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文泠
一
“李大人?!?/p>
聽見這個聲音,我便知道今早的好心情算是完蛋了。
轉過身,我向聲音的主人勉強咧了一下嘴,拱手低身道:“陳總管,好久不見了?!?/p>
其實,我們兩個同在千重闕當差,他是內侍總管,我是御前侍衛(wèi)統(tǒng)領。所以老不碰面——自然是我故意的。我不太喜歡陳登,倒不是因為他身為內侍面目可憎,恰恰相反,雖然已經人過中年,這位總管大人還是頗為俊美。聽宮里年長嘴碎的嬤嬤們說,早些年,可是有不少宮女爭著要與他對食來著。
所以,這不是臉的問題,而是因為他對我的態(tài)度——打從我第一天見他起,每次碰面,他那雙陰鷙的眼睛總是上上下下地打量我,像是要把我看出一個窟窿似的。
被如此見疑,任誰都不會高興吧?不過,從他的角度來看,我確實可疑。首要的一個疑點就是,我沒有入宮前的記憶。仿佛是某天睜開眼,我除了自己叫做李月來之外,便什么都不記得。那會兒,我躺在榻上渾身是傷,一堆內侍在周圍忙忙碌碌地伺候著。后來,有個生得宛如芙蓉初開一般的女孩子進來,說我是鎮(zhèn)遠將軍李嘯陣前所收的義子李月來,李嘯在對南國的大戰(zhàn)中身亡,軍士在死人堆里找到了我。
“李將軍為國捐軀,他又沒有成家,你便是他唯一的傳承人?!蹦莻€女孩子嘆息著看著我說,“朕不會讓你再上戰(zhàn)場,封你個御前侍衛(wèi)統(tǒng)領,傷好后便領旨赴任吧?!?/p>
她的聲音真好聽。她就是當今瓏央女帝。
當然,女帝什么的我都是后來才知道的,只是關于她所說的一切我都沒有記憶。我也不得不佩服她的大膽,竟敢用一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誰的人做侍衛(wèi)統(tǒng)領?;蛟S她確實并不需要疑心,因為陳登自會替她懷疑一切。而此刻,陳登正用那種懷疑的目光打量著我。
“李大人確實一向少見?!焙推渌膬仁滩煌穆曇羧杂袔追值统?,“不知近日在忙些什么?”
“秋狩將近,自然要敲打敲打手下的兄弟們……”我嘿嘿了一聲,硬擠出些笑容來。
“原來如此。”他點了點頭,繼而說道,“那倒是要緊的。近日有風聲說蘇合一黨的余孽又潛回了京城,帝君雖然不甚在意,咱們可不能掉以輕心,李大人說是不是?”
他看著我,我覺得背脊上一陣寒意,就像有一條蛇在爬,只能忙不迭地點點頭。然后,陳登終于揮動了一下從不離手的拂塵,轉身而去。我終于松了口氣。隨后,我才思索起他所提的事情……蘇合。
二
其他人都說,這個名字于女帝是個禁忌。
他是歷過三朝的老臣,剛直忠烈,還做過女帝的老師??删驮谒谙鹊弁蝗获{崩的亂局中力保女帝登基后未滿三年,女帝便降了滿門抄斬的旨意到他蘇氏的頭上。
據(jù)說謀反的證據(jù)是確鑿的,老相爺覺得女帝年少輕狂,國策過于隨意,便有聯(lián)合群臣逼女帝退位的籌劃。當真是大逆不道。然而,即便如此,還是有無數(shù)的門生故吏為他叫屈。那些人或被貶了,或自己掛冠而去,從此成了蘇合一黨的余孽,是女帝的心病。
又或者拋開這些,女帝對于抄斬恩師滿門的事也不像在人前表現(xiàn)得那般不在意。至少,我覺得不是。因為私底下,她向我提過老相爺很多次。
就好像今天晚上一樣。明天就要出發(fā)去秋狩了,今日的奏折也已批復完畢,女帝卻還不肯休息,非要我隨侍在后,去照晴池畔走走。往常每次她像這樣單獨帶著我的時候,總是會說起蘇氏一門。這次也沒有例外。
“十歲那年,蘇相將他十歲時恩師所贈的一副字送給了朕。”
月明星稀,夜空中有浮云偶爾掠過,女帝看著天上月。而我看著她,想起她如今不能再為人所稱的那個名字——云間。沐云間,多好聽,可惜做了帝君便沒有人再能喊了。
“那副字寫的是前人的古詩,有兩句是這樣的,‘雁引愁心去,山銜好月來。云間連下榻,天上接行杯……”
既有月來,又有云間,真是好詩好詩。當然,女帝并不知道我這點亂七八糟的心思,還兀自沉于回憶:“朕可喜歡那副字了,那首詩,可惜都在那年燒了。”
一如斯人已去,灰飛煙滅。
“帝君,夜深了……”我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只能委婉地提醒她該早點歇息。
聞言,女帝向我笑了笑??稍谶@一晚剩下的時間里,她又和往昔許多次提到蘇氏一門時一樣,在照晴池畔,足履寒霧,望著云間月,枯坐到天明。
一夜未眠,次日秋狩的開弓典儀上,女帝自然就有些精神不濟??赡敲炊嗷首迮c臣子看著,她還是跨了馬,開了弓,向天射出了一支鳴鏑。尖銳的哨音掠過蒼穹,她隨即策馬跟隨鳴鏑的方向進入了林中。我看著那片茂密的白楊林,莫名地覺得心驚。
在想出一個擅自動作的好理由之前,我已經揚鞭策馬,直向女帝追去。枝條蔽日,天光昏昏,眼見女帝在前方只剩丈余的距離,我正想起身大喊,卻聽兩側響起金刃破風之聲!
“護駕!”我知道一眾侍衛(wèi)見我入林必然跟來,于是飛身撲上的同時這樣大叫道。
女帝被我撲下馬來,與此同時,幾支弩箭射中了女帝的坐騎,那匹西疆來的高頭大馬僅僅嘶鳴了一聲便倒地而亡。
“護駕!護駕!”一陣亂聲,眾侍衛(wèi)趕到,立刻將我與女帝圍護起來。
“月來……”女帝聲音輕細,我頓時吃了一驚,恐她是有了損傷,低頭一看,卻見她慍怒的臉龐,“李大統(tǒng)領,放肆?!?/p>
我那么緊地把她抱在懷里,確實毫無君臣之儀。我趕緊放開了她,心下卻是戀戀不舍的。
“臣情急失態(tài),請帝君恕罪。”
“赦你無罪?!迸叟牧伺纳砩系穆淙~,站起身來四下觀看,眾侍衛(wèi)正向四面八方搜捕刺客。
只是此刻林中已不聞一絲動靜,哪里還有刺客的影子?
三
帝君遇刺,自然是天大的事,宮中的陳登也好,前朝的重臣們也好,都在嚷嚷著徹查。當然了,最甚囂塵上的猜測還是認為是蘇合一黨的余孽。
“月來,你怎么看?”白日里女帝問我,“那天,你和朕是離刺客最近的人了,你可看見了刺客的樣貌?”
我沒看見,也不敢說當時我只顧著看她。不過,我也不是一點兒線索都沒有。
寒夜孤燈,密室之中,我盯著面前的那支弩箭——從女帝坐騎的尸體上拔下的利器,所淬之毒,見血封喉。這樣的東西,從何而來?一旁的密箋自太醫(yī)院遞出,記敘了對箭上之毒的分析,有南地的毒木、西疆的蛇涎,以及……
子夜葛。這是一種生于我大夏腹地的毒藤,數(shù)朝之前有云和太子為此物的倒刺所傷,以致英年早夭。因而宮中降下旨意,舉一國之力鏟除此物。從此以后,子夜葛便在大夏絕跡了。
所以……皓月當空,我單獨離宮,前往城東之地。在東市以南百步之外,原有一處最莊重富麗的宅邸,可如今只剩斷壁殘垣,一片焦土。
蘇合府。但即便是灰燼之中,也有生機。
那是我初到宮中赴任時的事了,因為傷勢一時不能盡去,所以常往太醫(yī)院跑,一來二去,便與多位太醫(yī)相熟。其中有一個鴆者出身的,精研毒術,生平心愿就是識盡天下毒物。
聽他說,當年蘇相家中孫輩里頭的次子,最好蒔花弄草,在府中蓋了琉璃房,以便栽養(yǎng)南地的嬌貴花木。而在他所養(yǎng)的奇花異草之中,便有一株漏網的子夜葛,白藤墨葉,盤曲逶迤,藤條上還有血紅的倒刺。
那位太醫(yī)說起這事一臉向往,道是琉璃雖脆,卻能耐烈火,相府雖被燒成了一片白地,琉璃房中的花草卻沒準能逃過一劫,于是便嚷嚷著要夜探蘇府廢墟,尋找子夜葛。那時我只當這是奇聞怪談來聽,而后來那位太醫(yī)也辭官云游天下去了,便不知了下文。
但既有這樣一條線索,我自然還要來探一探的。
蘇家被滿門抄斬,蘇相更是接了圣旨便觸柱而死,所以蘇府的廢墟也是兆京百姓心中的不祥之地,沒有人來此找晦氣。這里,除了風霜侵蝕,大約就和當年初遭大火時也沒什么區(qū)別。所以,我很快便看到了那間琉璃房——只剩半爿,和一地的碎琉璃。卻還有極茂盛的花木在那半爿琉璃房中生長著,枝條張牙舞爪,肆無忌憚地探向夜空,仿佛要摘天上之月。
淡淡的香味彌漫在空氣中,似有若無,引得我上前。循著此香,我終于在一撥亂草之后,看到了那一根子夜葛。白藤墨葉,遍體赤鉤。撥開亂草后,香氣愈盛。等我驚覺不對時已經有些晚了,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我聽見身后有人笑吟吟地喊:“雁引?!?/p>
那樣清脆好聽,倒像是女帝的聲音,只是更年少。那是沐云間的聲音。那時,我們還叫她云間。我們——我,與蘇雁引。
我回過頭去,月光下的廢墟驟然消失不見,亭臺樓閣,雕梁畫棟,朱廊中款款而來的少女正是年少時的女帝。
“云間,你看,這就是子夜葛?!泵寄靠±实纳倌曛附o她看那株毒物,我知道他為尋此葛跑遍了方圓數(shù)百里的深山,殫精竭慮,只不過因為她沐云間的一句話和一時好奇。
蘇雁引,永遠都愿意為了她赴湯蹈火。所以,根本沒有李月來什么事。李月來只是蘇府二公子蘇雁引的一個侍讀,無父無母,自幼由蘇家養(yǎng)大,后蒙李將軍賞識其武藝,收為義子帶去戰(zhàn)場,堪堪躲過蘇府滅門之禍。
雁引愁心去,山銜好月來。云間連下榻,天上接行杯……
從來只有蘇雁引,和沐云間。倒在碎石瓦礫上的時候,我還是感覺到了疼痛,可身體已經沒什么力氣了。這子夜葛果然是一脈妖物,僅憑香氣便能奪人神魄。
究竟是誰要用它戕害女帝呢?是誰……
四
醒來的時候,我首先看到的竟是陳登那張臉。我一時間愣住,就聽見陳登在那兒說:“帝君,這兩個奴婢找到人的時候,李大人正在逆賊蘇合的廢宅里,邊上有著這東西……”
我看到了一截子夜葛。有什么事情不對……可我的腦袋昏昏沉沉的,連陳登說了些什么都聽不清。
“……恐有嫌疑……”
“關系重大,望帝君三思?!?/p>
“他自然是李將軍的義子,但也是……”
這個陳登,為什么總是看我不順眼?我何嘗得罪過他?還是我義父得罪了他?又或者……
“罷了,你說得也有幾分道理?!边@次是女帝清冷的聲音傳來,“就將他先行收監(jiān),待此事徹查之后,再作理論吧。”
她信了陳登的話?!沐云間,你真狠心。躺在牢房的床上,我望著青石砌成的房頂這樣想。
身下的床榻也是青石制成的,冰冷冰冷的,只鋪了一張草席。不過這里干凈得很,不像刑部或者大理寺的牢房到處都是老鼠與跳蚤。這里是宮中的密牢。深藏于千重闕的廣廈萬間之下,插翅難逃,神仙難救。每一塊青石都是嚴絲合縫,最鋒利的刀也插不進縫隙。但是……
破綻!我猛地從榻上跳起來。破綻,陳登有破綻!他說因為有事尋我不得,方知我孤身離宮,于是便派人尋找,最后在蘇府廢墟發(fā)現(xiàn)了我。但是子夜葛毒香之猛烈隱蔽,我尚且著了道,他派去的那兩個人又怎能毫發(fā)無傷地全身而退?
除非他們早有準備。除非……
“來人!我要見帝君!”我撲到牢門前,向外大聲喊道。除了重重的回聲,沒有任何人應答。
也是,聽說這密牢之中,當差的都是不識字的聾啞之人,以確保秘密不能外泄。我無力地靠著牢門坐了下來,卻聽見一串清脆的笑聲:“朕還在想,你什么時候能明白過來呢?!?/p>
緊接著,火把未能照亮的暗處,女帝款款步出。我有些恍惚,仿佛見到她年少時在朱廊上的身影。
“帝君,陳登他……”從恍惚中回過神來,我亟不可待地想要陳奏自己的推測。
可女帝將一指點在朱唇之間,輕聲說:“不用說,月來,朕都知道。”
都知道?她都知道什么?知道陳登在里頭弄鬼?知道他不知為何一味針對我?還是知道他究竟有什么打算?
“他連你也不放過,朕自然也不會再縱容他?!迸圯p輕倚靠在牢門上,仿佛有些疲累。
聽她這意思,竟似要處理陳登??蛇@個人雖是一個內侍,卻也歷經兩朝,手下還管著眾多暗線消息,勢力可說盤根錯節(jié)。女帝要動他……
“帝君,務必小心。”
等話說出來,我才意識到自己說話又不過腦子了。再怎么樣女帝也是大夏的天子,要懲治一個奴才又有何難?我這樣說,簡直是輕慢君王??伤皇翘а劭戳丝次?,輕聲一笑,道:“你總是顧惜著朕?!闭f著,她將蔥指纖纖從牢門的縫隙中探了進來。
我愣了許久,到底不知是鬼使還是神差,竟冒著大不韙捏住了她的指尖。女帝嘆息了一聲。
“等著,月來?!彼p聲道,“朕會讓你看一場好戲?!?/p>
五
密牢中不見天日,也不見月光,我只能數(shù)著自己的心跳計算時刻——每一千下為一刻,一百刻為一日。如此,我在密牢的第七日開始時,獄卒終于出現(xiàn)在了牢門口。
傳言千重闕下有極為復雜的密道,歷代帝君遣暗衛(wèi)潛伏于內,以掌握整個大內。
當然,市井之說總免不了添油加醋。而此刻當我自己身在其內,方知眾人的想象遠不及真實于萬一。我聽著暗衛(wèi)的腳步聲,隨其忽而拾級而上,忽而又順勢而下,左轉右折,前進后退,仿佛蟻穴中的一只盲蟻。
黑暗中,我所有的方向感都喪失殆盡了。直到聽見機括開動的聲音,眼前才顯出一線光亮來。
暗衛(wèi)將我推了出去。等我的眼睛終于適應光線,再回頭看時,機括早已啟動,我只看到了一堵墻,和雕工精致的百寶閣。
這個百寶閣有點兒眼熟。這里是重華殿的內殿。而此刻除了我,殿內竟是空無一人。
我著實有點兒惶恐起來,眼下的境遇就好比是我擅闖了一位姑娘家的閨房,而那位姑娘還是我大夏的天子。若現(xiàn)在被內侍看見,我縱如貓有九命,也不夠死。
幸好這時女帝的聲音在前殿響起了:“陳登,這就是你徹查的結果?”
她似乎不太滿意。既然陳登也在,我猜這便是女帝要我看的好戲了。我便席地而坐,凝神傾聽。
“是,那個李月來當年確實在帝君剿殺蘇合一黨前奉李嘯之命暗中返京,替他義父傳信,意圖與蘇合內外勾結,圍城逼宮,迫帝君退……”
這番大逆不道的話,陳登沒能說完。打斷他的,是女帝摔折子的聲音。然后,便是一片靜默。
不知道女帝現(xiàn)在是怎么想的?我開始想,會不會下一刻,全副武裝的侍衛(wèi)便會沖進來將我拿下?畢竟君心難測,她說讓我看戲,又焉知我不是她戲中的一個傀儡?
至于陳登說的那些事……啊,我都已經不記得了。
“說到內外勾結……”女帝的聲音終于又響了起來,“陳登,朕近日聽聞你早年與太醫(yī)院的一位喬太醫(yī)交好?”
呃?太醫(yī)院有幾個喬太醫(yī)?似乎我所知的就只有一個——鴆者出身,精研毒術,如今已在外云游的那位。陳登與他交好?
他沒有說話,至少我沒聽到他說話。而后,女帝又開口了:“這位喬太醫(yī)據(jù)說畢生心愿便是閱盡天下毒物,尤其以子夜葛為最,這件事李統(tǒng)領也知道。而一個月前喬太醫(yī)云游路過京城,似乎還與你見了一次面?”
我打了個寒戰(zhàn),能這樣問出口,說明女帝自然早已對這次會面知道得清清楚楚。陳登奉她之命監(jiān)視百官,而后她又監(jiān)視陳登。帝王的疑心和謀略,她真是一絲一毫都不缺。
而對于這樣的質問,陳登還能有什么回答呢?他利用我知曉子夜葛一事,偽造刺殺的假象,引我前往蘇府廢墟,待我倒在子夜葛旁之后,再由他的人找到我……
自然順便也要嚷嚷得人盡皆知,好讓旁人也都知道我的嫌疑。到了此時,再提出當年之事,則不論是真是假,都更能讓人信服幾分了。
——既然女帝問出喬太醫(yī)的事,便是在心里認定這些都是他的謀劃,則他的任何辯解,還有什么意義?于是,陳登便什么都沒有說了。倒是女帝還有話說:“你如此構陷李統(tǒng)領,究竟與他有什么恩怨?”
六
有什么恩怨?我屏息去聽。
“只怕帝君想問的并非奴才與李統(tǒng)領的恩怨,而是奴婢與蘇相爺?shù)亩髟拱桑俊?/p>
陳登終于開口了,開口便提到女帝的禁忌——蘇合,蘇氏一門。而如今我知道了,真正禁忌的是那個名字——蘇雁引。衣袂翻動之聲響起!
“既然你知道,那就說出來!當年為何要構陷蘇相?!朕以你為心腹!你為何要害得朕鑄成大錯?!”我從未聽過女帝如此激動的語氣。但這的確是應該令人激動的事。
三朝元老,一朝滅門,竟是被一內侍所構陷?他怎么做到的?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奴才什么也不會說。”叩地之聲傳來,似乎是陳登叩了個首,“既然帝君已決意要殺陳登?!?/p>
他竟是在要挾女帝。我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好奇女帝是否會渴求答案勝過復仇?最終,卻只聽她沉聲道:“來人,將陳登押入密牢?!?/p>
密牢,又是密牢。這就是不打算將陳登的罪行公諸于世了。也是,宮中的內侍,只能算是帝君的家奴,不論犯了什么錯,私刑了結也就罷了。入了密牢的人,死得悄無聲息,才是結果。
可我卻不想讓他就這么死。
“你要代朕去問話?”午后,對于我提出的請求,女帝側目一笑,笑得我心都跳快了一下。
“是。”我趕緊低頭答道,“他構陷臣的罪名是與蘇相有關,或許由臣去問,能讓他吐出點什么來。”
然后女帝便不言語,靜默的時間之久,讓我都以為她不會允準了。
“準奏?!?/p>
于是,短短半日的時光,隔著一道牢門,我與陳登的位置全然掉了個個兒。
“你終究是來了?!?/p>
曾經在宮中呼風喚雨的內侍總管就那么平靜地站在牢門旁,但在我看來,他就像是一株子夜葛,遍體赤鉤,像是蓄勢待發(fā)的蛇,隨時準備著悄無聲息地咬你一口。
“我是代帝君來向陳總管問話的。”
我走近了一些,聽見他胸膛里發(fā)出低低的悶笑聲。
“我知道你想問什么,可我又為何要告訴你?”他猛地抓住了牢門,齜牙咧嘴,仿佛蛇吐紅信。我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凝神觀察著四下的動靜,看看除了那些不言不語的獄卒之外,是否還有他人在旁窺視。就像那天的女帝一樣。
不過,沒有人了,除了我和陳登,三丈之內再沒有其他人。于是,我再踏上一步,幾乎是貼著牢門,說:“倘若我說我是蘇雁引呢?”
他睜大了眼睛,繼而笑道:“你是嗎?”
“這不正是你所懷疑的嗎?”我低聲道。然后,陳登不說話了,退后幾步,席地坐下,仰頭看向我:“從你奉李嘯之命潛回兆京,到女帝對外宣布你被人從死人堆里找出來這段時間之內,除了女帝,沒人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安能不疑?”
“那又何至于將我疑為蘇雁引?”我笑了起來,順手扯了一下自己的臉,“真材實料,陳總管要不要摸摸看?”
陳登冷笑了一聲,跟著又嘆了聲氣:“罷了,蘇雁引也好,李月來也罷,你想知道的,帝君想知道的,告訴你也無妨。”他又抬起頭來,向著我一笑。
七
那笑容令我毛骨悚然,我忽然覺得自己或許不該來問的??申惖且呀涢_始說了,從他當年怎么構陷蘇相開始——那會兒女帝初初登基,陳登便攜著在宮中多年積攢下來的勢力俯首稱臣,鞍前馬后扮成了一個完美的奴才。
而那種以無數(shù)耳目消息,陰損手段建立起來的掌控力實在太過誘人,仿佛乾坤在握。女帝還年少,哪里經得住這樣的誘惑?蘇相覺察了女帝的變化,自然不想她成為第二個先帝——對群臣充滿猜忌的,役使天下生民如同牛馬的暴君。
于是他諫言,抗命,甚至于申飭。兩人的沖突越來越明顯。最終,一個三品官員的滅門案,線索指向了一場謀逆之亂。從表面上看來,那名官員是因為意圖揭發(fā)蘇合想要逼女帝退位的計劃而遇害。
案子當然是陳登“查”出來的——服侍兩朝帝君,掌控著宮中的暗線消息,要做出這樣的謀劃對他而言又有何難?等女帝看到最終結案的案卷時,李嘯又正在蘇合的力保下領軍南征。
權臣在內結黨,大將在外領兵,任何一個君王都會對這樣的情況忌憚三分。而女帝太年輕了,年輕得甚至還會恐懼。恐懼則會讓人做出錯誤的決定。在一次似乎刻意挑起的朝堂沖突后,女帝將那份結案的案卷摔在了群臣面前,雷霆之怒降下,宛如天火燃燒了整個蘇氏一門。
一百四十七條人命,盡困死于陳登彀中。我仿佛看到了血光,一時間腳下有些發(fā)軟,抓著牢門才勉強站住。
“究竟為什么這么做?”我啞著嗓子,沉聲問道。
“為了一個女人?!边@少年入宮的內侍竟然又笑了起來,“李統(tǒng)領年少,或許已經不知道這個人了——珠儀夫人?!?/p>
他錯了,我知道的。這女子是兆京坊間傳聞中最熱衷的一個話題,是迷惑帝心的妖姬,是芳魂早逝的可憐人。她是守了望門寡的可憐女子,卻在孝期中不慎為先帝窺見容顏,驚為天人,強令她入宮,寵愛備至,恩遇非常。
縱然大夏民情開放,但一國之君這般行徑自然入不得臣子們的眼,蘇合便以“妖媚惑主,其人不祥”的說辭向先帝請殺這女子。而最終,或許是先帝的驚艷之情終于淡了,又或是當真敬畏著老臣,珠儀夫人在一個電閃雷鳴的夜里暴斃而亡。
“白綾送到含涼殿的時候,我就在殿門外當差?!标惖堑穆曇?,仿佛帶著那夜的寒雨風雷而來,“我聽見她的哭聲,再是嗚咽,沒多久就一點兒聲息都沒有了,然后才是一聲驚雷,摧肝裂膽。”
他是鄰家愛慕她多年的少年郎,不惜自殘追隨她入宮,用情之深,幾于執(zhí)念。
“情可使人生使人死。”陳登含笑看著我,“亦可使人殺生?!?/p>
為了一個女子,他恨蘇相多少年,步步為營,招招見血,終于殺盡蘇氏一門。聞此,我一手的冷汗。
“如此……”退后一步,我做了一個揖,“月來便回去復命了?!?/p>
然后,我飛也似的轉身向前,落荒而逃。重華殿的內殿,我巨細無遺地向女帝回稟了這次會面的經過。當然,我隱去了自認為蘇雁引的那一部分,女帝不需要知道我想起了這個名字……而她也沒有覺察這點遺漏,滿心都被陳登當年的所作所為震懾住。
“珠儀夫人……居然是為了她,就為了一個女人……”她苦笑起來,繼而大笑,笑著笑著淚從眼角落了下來,“真是,錯得厲害?!?/p>
這似乎是在說陳登,但并不是的。陳登為了心愛的人復仇,是匹夫之怒,他做了他能做的一切,最后的結果卻不能說是由他造成的。
他并沒有錯,人在痛苦到了極點時,當然會用最狠毒的辦法去報復自己認定的仇人。而最終與蘇相離心離德的是女帝,對自己的恩師猜疑日重的是女帝,下旨抄斬蘇氏一門的還是女帝。
人們都說天子是不會錯的,可她就是錯了。她也正是因為自己的錯,而失去了那個重要的人。
“錯得……厲害。”
掩面而言的少女低低的泣聲從玄袍的廣袖后傳出來,我真想裝作沒聽見,免得心疼。
八
后來陳登的結果如何我就不得而知了,只知道內侍們傳聞他告老還鄉(xiāng),即便他還不老。
而宮中的各種暗線消息之后由誰掌控,也并非我能過問的事。只是看女帝在短短一個多月間消瘦了很多,我只靠想也知道她有多辛苦。一切似乎就此在暗中了結了,秘密將永遠成為秘密。但是,這天夜里,女帝又忽然提起了這件事:“月來,你說陳登的那句話說得對嗎?”
她這樣問我,而眼前的情景也是熟悉的,平靜的照晴池,云間月,水上霧。
“帝君是指哪一句?”我心知肚明,卻又不得不裝糊涂。
女帝含笑看了我一眼,隨即道:“情可以使人生使人死,也可以使人殺生……”
她那樣低低地說著,這句話就宛似成了心上的一個結,千回百轉,什么手段也難以拆解。
“陳登是個瘋子,瘋子說的自然也是瘋話?!蔽液敛华q豫地回答道。
女帝又笑了起來,可是笑聲那樣哀傷,寒夜孤月,聽來不勝心酸。
“帝君,夜已經深了,早些安歇吧?”我懷著不安勸慰道。
她抬頭看向我,就在我以為這次她仍舊會固執(zhí)己見一坐到天明時,她忽然說:“也好,那月來陪朕飲過這一杯,朕就回去?!?
我不禁一僵,不安終于成了事實——女帝手邊的一壺兩盞是移駕到池邊時內侍送上的,不過迄今為止,女帝一口也沒有喝。且兩個杯盞,顯然是要與人共飲,而此刻這里除了我和她,再沒有旁人。而現(xiàn)在,她當真邀我共飲了。這誠然是無上的恩幸,只是歷代故文里,被君王賜酒的臣子多半沒什么好下場,我最近又知道了那么多不該知道的事……
而這時,女帝已經將兩盞滿斟,并遞了一盞過來。她倒酒的時候我盯著她的手看,倒是沒看出什么花樣,但是這酒壺中究竟有什么乾坤,又豈是我能知道的?我能做的也只有接過她遞向我的那一盞,心里想:沐云間,你是不是真的這么狠心?轉眼,酒盞便要及唇。
“且慢?!迸酆鋈缓戎沽宋?,“月來若是疑心,不如我倆換換?”她笑著說道,舉高了自己手里的酒盞。我愣怔地看著她,雙手不住顫抖,手指都被酒液濺濕了。
“月來,要不要換?”她還淺淺地笑著。
我心下一橫,奪過了她的那一盞,又將自己的酒盞塞進她手里:“如此,微臣就卻之不恭了!”
言罷,將盞中之酒一飲而盡。
等我放下酒盞的時候,女帝也飲下了她的那一盞,酒力上泛,月光下但見她面如桃花。
“扶朕回去吧?!迸蹞u搖晃晃地站起來,伸手向我。
我扶住了她,慢慢地向重華殿的方向走去。
“帝君說什么?”
走過幾步,我看見她的嘴動了動。她沒有回答,只是微微揚了揚嘴角。
回到重華殿后,自有內侍宮女簇擁著女帝前去休息,而我也到了輪值的時候,交遞腰牌離開禁中。我回到自己的居所,沐浴梳洗,刮凈臉上的胡楂,換了一套衣服,然后對著鏡子里的自己發(fā)呆。這張臉,那么熟悉,卻又那么陌生。
我看過這張臉很多次,從小到大,從懵懂幼童時到翩翩少年時。可這又不是我的臉。這是李月來的臉。而我……
是蘇雁引。
九
天明時分,我聽見有人進了前院。
青衣絲履的內侍,曾是陳登手下最得力的人之一。如今陳登既沒了,這人自然就直接受命于女帝。他捧著黃綾。我冷冷地看著他入內,跪坐在榻上,一動也沒有動。
“李月來接旨!”他倒是沒在意我的無禮,自顧自地宣讀起黃綾上的內容來。
那上面說,女帝要我往南方去,為她尋一株千葉蓮花回來。簡直荒誕。雖然我確實曾經答應過她,為她一尋此花??墒?,不,答應她的人是蘇雁引……是當我還是蘇雁引的時候。
我收下了黃綾,瞪著那個內侍問:“帝君如何了?”
他面無表情地道:“帝君昨夜忽起急癥,太醫(yī)院會診奈何回天乏術,奴才離宮時……怕是已經不行了?!?/p>
說得真是輕巧,我知道才不會這么簡單——中了子夜葛中提煉的劇毒,她會周身滾燙有如火炙,痛苦得恨不能拿刀殺了自己才好。就像當年,那場將蘇府燒成一片白地的大火中,我和月來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烈焰包圍時一樣。
我要她也受我受過的苦。況且這是她自己選的。
在她問我要不要交換酒盞的時候,我便明白,她知道我已經恢復記憶了。她將她的生死,將復仇的選擇,交托在了我的手上。我當然會殺她,為我的祖父,為我自己,為我蘇氏一門!
我不能原諒她。哪怕在所有人中她獨獨放過了我,哪怕她受了多年內疚愧悔的折磨,費盡心機找出當年的真相,哪怕她不惜窮盡心力為我移換容貌,懾化心神。讓我以為自己是死于大火的李月來,好平安喜樂地活下去。這一切,都沒有意義。
她將我變成了李月來,則她的蘇雁引就已經死了。那么我的沐云間又怎能獨活?她必須要死——那夜在廢墟中嗅著子夜葛的香氣,我想起過往的一切一切時,便這樣對自己說。
而在我記起的一切中,當然也包括我自幼學到的東西。
我是蘇氏孫輩中的次子,喜好蒔花弄草,最長草木之毒。浸透在指尖的劇毒,隨時準備著給那個人致命的一擊。我曾學來想要保護她的東西,卻最終要成為殺掉她的技藝。
而最后,我也的確殺死了她。我的云間,已經死了。那我為什么還活著?
愣怔地看了手中的黃綾一會兒,我抬頭四顧,青衣內侍不知何時已經離去。遠處,千重闕的方向正傳來隱隱的哭聲。是了,是她要我活著。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而如今,帝君要御前侍衛(wèi)統(tǒng)領李月來活著,去南地尋一株未必存在的花。多么古怪的遺詔。
我想起昨夜她提起陳登,提起他那句臨死之言:“情可以使人生使人死,也可以使人殺生。”
還有一句話,她沒有說出來——當然,情也就可以使人不顧一切地想要另一個人活著。
“你真狠心?!蔽疫b望那處黛瓦紅墻,輕聲說。隨后卻似乎有細細的聲音傳來,帶著照晴池畔寒冷的霧氣和酒香,是我聽見卻只能裝作沒聽見的話。
她說:“雁引,你看……你多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