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覓食記 ???? ????

2018-01-02 05:50李薔薇
山花 2018年10期

寶藍色巴布瑞襯衫,三七開小分頭。中午十二點,公文局飯?zhí)脙?,剛提拔的副局長戴言精神抖擻地托著滿滿一盤肉,與過道兩邊的同事一路招呼著,走到早已擠得滿滿當當?shù)氖栕狼啊W郎纤惺芩茌犈c不受他管轄的公文局干部們紛紛震驚地抬頭。這震驚不言自明,誰都知道局長不該和普通干部一起吃飯,他們有小包間。戴言沒作解釋,只流露出一絲面對下屬特有的,那種愜意、矜持、又不乏關懷的微笑。頓時,桌上筷子碰筷子的響動減少了好幾個赫茲,吧唧嘴的聲音也沒了。在一疊聲此起彼伏的問候之后,辦公室秘書彭韜急忙從旁邊的桌肚下拖出一張軟簧椅,請戴言在自己和余凈中間坐了。大家這才相繼吁出一口氣,對著面前的餐盤,各自重新垂下了頭。

就算和全市最有實權的幾個機關相比,公文局的食堂也算是很好的。這得益于二十年前公文局的局長。想當初,公文局被市政府驅趕到此地。為排遣大家被放逐的不良心態(tài),局長化難過為食欲,特地將整棟大樓一樓一排朝陽的房間打通,專門供大家吃飯。不說內部近兩百個平米整潔錚亮的操作間,單看窗外依傍護城河連綿成片的近十畝草地,就足夠市政府的官員們艷羨贊嘆的了。這不是公文局干部們吹牛,而是管轄他們的市政府秘書長來視察時親口所言。

此刻,因正值盛夏,窗外那片被秘書長盛贊過的油綠草地,正在黃油似的陽光下發(fā)瘋似的生長。也許是因為暑氣過盛,鋼叉般明亮的公文局飯?zhí)脙龋魂嚱右魂嚭斓统恋奈宋寺暡唤^于耳。不同官銜不同級別的干部,正目不斜視不約而同埋頭苦吃,極像窗外草地上大大小小的蚊蠅,在草叢中頂著烈日辛苦覓食。

半個鐘頭前,也就是當天中午十一點半,公文局食堂剛剛開門,靠門的十號桌上已經坐著余凈和葉莓。不過當時兩人沒有說話,都在慢吞吞喝自己碗里的湯。后來幾個干部和秘書彭韜端著盤子走過來。其余人很自然地散開坐了,彭韜卻拖了張椅子夾在余凈和葉莓中間。他先咧嘴評價了一番余凈今天的白裙子和綠耳環(huán)不配,又哂笑余凈的緋色指甲惡俗。不待余凈做出反應,又嘻嘻一笑,說盡管如此自己還是最喜歡她。除了葉莓,大家都笑。余凈欲言又止,片刻之后,她也朝彭韜笑笑。葉莓始終置若罔聞,仰頭看懸吊在角落里的液晶電視。

電視新聞正在介紹本市剛被抓的市長的情人,其中一個原來是辦公室打字員,現(xiàn)任鄰市發(fā)改委副主任。情人長發(fā)大眼,在多個剪彩會議現(xiàn)場巧笑倩兮,都是官方攝像拍出來的新聞畫面,雖談不上絕色,但確實風姿綽約。

余凈一邊看一邊就想起了一大早省級機關同學發(fā)的朋友圈。照片上的好像就是這女人。同學昨晚看網(wǎng)絡新聞,今天一早上班電話問對口機關特地要的。余凈瞧不上她的八卦,可現(xiàn)在卻覺得如鯁在喉?!昂喼睕]天理!辛辛苦苦讀大學考公務員的女孩子,現(xiàn)在都還在做小公務員!”她嘴里含著一口飯,沖著電視屏幕義憤填膺。

桌上吃飯的人聞言又笑。清一色三四十歲的黃臉,像一枚枚風干的梨。果真是個養(yǎng)老的地方!余凈看在眼里,暗淡的心境不由又下落一層。

“念書算本事么?”彭韜故意用手碰了碰余凈的胳膊肘,一對黃眼珠一錯不錯地斜睨著她?!安黄恋呐⒆硬耪J真念書呢!就像你!”

余凈將手臂往里縮了縮,朝彭韜翻了個白眼。從她七年前來到這個局,彭韜就喜歡各種調笑諷刺讓她在大庭廣眾之下出丑。她一直不予理會,原因有兩個,一來情知自己說不過他,二來他是秘書,和他計較不得。

那幾個干部笑得更歡了。只有彭韜右首的葉莓無動于衷,她還保持著偏頭的姿勢,眼睛盯著屏幕,神情閃爍?!耙舱劜簧掀?,有點土!”說到“土”字她拖著長長的鼻音,好像感冒了似的。她確實過得不容易,聽說離異好幾年了,帶著不到十歲的女兒,一個人。

“跟你比當然差遠了!”彭韜嬉笑著,轉過臉去打量葉莓。公文局的人都說彭韜眼睛毒。他說得沒錯,早年的葉莓是公文局一枝花,眾人意淫的焦點??扇缃袼焖氖耍m然那勁頭還在,可光芒卻像顆老舊的珍珠,逐漸黯淡了下去?!笆虚L那樣的,找的不光是漂亮,還有安全。安全第一?!迸眄w學著市長的腔調,尖著嗓子說。

大家?guī)缀醵紱]怎么見過市長(遠遠地隔著攢動的人頭聽報告不算),但想起市長平時在電視里講話的語調,都不自覺地又笑了,心里又得承認,彭韜不光材料寫得好,還情商高,學什么都像那么回事。

葉莓也禁不住莞爾,調笑道:“要維持那種關系得靠本事!那本事倒不是說得多漂亮!”

余凈和干部們腦子一時轉不過彎,不由得呆了呆。

“那當然!”彭韜連忙附和,“市長有多少女人?不要說三個,三位數(shù)都不止!怎么就這三個得到提升?你們想!”他明明是對一桌子的人說話,桌下的一只腳卻不由自主朝余凈那邊挪了挪,面上又忍不住朝余凈飛了個媚眼。

“那是什么本事?”余凈聽得呆了,冒冒失失地問。

一桌子的人又都笑了(桌上已陸陸續(xù)續(xù)坐滿了),包括葉莓。

“不過再有本事也得有機會!平常人誰能接觸到市長?打字員,那是近水樓臺的好位置!”葉莓不看余凈,很自然地補充。不過,說完這句,她似乎意識到有點不妥,急忙低下頭去扒飯。她吃得很快,加上她在節(jié)食,盤子里的飯本來就少,如果不是戴言出現(xiàn),余凈以為她馬上就要吃完了。

戴言就是這時捧著盤子走過來的,他明明聽見了對話的最后幾句,卻用閃光燈似的大眼挨次閃了余凈和彭韜一眼,問:“打字員?你們在說文印室小徐?她有什么本事?”

大家都含笑望著葉莓,葉莓盯著面前的不銹鋼盤子,費勁地攢起眉。

彭韜一直追著戴言的眼神,此刻道:“戴局,我們在說余凈,說她材料寫得好,到底是名校中文系出身!好本事!”

余凈夢醒似的狠瞪了彭韜一眼。彭韜不笑了,開始埋頭扒飯。旁邊的葉莓下巴微微揚起,低頭撥弄盤子里一粒米。余凈放下筷子,托起湯汁橫流的餐盤,慢騰騰地往外走。她聽到身后桌上有人低聲議論:“不會生氣了吧,彭秘書也就是開開玩笑而已”。接著是彭韜虛偽的應答:“余凈才不會,她大方得很。”

“怎么回事?”余凈的背影離飯桌有一竹篙遠時,又聽見戴言故意高聲問。

“與帥哥領導同桌,緊張的!”已經吃完的彭韜抹抹嘴,再次不失時機拍馬屁。

這就是公文局的水平,連馬屁都牽強附會文不對題。余凈邊走邊惱恨地想。

當天下午五點,余凈在辦公室早早地收拾文件作下班準備。在全局干部的印象中,打進公文局起,局領導好像就不大管她。之前一個宋姓局長曾在會議室對著她的背影發(fā)愣,說她更像藝術系的大學生。現(xiàn)在的一把手鄭局長,又常在巡視辦公室時,把她當作外來辦事人員。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很復雜,整個公文局也似乎無人深究。對此,從半年前起坐在她對面的葉莓當然也有耳聞,可這些她全都沒往心里去,她唯一知道的,是余凈不僅比自己漂亮,還比自己年輕。這就足夠讓人討厭了。當然,葉莓從未清晰地表露過這層意思,她只是對她冷淡的客氣。就像現(xiàn)在,收拾停當?shù)挠鄡舯称鸢蛘泻粽f再見,她目不斜視隔了半晌才祝余凈相親愉快。余凈聽后勉強笑了笑,嘴角的法令紋因為心情欠佳更加明晰。葉莓當然也察覺到了,她微微一笑,心里也更加斷定了余凈是個不討喜的女人,不但天天做妖精樣勾引男人,還神經兮兮小家子氣。不就是中午吃飯彭韜開了個玩笑,至于嘛!彭韜可是葉莓眼中公文局為數(shù)不多可交的幾人之一。

桌上電話是在余凈出門時響起來的。鈴聲持續(xù)三聲之后,葉莓伸長脖子掃了一眼。從來電顯示上看是新調來的局長戴言。不是葉莓的記憶力了得,而是葉莓對局里通訊錄上半部分,也就是處長以上的領導的號碼過目不忘,尤其是新加的。

“戴局您好!”葉莓清了清喉嚨,上半身不自覺地往前挺了挺。

“是小葉?一會兒總局來人,接待人手不夠。你晚上有沒有事?”電波里,戴言的聲音像根柔亮的金線,讓人聞之目眩。

“我沒事!”葉莓沖口而出。她的語氣聽上去是毫不猶豫的。也確實是,和接待總局領導比起來,輔導女兒的家庭作業(yè)那能算事嗎?

“你能喝酒嗎?”對方停頓了一下,似乎想了想才問。

“能喝一點兒……不多,半斤茅臺吧!”聽上去,葉莓的語氣不乏自豪。

“這么厲害?那今晚全靠你了!”對方的語調終于熱乎了點兒,似乎有意外之喜。

“沒問題啊!領導放心!”

葉莓喜滋滋地掛了電話。心里盤算,接待總局來人,這樣的機會可不多見。不過戴局怎么會一下子想到她呢?他可是新來的??隙ㄊ桥眄w推薦的!跟她關系好的同事里面,也就數(shù)他能和局領導說得上話。

彭韜晚上七點才從公文局里的辦公大樓里出來。他獨自一人,垂著頭,眼袋像兩只烏黑的燈泡。一整天的會議轟炸,不僅讓他氣力全失,還讓他覺得自己的血液就像身旁骯臟的護城河水。

他沒去食堂,也沒去停車場,而是跨過馬路,朝對面一家快捷酒店走。酒店是新開的,平平淡淡的小門臉,大堂女接待生的長圓臉上長滿雀斑,沒有一絲漂亮可言。門店的正前方,有個黑臉大漢正擁著只汽油燒烤桶,叫賣甜絲絲的烤玉米。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每當氣候轉暖,越冬的紅薯被烤完了之后,整個城市就流行起了烤玉米。自然,喜歡吃烤紅薯烤玉米的,不會是彭韜這樣在人群中充滿優(yōu)越感的公務員,而是又饞又懶的都市年輕女子。眼下,這烤玉米的汽油桶前,就站著一個身形窈窕的白裙女人。她頭上一頂雪白的麻呢帽,腳下一雙純白的綁帶鞋。背對彭韜的背影,簡直如落入草地的白天鵝樣優(yōu)美。

彭韜從裝滿烤玉米的汽油桶一側走過去。他四處轉著頭,假裝是找路的路人,暗中卻悄悄打量那白裙女子的側臉。

結果是一如既往的失望。腰不夠細,眼不夠大,總體72分。彭韜在心里嘀咕一聲,從口袋里慢吞吞掏出手機,用拼音飛快地打出一行字:“抱歉,臨時有會,走不開?!背冒兹古咏佑衩椎皖^付錢的功夫,發(fā)了出去??兄衩椎陌滓屡拥皖^看完手機后,背影漸漸消失在小巷的入口。彭韜略一躊躇,腳下拐了個彎,往回走去。不知出于什么動機,過馬路時,他突然轉身看了眼那快捷酒店,他的目光和那不漂亮的大堂姑娘遇上了。姑娘沖他笑笑,露出整張臉上唯一稱得上可愛的一對梨渦。彭韜釋然地朝她眨了眨眼。

彭韜推開玻璃門往樓里走時,天已全黑了,諂媚的小保安再次殷勤地跟他打招呼:“又加班啊,彭秘書?”他耐心地報以一貫的微笑。電光火石間,一團訝異的光亮在他腦中一閃。他自認不是一個挑剔的人,尤其是女人方面。今天這是怎么了?

消息稍稍靈通的公文局干部都知道,三年前彭韜剛從科室調到秘書崗,有個長馬臉、渾身疙瘩、笑起來粉渣簌簌直掉的陪酒女,一路找到十四樓的秘書辦公室,非說彭韜搞大了她的肚子,并且弄得她這輩子非他不嫁。一個公文局的人都仰直了脖子看笑話。彭韜爬到十八樓鄭局長辦公室,一臉無辜地匯報說:“每天累得像狗一樣!哪能想那么多!權當放松按摩罷了!”據(jù)說鄭局長聽后什么也沒說,只無聲地笑了兩聲就幫他把陪酒女打發(fā)了。確實,彭韜不是在領導跟前避重就輕。每次好事完畢,空虛感取代精蟲爬上小腦,這樣的念頭都會讓他自我豁免??山裉斓那樾螀s有些異樣,就是剛才,見到那個白裙女人的那一刻,自己蓬勃生猛的欲望竟突然熄滅了,他覺得前所未有的孤獨。

彭韜沮喪地穿過長長的辦公走廊,掏出鑰匙擰秘書辦的門,似乎是無意識地,他往隔壁辦公室門口掃了一眼。雖然明知不可能,可恍恍惚惚地,他總覺得在那鐵門背后,有個悉索走動的白影。倏忽之間,他突然明白了,是那件棉麻白裙,讓自己身心失了衡。

還記得七年前,局里辦歡迎晚宴。她坐在幾個剛剛分來的女孩中間,也是那樣的雪白長裙。一頭亮閃閃的烏發(fā),映襯得一雙眼睛盈亮如水。一整個晚上,他目光灼灼,看她和調戲她的一幫男同事唇槍舌戰(zhàn)。那時的她,不僅面若桃花,還冰雪聰明。明里暗里,幾個男同事都敗在她機智的話鋒之下。一桌子的人都在笑。后來他聽說,他們之中的大多數(shù),第一次見她都差不多是如此。那時的她著實是公文局干部心頭的頭一號妙人??烧l又能逃得過呢!隨著公文局年鑒的一年年增厚,她額前的細紋也逐漸沉積,湖水般的目光日益渾濁。就連鵝蛋臉的質地,也由羊脂玉變成翡翠,又從翡翠變成了琥珀。

一切都是從色衰開始的?其實也不盡然。男人們也通情達理,人總會老的,女人也是人。公文局幾個混得風生水起的女處長就是這一寬容心態(tài)的明證??尚Φ氖撬欠N纖塵不染一成不變的天真。怎么說呢!天真本身很美,天真加清純就更美;可天真加色衰,就成了丑中之丑。這邏輯看似難懂,可只要想一想,一個年過三十的女人,每天一襲白裙,一聽男女玩笑就朝人瞪眼睛,一不高興就跟人辯解,還動輒報以輕蔑的微笑……這世上恐怕沒有男人會喜歡這樣的女人。就算她曾美若天仙,畢竟已成明日黃花。

如今,整個公文局,也就他彭韜還顧念這一點昔日的戀慕。每天在飯桌上主動和她說話(可被她稱之為調戲,她并不知道自己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美人模樣早已遭人嫌棄)。還有今天下午下班前,戴言局長和他商量晚上接待總局來人找誰陪,他一眼看出戴言想點她的名,就搶先一步推薦了葉莓。酒量好,人還大方,保準讓領導滿意!為了讓對方動心,他甚至故意意味深長地眨了眨眼。的確,葉莓喜歡靠酒與領導拉近關系。但為了保護一個女人拉另一個女人墊背,卻有點不像他彭韜所為。況且葉莓私底下還和他頗有交情。

最讓人難以啟齒的,是他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他在今天中午飯桌上看出來,戴言看她的眼神,和七年前自己看向她的并無二致。而戴言的好色全局聞名。出于一種本能,他不想她落入圈套或陷阱。真是讓人煩心啊!這個可憐的矯情女人!

在晚宴上出現(xiàn)的葉莓著實讓戴言驚艷了一把。從下班到開席不到一個鐘頭,她見縫插針回了趟家。寬松肥大的制服不見了,讓戴言眼前一亮的,是裹在黑緞長裙里的蜜桃似的胸、細活如蛇的腰。就連白天空洞寡淡的眼睛,也在一堆金粉里閃著幽暗的光。從重見葉莓的那一刻起,戴言的瞳孔就不自覺地放大,他幾乎無法讓自己的視線離她半米之外。正當盛年的戴言尚且如此,就不要說總局那些瀕臨退休的老干部了。拋開蜜糖似膠著的目光,只要葉莓嗲聲嗲氣的聲浪一出,這些老頭子們,不管多大頭銜,都會痛快伸出杯子,豪放地一口干。

趁熱打鐵,趁葉莓去洗手間,戴言不動聲色將她的手機號碼報給了總局陪同張秘書。他一邊望著洗手間門上香艷的高跟鞋圖案,一邊在心里打腹稿。新一輪人員調整,辦公室主任的崗位非葉莓莫屬,她的酒量、她的媚態(tài)與化妝術,接待這些老家伙們再合適不過。不一會,像看穿他的心思似的,從洗手間紅瀲著臉出來的葉莓沖他感激一笑。這攝人心魄的笑容,讓戴言手里半杯八二年的拉菲差點翻倒在地。不是葉莓的笑容有多迷人,而是她沖著戴言露出一口細密緋紅的牙齦。這讓戴言一下子想起一句諺語:笑而露齦的女子天生淫賤!在他看來,淫蕩不要緊,下賤卻讓人敗興。他皺眉扭頭,下決心再也不看葉莓一眼。

午夜,局長們的車終于開遠了。宴請大飯店的臺階下,葉莓長吁一口氣,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抱著戴言的長腿蹲下?!昂榷嗔耍 彼裰涣骼说男∝埶频膯柩手?。隔著一層薄薄的牛仔褲管,戴言能感覺到她滾燙的呼吸。戴言凝神不動,確定她沒有下一步動作后,繃著腿晃蕩了幾下。“我也喝多了!”他邊笑邊彎下腰,仔細打量那虛假的可愛媚影。也只有在夜晚,這類描眉畫眼的女人才會如此自信,在白天,年老色衰的葉莓是不敢與他貿然親近的。

“叫車!讓司機把車開過來。”他清了清喉嚨,做出主意已定的樣子。

“我叫司機先走了!不知道要喝到幾點,這么大冷的天!”蹲在地上的葉莓卻哼哼唧唧地說。

戴言再次被“驚艷”到了。這女人不但狐媚,還有點狂妄,不問自己一聲就擅自把司機打發(fā)了!就為了引自己上鉤!還真有點不擇手段的味道!

“我送您吧!”不待他再發(fā)號施令,葉莓突然站了起來,不由分說架起他的胳膊,朝路邊亮著頂燈的出租車揚手。

一上出租,葉莓就佯復了醉態(tài),她先是半夢半醒地瞟了戴言一眼,然后懶洋洋地將腦袋往脖子里一縮,癱倒在戴言的肩胛骨上。戴言不用低頭,也能感到那睫毛油堆成的扇狀睫毛蝴蝶般地撲閃。見戴言沒有動靜,那蝴蝶靜靜??吭诎筒既鹨r衫的第二顆紐扣處。戴言松懈下來,索性也閉上眼睛,埋了屁股往座位下一滑,整顆腦袋鉆進那涂滿廉價脂粉的脖子里。

“下半年競爭上崗,你報名了沒有?”過了一會,戴言忍不住伸出兩根手指,在她臉上捏了捏,一股熟悉的滑膩鉆進他的鼻子里,激起他心里一陣酥麻。面對這樣危險的女人,還是以主動應被動更妥當吧!他任由自己的手指移動,妄圖在心里說服自己。

“沒有!我這樣的離婚女人,帶好孩子就不錯了,哪敢想什么進步!”葉莓從坐墊下騰出手來,握住他正活動的手指,嬌笑道。到底上了年紀了,音質已不再甜潤,尤其到了粗糲的“步”字音,讓人想起破損的齒輪。

“那更該要求進步才對??!這才能把孩子帶好!”戴言閉著眼睛道。

葉莓的眉眼卻耷拉了下來,從她突然鼓凸又凹陷下去的兩側鼻翼看,有那么一瞬,她似乎有什么話要說,但終于還是閉了嘴,吞咽了回去。

懂得時機,不過早暴露目的,還算聰明。戴言睜眼打量著她,心里想。

窗外,蟹殼青的月牙兒早已奄奄一息,連星光也仿佛跟著凋零了。近十分鐘,出租車駛過南郊一大片新開發(fā)的建筑群——那蓋著青色磚瓦,由透明玻璃作頂,滿身抽象線條的后現(xiàn)代龐然大物。戴言認出來,這是城南新開發(fā)的79Q酒吧群。

“這是什么方向?弄錯了吧?我家在河西!”突然,像發(fā)現(xiàn)自己半夜在海上醒來似的,戴言抬頭對葉莓喊。

“???我聽司機說您住這邊!”葉莓笑著,一臉的歉意?!拔疫€高興您跟我住一個方向!我就住這附近,要不,您先送我?”

戴言的震驚變成了惱怒。他心里在惱怒地埋怨,強行改變我的行蹤,簡直像綁架!這女人可真有點不知天高地厚。

“你這是什么話?你讓領導送你!”他吼叫著。

“那還是我送您吧,送完我再回頭?!比~莓避開他的眼睛。

“你就在這下!”他咆哮了。

車立刻停了,葉莓卻傻坐著,伸了伸舌頭,又鼓起黑亮的大眼睛,也許是因為光線過暗,戴言這次沒有看見頹然欲滴的劣質睫毛油,只聽她捏著嗓子嬌聲嚷:“真生氣了?對不起嘛!人家也是一番好意!”戴言臉上不為所動,心里卻開始了新一輪動搖。除了主動了點,這女人也沒什么毛病,真不要嗎?送上門的不要會不會有點傻?只要處理得當……他正待深想,靠在坐墊上的身子猛然一顫,車突然急剎住了,一直一聲未坑的光頭司機,朝他們轉過頭,吼道:“下車!下次別攔我的車!攔了我也不帶!寄生蟲!”

葉莓本還想賴在車里跟司機理論,讓他說清楚誰是寄生蟲,被拽下車后又跳到車后要記車牌號碼投訴。不過戴言很快就將她勸住了?!案@樣的刁民計較什么呢?他可能剛從大牢里出來,又或者老婆孩子剛被人拐跑!赤腳的不怕穿鞋的!離這樣的神經病越遠越好!”他用兩只胳膊箍住葉莓的肩,對著她耳語。

“一對寄生蟲,還特么裝×!”那光頭司機在原地甩了個大彎,將他們完全拋在汽車的后視鏡中之后,又破口大罵。被正彎腰整理衣裙的葉莓聽見了,忙撿起地上一塊石子要往車后的玻璃扔。戴言見了急忙將她攔腰抱住。“乖,聽話!”他說。

有了對待光頭司機的同仇敵愾,葉莓和戴言搏弈的鴻溝好像突然間消失了。葉莓說她的家就在離79Q不遠的一條小巷內。深夜里的護城河被朦朧的大霧攪動著,一陣陣濃烈的河腥氣水鬼似的往兩人身上撲。走著走著,戴言不自覺地就摟住了葉莓的肩。腦中的念頭又像身旁看不見的河水翻滾。讓她當辦公室主任,按說她是能勝任的,可問題是萬一她群眾基礎不牢,民主測評要大張旗鼓地拉票,對一個新來的副局長來說,還是會有一些不妥。到時那些一直眼紅自己的競爭對手又會怎么說呢!

不待戴言想出個究竟來,兩人已經摟抱著到了一棟黑魆魆的老式小區(qū)入口?!暗搅耍壹揖驮谇懊??!比~莓從他的脖子里抬起頭,似乎在仰望天上遙遠的星星?!斑@么晚了,要不你先回?”她的語氣猶猶疑疑的。

“那明天見!”戴言面不改色,心里卻微微一凜。自己愿不愿意是一回事,可她蓄意勾引一晚,臨了還來這手,就是她的不地道!欲擒故縱?當他是毛頭小伙子?幼稚!

“我家里沒人!我媽和女兒回老家了!”戴言正憤恨,忽然看見葉莓狡黠地低頭、側身,又一個出其不意地回轉,伸出一只涂滿黑色蔻丹的中指,在他胸前不經意地一劃。

戴言徹底被點著了。他一只手突擊似地抓住她一只胸,另一只手徑自伸進了黑緞長裙的領口。

當晚七點,余凈在79Q“櫻之屋”料理落座時,并沒有引起周圍人的注意。一撩起門口的布簾,余凈就發(fā)現(xiàn)這里的層級比百貨商場或便利超市要高出好幾倍。來的都是走在潮流尖端的年輕人。清一色的鉛筆身材,從上至下要么是沒有弧度變化的豎寫的一,要么是讓人費解的下衣失蹤襯衫(聽說這是今年夏天最標配的流行)。她特意換上的豎條紋連衣裙,因為過于修飾身材,明顯顯得土氣。

地方是今晚的相親對象——某退休省委書記的生活秘書選的。可一直到八點,整整遲了一個鐘頭,這位個頭高大,滿臉驕矜的中年男人才滿不在乎地穿過低低的人聲噪雜,走到余凈對面坐下。余凈在點頭的瞬間打量他,借助幽暗的水晶燈,她發(fā)現(xiàn)對方厚紫唇,頭頂稀疏,一雙精明的老眼被煙酒熏得昏黃。

“首長家里事多,兒子又上高三,要不是介紹人催,根本騰不出時間?!鄙蠲貢宦渥蛷淖澜亲頍熁腋?,邊上下打量余凈,邊從皮包里摸出一支煙,打火。

余凈想提醒他這里禁煙,但還是忍住了。

“余小姐八五后?”他吐了口眼圈。

余凈咧開嘴角,竭力抑制內心的不快,可那扭曲的渺小感還是讓她的聲調極不自然:“八一年。”

“哦!我本來的要求是九零后,條件特別優(yōu)秀的可以放寬到八五。沒想到他們又擅自放寬……到處都是放水的人。首長今天還說,這樣下去,一個省也找不到能用的人……”生活秘書吐口煙圈,瀟灑地翹起二郎腿。

余凈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她當然不知道什么九零后八五后的年齡限制,不然打死她也不會來??伤蝗幌肫饋硭^生活秘書,不過就是給領導開車、陪練和打雜的綜合體。于是她瞪一眼對方“地方支持中央”的頭頂,突然咧嘴一笑,心想他的真實年齡估計比她十年前去世的老爸小不了多少。

“請問您今年貴庚?”她眼睛受了強光似的微微瞇起。

他吃了一驚,正在張合的嘴巴定格在了一個詫異的O形。

“如果我猜得沒錯,您兒子就是九零后吧!您不如考慮一下您兒子的同學!這樣不但方便,還能節(jié)省人力物力。那些不得不給您辦事的人……也能輕松一點……”余凈笑瞇瞇地說。

生活秘書的臉由青轉白,又由白轉青。越來越密的血絲,蛛網(wǎng)似的鉆出臉面。

又抽了幾口煙,生活秘書才用他的老首長的口吻還擊道:“不但年紀大,還伶牙俐齒!我多大重要么?我是男人,我到六十歲都能找到比你年輕的。你行嗎?別看你現(xiàn)在打扮起來還有幾分姿色。再過幾年,連小孩都生不出來,連個小科員都不會要你!”

生活秘書的失態(tài)是逐漸臨近的暴風雨,說到最后“要你”兩個字時已分明是在怒吼。立刻,余凈就被四周卡座男女洪水似的驚詫淹沒了。她像片漂流的落葉,急切地撈起沙發(fā)上的挎包,往門外的電梯亡命而逃。

“招呼也不打就走了?心理素質也不行!我看也成不了!走吧走吧,我來埋單!”生活秘書摘下鼻子上的眼鏡,朝往外走的余凈翻眼睛,嘀咕著:“真是浪費時間,浪費一個晚上!茶水還這么貴!不像話!”

八點三十分,余凈出了79Q雕著石獅的大門,先是盯著榨橙汁、烤魷魚的小吃攤站了會兒,然后又跑到模模糊糊的紅綠燈下。她身邊好幾撥男男女女都先后過了街,其中一個圓臉尖下巴的女孩甚至故意往她跟前湊了湊。近半個鐘頭,她始終一動未動,任由兩行透明的淚水,在臉上蟲卵般蠕動。街上的人流漸漸稀了,一陣脆落的風刮到她臉上,她伸手摸了摸,眼淚已自干了。這才想起來,回家的公交站臺還在“櫻之屋”的附近。想到還要再經過一次“櫻之屋”的大門,她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在今晚之前,余凈對自己的認知和周圍人的評價并沒有太大的差距。她雖不是白富美,不是選美冠軍,可小巷里的公主還是擔當?shù)闷鸬?。她長在鄰省一個三線小城。從小到大,所有認識的人都承認,她是周圍女孩中最漂亮、最聰明、最幸運的一個。小時候是被夸贊的“別人家的孩子”,后來在眾人的羨慕里考上省城最好的大學,憑著名列前茅的成績當上公務員。上學時是校花,工作后是公認的美女。她沒有任何自卑之處。只有一樣,十年前,一直竭力讓自己堅信“我們凈凈什么都是最好”的老爸患癌去世了。之前她年幼,一直以為長大后全世界的男人都會像他一樣寵愛自己,老爸走后才發(fā)現(xiàn),這是個天大的誤會。男人們?yōu)榱擞咏?,滿足了之后很快找借口離去。過了三十歲之后,她常夢見自己在夢里責怪老爸。為什么不在離開之前,幫自己挑一個好男人?如果挑不到,又為什么總說凈凈是最好的?老爸是不是過于敝帚自珍,自己不僅不是最好的,甚至連個普通女子都不如?總之,在男女婚戀的征途上,她的自卑之墻越砌越高,最終到了幾乎密不透風的地步。

尤其是近年來,隨著最后一點青春的流逝,她不得不接受了相親??勺屗只诺氖?,竟然沒有一個條件相當?shù)哪腥丝瓷纤?。有個破天荒約了兩次的化學博士說:“你是畫中的仙女,可我只是個鄙俗的農夫。我不敢娶你!”還有個搞工美的設計師,說“你很美,可惜太美了,像朵假花”。

天長日久,余凈心里的亂麻早已結成了一只暗瘤,而今晚這生活秘書的出現(xiàn)則像根毒刺,一下子無情地將它挑破。這讓她突然就看見了病灶所在,那就是她再美、再優(yōu)秀,也不會有好男人愛她了!她一輩子的幸福已化為泡影!她承認自己不了解男人,不懂男人,可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到底什么樣的女人才能得到愛情?她像迷失在恐懼里的舵手,拼命地分析各種得救的可能。她想起今天中午單位飯?zhí)冒l(fā)生的。被抓的市長的打字員情人、彭韜、葉莓,以及圍繞這一切所說的,無需漂亮,卻能抓住男人的本事。到底是什么呢?是什么讓自己無人問津,而讓男人對她們趨之若鶩?

在折回“櫻之屋”,走往公交站的路上,余凈突然下定決心,作了個前所未有、又大膽得近乎冒昧的決定。

四面高樓都落下了自己的影子,彭韜還叉著腿站在辦公室的窗前?;野椎臒熑?,一個接一個,音符似地飄過頭頂。天花板上四盞雪白的節(jié)能燈,像四個冷漠的圓眼睛,嘲弄地在他鼻翼、眼角,投下四道暗黑的陰影。

兩小時過去了,彭韜幾乎沒有感覺到時間的流逝,也完全忘記了,明天一早戴言局長要用的發(fā)言材料,在電腦上才簡短地開了個頭。

莫非冥冥之中都有天定!自己今天拒絕的那個白裙女子,就是亞馬遜河邊那第一只振翅的蝴蝶?當余凈的短號在彭韜的手機上驟然閃現(xiàn),他腦中分別劃過三重猜測:她出車禍了;她要辭職;還有,她也看上他了……

彭韜雖是個粗人,可到底做了幾年秘書,這第三重猜想并非空穴來風。近兩年來的單位團拜和聚餐,彭韜常撞上余凈小鹿般驚慌的目光。他明白這其中的含義。她沒有混上一官半職,又到了尷尬的年紀,每次只能被安排在即將退休的老頭老太們中間。還有上回鄭局長生日,大家吃完飯又去KTV,一行人沿著黑魆魆的小巷到路邊打的。喝得醉醺醺的彭韜突然跑到她身邊,在她額前深深一吻。一片墨黑里,他瞧見她驚慌的瞳孔瞬間膨大如飄來的星球??珊芸?,那星球和他對視一眼,便沉落到黑暗里去了。她甚至沒有像往常一樣,抬頭剜他一眼。于是彭韜知道,和衰減的容貌比起來,她的心氣更加衰落了。

手機鈴一連響了十多下,彭韜的心里還在沖突,到底要不要接?就算她也看上他了,他又能怎樣呢?一個三十九歲的老秘書,并沒有多少權力能為她做什么。說到底,他不能解脫她的困境,而她,又只能給他帶來諸多不便。等一切塵埃落定,她只能成為另一個葉莓,或是與他共赴快捷酒店的另一個女人。而這不是他想見到的。與其讓她落入污沼,還不如讓她繼續(xù)做眾人眼中虛假的白蓮花!

想到這里,彭韜暗暗有些心驚。原來,自己這些年對她的惦念都是白費的??珊孟窆室飧鲗λ频?,鈴聲卻像個頑固的精靈,持續(xù)不斷地歡跳著。彭韜突然間又有些躊躇,難道是什么要緊事,非要找到他不可嗎?也許出了某種緊急狀況……于是,猜想又回到第一重或第二重。像受了某種驚嚇似的,他猛地跳起抓住蹦跳已久的手機,故作平靜道:“余凈嗎?你找我……”

在距離公文局近十公里的79Q附近,副局長戴言早已將明天一早的發(fā)言付諸腦后。他一進葉莓的舊公寓,就被一只米糕般甜軟的舌頭吻住了。他想按下墻上的燈開關,可那霸道的舌尖不讓。四周悄無聲息,只有窗外的月亮發(fā)出清冽的銀光。不時睜眼的戴言過了好久才看清,除了一張床,房里幾乎什么都沒有。上樓的路上,舌頭的主人已忙里偷閑告訴他,這是前夫給她的經濟補償,她嫌舊,所以帶著女兒住在更偏一點的地方。戴言暗怪她話多,他本來就對她興趣不大,管她真正住在哪兒呢!她不該提他的前夫和女兒來敗壞他的興致。

葉莓邊脫戴言的襯衫邊往后退,她身形纖瘦,舉動卻出奇地到位,加上一股熱騰騰的勁頭,戴言很快欲火中燒,一只手在她鎖骨的凹陷處不住地摩挲,另一只急著揭開身后的床罩。還真是個妖精。戴言止不住感嘆,光身后這床柔滑錚亮的重磅蠶絲床單,就抵得上多數(shù)人一個月的薪資。在這上面交歡,男人得到的滿足肯定不止于感官。

就在戴言的理性即將燃燒殆盡時,他的胳膊肘突然間硌上了一個小小的圓幣形硬物。不知哪兒來的好奇,他翻身從葉莓身上坐起,冷靜地問:“是你女兒的隊章?”葉莓愣了愣,回說:“怎么可能!我女兒都沒來過這房子!”搭在他后背的手卻突然明顯僵硬了。他的感覺一下子敏銳了起來。就著微弱的月光,他瞧見那血色徽章上的黃鐮刀還大半成新,只是那背面的別針,在本該封閉的回環(huán)處缺了個口,一看就是急著別到胸前時弄壞的。事情本該到這里就過去了,如果戴言的視力沒有那樣好得出奇。就在他放下徽章,準備向葉莓低頭的一瞬,一片深藍的衣角從窗邊飄入他的眼簾,那是一件熟悉的公文局制服。他的眼角神經質地跳動了一下,轉向葉莓的臉一片煞白。

他突然想起一個人——他的前任,全公文局系統(tǒng)最年輕的副局長陳明。據(jù)內部消息,如沒有和某離異女干部出軌,陳明至少還會再任兩年,可如今他只能在某郊區(qū)任副調研員,仕途一片暗淡。眾所周知,除了女人上頭隨性些,陳明是個最講原則的領導干部。整個公文局處長以上的干部都知道,他在所有對內對外的大會上,都不忘佩戴那枚圓形徽章。

想到這里,戴言滿頭大汗地從真絲床單上爬了起來。葉莓兩頰火紅地來拉他,被他用力一甩,差點摔到床下。

“我剛想起來,我老婆今天出差回來,她可是有名的母老虎……”他邊穿衣服,邊盯著自己的膝蓋解釋。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覺得葉莓一聽見“老婆”二字,眼里的火焰倏地一黯,兩只手柳條般耷拉下來。

戴言沿原路走出葉莓所在的小區(qū),稀落的路燈漸次亮了起來。不遠的立交橋上,不時有重型卡車轟隆隆地軋過。馬路不但突然間闊出很多,而且軟得出奇,簡直像是用某種布料或者充氣塑膠做的。戴言靜靜地站著,一動也不敢動,好像擔心自己隨時會凹陷下去一般。

整整半個鐘頭,他癱軟的膝蓋才終于找回行走的力氣。晚風漸漸偃旗息鼓,一對紅衣情侶從他身邊經過,清秀可人的少女歪過頭打量他,好像認識他一般。

他決定給彭韜打個電話,洗一洗今天的晦氣。

“彭韜秘書,材料寫完了嗎?”他憋著嗓子,故意壓低了聲音,擺出一副會議發(fā)言的狀態(tài)。“老城南這邊新開了好地方!聽說過嗎?79Q!”為了不給對方思考的空間,在第二句話之后,立刻就緊鑼密鼓說出了自己的意圖:“找個安全的女人出來,放松一下!”

彭韜接到戴言的來電時,本以為是催明天一早的發(fā)言稿。新官上任三把火,總要宣告一下自己的存在感。聽見戴言提出這樣一個極其私人的要求,腦袋不禁有些發(fā)懵。他暗暗納悶,自己什么時候和戴言混熟的?他竟如此直白地拉自己下水?這其中是不是另有隱情?

對彭韜而言,這可真是個魔術般的夜晚。而手機就是那個頻頻生產驚奇的魔盒。先是余凈打來電話,動因卻超出他的預測。不是車禍,不是辭職,更不是看上他。答案不過是請他幫忙修理電路和洗衣機。她的聲音談不上熱絡,卻也不像平時那么冷淡。只急促地央求說:“電閘連續(xù)跳了兩次,可能是保險絲短路。還有洗衣機排水,連拖鞋都飄起來了……”

在戴言制造第二個驚奇之前,彭韜正忙于體驗頭一個驚奇帶來的奇妙感。

放下電話,彭韜一分鐘也沒有耽擱,就徑直跑到樓下的物業(yè)借了套工具,直奔余凈的公寓。那時,他已完全將會議、發(fā)言材料、加班拋諸腦后。

彭韜早聽說過,余凈去年用公積金貸款買了房。可當彭韜提著工具箱,走進地鐵底站一個污水橫流的老小區(qū)時,心里還是有些微微發(fā)疼。多少不如她美,比她蠢笨的女人,都不會住這么寒酸的地方。聰慧如她,竟是想不到這一點的。

彭韜站到余凈家的樓底下時,離約好的時間還有十分鐘。他緊握住手里的工具箱,仰望那扇窗戶射出的橙黃色的燭光。想著此時此刻,那個可憐又可愛的女人,正無助地坐在稀薄的光暈中等待自己,一顆心剎時像鼓足了風力的帆,任憑一陣陣溫和的滿足感,海浪般浸拂全身。他突然很希望這一刻能夠靜止。從此不用看別人的臉色,不再寫廢話連篇的發(fā)言,只要無所事事,拿著簡單的工具,在此守護這笨拙的女人!雖說和升官發(fā)財無緣,可從另一層眼光看來,這又何嘗不是另一項完滿自在的成就?想到這里,他走向樓梯的腳甚至慢了下來。他甚至不再急于見到她,而是盡可能想讓此刻的感覺長久一點。

戴言的電話就是在這刻,如刀片般劃破了彭韜的寧靜。如果不是因為戴言是新調來的,彭韜還沒有確切的應付他的辦法,他幾乎想謊稱沒電關機。

“安全的?KTV公主或按摩技師可以嗎?如果可以,可以隨叫隨到。”彭韜的回答直截了當。敏銳如他,怎會嗅不出那話語里濃濃的夏日青草般的氣息?大家都是成年人!

電話那頭卻遲遲沒有了回音。好半天,才聽見一聲帶著摩擦音的詰問:“你覺得我的品味有這么low嗎?”

彭韜的冷汗立刻就流了一脊背。他當然明白,他們都喜歡高雅的良家婦女,因為難到手,有挑戰(zhàn)的刺激。如果又能和工作關系擰在一起,就更理想。因為可以長期糾纏,而且日后就算吃了虧,也不會鬧到人盡皆知。想到這里,彭韜忙轉了個身,背對樓頂橙光疾走幾步。

“戴局,我知道您的意思。可是,這么晚了,咱們局恐怕只有葉莓還沒睡,可她今晚跟您一起參加歡迎宴會……”

“你還跟敢跟我提葉莓!我剛來不了解情況,難道你也不了解?你推薦她是想暗算誰?我?還是總局領導?”

聽著戴言憤怒的吼叫,彭韜暗暗懊惱,熬夜寫材料把腦子熬壞了,此刻竟想不出回話。

大概也感覺到了自己有點咄咄逼人,戴言緩了緩語氣,稍稍停頓之后,話鋒突然一轉:“彭秘書,我知道你長得帥有女人緣。不過作為領導我有責任提醒你,兔子不吃窩邊草。聽說你對本單位的余凈很有意思,明里暗里地護著,不讓別人接近……”

彭韜像塊風干的化石靜默了。不是他不敢辯解,而是知道越辯解對方會盤問得越起勁。到時候不要說余凈,恐怕連自身都難保。

高樓上那點橙光還在黑暗中搖擺著,像晚風中一滴搖搖欲墜的眼淚。

然而沉默也沒有用。彭韜還是聽見戴言氣急敗壞地下了最后通牒:“你考慮一下!你在秘書崗時間也不短了,下個月中層干部調整,如果你沒有其它想法,我們調整你到別的崗位……”

彭韜閉了閉眼睛,嘴里吐出一個無聲的臟字:操。

余凈看到站在門外的戴言,臉上的緋紅鴿子般一路飛到了脖子里。她剛在燭光下洗衣服,身上的豎條紋裙?jié)窳艘淮笃?。幸好桌上的燭光將盡未盡,讓人看不分明。“彭韜跟你說了吧?他在趕材料。我正好在79Q附近,就派我來了?!贝餮赃呎f邊呵呵笑著,一雙手下意識地在肚子前面搓動。余凈忙欠了欠身,將門后的保險扭開,輕聲道:“電閘提不上去,可能是保險絲斷了。”

這是個朝暗的單室套開間。一排密匝匝的電閘開關,烏雀似的站在兩尺來長的玄關后面。戴言來不及換鞋,直接將工具包往地上一攤,拿出電壓計、電筆忙活了起來。余凈穿過客廳,準備回到洗手間將剩下的衣服洗完??蛇€沒等她拿起衣服,整間房子已恢復了雪洞似的明亮。

這女人竟這么節(jié)??!保險絲接通的一瞬間,戴言在心里贊嘆一聲。偌大一個客廳,除了一個掛鐘、一套桌椅,就只剩下四面雪白的墻。書桌上站著兩支矮矮的精油蠟燭,一本攤開的舊書,還有一瓶喝了小半的紅酒。

就是這品相稍稍過得去的紅酒,也被戴言認出來,是局里招待外單位剩下,兩個月前權充過節(jié)費發(fā)給大家的。

可整個房間卻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讓人無法言說的神秘芳香。這是戴言過去在余凈出現(xiàn)時多次聞到過的。初聞寡淡,再聞卻芳香出奇。恍然就是臉頰蒼白、身材曼妙的余凈的另一個影子。

“是什么精油,味道這么特別!”戴言蹙著鼻尖費力地嗅,眼睛又去瞄桌上那書,是個美國叫什么金的小眾詩人的詩集。戴言的興致更濃了。他對女人的偏好,除了自給自足、經濟獨立之外,還可以再附加上熱愛文藝。他自己喜愛文藝,就像喜愛路邊草叢里的小雛菊。

“不是精油。是洗衣機排水壞了,泡衣服用的藥皂。”余凈捧著洗好的衣服,漲紅了臉從洗手間出來。剛剛圍上的花圍裙,讓她看起來像個可愛的女仆??创餮缘哪抗饷兹椎貟呦蜃约?,她忙放下手里的洗衣盆,指著腳下穿的濕漉漉的棉麻拖鞋,苦笑著說:“排水管漏水,拖鞋全飄起來了!”

戴言什么也沒說,一扭身又往洗手間去了。一眨眼的功夫,一陣輕快的嘎達聲轟鳴著傳來?!跋匆聶C好了!”戴言像勝利騎士般地喊著。正在陽臺上晾衣服的余凈聽了,臉上的紅暈莫名地更深了些。

如果不是臨時起意打電話給彭韜,余凈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會和戴言這樣的人,隔著一張窄窄的桌子面對面坐在一起。換過保險絲和排水管之后。余凈將工具包收拾得整整齊齊,放在玄關前的地板上。戴言卻沒流露出一丁點要走的意思,而是走到書桌前,提溜起桌上的紅酒,對著電視揚著嗓子說,球賽快開始了,我可以坐在這兒邊看電視邊喝點兒紅酒么?余凈只得模糊地“嗯”了一聲,走過去打開電視。

余凈并不討厭戴言,如果戴言足夠細心的話,早就該察覺出了這一點。開門時余凈雖帶著洗手手套,頭頂?shù)墓鼢賲s黑亮齊整;還有,在他來之前,她一口氣喝了小半瓶紅酒,好讓自己的臉在燈光大亮時血色充足。但不討厭卻也意味著信任。她原本約的是彭韜,準備放下身段促膝長談的,是一個認識多年可以說部分真話的相熟同事。而戴言,畢竟是個調來不足一月的局長。余凈不知該如何打發(fā)他。

余凈還站在門邊發(fā)怔,電視里的球賽卻已經開始了?!白拢瑒e妨礙我看電視!”戴言一邊輕拍了下身旁的桌子,一邊自己在桌邊坐了,一雙腳十分隨意地搭在余凈的床上。

余凈順從地從陽臺上搬了張凳子,依言在對面坐了。

球賽漸漸踢得熱鬧,看到激動處,戴言舉起紅酒瓶連連啜飲。幾滴殷紅的酒汁從唇角漏下,現(xiàn)出豐滿神秘的紫色。余凈用余光瞄見了,低下頭。

“為什么要故意弄斷電?”一口紅酒下肚,盯著電視屏幕的戴言卻朝余凈轉過頭:“你就那么喜歡彭韜?”

余凈急忙解釋:“沒有啊,是真的斷電了,我剛進門,一開燈……”

戴言卻一手托酒瓶,一眼斜睨著她:“真的嗎?這保險絲黑了大半截,接頭也是松的,好像是幾個月前燒掉的。還有洗衣機的排水管,有根新的就在洗手臺底下,上面還沾著水,是剛卸下來的吧!”

余凈羞愧得想找個地洞鉆進去。面前電視機里的人卻不管不顧地沸騰了,原來是一方球門被攻破了。戴言將目光從電視上收回來,笑瞇瞇地盯著余凈。

“我……我是有點事情想向彭韜請教。”余凈定了定神,低頭用一只指甲輕輕摳書桌上的仿皮。她在猶豫,該怎么說,既不得罪這位局長,又將這個夜晚安然度過。

“什么事?問為什么沒人對你感興趣?還是為什么你嫁不出去?”戴言用的是玩笑的口吻。

像突然被剝光了一般,余凈的心一陣狂跳。她不自覺地抬頭,想到要掩飾自己的驚訝,又忙把頭低下。

將她的表情全看在眼里的戴言,一下子收起了笑容,

“這問題還用問嗎?讓我告訴你!因為你太優(yōu)秀了!你不屬于彭韜那個階層。彭韜他們只敢窺視你、意淫你、占你便宜!可惜你出身又太普通,年輕時沒能遇上我這個階層的男人!所以現(xiàn)在只能小姑獨處、自暴自棄……”

余凈雖竭力保持不動聲色,戴言的評說卻有如一道明鏡,一下子返照出她腦中種種復雜難言的記憶萬象。她不得不在心里承認,他的確世事洞明,不是多數(shù)草包局長中的一員。事后,余凈多次追憶,后面的事之所以會順利發(fā)生,大概就是因為這一刻油然生出的欽慕之意。

不知過了多久,電視的聲音突然響亮了起來。觀眾席上一陣激奮的呼喊,余凈恍惚發(fā)現(xiàn),半場球賽已經結束了。自己竟和這個男人整整說了三十分鐘。

微醺的戴言紅著眼睛,轉身將空空的紅酒瓶往桌上一放,胳膊一伸,將桌邊的余凈摟了個滿懷。

“我和彭韜不一樣。我是你在找的那個階層的男人,而且我又恰好有品位!我看得出來,你是個不尋常的好女人,有思想、有風度、有性情……”他在她耳邊用讓人心動的男中音呢喃。

一直到多年之后,余凈都不肯承認,當時的自己對戴言動過心。當戴言像個發(fā)情的雄獅撲到她身上,掙扎無效之余,她只是惶恐,接著在煩悶地比較。如果現(xiàn)在呼救,戴言一講述事情的經過,恐怕只會引來鄰居和警察的恥笑;如果事后再叫嚷出來,以戴言的情商和人脈,恐怕全公文局的人,都只會在背后竊竊私語,嘲笑自己!

在余凈自己買來的簡陋至極的雙人床上,余凈很自覺地放棄了抵抗。因為掙扎到最后,她猛地想起七歲時頭一次跟著老爸下泳池。見她忘了動作在水中恐懼地掙扎,憨厚的老爸說,放松……忘記所有技巧動作……你就會得救……

不過,雖然余凈已經得救,可真的被吻得天旋地轉欲罷不能時,她那天真又充滿智慧的腦袋卻還是緊張劇烈地思索:這事到底是怎么發(fā)生的呢?換作昨天,換作昨天的昨天,換作從前的任何一天,這事都不可能發(fā)生。直到她腦子里浮現(xiàn)出中午電視新聞里那個漂亮的打字員,中午餐桌上的彭韜、葉莓和戴言,在她眼前放電影似的復活。她才閉上眼睛,仿佛滲透了某個有關命運的奧秘。

就是這樣,就是此刻,無可逃遁,也無法躲避。

不知過了多久,一切終于風平浪靜。朦朧之中的余凈,再次聽見了窗外傳來的低沉的嗡嗡聲。在讓人目眩的草地上,有個瘦削得驚人的白衣女子,正站在她的窗前尋尋覓覓地張望。你在找什么?余凈閉著眼睛問。一只虎豹、一頭豺狼、或者一群牛羊都行!那女子說。沒用的,除了一只只在草縫中覓食的蚊子蒼蠅,什么都沒有。余凈不用思索就靜靜地回答,在整個回答的過程中,她的雙眼始終緊閉著。

作者簡介:

李薔薇,1979年生,江蘇江都人,畢業(yè)于南京政治學院軍事新聞系,現(xiàn)居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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