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是溫暖秋天里的一個場景,平凡的幾乎沒有什么可圈可點的地方。陽光悠悠然斜穿過老房子的窗臺,斜搭在房檐上探出頭來的青灰色瓦楞上,明晃晃地撒滿屋頂高高聳起的脊背,一層暗淡疊加了一層明亮,就這樣一路向著狗街最深處彌散過去。這場面如果放在攝影者面前,那可真得算是不錯的影像了吧,只可惜,穿梭在弄堂小巷子里的人,早就司空見慣了這些場景,他們唯一關心的是狗街何時拆遷,他們何時才能離開這幾近廢墟的街巷。
對于狗街和我來說,在昨天,晴朗的早晨之前,彼此仿佛還是陌生的。狗街是都市里的村莊,隱遁于城市邊緣,常常會被人忽略,都市的腳步停留在與狗街一河之隔的地方。渡過去,歲月仿佛重新回到久遠的過去,平房、窄巷、院墻外晾衣繩上曬著的被子,軟鼓鼓似是裝滿太陽的千絲萬縷。還有熟絡的鄰居站在巷口相互調(diào)侃,陽光在此打了一個漂亮的水手結,套住飄蕩在房前屋后的思緒,不放你逃離。
狗街安靜地端坐在染紅大半個天際的夕陽里,太陽下山前,這里突然熱鬧起來,三三兩兩的汽車響著喇叭在胡同里挺進,像極了神氣活現(xiàn)的大公牛,伸著長長的犄角,一副勢不可擋的架勢。人們聽到動靜后,自覺不自覺地往墻根邊靠了靠,安全第一啊,這事自己不注意,難道能指望那一只只昂首挺胸的大鐵牛嗎?想想都覺得不太靠譜。
放學后結伴回家的孩子們,沒有一刻消停過,誰家的貓狗千萬別在這時候出門,一不小心遇上他們,肯定被弄的不得安寧。小街深處傳來鄰家阿婆的叫罵聲:“這是誰家的倒霉孩子,把石子扔進咸菜缸里啊?!泵刻爝@樣的場景都會出現(xiàn),住在這里的人早就習慣了,任你站在街面上大呼小叫的,也沒人出來應答。其實,偶爾出現(xiàn)的插曲,倒是起到了調(diào)解沉悶、無聊的作用,一旦真的沒有了,反倒讓人覺得無趣和壓抑。
二
這條小街原來叫什么名字,對我這樣一個外來人講似乎并不重要,它沒有讓人深究乃至探尋的理由和價值,它太普通、太普通,除了街道的路面在雨后變得泥濘不堪,還有滿世界里奔跑撒歡的狗兒能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外,確實,它的存在與否真的讓人覺得不那么重要。
每天,是的,幾乎可以說是每天吧,我都會“飄”過狗街的上空。目光被遠處那些被叫做夢想的閃著亮的發(fā)光體所吸引,成天就在一種飄浮中左右游蕩。人,很容易被幻覺蒙蔽,得不到的東西永遠都最珍貴,有時候,通過努力得到了,又不會好好去珍惜。
旋木的家就在狗街上,一家五口人擠在兩間小平房里,幸而旋木的爸在自家的鄰街處搭建了一個巴掌大小的小房子,才不至于都成大姑娘的旋木和旋木姐,成天還要跟剛子搶床鋪。狗街離我家不遠,平時沒事兒的時候,經(jīng)常會跑到旋木家湊熱鬧,是啊,那時候他們家真的很招小孩子的,一大群大小不一的孩子,這屋進那屋出的,自在的像在自己家里一樣。而我,最喜歡跟旋木坐在床頭上,天南海北的胡聊一通,旋木不喜歡自己的名字,總說聽上去有點可憐兮兮的。
旋木的爸會過日子,炒菜時放的都是自己提煉的豬油,豬油凝固后雪白雪白的,有點像溫潤的和田玉,呵呵,這形容似乎不太恰當,只是我實在沒有更合適的詞匯去描述了,權且這樣吧!我嘗試過饅頭上抹豬油,膩膩的沒啥滋味,遠不如新炸出來的油渣好吃。不過,用豬油炒菜我只見過,不知道味道如何,反正旋木一家子,一日三餐就在沒滋沒味白花花的歲月中流逝。不久前,當我返回離開許久的城市,再次擁抱旋木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她的眼角處,竟然長了些淺淺的細紋,不太講究的她看上去似乎比我要大很多,我在心里思忖著,旋木原來是很漂亮的一個女孩子呀……
環(huán)境可以造就人,時光可以打磨人,這一定是個無法破除的魔咒吧!我相貌平平,腦子也算不上多么聰明,幸運的是我生在一個知識分子家庭,因為母親不太喜歡孩子的緣故,我,無哥姐,無弟妹,獨生女,在我的同伴里還真得算是稀罕物了。雖說,我沒受到父母的溺愛,但每周去書店都可以得到想要的書,來去的路上總要經(jīng)過一個小店鋪,每每都會進去買個冰激凌,才會結束或開始一天的任務。我家的書確實多,這要得益于母親的嚴厲,她總是高標準嚴要求地對待我及與我有關的一切事務,時間久了,母女間多了敬畏,少了些親密和讓人覺得溫暖的東西。于是,旋木家就成了我常常光顧的地方。
旋木爸個不高,媽是農(nóng)村娶回來的女人,大字不識幾個,說話一口玉米糊糊味??蓜e小看這樣的女人,總以為應該在家挺沒地位吧,結果正好相反,成天吆五喝六的,甚至跟鄰居也打得雞飛狗跳。每次我去,她都當我是空氣,面無表情地掃一眼或是連掃一眼的工夫都沒有?!靶?,旋木在家嗎?”我大呼小叫著?!八ザ偭?,你有事兒去那里找吧?!毙緥屍鋵嵤莻€很能吃苦的女人,因為沒有工作,就在離家不遠的胡同口,擺了一個修理自行車的小攤子,一年四季風雪無阻,有時候旋木的姐和剛子也會去幫忙打個下手,她媽的手很粗糙有點像小鋼鋸,指甲縫里總有洗不干凈的黑油泥。這時候,旋木爸的豬油炒菜可以說是一道大餐了,尤其是冬天,一家人熱乎乎來上一碗,屋子里回蕩著豬油的香氣……
“你爸特逗,有一次我看見他拿著鐵夾子,照著鏡子拔胡子,就那么一根根的往下扽,他一點痛苦的表情都沒有,似乎還挺享受這個去除雜物的過程。”我一邊說一邊笑,她也跟著笑了起來?!斑@些都是往事了,呵,終于我們也有往事可以提了,時間可是過得真快?。 薄笆前?,我從來都沒想過自己還會長大,還會變老,想想真挺恐怖的,木,你生活得還好嗎?”我最終還是沒能忍住,我這樣問真的不是八卦,憑我倆的關系,我怎么可能想要傷害她呢。旋木最懂,我想這就是我們一直相處的原因吧!
“嗯,我嘛,馬馬虎虎的過吧。我姐前幾年跟勞務公司簽了合同,跑去日本打工了,日子還算可以,昨天來電話說找了個當?shù)氐娜毡救俗雠笥眩矣X得這事不太靠譜,如果是不錯的人,人家干嘛找個外來的而且還是異國的打工妹呢!可是我姐不聽我的,我也沒辦法,她說想找個當?shù)厝思蘖?,不打算回來了。我哥,嗯,就是剛子,初中畢業(yè)沒事可干,認識了一些不著調(diào)的小哥們兒,或許是那時候精力旺盛吧,整日里騎輛二八自行車,滿世界逛游。爸媽的話他哪里聽得進去呢,時間長了,也沒人嘮叨他了,再后來,我叔覺得這樣不是回事兒,就想法子讓他當兵去了。剛子挺爭氣的,可能是平時在家野的吧,身體素質(zhì)不錯,加上部隊里正規(guī)訓練,沒想到歪打正著的每回評比都能拿第一。這事可把我爸媽高興壞了,見誰給誰說的,是啊,自己的兒子總算能有讓自己說嘴的機會了。只可惜父母身體越來越不好,剛子只能提前退伍回來了?!?/p>
“我,呵,目前還是一個人,一直沒有遇到合適的。她們都勸我,眼光放低些吧,看看自己還有家里的條件,差不多找個對你好的人就行了,兩人在一塊兒不就是搭伙過日子嗎,感情可以慢慢去培養(yǎng)。嗯,她們說的我都懂,可是,我不愿意委屈自己,也不愿意委屈別人,自由自在習慣了,大概是過獨了吧,就這樣,一個人也不錯?!蔽野察o地聽著,安靜地轉(zhuǎn)動咖啡杯里有了些溫度的不銹鋼小勺子,我不知道,攪拌之下,放了糖的咖啡是不是可以變得甜一些,也許,我在掩飾對旋木生活狀態(tài)的一種同情。這時候,最好當個聆聽者吧,真的不想哪句話不小心就觸碰了旋木的痛處。
“親愛的,你總算回來了,還記得小時候我們在一起瞎侃神聊嗎?多么美好呀,是不是美好的東西最容易失去呢?還是因為我們對身邊最近的風景總會視而不見。”旋木一個人說著,聲音裊裊,在“小布爾喬亞”的音樂中徘徊,她的眼睛有些濕潤,仿佛又回到從前,那個純真充滿了潔凈的空間。鼻子有點發(fā)酸,我知道這是我太過感性的老毛病了,這一刻,我總不能自己先哭得稀里嘩啦吧!低頭,眼睛盯著桌子,不停攪動咖啡的手仿佛掀起往事的珠簾,只是一切很朦朧,如同徘徊在清醒與睡夢的邊緣。滄桑如果可以加入牛奶多好,只是我和旋木生來就注定了命運的不同。想到這里,我發(fā)出一聲重重的嘆息??Х葷u漸涼去,好像身體掉在一個冰洞中,溫度被緩慢剝離。
“你這次回來,又去狗街了嗎?”“沒有,時間太緊張還沒顧得上去呢。那里怎么樣,這些年有什么變化嗎?”“變化嗎?比之前更破敗,好多老住戶搬走了,只剩下一間間空房子在那里留守,不過也有不少打工的人租住,這里租金便宜啊,有時間你去看看吧,已經(jīng)成了城市邊上的村莊了?!蔽腋疽黄鹦χf得那樣輕描淡寫,我笑得那么不著邊際,我們似乎在夢游,恍惚地飄過狗街上空,俯下身去目光呆滯地掃上一眼,不痛不癢麻木地離開,空留一群模樣迥異、美丑不一的土狗在狗街的巷子里聚散與奔跑。我想,世間恐怕沒有比它們再快樂的生命了吧。
還好,我在很久之前就離開了,去讀了大學,然后又去國外溜達一圈,回來后被許多人稱為“海龜”,海龜?shù)奶炜站湍敲创簏c,沒有什么值得炫耀和目空一切的,充其量可以證明一下我的人生軌跡與眾不同罷了。我們也要呼吸、吃飯、愛與被愛,恨與痛交織,在追求完美的過程里慢慢老去。
“對了,你還不知道吧,狗街馬上就要拆遷了?!薄芭?,是嗎?呵,拆遷可是天大的好事兒吧,那里的生活環(huán)境真的太差了?!薄笆前?,所有住在狗街的老人們見面沒別的話說,成天就是房子的事兒了。我家那兩間平房聽說也能換套樓房呢?!毙灸樕涎笠缰腋?,無數(shù)花朵在她的眼角處,層疊的細紋中綻放。我也被這樣純樸的幸福感染著,如同那年春天,我們躺在郊外金黃的野菊花的懷抱里一樣,時間停滯,有陽光從高空落下,那個春天里誘人微醺的風穿越時空,重新把我們摟在溫暖之中。
三
天色漸漸黯淡,零星的飛鳥劃過落日染紅的天際,柳樹的發(fā)辮早已長長,在夏風拂過的七月里翻飛。我和旋木手拉著手,一瞬間,似是又回到小時候,在狗街上玩耍的模樣。我一直這樣稱呼那條筆直的小街,因為那里的房子很舊,沿街的屋子又被收廢品的人當成風水之地,再加上散養(yǎng)著的土狗在街道上滿世界撒歡,“狗街”就這樣順理成章地誕生了。狗街的狗遠比狗街的人幸福,小時候我一直這樣認為,起碼它們隨便找個地方就可休息睡覺,哪像我的朋友旋木呀,可憐巴巴地睡在院子里搭建的簡易房里。有一陣子,我甚至懷疑旋木不是她父母親生的孩子。
旋木的哥,也就是那個早早退伍回來的剛子,被有病的父母拖累著,到了三十好幾還沒說上媳婦,旋木的爸媽急,旋木也急,畢竟剛子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中國人傳統(tǒng)思想里的香火還要在他身上延續(xù)。聽旋木說后來剛子找了一個沒了丈夫的女人,女人挺善良的,對長輩和剛子都好。
華燈初上,和旋木并肩走著,夜在霓虹的映襯中顯得有些妖冶,兩個年華芳菲的女子成了那天最清純的風景。
狗街似乎不像旋木描述的那樣破敗不堪,因為在我眼里,它一直都是這樣。隨著時間的變遷,成長中的旋木肯定看到越來越多的繁華。那天,天氣涼爽,我們走在狗街橫七豎八的胡同里,狹長,紅磚斑駁,長滿了白色的堿花,簡單的木門或是竹質(zhì)的籬笆斜搭在老掉牙的院墻上?!澳?,你家住在哪一片來著,我都有點記不起來了?!薄霸龠^去幾家就到了,你看,那個院子里有石榴樹的那家,看到?jīng)]?上次見面時沒告訴你,我父母現(xiàn)在還在里面住著呢!”我有點驚訝,這樣的房子還怎么住人啊,難道還去臭氣熏天的公共廁所?還要在雨天過后踩一路泥腳印進屋嗎?當然這些只是我在心里說給自己聽的,我不會傷害旋木,就像她對我好一樣。置身旋木家微微敞開的院門前,我停下腳步,旋木看著我,伸手拉我,我把手從她的手里縮回,搖搖頭說:“不進去了,等改天,我買了禮物再來看二老吧?!逼鋵?,我是害怕,害怕看到他們會忍不住掉眼淚。我這樣說可不是空穴來風,也不是夸大其詞,因為前不久看望剛從國外回來的姨媽時,鼻子一酸,眼淚就不爭氣奔涌而出,弄得姨媽跟我一起傷感。唉,誰讓家里的親人們陸續(xù)地遠赴他鄉(xiāng)或留學或工作或定居呢,原來一個和睦溫暖的大家庭在外婆外公相繼去世后,似乎就散了。
至今,我還是不能接受這個事實,都說父母在,家在??墒抢衔葑舆€在,家呢?
匆忙離開狗街,街上的人碰面后依舊談論著關于拆遷的消息。他們臉上有著熱切的盼望和期待,就像植物盼望春天一樣。
四
我在那天夜里離開了小城,并在遙遠的地方關注著狗街的動向。拆了……開工了……路修好了……樓房已經(jīng)竣工……旋木的爸媽搬進了新居,其中有一間屬于旋木,那一間雖小,可是向陽,是最容易得到太陽青睞的地方……
(周童,天津作家協(xié)會會員,文學院簽約作家。作品散見于《福建文學》《天津文學》《山東文學》《新民晚報》《羊城晚報》《大公報》等報刊,收錄多種文學選本,并多次獲得省市級文學獎項。)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