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冬林
大寒
天冷。冷到直見本質(zhì),沒有指望,沒有退路,便是大寒。
大寒之際,往往有奇景。屋檐下的冰凌掛得萬箭齊發(fā),冬的肅殺,在于處處有兵戎相見的凜冽之氣。
我怕冷??墒牵钟X得大寒天氣,實在快意。世界非黑即白,萬物非死即生,沒有模糊地帶。
記得童年時,深冬天氣,宅在屋子里,烤火,聽門外的風(fēng)聲雪聲。坐不住,心里像有一支軍隊在招兵買馬。那時我總會趴在窗子邊,或者透過門縫,看天地荒寒。彼時,田野空曠而靜寂,水邊的林木脫盡了葉子,只剩下嶙峋蒼黑的枝干挺立在無邊的寒氣里不言不語,它們又孤獨又勇敢。我看著空曠的林野,想著世界如此遼闊,哪一條路是我走向遠方的路呢?哪一條路能最先走進春天呢?
上學(xué),我經(jīng)過長長的河堤,冷風(fēng)灌過耳畔,灌得渾身冰涼。我想,我若往河堤邊一站,也是一棵寒樹了。這樣想著,一路所遇的那些蕭蕭林木,都成了我的同類。我們同在人間,頂風(fēng)冒雪,把骨骼放在寒冷里錘煉。
最痛快的是一場肥雪倒下來。萬里江山,都是雪的江山。我們看的是雪,說的是雪。我們在雪地上走路,又披一肩白雪回家。我們呵著熱氣,在門前打雪仗,手和臉都凍得通紅。我們成了雪人,我們是白雪生的,終要在天地之間磨一磨骨骼,看是否鋒利。
有一種人生,也是大寒的人生。
海派畫家吳昌碩酸寒大半生,到60多歲之后去上海,生活才漸漸有改善,他的書畫也才真正在上海立穩(wěn)了腳跟。這之前,他逃過難,要過飯,在五年的逃難生涯里,他患上了伴隨他一生的肝病和足疾。戰(zhàn)爭結(jié)束,他逃難回家,家中親人俱亡,母親連一副棺材也沒有就被草草埋葬。他原是寄望于仕途,光耀門楣,奈何只是做了酸寒尉。他四十多歲時移居上海,意欲以書畫養(yǎng)家,可是門庭冷落,只好草草又折回蘇州。
半個多世紀(jì)的苦寒,像一片冰封的遼闊大地,每一步,腳下都是寒氣。這樣的寒,真讓人絕望。這個從苦寒里爬出來的人,羊毫一抖擻,估計都能掉出許多冰碴子來??墒?,還是要畫。骨頭凍硬了,只剩下站立這個姿勢。
晚年,他苦寒的人生才有了一抹暖色,他成了畫壇領(lǐng)袖。他畫梅花,梅花嬌艷卻清冷;他畫牡丹,總會在牡丹旁邊立幾根片葉不著的寒枝。還是脫不盡那一點寒氣。明明是春天了,羊毫里還動輒是倒春寒。
朋友在微信里跟我聊天。他遭小人暗箭,很受傷害。我印象中的朋友,是一個謙謙君子,隨和,善良,低調(diào),喜歡讀書,喜歡思考,極具涵養(yǎng)。朋友說:“我這一年,心灰意冷,跟人說吧顯得矯情,不說又心上實在委屈?!蔽也恢鯓影参克?。我說:“我身在低洼之處多年,諸番酸辛滋味嘗盡,我把這當(dāng)成是上天檢驗我的修行?!辈皇亲砸暰辰缛绾?,實在是,只有當(dāng)作修行,才能低眉度這漫漫蜷縮光陰。
或許,大寒之下,方見大觀。一如我早年所見的,那些從不雷同的雄奇林木和茫茫雪野。
充滿溫情的事
冬天,太陽好的日子,母親在廊檐下織毛衣,體態(tài)豐碩的貓臥在她的腳邊,打著呼嚕,或者慵懶地伸腰伸爪子。胖貓晚上就躍到我的床上,蜷睡在我的腳邊。
下雪天,一向嚴(yán)厲的父親忽然放下姿態(tài)來,領(lǐng)著我和弟弟圍著小小的火缽子炸豆子來吃。
夏天,奶奶坐在涼床上,給我們講《白蛇傳》的故事,講到白娘子報恩嫁給許仙,我心里微波蕩漾。
幼時走路摔一跤,手掌著地生疼,爬起來到大人面前訴委屈,大人托著我的手掌,嘬起嘴巴來吹氣,手掌癢酥酥,蓋掉了疼。
有一年,和弟弟堂姐一起捉迷藏,我躲到了床底下,發(fā)現(xiàn)一個大陶缽子里盛了許多菱角種。這些菱角種,在春天都要被母親取出撒進門后小河里。那一天,我躲在床底下偷吃了許多菱角種,弟弟和堂姐在廊檐下叫我也不應(yīng)。母親春日撒菱角種,也不問為何少了許多。但我心里到底慚愧,何況菱角殼還留在陶缽子里。
幼時冬天起床,母親來給我穿衣,棉褲棉襖都被她用炭火烘得很熱,還散發(fā)著一股柴禾的焦香味。
上中學(xué),有同學(xué)家遠,中午不回家,在食堂蒸飯吃。用鋁制長方形飯盒,里面也有菜,與米同蒸。我家離得近,日日回家吃午飯。我很羨慕蒸飯吃的同學(xué),也想吃。有一位名叫徐玉林的女同學(xué),經(jīng)常多蒸些飯菜,邀我和她同吃。春天的菜經(jīng)常是炒菜薹和紅燒咸豆腐棍子,很香。
孩子兩三歲,在被窩里,他肉乎乎的雙手捧著我的臉,央我講故事給他聽。
微冷的天,和愛人一起在晚上散步,我的右手在他溫暖的左手掌里,像筍衣包著筍衣。
朋友坐高鐵經(jīng)過我的地盤,發(fā)來一個信息,告知車子經(jīng)過無為了,想到我了。
遠方未見過面的同性朋友,忽然寄來一件裙子,剛好是自己喜歡的風(fēng)格。
看老母親和老父親穿著新衣服,相攜著,一道走親訪友歡喜回來。
老母親養(yǎng)了一只禿尾巴貓。貓不自知其丑遭人嫌,依舊上桌子偷菜吃。終于招來母親徹底厭棄,上菜市時順便帶上,在十字路口丟了它。一周后,母親在菜市買菜,腳邊跑來一只貓,貼著她腳脖子蹭,是禿尾巴貓。母親買菜回家,懷里抱著貓。
去年養(yǎng)的一盆仙客來,花開之后結(jié)籽,結(jié)籽之后枯萎死去,只剩下花盆棄在墻角。秋天之后,忽然發(fā)現(xiàn)花盆里出了小苗。
聽朋友說,中秋月圓之夜,他和幾個書友自駕小舟,去了江中間那個寂寞無人也無草木的沙洲。那個沙洲我也想去多年,覺得他們替我遂了心愿。
看到讀者朋友把我的文字抄在紙質(zhì)筆記本上,工工整整,像無數(shù)個我,在紙上微笑。
當(dāng)我寫下上面這些小情景小細節(jié)小瞬間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還沒有被時間和人事完全風(fēng)化。我依然,如此柔軟,伸著我的小舌頭,在人間舔那一絲絲的甜。 (本文有刪節(jié))
作者為我們描繪了天氣里的大寒,但即使寒冷如斯,在孩子們的眼里,也有在門前打雪仗的快意;作者講述了人生里的大寒,畫家吳昌碩的酸寒大半生,造就了他作品里的清冷意境。寒冷,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生命的修行。
而溫暖呢,它如陽光般拂去了冬天寒冷肅殺的陰霾,捂熱了冰冷單調(diào)的生活——無論是奶奶講《白蛇傳》的趣味,還是媽媽對我貪吃的寬諒;無論是同學(xué)給我多帶的美味午餐,還是母親養(yǎng)的一只禿尾巴貓;無論是自己養(yǎng)的一盆仙客來死而復(fù)生,還是友人替我遂了去江間沙洲的心愿……這些暖人的瞬間,溫暖了時間的記憶,也溫暖了生命本身!
生活,因了這份寒而有了堅韌,因了這份暖而有了幸福。
【文題延伸】生命中的寒和暖;幸福的瞬間;開在時光深處的花朵……(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