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叢昕
按照常情常理,范仲淹必須是認祖歸宗之后,才有可能提出安葬母親的要求,而絕不可能是相反。由此也可斷定,范仲淹必然是在其生母在世之時、在他擔任亳州節(jié)度推官之時,即已認祖歸宗。
范仲淹二歲而孤,當其四歲時,母親謝氏攜其改適淄州長山(今山東鄒平)朱氏,取名朱說(悅)。及長,詢知家世,認祖歸宗,復姓更名為范仲淹。但是,他究竟于何時復姓更名?又為何更名為“范仲淹”?文獻記載或語焉不詳,或說法不一,以致今天依然存在不小的爭議。筆者擬就這兩個問題談談自己的看法,并以此就教于方家。
關(guān)于復姓更名的時間
宋史本傳稱:范仲淹“舉進士第,為廣德軍(今安徽廣德)司理參軍,迎其母歸養(yǎng);改集慶軍(今安徽亳州)節(jié)度推官,始還姓,更其名”。
本傳說法大約源于富弼的《范文正公墓志銘》:“公既長,未欲與朱氏子異姓,懼傷吳國(按,其母謝氏贈吳國夫人)之心,姑姓朱;后從事于亳,吳國命,始奏而復焉。”富弼的說法,則源于范仲淹行狀。南宋樓鑰撰《范文正公年譜》,則沿用這一說法:“天禧元年丁巳,年二十九。遷文林郎,權(quán)集慶軍節(jié)度推官,始復范姓。”
按說,范仲淹復姓更名的時間,據(jù)此即可定案。但在宋代的一些重要文獻中偏偏還有不同說法。比如歐陽修《范仲淹神道碑銘》,只說“公生二歲而孤,母夫人貧無依,再適長山朱氏”,至于初名朱說、而后復姓更名,事涉隱私,一概不提。
較早為其立傳的北宋史官張?zhí)朴⒄f:范仲淹“幼孤,母適朱氏。祥符八年登進士第,曰朱說者是也”。他點出了朱說之名,卻不提何時復姓更名。曾鞏《范仲淹傳》則說:“仲淹二歲喪父,而母改適長山朱氏,故從繼父姓。大中祥符八年登進士第,曰朱說。后喪母,服除,始復其姓,而改今名?!痹栂蛞晕恼旅?,且曾受范仲淹親炙,既然他稱范仲淹復姓更名的時間是在“喪母、服除”之后,自然影響深遠,于是成為紛紜異說的肇端。南宋王偁撰《東都事略》,便沿襲了曾鞏的說法:“仲淹二歲而孤,母貧無依,改適長山朱氏,故冒朱姓,名說母喪去官及終喪,乃歸宗,易今名。”
這樣一來,范仲淹何時認祖歸宗、復姓更名,便出現(xiàn)了兩說:一說是在生母謝氏在世時的天禧元年(1017),一說是在喪母乃至服除之后的天圣六年(1028)。兩者孰是孰非,便成了一個各自持之有故而不易扯清的話題。
筆者認為,古今爭論,似乎都忽略了如下幾個關(guān)鍵性問題:
一是范仲淹生母謝氏的身份。據(jù)《范氏家乘》特別是蘇州范氏總譜可知,范仲淹有兩位母親:嫡母陳氏,庶母謝氏,而范仲淹實為庶出。其父范墉死于徐州,其嫡母陳氏帶著自己所生的仲溫兄弟回了蘇州老家。而范仲淹母子作為側(cè)室庶子,在范家其實已無立足之地。所謂“貧而無依、更適他人”,不過是一種委婉的飾詞,謝氏被迫改嫁的真實原因,還在于她的側(cè)室身份。
二是謝氏改適朱氏之后的家庭地位。據(jù)《長山朱氏家譜》,范仲淹養(yǎng)父朱文翰原配初氏,亦生有數(shù)子。另據(jù)司馬光《涑水紀聞》卷十:仲淹“與朱氏兄弟俱舉學究”,看來他與朱氏兄弟的年齡似乎相差不大。如果初氏去世而謝氏為繼娶之正室,那么,謝氏自應取代初氏而成為家庭主婦。但是,謝氏并沒有住進朱家。據(jù)清初新城(今山東桓臺,與長山相鄰)王士禎(即漁洋山人)之《顏山雜記》,其時謝氏住在顏神鎮(zhèn)(今淄博市博山區(qū))。清代《長山縣志》載有邑人劉孔懷所著《范文正公流寓長山考》,更明確指出謝氏住在顏神鎮(zhèn)之秋口。謝氏為什么住不進朱家?朱氏兄弟可以過一種“浪費不節(jié)”的奢侈生活,而“朱說”卻要住進醴泉寺去“畫粥斷齏”。兩相對比,顯而易見的原因是初氏夫人尚在,謝氏依然沒有取得正室地位。
三是繼父朱文翰去世的時間。據(jù)常理,范仲淹之認祖歸宗,只能是在其繼父朱文翰去世之后?!端螘嫺濉穬x制一之一六載有范仲淹奏請朝廷回贈其繼父朱文翰一官的奏章一道,內(nèi)稱朱為“故淄州長山縣令”,這應該是朱文翰的最后一任官職。說明他是在任職長山期間或者此后不久去世。另據(jù)范仲淹《文集》及其《年譜》,皆無范仲淹入仕以后為其繼父丁憂的記載,說明早在范仲淹入仕之前朱文翰已經(jīng)去世。筆者曾經(jīng)這樣說過:朱文翰寵愛范仲淹母子,不等于朱氏全家都寵愛范仲淹母子;朱文翰在世時全家都寵愛范仲淹母子,不等于他去世之后還都繼續(xù)寵愛范仲淹母子。恰恰相反,一旦朱文翰去世,作為側(cè)室和異姓庶子的仲淹母子,很可能不久即陷入困境。因為仲淹畢竟是范家骨血,此時與朱家已無任何關(guān)系,故其境遇之尷尬和悲慘,勢必遠甚于在范家之時?,F(xiàn)實之境遇,迫使他不得不力求盡快脫離。
最值得我們注意的,便是《年譜》轉(zhuǎn)引《家錄》的那段話:“公以朱氏兄弟浪費不節(jié),數(shù)勸止之。朱氏兄弟不樂,曰:‘吾自用朱氏錢,何預汝事?公聞此疑駭,有告者曰:‘公乃姑蘇范氏子也,太夫人攜公適朱氏。公感憤自立,決欲自樹立門戶,佩琴劍,徑趨南都。謝夫人亟使人追之,既及,公語之故,期十年登第來迎親?!?/p>
這段話為我們提供的信息量很大:
其一,樓鑰將它系于大中祥符四年(1011)范仲淹離開長山去南都(今河南商丘)求學之時。其時范仲淹已23歲,說明此事對他刺激很大,成為促使他“感憤”而離開的契機。
其二,“朱氏兄弟”可作兩解:一是單就朱氏而言,既曰兄弟,說明不止一人,其生母應皆為初氏;二是就范仲淹而言,如果其中范仲淹有的稱兄,有的稱弟,那就可以證明謝氏到了朱家之后,初氏還在繼續(xù)生育,由此可以斷定謝氏仍為側(cè)室無疑。
其三,朱氏兄弟之所以敢于當面搶白揭短,無非出于兩種可能:一是其生母初氏尚在,他們有恃無恐;二是朱文翰已經(jīng)去世,他們失去管束,才會如此出言不遜。在筆者看來,兩種情形應該都有。
其四,由范仲淹之“感憤”,其母子此時處境之屈辱和艱難,可想而知。
其五,這位“告者”為何多事?他之所以將隱私道破,很可能是出于同情,對于范仲淹母子的境遇已經(jīng)看不下去。
其六,“期十年登第來迎親”,這一立誓承諾,不可小看。當時朱文翰如果尚在,或者謝氏已經(jīng)成為家庭主婦,范仲淹斷斷不會如此發(fā)誓。如果是那樣,范仲淹發(fā)誓單單要把母親接走,豈不是既拆散了一個好端端的家庭,又拆散了一對老夫老妻?由此恰可反證,一是謝氏并未成為朱家主婦,二是朱文翰已經(jīng)去世。
四是認祖歸宗與復姓更名的關(guān)系。兩者密切相關(guān),順序有先有后。就是說,范仲淹必須首先提出認祖歸宗的意愿,并且征得蘇州范氏家族的同意,而后才可復姓更名。范仲淹提出的時間,據(jù)樓鑰《年譜》:“祥符八年,年二十七歲,舉進士禮部選第一,遂中乙科,初任廣德軍司理,后迎侍母夫人。至姑蘇,欲還范姓,而族人有難之者。公堅請云:‘止欲歸本姓,他無所覬,始許焉。至天禧元年,為亳州節(jié)度推官,始奏復范姓?!睒氰€記述的這段曲折經(jīng)歷,與前揭“期十年登第來迎親”相呼應,正可反映范仲淹認祖歸宗的迫切心情。
五是范仲淹自己的表白:
其一是范仲淹的奏表。在中國,認祖歸宗、復姓更名,是件大事。作為朝廷命官,還必須得到朝廷核準?!赌曜V》曾摘錄范仲淹這道奏表:“其表略云:‘名非霸越,乘舟偶效于陶朱;志在投秦,入境遂稱于張祿,用事最為親切。”對此,我們難免會引起好奇:奏表究竟說了些什么?其文集為何不加收錄?同時我們也不難想象:奏表既然專為請求朝廷批準他復姓更名之事,那么,他當初離開范家的原因、經(jīng)過以及認祖歸宗的理由,就必須向朝廷報告清楚。這就必然要涉及范仲淹身世方面的那些隱私。請想一想,這些隱私,除了不得不向朝廷如實報告之外,他會以此“苦出身”作為向世人炫耀的資本嗎?所以說,不論其奏表寫得多么工巧典雅,哀感動人,范仲淹也決不會將它收入文集。這里所應留意者,還有“偶效”“遂稱”兩個詞語。作為文言虛詞的“偶”“遂”,都含有“為時不久”之義,也可說明范仲淹入仕不久即向朝廷提出了報告。據(jù)此也可推定,范仲淹認祖歸宗的時間,不大可能拖延到十多年以后。
其二是范仲淹寫給范仲儀的信。據(jù)其《尺牘》卷下《與仲儀待制》第三帖云:“昔年持服,欲歸姑蘇卜葬,見其風俗太薄。因思高、曾本北人,子孫幸預縉紳,宜構(gòu)堂,乃改卜于洛?!边@段話明白無誤地坦陳了他當初考慮如何安葬母親的心路歷程。就是說,昔年持服期間,他不是不想把母親安葬于蘇州范氏祖塋。只是由于那里“風俗太薄”,才不得不改葬洛陽。對此,我們必須考慮辦事的順序:按照常情常理,范仲淹必須是認祖歸宗之后,才有可能提出安葬母親的要求,而絕不可能是相反。由此也可斷定,范仲淹必然是在其生母在世之時、在他擔任亳州節(jié)度推官之時,即已認祖歸宗。
“朱說”為何更名為“范仲淹”
不少現(xiàn)代學者認為,“朱說”之更名為“范仲淹”、字“希文”,與他推崇隋末大儒文中子王通(字仲淹)有關(guān)。筆者對此頗不以為然。一是因為我們從范氏文集中找不到他特別推崇王通的文字,二是在其同代人中,也無人言及“范仲淹”崇拜“王仲淹”。
那么,當年的“朱說”究竟為什么更名“范仲淹”?其實很簡單:既然回歸范家,就要改姓為“范”,沒有選擇余地;“仲”字是范家既定的輩分排行,他也別無選擇;可供他選擇的只有第三個字,余地也很有限。因為宋人取名有一習慣:親兄弟小排行常從漢字同一部首中選取。既然范家兄長仲溫等取名從“氵”,那么他也只能從“氵”。“氵”部可選字甚多,讓他最為滿意的,應該就是這個“淹”。為什么?筆者猜想,因為這個字不僅內(nèi)涵豐富,義兼褒貶,而且最能切合“朱說”的實際。一方面,淹遲、淹泊、淹沒、淹留、淹滯、淹塞、淹蹇等等,最能反映他的坎坷不幸;另一方面,淹貫、淹通、淹識、淹博、淹該、淹雅、淹穆、淹華等等,最能代表他的志向追求。一字之選,涵義雙關(guān),兼顧褒貶,既可反映他的過去,又可代表他的將來,既可反映他的不幸,又可代表他的企盼,真可謂匠心獨運,妙不可言。筆者并不否認,這里有可能受到了王通字仲淹的啟發(fā),但主要還應歸結(jié)于他的睿智、博學和巧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