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軍

1

我姓許，認(rèn)識我的人一般客氣地稱我許先生。當(dāng)然，他們根本無法知道，我與傳說中從前那個在錢塘開生藥鋪的許仙是同一個人。民間需要傳說，可是，如果說眼下的某個人生活在傳說中，或者從傳說中走出來，就沒有誰肯相信了。這樣的時候，時間便顯得異常重要。傳說中的時間從來都是曖昧的，實際上今天的一些對時間表達的詞語，比如過去，比如從前，也一樣曖昧。認(rèn)識了這一點，我在今天里的故事才有了依據(jù)。

此刻，我就站在西湖的斷橋邊。唐代的白居易卸任杭州刺史離開之際，曾丟下一首傷感的七律，其中“未能拋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指的就是眼前這面水泊。這水其實也普通，是傳說賦予了它顯赫的大名。很多年前，正是在此地，我與來自峨眉山的白素貞邂逅相遇，我們的情感生活由此萌生，成就了一曲千古絕唱。在我的記憶里，那一天是春分——這與某些文獻記載有所不同。那是一個罕見的明媚的上午，湖光山色，碧波塔影，讓人流連忘返。誰能料到，這么好的天氣轉(zhuǎn)眼間風(fēng)雨就不期而至呢？好在我是一個謹(jǐn)慎的男人，出遠(yuǎn)門總是隨身帶著傘的。那是一把八十四骨、紫竹柄、暗紅色的油紙傘。那個時候，我不知道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源自一個女人的指下乾坤。但送傘過去，則完全發(fā)自我的一片真心。天底下沒有一個男人對美女是不動心的。如果有，就只會是兩種人——變態(tài)狂和陽痿患者。而我絕不屬于這兩類，我自覺儀表堂堂，心態(tài)平和，身體康健。我匆忙走上前，禮貌地把油紙傘送到那位立于橋頭的一襲白裙的女人手上，就知道，我們是互相看上了。一見鐘情這種事，自古有之，只是時間越久越不可捉摸。后來的事，大家基本上都知曉。戲臺上的《白蛇傳》，幾乎各個劇種都有，至今還在上演著。最著名的還是京劇，數(shù)梅先生那一派最受歡迎吧。有一年我在京城還看過一回木偶戲的《白蛇傳》，看著那一對玩偶被幕后的手操縱著相擁相泣，我居然也不禁落淚。為自己的傳說所感動，多少有失體面，邊上的觀眾都覺得匪夷所思。他們不知道，作為這個動人傳說的一部分，作為當(dāng)事的主角之一，多年來我一直深受困擾。所以，我不想過多饒舌，重復(fù)大家耳熟能詳?shù)膫髡f。我要講的，是今天的故事。

我在斷橋上徘徊。這橋，據(jù)說是唐之前就已經(jīng)有了的，雖然幾經(jīng)修葺。歷史上這橋并不曾斷過。后來的解釋，說是“段家橋”的諧音，又說是在某一場雪后，橋面上向陽一側(cè)融去了，背陰的一面還殘存著，遠(yuǎn)遠(yuǎn)望去，視覺上有一種似斷非斷的效果。我不喜歡這樣的解釋。田漢的劇本中那句“看斷橋，橋未斷，卻寸斷了肝腸”，倒還準(zhǔn)確;后經(jīng)杜近芳的演唱，就更顯得感人了。一曲《白蛇傳》，最好看的就是“斷橋”一折，所謂戲膽。我不希望這座橋在未來的某一天里果真斷裂，但我又特別喜歡“斷橋”這一稱謂，讓后代人聯(lián)想起我們這個憂傷而美麗的傳說。不過眼下的斷橋只是我約會的地點。

約會與邂逅是大不相同的。實際上我也不喜歡約會，這種有備而來的兩性相見，感覺是在談一筆生意，同時也剔除了運氣的成分。雖然我是一個笨拙而木訥的男人，但內(nèi)心充滿著無邊的浪漫，否則，我也不配走進這部不朽的傳說。我只是暗自慶幸，畢竟，我與她未曾謀面。

我是在網(wǎng)上認(rèn)識她的。與神話傳說相比，今天的網(wǎng)絡(luò)更為奇妙，偌大的世界，卻能把兩個毫不相干的人勾連起來，天涯若比鄰。這是從前無法想象的。這勾連始于今年的端午之夜。多少年來，每逢時間轉(zhuǎn)到這一天，我的心情都會變得黯淡而陰郁。我仍然會為自己曾經(jīng)的莽撞懊惱羞愧。那時我好幼稚啊，我總這么感嘆著，身為人類卻不知道人世間許多事情隔著一層紙，需要遮擋與掩飾，萬萬不可點破的?？晌疫€是點破了，讓素貞喝下了雄黃酒，顯現(xiàn)出了真身。一個人難道不能和異類相愛嗎？這是我很多年之后的感慨。

那個晚上，我自然無法睡眠了。大概是在午夜時分，百無聊賴的我坐到了電腦面前。我平時是不喜歡上網(wǎng)聊天的，但今晚是個例外。經(jīng)過煩瑣的注冊，我進入了一個“超時空接觸”的聊天室。大概因為我是新客，所以剛一露頭，就有一個人點擊了我，問我，你是男人嗎？

我說是，我當(dāng)然是男人。

問我的人說，你也可以是女人。

我說，我明白網(wǎng)絡(luò)是虛擬的空間，但我本來就是男人呀。

問我的人又發(fā)來一句：你是四十歲以上的男人嗎？

我遲疑了，因為我不知道自己的年紀(jì)，但肯定不是四十歲。見我沒有回話，對方便發(fā)來了一連串的“？”，我趕緊就回了一句：就算是吧。

于是就沉默了一陣，我想對方肯定也納悶了。

過了會，對方又發(fā)問了：貴姓？

免貴姓許，我敲著鍵盤，你可以叫我許先——我手笨拙，打字很慢，“生”還沒有打出來，發(fā)問的人就說了，是仙吧？你是想說自己是從前那個許仙對嗎？我很驚訝，沒想到自己在民間居然享有如此的知名度。

我有些心虛地回了句：是的，在下就是許仙。

借助傳說在民間隱藏了多少年，我已經(jīng)記不得了。但被人識破——盡管是無意間的識破，卻是瞬間的事。我并不緊張。我可以平靜地告訴她，我與傳說中的許仙許官人同名同姓，這一點也不觸犯今天的法律，何況天底下叫許仙的人多如牛毛。我甚至可以編造出，生我的父母是《白蛇傳》這出戲的粉絲，所以才給我取了這么一個以示紀(jì)念的名字……

如果你是許仙，那么我就應(yīng)該是白娘子了。

這句戲言讓我怦然心動，我忽然感覺到，某種久違的氣息在這個瞬間仿佛把我們接通了。但是很遺憾，對方已經(jīng)退出了。那個晚上，沮喪的我百感交集。

2

多少年來，我一直在茫茫人海里苦苦尋找著素貞的蹤跡。我知道這也許是無望的，但是沒有辦法，尋找白素貞已經(jīng)成為我人生的信念。我們的傳說至今廣為傳頌，方興未艾，經(jīng)久不息，不斷被制作成各種形式的藝術(shù)品向世人輪番展示，同時也讓那些利用我們的投資者賺得盆滿缽豐。這無疑給了我勇氣，我從傳說中走出來，只為這件事。端午之夜的網(wǎng)上邂逅，讓我竊喜。那一刻，直覺清晰地告訴我，這可能是我最后的機會。我承認(rèn)這有點心存僥幸——既然我能從傳說中走出來，她為什么不能呢？西湖邊上的雷峰塔于公元1924年就倒塌了，她早已脫離了苦海。我想，或許這么多年來，她一直在某個難以察覺的位置，比如窗外一片云彩的后面，比如某個寓所一臺電腦的前面，冷靜地看著我，只是我看不見。

人是有賤性的。她越是給我臉子，我就越想自討沒趣。我認(rèn)定網(wǎng)上邂逅的那位是個女人，而且想象中和我們家素貞相貌相當(dāng)，只是性子稍躁一些。翌日上午，我去附近的超市扛回了一箱方便面，一連幾日，二十四小時在電腦前值守，等待著這位意中人隨時光臨——功夫不負(fù)有心人，上個周末的晚上，她終于再次出現(xiàn)了。這回是我主動找了她，我有些唐突地問道：酒醒了？

過了一會，她才回答：還是那個許仙？

我說：你可以叫我許先生。

她說：不，我就叫你許仙。你最好現(xiàn)在就把名字改了。

我采納了她的建議，把網(wǎng)名直接標(biāo)為“許仙”。既然有人已經(jīng)識破了我的身份，繼續(xù)隱藏是不道德的，也是可笑的。她呢，更名為“白姑娘”——這也是我對素貞最初的稱謂。這種改變，表示今后我們的聊天應(yīng)該是專一的，容不得他人插手。

那個晚上我們只作了這項改變。正想著從哪兒說起，她發(fā)來一個無奈的表情，說不好意思，剛接到一個電話，臨時有一個應(yīng)酬，只能下線了。如此驚鴻一瞥令我有些失落。我看了一下表，時間已臨近午夜，她竟還有應(yīng)酬。電話（尤其是手機）是招致煩惱的最大發(fā)明。我或許是有了一絲醋意，不過很快就過去了。

這以后，我們網(wǎng)上的會談成為常態(tài)。一般的情況下，總是我先到，這種情形與現(xiàn)實生活中男女戀愛是一致的。在等候的那段時間里，經(jīng)常會有訪客主動點擊我，我一概不去理會，頂多只是禮貌地告訴他或她，不好意思，我在等人。有時候，個別訪客會很不高興，甚至不耐煩地說句粗話：你是許仙？那可是男人堆里最大的傻×??！我一點也不動氣，畢竟網(wǎng)絡(luò)是虛幻的，再說我也一樣虛幻。我只有在與她的交談中才慢慢變得真實起來。

我說過，從端午之夜的相遇，我就明顯感受到一種氣息存在于我們之間。這氣息如同耳鬢廝磨后的私語低吟，讓你神往而慵懶。我尋找這氣息已經(jīng)好久了。她很坦率，說她上網(wǎng)聊天不僅是因為無聊，也因為寂寞。我對她說，我也是，我覺得孤獨。她說這難道不是一回事么？我說好像不是。她說，我懂了，寂寞指的是身體的感受，孤獨大概是指心靈的滋味吧？我沒有解釋，因為她已經(jīng)解釋得很好。

可是我沒想到她會說：你是一個虛偽的男人。僅此一點，你就沒有從前那個許仙可愛。許仙在斷橋遇見白娘子，是主動勾引的，一把傘就成就了一樁好姻緣。

這話讓我耳熱。是啊，當(dāng)大雨淋頭之際，我本可以借著傘的遮掩低頭而過的，可是我沒有，而是把傘送過去了，還直勾勾地看了面前那天人一眼。這算是勾引嗎？

即便是勾引，也不能算作罪過吧？我這樣說。

她笑了。笑得恰到好處。

我時常聽人說，網(wǎng)絡(luò)上的話是不可相信的，但我的感受不是這樣。最初幾次，我們交談都是禮貌有加，我稱她白姑娘，她稱我許先生。直到有一回她稱我“小乙”，才讓我很不舒服。這稱呼源自明代馮夢龍那篇《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在那位馮先生筆下，我的名字叫許宣，又作許小乙，字面上看似乖巧，但形象委實令人生厭。

我說：別叫我小乙。我一點也不喜歡這個名字。

她說：你是在乎自己的形象吧？

我承認(rèn)。繼之我指出，馮先生的諸多設(shè)計，是錯誤的。把“清波門”寫成“涌金門”倒也罷了，但不能把“春分”改作“清明”——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出門的人幾乎隨身都帶著雨具，那我腋下這把傘還能送得出去嗎？

她說：你別繞了，你在意的不是地理與節(jié)氣，而是不能接受馮夢龍把白素貞寫成了一個哭墳歸來的新寡。

我說：是！這實在太離譜了！

難道寫成處女你就滿意了？她一點也不客氣，說：你這人，跟別的男人其實沒兩樣。我現(xiàn)在告訴你，我就是一個寡婦，你還愿意和我接著往下聊嗎？

我遲疑地打出幾個字：這，是不對的。

她糾正說：不是不對，是你覺得不妥。

就算是吧，我有些激動地說，為什么后來無論是戲臺上、銀幕上以及電視上，全都改變了呢？

她說：那是他們不敢面對真相。

他們？

他們是一個特別愛面子的龐大群體，他們嘴上說的從來都很漂亮。

我可能犯了一個錯誤，我的狹隘與沖動無意間觸及到了一個敏感的話題——真相。我缺乏底氣就這個話題繼續(xù)談下去，只能選擇回避。于是，我收斂話鋒，放緩語氣，對她說：你大概不會否認(rèn)斷橋上那場突如其來的大雨與白素貞有關(guān)吧？

她說：不否認(rèn)。

我說：那么，你覺得一個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仙人，會趁著夜黑風(fēng)高盜取官銀來置辦嫁妝嗎？

她說：誰又能保證你的白素貞不是興風(fēng)作浪的妖怪呢？否則豈能有“水漫金山”？那一場水患殃及多少無辜，你知道嗎？

我回答不了。素貞和法海斗法那當(dāng)兒，我正在金山寺的大殿里敲打著木魚，不知道外面發(fā)生了什么。事后我也只知道一個大概，但是那些悲慘的痕跡早已被人清除得干干凈凈。

她接著說：許仙，我告訴你，這世上，人妖之間，或許從來是沒有界限的，你未必都分得清。你見的神未必是神，仙也未必是仙，即便是神是仙，一旦落到人間，就得食人間煙火，就會染上人的毛病，不是嗎？

我不想再說什么了，最后嘟囔一句：如果我許仙是馮夢龍筆下那種猥瑣的男人，還會用畢生的時間去懷念一個女人嗎？

她停頓了一下，說：有時候，即使懷念，也未必是你的權(quán)利。

那個晚上，我們就此沉默了。

3

幾天前的一夜，白姑娘突然改口叫我“官人”，我便本能地喊她“娘子”。這種語言上的曖昧意味著我們關(guān)系本質(zhì)上的提升，讓我恍然若夢，仿佛回到了從前。我清楚地記得，素貞最后一次喊我“先生”，是上清波門還傘的那一天。

那天晚上她們姐妹就在我這里住下了。但情形遠(yuǎn)沒有戲臺上那么熱鬧和張揚。一切都來得突然，沒有任何暗示和鋪墊。當(dāng)時素貞就簡單地在我耳邊說了一句：今夜我想住下，可以嗎？

面對不期而至的幸福，我不知所措，激動得連話也說不出。素貞說，畢竟是喜事，有勞先生去街上買一對紅燭吧。其他的，我都備著呢。我連連點頭，興沖沖地去了街上。我和素貞住在樓上，青兒臨時在樓下支了個鋪。等我從街面上買了一對大紅的蠟燭回來，素貞已經(jīng)把床收拾利索了——嶄新的被子、床單、枕頭，但不是大紅色的，而是那種桃紅色。見我吃驚，素貞便有些羞澀地說：我們姐妹四海為家，所以隨身得帶上一些干凈的衣物。我竟也信了。

那一晚的魚水之歡我不想在此過多描述，也不想給監(jiān)管部門帶來麻煩。我只說一點特別的：她的肌膚光潤而涼爽，像一塊玉。翌日一早，素貞就起來收拾家了，等我起床之后，她便端上一杯蓮子羹，低叫了一聲“官人”。我猛然意識到，自己成了一個已婚男人。

你還記得你最后一次喊我“先生”在什么時候嗎？我這樣問白姑娘，顯然帶有試探的意思。

清波門還傘那天嘛。白姑娘說，過了那個晚上，我就改口了。

我好激動，一種失而復(fù)得的喜悅油然而生。我對白姑娘說：那天，你實際上是以還傘為理由來進行實地考察的。但我看得出來，你一點也不在乎我的家貧。

錯。我主要是想看看你這里有沒有其他女人留下的痕跡。

原來是這樣啊。

你這人看上去年紀(jì)也不小了，說是單身，起初我并不相信，所以要親自上門看看。我有潔癖，同時也不想破壞別人的家庭。

仔細(xì)回想起來，還真是這么回事。那天素貞帶著青兒上門還傘，剛落座，青兒就說，適才經(jīng)過林子下面，身上濺了鳥糞，便主動打開了我的衣柜，想找件女人的衣服替換，結(jié)果沒找到。接著青兒又說頭發(fā)亂了，還癢得不行，想找一把女人用的篦子，我這里還是沒有。哦，原來這些都是事先安排的試探？

那個晚上我們再次談起了雄黃酒。這樣，就不可避免地涉及到法海。她顯得很大度，替我開脫，說喝酒這事怪不得我，責(zé)任全在那個禿驢。她這么一說，我就有些不安了，在我印象里，只有青兒才會以“禿驢”稱呼法海，娘子歷來都是尊稱法師的。即使后來完全鬧翻臉了，她依然會這么喊。于是我就小心地問了句：你果真是白素貞？

她說：你覺得呢？

我直截了當(dāng)：你不會是青兒冒名的吧？

她反問道：這重要嗎？

非常重要。我語氣堅定地回答，我愛的人只有白素貞。

她說：問題在于，愛白素貞的未必只有你一個啊。

這意思已經(jīng)很明顯了，此刻和我聊天的這位，莫非真是青兒？民間至今還殘留著青兒原是男身的版本。當(dāng)初，因為斗法敗給了素貞，青兒才答應(yīng)變作女身，隨她姐姐下了杭州。青兒以這種方式與自己心儀的女人相依為命，形影不離。我知道這個底細(xì)已經(jīng)很晚了，那是在我逃離金山寺之后，于斷橋邊再度與素貞姐妹相遇。青兒一見，便要殺我。在她拔出青鋒劍的那個瞬間，我從她眉宇之間看到了一股只有男人才有的殺氣。難道現(xiàn)在……

她說：當(dāng)然，愛你的人也未必只有白素貞。

這又是什么意思呢？

然后她就談起了那部叫做《青蛇》的電影，問我是否看過？

我當(dāng)然看過，與這一傳說所有相關(guān)的典籍、文學(xué)和藝術(shù)作品我都門清。這部根據(jù)李碧華小說改編的《青蛇》，是徐克最好的電影作品，張曼玉那種賣弄風(fēng)情的表演，我也可以接受。我不能接受的是王祖賢飾演的白素貞，一副懶散的忸怩作態(tài)，整個氣質(zhì)都不對。我當(dāng)然也不喜歡銀幕上那個許仙。我說：這部電影，多年前就看過。

她說：既然看過，你難道就沒看出一點青兒的心思嗎？

這意思我懂。青兒是這部電影的主角，表現(xiàn)她對我的意思不是一點，而是很多。我記得當(dāng)時坐在觀眾席里，手心都急出了汗。作為姐夫，我確實經(jīng)不起小姨子那樣的挑逗，奇怪的是，作為姐姐的白素貞對此也是視而不見。幸好，創(chuàng)作者最后安排許仙死于青兒的劍下，才得到解脫。我不覺得遺憾，因為青兒在刺穿許仙的心臟之前，說了一句動人的臺詞：你最好和姐姐在一起。這足以說明一切。在我們仨清波門外共處的那段歲月里，青兒和我是清白的，于是我說：天地良心，我和小姨子無染。

她說：我怎么突然覺得，跟你這種人聊天特沒勁呢？

本想是談?wù)劮ê５?，沒想到話題跑偏了，轉(zhuǎn)向了青兒，以至于險些不歡而散。我喝了口茶，有些沉重地說：端午那天，我們第一次接觸，剛說上話，你就下線了。我好失望，通宵未眠……

她回答說：不是剛喝下雄黃酒嗎？我醉了，也不想再次讓你受到驚嚇，如果你再死上一回，我可沒有盜仙草救你一命的能耐。

我說：畢竟時代變了，你可以打120。

她發(fā)來一個笑臉，氣氛得以緩和。然后她說：其實，我第二天有演出，不想熬夜閑聊。

這顯然是有意向我暴露她的職業(yè)身份。對演員這個行當(dāng)，我歷來是有好感的。我喜歡角，但討厭明星。于是我問：你是梨園行的？

她說：嗯。演出的劇目是《白蛇傳》，我演的是白素貞，你信嗎？

我說：你怎么說都可以。如果你告訴我在哪里演出，我可能第二天就會出現(xiàn)在觀眾席里，為你鼓掌。

她說：這我不會告訴你，你也不用套我的話。不過，我演白素貞是事實，以后我會發(fā)一段唱腔給你聽，比如“親兒的臉”。

我說：如此看來，你屬于趙燕俠那一路了。杜近芳的門下是沒有唱這一段的。梨園行從來都是各唱各的，互不買賬。

她遲疑了片刻，發(fā)來一句：沒想到你還是一個戲迷。

田漢根據(jù)《金缽記》改編的《白蛇傳》，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是為杜近芳量身定制的，那是1954年的事。到了1963年，北京京劇團排演這出戲，扮演白素貞的就成了趙燕俠，她覺得“合缽”一場，白素貞的唱詞過于簡單，不能表現(xiàn)生離死別的感情，便要求編劇加上一段，她想多唱幾句。田漢熬了一夜，把原來的“四問”擴充為二十七行，這便是“親兒的臉”的由來。趙燕俠那段大唱不能說不好。問題是，我和白素貞從來就沒有孩子啊，民間關(guān)于這方面的傳說純粹就是扯淡。

4

重提法海，是在昨天晚上。話題還是由雄黃酒而起。這次她采取了單刀直入的方式：這杯酒，究竟是法海送上門的，還是你主動去廟里討要的？

我有些猶豫，說這件事實在說不清楚。

怎么可能呢？她顯然認(rèn)為我在蒙混過關(guān)，語氣嚴(yán)厲地說：就是你主動去向法海討要的。這一點，我想馮夢龍沒有說錯。

承認(rèn)這一點，對我而言是艱難的。往事歷歷，那年端午前一天的早晨，我從白沙堤買蓮蓬回來，在斷橋邊遇見了法海。他是一個看上去特別正經(jīng)的男子，年紀(jì)大約與我相仿，相貌也還端莊，跟戲臺上完全是兩副扮相。他好像就是為了在橋頭等我，以至于我從他身邊經(jīng)過時，下意識地站住了腳。我有些好奇地看著他，問道：法師，你有話對我說？

法海微笑著點點頭，說：蜜月已經(jīng)過了，可許先生卻還沉浸其中。

我愣了一下，我們的婚事，除了街坊鄰居，外人是不知道的，眼前這個和尚卻了如指掌，這不能不讓我感到驚訝。

法海接著說：天上從來不會掉下餡餅，人間也從來沒有免費的午餐。

我不想再搭理這個神神道道的和尚，徑自走了。法海在我身后抬高嗓門喊了句：明日午飯前我還在這里。

那注定是一個不眠之夜。法海的話讓我心迷意亂，對枕邊的女人無動于衷。我仔細(xì)回想了我與素貞相遇的種種細(xì)節(jié)，雖然看不出什么多大的破綻，但也不能說毫無疑點。比如，她怎么突然間就布置好了新房呢？差我出去買蠟燭，應(yīng)該是一個借口……

次日一早，我便偷偷又去了斷橋。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法海還是坐在昨天的石墩上，看著一冊手抄的《金剛經(jīng)》。他明知我近了跟前，卻也不抬眼看我，只道：福兮禍兮，就看這杯酒了。

我問：什么酒？

法海道：端陽佳節(jié)唯人類能飲之酒。

我便明白是雄黃酒。雄黃這味藥，我鋪子里是有的。往年的端午，我會以雄黃泡酒，送給街坊鄰居。也會用雄黃熬成藥膏，給附近的孩子們點抹額頭，為了驅(qū)防蚊蟲。我還見過，屠戶張老伯將整壇的雄黃酒倒進錢塘江，這老人說，天底下所有的江河都是相通的，這壇子雄黃酒，就是要把汨羅江中的老龍王醉暈，才能保護屈原。那么，眼下法海的這杯雄黃酒，用意何在呢？他強調(diào)“唯人類”，也就暗示著素貞不屬于人類，而是異類……

我不能不感到害怕?？墒牵矣趾芎闷?。心想這一關(guān)終歸是要過的，于是就將一包雄黃放進了黃酒壇子……

我的手已經(jīng)有些發(fā)顫了，打出一行字：事情……大致……就是這樣。

原以為她會發(fā)過來一連串的譴責(zé)，但是，她發(fā)來了一個調(diào)皮的笑臉。

她說：你承認(rèn)這算一場合謀，但這不是全案的經(jīng)過。

全案？我很納悶：這件事怎么會扯到案子上呢？

她說：險些鬧出人命，你能說不是案子？我只想告訴你，事情遠(yuǎn)不是你想的那么簡單。

此話怎講？

她便說開了：既然你認(rèn)定白素貞是仙人，她怎會不知那是一杯雄黃酒？別以為你玩的那點偷梁換柱的小把戲她看不出來，只是不點破而已，為什么？身為異類，豈能不知雄黃的禁忌？知其不能為而為之，為什么？明知飲下的是雄黃酒，自然更知將會導(dǎo)致怎樣的后果，卻絲毫不作防范，置愛人的生命于險境，這又是為什么？

我無言以對。沒有比偶像的動搖、信念的幻滅更令人傷心的事了，此刻我已瀕臨崩潰的邊緣。素貞這么做目的何在？是考驗還是脅迫？我不敢想下去。難道，今夜我將失去我心中的女神？我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但我需要面對，躲是躲不過的。這時，手機突然響了，更奇怪的是，面前的電腦也在這一瞬出現(xiàn)了黑屏，死機了。手機的鈴聲在這個深夜顯得格外空洞和陰森。我很不情愿地拿起手機，卻聽不見對方的聲音。我便問：喂，哪位？

對方還是沒有回答，但我能聽得出呼吸聲，很遙遠(yuǎn)，像錢塘江的潮汐。然后，對方就將電話掛斷了。這種事倒是時有發(fā)生，以前我并不在意，可是這個晚上卻讓我感到莫名的恐懼！顯然這不是一個打錯了的電話，也不是騷擾電話。這些年來，除了幾個社區(qū)的熟人牌友，我是不會輕易泄露通訊方式的。我在想，電話的另一端是誰，會是白素貞嗎？不會，我堅信不會是她，盡管白姑娘一連串的“為什么”，我依然不會相信白素貞會加害于我。

那么，打電話的人，難道是法海？

我之所以不喜歡馮夢龍，是他筆下的法海從來都是正義的化身。對這位禪師的認(rèn)識，我經(jīng)歷了漫長的過程。我記得，在金山寺修行的那段時間里，每天深夜，后院里都會傳出奇怪的聲響。我捅破窗戶紙，月光下，魁梧的禪師正赤裸著身體在刻苦手淫。我這才知道，禪師本是個借一襲袈裟掩藏著強盛性欲和叵測之心的男人，所以他無法不去憎恨被其他男人擁有的美女。在錢塘一帶，素貞的美麗無疑首屈一指，這便遭致了暗算。

電腦的屏幕居然又亮了起來，但白姑娘已經(jīng)下線了。我只能給她留言：明晚務(wù)必一見，切切。

5

時間過了夜間十一點，她還是沒有來。按理，今晚她的演出早該結(jié)束了。她還會有別的應(yīng)酬嗎？我擔(dān)心她沒有看見留言，更擔(dān)心她以為我不敢面對真相，選擇了逃避。昨晚的事讓我心有余悸，我這么說實在有些荒唐，作為一個虛構(gòu)的人物，竟然還如此在乎一具根本不存在的肉身。當(dāng)然，與生俱來的好奇心也害我不淺，這樣的教訓(xùn)實在是太多了。

謝天謝地，她還是來了。我能想象得出今晚她很疲憊。一聊，果真是這樣。她說本來的安排，這出大戲中的武戲部分，比如“盜草”和“水斗”，是由另一位專工刀馬旦的演員擔(dān)任的，但這女孩今天突然宣布結(jié)婚，并宣布就此退出舞臺。無奈之下，今晚的演出只能由她一力承擔(dān)了。

演“水斗”一場，她說，我在想一個問題。就算身為異類的白素貞懷有一副菩薩心腸，可許仙這個男人——你別介意，畢竟還是背叛了她;可她呢，卻照樣為了這個男人去挑戰(zhàn)法海，不惜水漫金山，這是愛嗎？再說了，既然作為禪師的法海內(nèi)心喜歡白素貞這個異類，又為何三番五次地同她過不去呢？他其實也是在爭奪許仙——我好迷茫，我不知道如此斗來斗去究竟為了什么，看似都是理直氣壯，正義感滿滿的，其實都不堪一擊。

不想打斷她，我愿意傾聽。

她繼續(xù)說：回來的路上，我好像是想明白了一點。這出大戲里，神怪從來都是主角，純粹算作人類的，只有一個許仙，莫非，神怪是想爭奪對人的控制權(quán)？只是手段不同罷了——白素貞以愛的名義，法海以感化的方式，但目的卻是一致的，就是對人的控制。我想，這或許就是為什么神話這種東西生生不息的根本所在。你同意嗎？

我說：我腦子很亂，但是，恕我直言，我不希望這個故事——就算是神話吧，就此完結(jié)，我愿意這個傳說千秋萬代……

這樣你就可以安然活在其中永垂不朽？

我沉默了。

但我不希望這樣，真的不希望。她說，沒有神話的人間便是最好的人間。

……

白姑娘就此消失了。第二天，我發(fā)現(xiàn)她給我留言：

官人，也許某個周末，我們會在斷橋上相逢。保重。

這句簡短的留言讓我熱淚盈眶。

那以后，每逢周末我都會去斷橋走上一圈。無論陰晴，腋下都會夾著一把傘。我深知這是無望的奢求。其實，從第一天起，我就猜到這會是一個善意的騙局。即使這樣，我也照樣會去，盡管故地重游讓我傷感。斷橋邊上，有一個化裝照相留影的攤位，有人穿著《白蛇傳》的戲裝，正在吆喝著“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不過沒有人搭理?；蛟S，傳說正以一種難以覺察的方式在民間悄然消失，如同氣溫升高之于冰山消融。可我還是不想離開這個傳說，人們似乎也習(xí)慣與傳說為伴，如同睡慣了自己熟悉的枕頭。但是，這一切都會改變，這一切正在改變，不以人的意志轉(zhuǎn)移。

夕陽西下，所謂的“雷峰夕照”早已名存實亡，重建的那座喚作雷峰的塔，是帶著自動扶梯的，怎么看，都像是一個商場。

公元1924年，雷峰塔倒塌的那個上午，我聞訊趕到了現(xiàn)場。那座破爛不堪的磚塔，委實坍塌于我的眼前。但是，卻尋不得素貞絲毫的蹤跡。我跟隨那些政府專家進入塔下的地宮，除了找到幾卷破爛的經(jīng)文和幾顆黯淡無光的舍利，就沒有任何發(fā)現(xiàn)。法海禪師的那只金缽哪里去了？我這才真正的相信，法海當(dāng)初說的“雷峰塔倒，白蛇出世”只是用來誆我的。我就這樣被神話一般的傳說欺騙了這么多年，最終讓自己成為傳說中卑賤的陪襯。

至于法海禪師，在吳越的鄉(xiāng)間，老人們至今都認(rèn)為他是逃到堅硬的蟹殼里避禍去了。于是每逢中秋，我都會親自煮上一簍子螃蟹，用小火慢慢煮成橘色，再一一剝開，倒是見到一個個袖珍的和尚模樣，仿佛入定了。然而我分明錯了，關(guān)于法海避禍的傳聞不脛而走，然而并不可信，這位非凡的禪師依然混跡人間，他是不會輕易放過我的。好幾次，我走在紛雜的人群中，某個瞬間，會猛然覺得背脊上停留著兩道寒光，我這才清醒過來——有人從來就沒有放棄對我的跟蹤，還是以某種崇高的名義。

2018年7月25日，于泊心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