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今村里起戲,看戲的多是六七十歲的老頭老太太,穿得齊齊整整,老婆婆頭上頂一塊白紗巾,老爺爺戴一頂漁夫帽,腳上都是黑丁丁的布鞋,坐在那里,腰板挺得筆直,雙手相疊,撐在拐棍頂端,安靜而急切地盯著戲臺。臺上的表演幾十年也沒變過,還是我小時看過的那幾出戲,《打金枝》《鍘美案》《大登殿》《三娘教子》之類,每次路過,聽到唱詞就會猜出戲名。陽光下,戲場里也不過幾個,或十幾個看戲的人,他們零零落落地霸占著一個闊大的戲場,又孤獨又享受,在震耳欲聾的鑼、鼓、镲、鐃鈸、梆子和婉轉(zhuǎn)糾結(jié)的胡弦“四大件”環(huán)繞聲中,看得癡迷無限,聽得不知晨昏。
人老了,似乎對戲劇有了某種依戀和癡迷。我八十二歲的婆婆,電視機已經(jīng)好幾年不曾打開過了,被一塊繡花布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但如果村里唱戲,她肯定有去看的沖動,提前洗好頭,從柜子里拿出疊得齊棱板正的衣褲,穿上,然后等著我們扛著一把椅子,把她送到戲場里,端端地坐著,在陽光下,散發(fā)著濃郁的樟腦丸氣味,一動不動,仿佛被釘在那里似的。每每此時,我總是頗為恍惚。仿佛年月急劇后退,祖母坐在戲場里,魚肚白衣服的后背上,一個深深的“井”字折痕,讓我老遠(yuǎn)就能分辨出她的樣子。小時候,我常常被祖母帶去鄰村或親戚家的村子看戲,四月、五月,或者七月,總之都是暖和天,乃至有些悶熱,看戲的間隙,經(jīng)常會被雨淋,人們沉浸在跌宕起伏、悲喜交加的情節(jié)中,不舍得離開。臺上的演員似乎也忘記當(dāng)下的真實狀況,并不在意大雨傾盆,依舊咿咿呀呀地悲傷喜悅。直到有人出來阻擋,喇叭斷了電,他們方清醒過來。用“癡”這個字,來形容演戲及看戲的人,真不為過。
那時農(nóng)村生活極其簡單,看戲是唯一的大規(guī)模娛樂活動。一般人口少的村莊很少請戲,只有供著靈驗的神,人口多,且富裕的村莊才會過廟會,請戲。廟會正日當(dāng)天,要唱三臺戲,這天,看戲的人也最多。似乎遠(yuǎn)近村里的親戚都要來看戲,連平日不交的遠(yuǎn)親,都會提著二斤豆腐,在上午那出戲唱完后,邁進(jìn)人家的大門。為了看得真切仔細(xì),親戚家的孩子總是早早就占好了座位,幾塊石頭,或者幾個小凳子放在那里,人不在,也沒人搶去,似乎有某種契約。我大約也就三四歲的樣子,因為環(huán)境陌生,左右不離開祖母,看戲時,就坐在祖母膝頭,只能看到演員的上半身,這讓我對看戲極為敷衍,我常常扭著頭,去看后面黑壓壓的人群,一張張臉龐,千奇百怪,卻有同一種表情。再后面的人,因沒有板凳坐,就站在那里,像在水上一樣,緩慢而持續(xù)地左右前后地移動,看得人眼暈。轉(zhuǎn)回來窩在祖母懷里就瞇著了。
我對看戲的最初印象,就是沒法抵擋的無邊無際的困意。初中畢業(yè)那年,我們村翻修了廟宇,第一次請戲,似乎整個村莊都充滿喜氣。上午十點半開戲,一直要唱到下午兩點。看著家里大人和妹妹們極其興奮的樣子,我自告奮勇看門做飯,讓他們放了心地去熱鬧,享受看戲的樂趣。高音喇叭里發(fā)出來的聲音和鑼鼓聲,在村莊的上空縈回不止,讓我產(chǎn)生身臨其境的錯覺。那種熟悉的困意,時隔多年再一次襲來,我不得不停下手中的活計,趴在炕上睡一覺。那是極沉的覺,好像是大戲拉扯著我,推攘著我,或者是吸附著我,讓我沉淪在夢的旋渦。直到鑼鼓胡弦漸漸零散,村莊漸漸安靜下來,我才迷迷瞪瞪地醒來。
妹妹小時,我喜歡拉著她的雙手,唱“拉大鋸,扯大鋸,姥娘門口唱大戲”的兒歌,讓妹妹打小就以為只有姥娘家才有戲可看??上В依涯锛覐奈闯^戲。偶爾我媽會帶妹妹去鄰村看戲,妹妹對大戲的興趣顯然也不很濃厚,因為每每回家,她叫嚷的,是要吃熱油條。似乎我媽給她買的塑料發(fā)卡,小手絹,鉛筆這些都不能令她歡喜。我小時的戲場里,也沒有油條賣,更多的是貨郎們聞風(fēng)而來,他們的箱子里,放著同樣的頭繩、顏料和針線,再就是修理農(nóng)具的人,偶爾有人籃子里放著燒餅賣。到了我們村唱戲時,貨郎們已經(jīng)消散無蹤了,修理農(nóng)具的換成了賣農(nóng)具的,又增加了油條攤子,一家,兩家,有時三四家,妹妹向我媽討一毛錢,去買一根油條,就在油條攤子前吃完。吃油條,是她盼望看戲的最理直氣壯的理由。
其實,村里起戲,比起那些愛看戲的爺爺奶奶們,年輕人也是很高興的。戲劇雖然不是他們喜歡的,但家門口唱戲的優(yōu)越感,還是能讓他們獲得一些便利,比如,可以給好看的閨女搬個座位。膽大點的后生,會請那閨女到家里吃飯。一般那閨女會拒絕的。但也有異類,有一回鄰村的一個閨女就住到后生家了,吃飯、看戲這些都不說,她竟然把他家親戚送來的罐頭都吃光了。人們說起這事的時候,臉上充滿曖昧或鄙夷的表情。
記憶里,每個村起戲,總有一夜,是要打架的。后生們積攢了近二十年的力氣,似乎就等在這一天釋放出來。起因不外乎好看的閨女。好看的閨女花兒一樣,后生們都愛見。也是,人在年輕時,骨子里注滿輕浮的因子,倘若她要是跟家里人坐到戲場中間,后生們再眼紅,也無能為力。但她偏不,就要站在后面的人群里,讓后生們心馳神往的同時,有機會近處沾腥。雖然也有女伴做遮掩,但后生們并不介意,左左右右前前后后圍著她,說俏皮話,聲聲入耳,她竟然會心跳,或者也輕浮地低笑起來。有膽大的后生,從后面拽住她的衣襟,她掙脫的時候,手會被拉住。這種場合,男男女女也都不計較。別的后生看見了,也會效仿來一回,有得手的,也有未得手被之前占過便宜的后生看到,伸手一拳砸在肩頭。一場大架就這樣開始了,一對一,漸漸變成數(shù)對數(shù),再后來是村對村,擠作一團(tuán)。這才明白,小時看到后面黑壓壓的人,左右前后移擺,原來是在暗中較量,在醞釀一場大架啊。
后面的年輕人打出熱鼻血也不關(guān)前面看戲的事兒,前面的人看得津津有味,哪有心思注意身后的事件呢。我上了學(xué),識了字,才看懂一出戲,記得是《鳳求凰》,第一次因戲里的男女而心神蕩漾。其實,我對這些劇目大多耳熟能詳,因為夜里睡前,祖母都會一字一句,一段一段給我講戲,我也聽得無限癡迷。到我大了,才明白她會講錯,就跟她爭辯,比如,有一出戲里,有個叫朱成燈的人進(jìn)京趕考,一去好幾年,杳無音訊,他留在家里的母親和妻子,受盡了欺凌和折磨。等我看戲的時候,才知道這個人不叫朱成燈,而是叫朱春登。諸如這般,將戲里人物名字叫錯的不計其數(shù)。直到很久后,某次我站在劇場后面,看到那些坐在劇場中間,后背上背著工整“井”字,身上散發(fā)著豎柜里樟腦丸氣味的老婆婆老爺爺們,抬著頭,張著嘴,目不轉(zhuǎn)睛盯著演員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而全然不管不顧戲臺兩側(cè)的投影字幕時,恍然大悟,原來這些不識字的人,是在用經(jīng)驗和猜測來看懂一出戲啊。
有意思的是,如今我也開始喜歡戲劇,喜歡戲劇中那種欲語還休,欲哭無淚,隱忍、緩慢、婉轉(zhuǎn)的表達(dá),喜歡瞞天過海的小聰明,也喜歡海晏河清的無藏掖,在這種情形下,輕易就學(xué)會京劇《鎖麟囊》里的幾段唱,還對昆曲癡癡念念。我竟然向往去看一場大戲,像許多年前那樣,坐在祖母坐過的地方。我知道,這是老了。一個人老了,人生這場大戲,已至盡頭。也只有在別人的故事中,去揣摩和想象,寬恕和哀矜,才能享受另一種生命形態(tài)的存在和延續(xù),正視另一種故事的發(fā)生和截止。
(指尖,原名賈彩青。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有《檻外梨花》《花釀》《河流里的母親》《雪線上的空響》等多部散文集。先后在《人民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天涯》《散文》《美文》等刊物發(fā)表200余萬字。散文多次入選各種選刊。曾獲全國首屆網(wǎng)絡(luò)文學(xué)大獎賽散文獎;首屆觀音山杯美麗中國散文獎;孫犁散文獎;趙樹理文學(xué)獎等。)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