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萬奎
時光轔轔的馬車飛逝而過,倏忽之間我已經(jīng)在鄂溫克這片草原生活了三十年。當(dāng)年“青春容顏如朝露”的少年,把最寶貴的時光投入到了祖國的能源建設(shè)中了,為那些激情燃燒的歲月留下了片片印痕,如今已進入中年倒計時。
鄂溫克草原,當(dāng)我第一次與你目光對視的時候,是在1978年的深秋,全國四大露天煤礦之一的伊敏露天煤礦籌建之初,我羞怯地牽著父親的衣襟從黑龍江省雞西煤城輾轉(zhuǎn)到這片草原上。我小心地在鄂溫克草原的草海與花海間奔跑,我好奇地看著這里的駝群、羊群、馬群、大轱轆勒勒車。穿蒙古袍戴尖頂帽子的蒙古人布里亞特人,他們或牧放牛羊或擠牛奶或者邊唱著民歌邊用獸皮縫著手套邊吃著肥碩的羊肉,他們操著不同的語言在這里放牧生息,他們那種逐水草而居的生活方式讓我感到神秘好奇。雖則如此,我卻不敢靠近他們,他們的豪飲、他們目光中的遼闊以及語言上的障礙,讓我只能遠遠地望著他們,像是兩個世界的人。我埋怨父親把我?guī)У竭@個荒蠻的邊地,以我這樣內(nèi)向的性格不是更難以融入嗎!
伊敏河水倒映殘陽如血,牧人的套馬桿挺舉如歌!
創(chuàng)業(yè)的日子在伊敏河畔如火如荼地鋪開,一面面紅旗,一片片歡歌,一個新興的能源城的畫卷正在慢慢地展開,各種專業(yè)人才從四面八方匯聚到伊敏河畔,當(dāng)?shù)睾枚嗄撩竦淖优卜畔绿遵R桿和知青一起走進了建設(shè)者的行列,走進了露天煤礦的采區(qū)。每天大人們一大早便去了工地,搭帳篷、脫大坯、蓋房子,或者在一張張的圖紙前左描右畫的。吃飯的時候則用大半截油桶坐上個大鐵鍋,下上一大鍋的面條,再放上點山蔥葉,一大群人就著韭菜花便圍坐一團搶著吃。
而我們這些孩子們則要背著書包去臨時招聘的老師家蜷曲著腿坐在炕頭上那少得可憐的課程,而更多的時間我們則像一群羊散放在草原、河邊和山丁子林里,用柳條綁上魚鉤釣鲇魚,采野韭菜稠李子山丁子果,去伊敏河暢游。多年以后我曾在一篇文章中稱那一段日子為“快樂的虛度時光”。即使是在那樣艱苦的條件下,與我們一河之隔的永豐隊的蒙古族和鄂溫克族的同學(xué)們依然騎著高頭大馬或駱駝涉河遠道而來,用他們皴裂的手虔誠地記著老師講的每一個詞匯每一個公式。下課的時候,他們笨笨坷坷的漢語沒有換來我們的友好,但他們依然找機會和我們不停地說,仿佛從沒有受到一點傷害。午飯時他們又把從家里帶來的羊肉給我們吃,我們嫌有膻味而躲得遠遠的。他們把從上學(xué)路上隨手采摘的野菜送給我們,我們也很少道謝。多年后這幾個少數(shù)民族同學(xué)邀請我們參加他們的豐收會時,我試著提及此事,可他們已經(jīng)全忘了。
一個秋天又一個秋天過去了。當(dāng)漫天的風(fēng)雪兩度來襲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并沒有像這里的勒勒車一樣留下哪怕是淺淺的轍跡。我的許多夢想就像孩子夢中那個無頭無尾的童話一樣在夢醒時分悄然消逝。我也知道以我學(xué)生的身份和那點膚淺的閱歷是想不出什么答案的。我的理想只能烏托邦著,我的情感只能無處寄托。
于是我放下課本,以十七歲的瘦削毅然走進父輩們的創(chuàng)業(yè)隊伍,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想法就是我要擁有一方屬于我自己的獨立完滿的世界。于是在鄂溫克草原的深處那個叫做伊敏的地方,一個少年成了腳手架的森林里的一只小鳥,他稚嫩的歌唱充滿了對未來的無限向往。他每天沖刺一樣去上班,按捺不住地忙,欣喜地忙。他寬大的工裝下是一顆對未來有著無限憧憬的心,他的腦子里滿是冰天雪地里的保爾、手持剎把的王進喜的高大形象。雖然每天下班后他的胳膊腿腰累得生疼,但他是快樂的。我們班組共十二個人卻有六個民族,我們雖然文化背景閱歷都不盡相同,但我們師兄師妹相處得像一家人一樣。特格色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他的家就在與我們一河之隔的永豐隊。因為他要成家了,他的父母決定給他蓋三間房子。十月初,草原已經(jīng)下了初冬的第一場清雪,我們?nèi)退鬯Ρ凇㈣偛A?,他嫂子在廚房里燉手扒肉款待我們,那是我平生頭一次喝白酒,只幾口就已酩酊大醉。特格色把我扶到他家的小火炕上。半夜醒來時,我看到特格色的額吉在灶前給我熬濃釅的奶茶解酒。望著那一頭白發(fā)我?guī)状味既滩蛔∫八龐寢尅?/p>
今天我回過頭去,重拾那一段珍貴的記憶時,我總會為那一段不可復(fù)得的如火如荼的戰(zhàn)斗場景所激動、感奮,也為這片草原所承載的融融親情而心生溫暖。由少年而青年,那不需要啟蒙的潛伏在心底的文學(xué)情愫隨著色彩斑斕的文學(xué)夢迅速膨脹了。寫作是一件“痛并快樂的事”,隨著習(xí)作的增多,內(nèi)心的淺薄也越來越暴露出來。于是找遍能夠找到的名著名篇閉門夜讀,以期讓思想有所豐厚、靈魂有所安頓。然而,漸漸地我又發(fā)現(xiàn)文字這種由墨氣承載的情感依然有它松懈的地方和可疑的地方。只有用身體來感受這片土地,才能讓滄桑歷史、舊事與現(xiàn)時生活詩性疊合浸染。
于是我試著去接近這里的一草一木,試著去觸碰一個民族的心靈史。去巴彥胡碩朝拜被草原人賦予無限期許的敖包山,去紅花爾基蓊蓊郁郁的原始樟子松林靜靜地尋覓廣闊,在輝河的沼澤河灘草甸上在細石器遺址上感受遠古,在錫尼河廟喇嘛抑揚頓挫的誦經(jīng)聲中體會虔誠與祝禱。于是我一次次被震撼被感動!當(dāng)年成吉思汗正是從這片草原揮舞“上帝之鞭”帶著他的子孫開始西征的,整個十三世紀(jì)里他攻城略地,斬關(guān)奪隘,橫掃亞歐大陸,建立起了蒙古帝國,成為“千年風(fēng)云第一人”。還有我一直懷有深深敬意和復(fù)雜傷感的土爾扈特蒙古人的東歸。想一想吧,十六萬拖家?guī)Э诘膵D孺和老人乘著馬車、駱駝和雪撬,沿著白雪皚皚的伏爾加河草原,一隊接一隊地迤邐前進。在漫長的征途中,俄軍的追堵,疾病侵襲,饑餓折磨,沒能改變土爾扈特人的初衷,經(jīng)過兩百多天艱難的長途跋涉,土爾扈特人終于結(jié)束了一百四十多年的身心漂泊,回到了祖國的懷抱。還有勇敢善戰(zhàn)、屢建戰(zhàn)功的清盛世時期鄂溫克族的著名將領(lǐng)海蘭察等等。
作為籍貫我曾無數(shù)次填寫了那個我父親生活過的一個地方,但作為一個代號它只代表我父親曾生活在那里,它甚至連我的出生地都不是,而作為第二故鄉(xiāng)的鄂溫克草原隨著時光的流逝則愈來愈深地延伸到我的生命之中!三十年,我最寶貴的時光永遠地定格在這里了,我的那些不足掛齒的文字所記錄的情感游絲因紙本的留存而真實地記載了一個青年人成長的歷程和情感的軌跡。
人生不能時時激昂,但人生需要激昂的狀態(tài),那是人活著的最理想狀態(tài)。然而人生無常,因理想不能實現(xiàn)而心灰意冷、因挫折而低靡的時候常有。我常獨自一人去離我家不遠的伊敏河邊,看蜿蜒流淌的水流或是聽聽林中鳥叫蟲鳴,想一想腳下的這片土地曾承載的戰(zhàn)爭、掠奪、自然的災(zāi)難、人為的政治運動給人心帶來的傷害。而同樣是面臨不幸為什么有的人記住了太多的晦暗困苦,而有的人卻從苦難之中提純到堅強、品咂到從容,編織出了自己的一片錦。
山丁子紅紅的一片安詳,像一片片的晚霞飄在秋日的伊敏河畔,奶茶長調(diào)手扒肉總會適時地撥動你心底的那一根弦。這是一種冥冥之中的誘惑、一種刻骨銘心的感染。原來讀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對他對森林與夜鶯的虔誠與不厭其煩的描寫很不理解,現(xiàn)在才懂得那些植物動物在作家那里是有神靈的,是他的摯愛。然而我畢竟不是過客,我需要這片土地的認可,我非常的在意。這里應(yīng)該是我一生的情感源與歸宿地。盡管,這里的冬是冰和雪,這里的春是風(fēng)和沙,這里的夏是炎炎烈日,這里的秋是落葉與歸雁構(gòu)成的。然而我那板滯而遲緩的情感只能在這里被調(diào)動與激活,我的意志和信念只能在這里得到鍛造。
學(xué)會感悟、學(xué)會承擔(dān)、學(xué)會從歷程中提純情感。情感是靈魂內(nèi)在的要求,是最難泯滅的人類情感,是人類的心靈家園。情感也是一次身臨其境的歷程。
我喜歡這里的天然牧場,氣勢恢宏沒有人為的雕痕。我也喜歡這里的人們擁草而居與自然和諧相處的那一份恬淡大氣。我愛這里,但我從不愿用天堂之類的稱謂來描繪她,天堂是什么?太抽象太縹渺。而鄂溫克草原她是真實可感的,她收斂我的心氣,平抑我的傲氣,這里的人們還讓我幡然醒悟一些人與自然并生的道理。我所在的伊敏煤電公司也早已認識到了這一點,從建設(shè)伊始就把對草原的保護作為企業(yè)必盡的社會責(zé)任,對自然給予敬畏,自然也一定會回饋給人類無限的福祉。這是草原教會我們認識的一個道理。我愛這片草原另一個原因就是,我們互相見證了彼此的成長與蛻變。
不是沒有機會南飛,不是不可以旁棲它枝,經(jīng)過輾轉(zhuǎn)南北的跋涉,我至今依然蟄居在鄂溫克草原上的這個小鎮(zhèn)里,為什么?我也曾試著拿這片草原與其他的地方做過比較,結(jié)果是我自己先就把砝碼加在了草原這一邊。這真的不能怪我,誰又能割舍掉你曾拋灑過無數(shù)汗水紡織過無數(shù)夢想有著千絲萬縷聯(lián)系的土地呢!
其實,我們每一個人都負載了一個漂游的靈魂,并永遠朝向遠方,這其實只是一個人的念想,我們不可能一生都過那種變動不羈的生活,不斷地自我摧毀,不斷地自我創(chuàng)造與完善,這才是人生的意義。
責(zé)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