(chǎn)主義思想。新的生活讓張夢實興奮也讓他充滿激情，即使這樣，他也沒有忘記大俊，不但經(jīng)常給她寫信，還從自己的生活費里省出錢寄給她。他給大俊起了一個新的名字：徐明，取“徐徐光明”之意。在兩地頻繁的書信來往中，兩人的感情更加深厚。

1942年，20歲的張夢實回家度假，母親趁機逼他定親，可是已經(jīng)和徐明兩情相悅的張夢實卻堅決地告訴母親自己心里有人了。聽說兒子要娶自己以前的丫頭大俊，母親頓時大怒：“你要是和她結(jié)婚，我們的顏面何在？”父親對待兒子的婚姻大事倒是很民主，聽兒子說完，只問了他一句：“你已經(jīng)決定了嗎？”張夢實堅持道：“我非她不娶?！备赣H點點頭：“那就這樣吧?！?943年，張夢實和徐明結(jié)婚，父親張景惠還給他們操辦了一個體面的婚禮。endprint

“潛伏者”的秘密任務(wù)

自1940年起，經(jīng)黨組織批準，“救亡會”成員陸續(xù)撤回東北。由于“救亡會”成員獨特的優(yōu)越條件，回東北后，很多人打入偽軍、警、政、經(jīng)濟等部門，并擔任重要職務(wù)。1943年，張夢實回國后被分配在長春情報小組，組織分配給他的任務(wù)是“了解和掌握敵偽上層分子的人物關(guān)系，協(xié)助同志并幫他們安排合法身份”。

為了保護妻子，張夢實并沒有告訴徐明自己的真正身份，然而徐明也曾“夫唱婦隨”，幫張夢實做過一些秘密工作，比如幫張夢實密寫情報，或在張家召開秘密會議時望風。

甚至有一次徐明利用公公下班回家的短暫接觸機會，從他的公文包里“偷”了一張名片，然后由張夢實轉(zhuǎn)交給同事，讓他拿著到銀行求職。結(jié)果，這名同志不但在銀行找到了工作，還得到了那一職位的最高薪水。

此外，張夢實憑借“少爺”身份四處結(jié)交達官貴人，通過對零碎信息進行綜合分析得出情報。他獲取的最重要的情報，是日本關(guān)東軍統(tǒng)治東北的神秘組織的內(nèi)幕。當時，日本人谷次亨在偽滿當局是舉足輕重的人物，張夢實就主動和他套近乎。通過谷次亨，張夢實了解到一個驚天秘密，日本在偽滿的核心統(tǒng)治機構(gòu)竟然是一個名為“火曜會”的非官方團體。每星期二日方的各位次長以參加酒會的方式聚攏，實則探討和制定統(tǒng)治偽滿的大政方針。張夢實轉(zhuǎn)頭就把這些情報以密寫的方式傳遞給上級。有一次，由于情報太多，空白雜志上寫不下，張夢實就把父親的一張八寸照片找出來，在它的背面用米湯繼續(xù)寫。

除了取得情報，張夢實還利用“少爺”身份，為黨組織籌集到一大批活動經(jīng)費。1945年，在東北的日本人紛紛打算逃跑回國。張夢實利用自己偽滿總理兒子的身份低價收購了日本丸山造紙株式會社，把那些紙運到黑市高價出售，所得錢款統(tǒng)統(tǒng)上交組織。

難得的溫馨相處

1945年8月6日，美國在廣島投下原子彈，窮途末路的日本關(guān)東軍紛紛繳械投降。滿心歡喜的張夢實終于盼到了抗戰(zhàn)勝利，他向組織提出要公開身份，但得到的答復是，不得公開身份，繼續(xù)潛伏。組織上還要求他利用自己精通俄語的便利，與蘇軍取得聯(lián)系。很快張夢實從父親那里得知偽滿大臣們即將出逃的消息，并馬上把這一情報匯報給蘇軍。

得到情報，蘇軍馬上決定對這些偽滿大臣實施逮捕，司令官馬林諾夫斯基親自派自己的助手由張夢實帶路把張景惠等人集中控制起來。戰(zhàn)后，蘇方將在沈陽和長春俘獲的所有偽滿高層拘押在蘇聯(lián)境內(nèi)。這批特殊的人員，被蘇方稱為“抑留者”。而蘇方高層對溥儀等人的去留遲遲未作決斷，因為他們在密切關(guān)注著此時中國的國共戰(zhàn)局。張夢實也不得不就此“抑留”了下來。

在漫長的“抑留”期間，雖然回家的渴望無時不有，但張夢實、張景惠父子二人，卻擁有了難得的朝夕相處的機會。張夢實和溥儀身邊的幾個年輕人，在秋天的時候，就到山上摘些野葡萄，回來以后把葡萄搗碎了做葡萄醬給父親吃。圓白菜中間有一個硬心兒，張景惠很愛吃，張夢實就把它擱醬油里腌一腌，兩人當咸菜吃。從小到大，張景惠基本上沒陪過兒子吃飯，然而此時，在異國他鄉(xiāng)，父子二人卻難得地有了相聚的時間。有時張夢實出去勞動，父親還會問他：“今天干的什么活啊，累不累？”這讓張夢實感到了父親少有的溫情。

就這樣，整整過去了5年，1950年，在確定中共已經(jīng)取得政權(quán)之后，蘇聯(lián)方面決定把拘押的日偽戰(zhàn)犯全部歸還給中國。當年3月，第一批戰(zhàn)犯共兩百余人被遣返回國，其中就包括歸心似箭的張夢實。此后，張夢實公開了身份，并到戰(zhàn)犯管理所工作。1956年，張夢實被批準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

1959年1月，張景惠在戰(zhàn)犯管理所病故，享年88歲。在生前的自白書中，他表達了對自己所作所為的懺悔。對于父親，張夢實心有愧疚，可是相比于祖國和民族大義，他又覺得無悔。

張夢實離開戰(zhàn)犯管理所后，曾任北京國際關(guān)系學院日法系系主任、第七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退休后的張夢實，與家人在長春過著平靜的生活。曾經(jīng)驚心動魄、大起大落的經(jīng)歷，在老人的記憶里，漸漸模糊成淡淡的光與影的碎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