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泰而
銀杏葉子黃了,落了,它變成了風景。不管你怎么待它,它都以自己的姿態(tài)緘默著,不喧嘩、不熱烈,過一陣子,就默默地消逝在時光深處。
哲人康德卻認為,審美判斷是情感判斷,客觀的美是難以存在的。這也有道理。琴音再美,牛難以聽出高山流水。
同樣面對秋天,有人贊美,有人悲凄。
劉禹錫說:“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焙罋飧稍?,意氣風發(fā),快哉快哉。而王勃嘆道:“長江悲已滯,萬里念將歸。況屬高風晚,山山黃葉飛。”本來就想家,漫山黃葉又隨風飛,心里的悲意更加深重了。
一樣風景,兩種感受。你有你的快樂,我有我的哀愁。
風越來越大了。在向冬天邁進的日子里,寒意開始肆虐著北方。
夜色中,于微弱的燈光下,拾起一枚銀杏葉。金黃、素凈,如一個干凈的靈魂。它在輪回嗎?
不由得想起父親來。老人家逝世很多年了。他在世的時候,每逢秋天,會帶著我爬到山林中撿茶子,下到稻田里捉泥鰍。湘西山中樹木多,楓葉紅了,其他樹木青翠著,紅綠相映,端是美好。父親于采摘茶子之余,常采了茶泡(茶樹上的一種果)給我吃。我爬在樹上,一邊摘茶子,一邊享受山果的美味,何其快樂。稻子已收割了,草垛散落在田地里。大片大片的田野,空曠、悠遠、寂寥。我跟在父親身后,看父親熟練地從田里將泥鰍翻出來,捉住,扔到我提的小籃里。時光很慢,很溫馨。
父親在哪里呢?如今,夜空里,有寒星閃閃。父親在遙遠的另一個世界里吧。
葉子落了,明年還會長出新的葉子。父親沒了,就真的沒有了。人生沒有輪回。想起這些,心中涌起了一股淡淡的痛。
1920年10月,北京金秋。瞿秋白在做去俄國學習的準備。前途茫茫,未來不知在何處。有一天,他去城南訪友,出來時天已經(jīng)黑了。
他回憶:“正是秋夜時分,龍泉寺邊的深林叢樹時時送出秋聲,一陣一陣蕭蕭的大有雨意,也似催人離別。滿天黑云如墨,只聽得地上半枯的秋草,颼颼作響。那條街上,人差不多已經(jīng)靜了,只有一星兩星洋車上的車燈,遠遠近近的晃著。遠看正陽門畔三四層的高洋房,電光雪亮的閃著……”
這樣的文字,看上去只是一種客觀的描摹,但細細讀來,別有情致,引人心里一陣一陣的惆悵。
清初的大詞人納蘭容若要直白一些:“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p>
這首詞很多人解讀過,說他在懷念亡妻。且不去考證他在懷念誰。單通過字面意思,就可看出他在懷念往事,心情嚴重不懌。這個金黃色的秋天,在他的心里,大抵是不可愛的。情深不壽。容若不到三十一歲就去世了。正值人生盛年,可嘆也!那些秋意濃濃的詞句,透露出了他早逝的信息。
康德是一個智者。客觀的美,一到我們心里,就投上了我們的色彩。
金黃的銀杏構建了金秋的圖景。
路人,各式各樣的路人,停下來,掏出相機、手機,取景、拍照。他們想把這秋光留在自己的影像里。留得住嗎?在時光機還沒有發(fā)明之前,不得不承認一種事實:時光是不可逆的,也是無敵的。留住在影像里的秋光,固化成一種記憶??墒牵吘挂呀?jīng)消逝了。留在那里的,只是一種幻像。你不能觸摸到你的昨天。今日之我,已不同于昨日之我。
無奈,卻是事實。秋光,亦如是。
詩人看到秋天,像劉禹錫那么樂觀的,可還是少。馬致遠說:“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鄙倌甑臅r候,我曾將這小令讀了又讀。只覺美得不可描繪。
而今呢?——到了“卻道天涼好個秋”的境界么?經(jīng)歷過一些滄桑,但還不至于吧。
秋思亂飛了。
其實,葉生葉落,秋來秋去,又干卿底事?
(選自《名家散文》)
【推薦語】 “我們站在古人站過的那些方位,用與先輩差不多的黑眼珠打量著很少會有變化的自然景觀,靜聽千百年前沒有絲毫差異的風聲、鳥聲,心想文化的真實步履就落在山重水復、莽莽蒼蒼的大地上(余秋雨《〈文化苦旅〉序》),落在這銀杏葉上。客觀的美難以存在,銀杏依然是銀杏。而客觀的美一到我們心里就投上了我們的色彩?;蚩煸?,或悲意,或溫馨,或惆悵。這一切皆源于活化石一般的銀杏群體生命可以輪回,而人的個體生命時光不可逆轉。這篇文化散文由眼前的銀杏引發(fā)詩思,將詩情投注、激活于書頁上安睡的詩文,以連接、穿透古今的秋思文化,呈示自己的文化觀點——審美判斷是情感判斷——美是一種客觀的品質,有了人類情感的參與,客體的文化生命之美便得以輪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