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亮
九月的花洲書院畢竟有些涼了,鄧州不同蘇州,庭院中手植的幾株桂花樹芬芳凋謝,但那又有何關(guān)系呢?書香不比花香更雅致嗎?目送一班剛剛誦習(xí)經(jīng)典的學(xué)子,范仲淹轉(zhuǎn)身走進春風(fēng)堂,放下手中書卷,幾案上那幅《洞庭晚秋圖》又牽扯出幾番舊日思緒。
日星隱耀 去國懷鄉(xiāng)
慶歷三年(1043年),朝政時弊令他極為痛心,當醞釀多時的《十事疏》上奏仁宗后,圣上明朗的態(tài)度令他欣喜不已——采納建議,立即施行,“慶歷新政”轟轟烈烈地開始了。然而好景不長,新政觸及大官僚利益,不久就因保守派的反對而夭折了,他也因此被貶至陜西四路宣撫使。貶謫這種事他經(jīng)歷得太多了,還是秀才時就多次上書批評宰相,因而三次被貶。友人梅堯臣曾勸他慎言,少管閑事,他在《靈烏賦》中直言:“寧鳴而死,不默而生?!币簧戆凉牵瑢幷鄄粡?。然而同是銳意革新的好友滕子京竟被誣告“在汪州費公錢十六萬貫”(《宋史》卷三百三),慶歷四年春降官知岳州。這個好友他是了解的,“尚氣,倜儻自任”,一直擔心他鬧出事來,常想勸慰一番。怎奈慶歷五年,自己的參知政事又被罷免,改知邠州,不久改知鄧州。顛沛遷徙中,好多事也只好交給時間了。
花洲春長 寵辱偕忘
慶歷六年(1046)正月,五十八歲的范仲淹正式赴任鄧州,此時他的身體狀況不佳。大凡遭際若公者,難免生出“老病孤舟”的慨嘆,但是由“處廟堂之高”的參知政事被貶任“處江湖之遠”的鄧州知州的范仲淹卻并沒有氣餒和悲觀。宦海沉浮中,少時猛志從未摧折。雖不能將改革在全國貫徹,但他仍希望能在鄧州這片小天地實現(xiàn)富民強國的夢想。如其在《鄧州謝上表》中所言:“求民疾于一方,分國憂于千里。”
鄧州城東南的湍河畔有處小洲,原本景色絕佳,但因疏于修整,現(xiàn)出破敗之景。他重新組織規(guī)劃,一座公園神話般展現(xiàn)在鄧州百姓面前。百花齊放,綠樹成行,眾鳥棲集,啁啾鳴唱,流水潺湲,如調(diào)素琴,“百花洲”名聲再起,百姓無不拍手稱快。以此為契機,他又重修“覽秀亭”,建造“春風(fēng)閣”,景致秀美,如臨江南。在野言教,政在教中。他興辦“花洲書院”,閑暇之時常去執(zhí)經(jīng)講學(xué),使該書院成為當?shù)氐娜瞬排囵B(yǎng)基地,鄧州后來人才輩出和他的這些努力是分不開的。除此之外,他組織興修水利,保土安民,政績斐然,真正做到了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并且始終深入民間,體恤民力,因此即使是鄉(xiāng)野和街巷的平民百姓,也都能叫出他的名字。自此,他才真正感到了欣慰。
屬文記勝 規(guī)箴知己
同年六月,好友滕子京派人來見范仲淹,求他為自己整修的江南名樓岳陽樓作記以傳久遠。信中說:“樓觀非有文字稱記者不為久,文字非出于雄才巨卿者不為著?!彼€得知滕子京貶官岳州后,經(jīng)過兩年的苦心治理,政績卓著,岳州出現(xiàn)了欣欣向榮的面貌,這令他非常高興。隨信帶來的還有一幅《洞庭晚秋圖》,除了修葺一新的岳陽樓,畫面上那“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的氣象,讓身處鄧州的他思緒萬千。范仲淹的朱姓繼父曾任洞庭湖畔的安鄉(xiāng)縣令,他跟隨繼父在洞庭湖畔度過了少年時代,洞庭湖優(yōu)美的風(fēng)光在他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對那里,他是有感情的,自不必說現(xiàn)在那是好友所在之地了。受此重托,不敢怠慢。然而他并未親登重修之樓,且此樓自唐代以來就成為譽滿天下的名勝了,唐宋之際,朝廷貶官又大多遠謫西南,歷代失意官吏與遷客騷人,多會于此,前人之述備矣。若想不落窠臼只有另辟蹊徑了。
九月十五日這一天,仿佛命運安排好了一般,他突然有了靈感。觀覽圖卷片刻,抬頭望向天邊,他想到了站在岳陽樓上遠眺洞庭湖的壯闊景色,想到了滕子京貶官后為治理好岳陽所做的艱苦努力,想到了自己在鄧州做地方官的感受,想到了自己遭受挫折的治國平天下的抱負,于是,墨跡在紙上綻放了。
簡略介紹作文緣由及岳陽樓之大觀后,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和好友相同的遭遇,不正像“淫雨霏霏”的時節(jié)里,湖面上“陰風(fēng)怒號,濁浪排空”的景象嗎?此時人最容易感到迷茫,再登樓憑欄,看到的只有“日星隱耀,山岳潛形”,辨別不了方向,看不到希望,怎能不懷“去國懷鄉(xiāng),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之愁緒呢?難怪杜甫要“憑軒涕泗流”呢!此中有悲苦,古今人皆同。
而當“春和景明”之時再登樓,放眼望去,那般“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悅?cè)搜勰?;沙鷗、錦鱗、岸芷、汀蘭,點染在壯闊的畫面中,頓時顯得靈動非常。待到“長煙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躍金,靜影沉璧”,夜色中的那份靜謐因了“漁歌互答”更顯出萬籟俱寂時自然雄奇的感染力。此樂何極!怎能不心曠神怡,寵辱偕忘?更別說把酒臨風(fēng)了,真的只有“喜洋洋”這樣充滿世俗氣息的詞可以形容貼切了。
然而世俗之人的悲喜放到自然面前,總顯得那么不值得一提,更別說放到歷史的巨浪驚濤中了。那么古代的圣賢仁者會如何呢? “用之則行,舍之則藏?!薄鞍钣械绖t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進不入以離尤兮,退將復(fù)修吾初服。”當這些經(jīng)典的語言飛入腦海,一切都清晰了。他不禁慨嘆:“嗟夫!”“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八個字順理成章地落在紙上。外物和個人的悲喜何足道也?在位自當陳力就列,在野又能怎樣?只要想為國效力,為民謀福,在哪里都能做到。有感而發(fā),他繼續(xù)寫道:“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太過消極愁苦了,樂從何來呢?想想岳州,看看鄧州,相隔何止千里萬里?兩個貶謫之人卻都在做著同樣的事,務(wù)必鞠躬盡瘁,使政通人和。這不是樂嗎?對,這就是吾輩應(yīng)有之憂樂觀:“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奔热簧頌橐环礁改?,怎敢辜負黎民之盼?誓磨鐵肩,擔起天下!“噫!微斯人,吾誰與歸?”文末一句有勸勉滕子京之意,但誰說這不是對天下所有人的一種規(guī)箴呢?
真如滕子京所言,岳陽樓從此跟范仲淹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那赤膽忠心躍然紙上,《岳陽樓記》風(fēng)行千古,成為后世無數(shù)仁人志士身體力行的行為準則。范仲淹更是用他的生命為這篇豪壯的美文做了一個最好的注腳。
今日的鄧州街頭還聳立著范仲淹的巨型塑像,他當年創(chuàng)辦的花洲書院已成為當?shù)叵碛惺⒚泥囍菔械谒母呒壷袑W(xué)的一部分,瑯瑯書聲穿越千年的時空,依舊在古老的花洲書院中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