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的長篇小說《子夜》第一章,上海富商吳蓀甫派人開車去接父親,原文這么寫道:
汽車愈走愈快,沿著北蘇州路向東走,到了外白渡橋轉(zhuǎn)彎向南,那三輛車便像一陣狂風(fēng),每分鐘半英里,1930年式的新紀錄。
每分鐘半英里,每小時就是30英里,換算成公里,時速只有48公里而已,怎么能創(chuàng)造同款汽車的最快紀錄呢?難道茅盾在開玩笑嗎?
沒開玩笑。
民國時期堪稱“慢車時代”,當(dāng)時陸地上的一切交通工具都很慢。1933年郁達夫去浙江旅游,從朋友那兒借了一輛汽車,從杭州開到富陽,行程42公里,路上花了兩個小時,平均時速21公里。然后他又從桐廬開到杭州,行程90公里,路上花了三個半小時,平均時速26公里。
民國時期車速慢,一是因為汽車制造水平遠遠不如今天,二是因為當(dāng)時的路況實在太差。
民國前期北洋軍閥當(dāng)政,北京是首都,但全城居然沒有一條雙向四車道的路,長安街也只有兩條機動車道,中間的路面高高隆起,走汽車和馬車,兩邊的路面鋪設(shè)在陰溝上,走行人和人力車。絕大多數(shù)行人不懂交通規(guī)則,亂走亂撞,很容易出事。這且不說,路面還很臟,雨天污水遍地,晴時塵土漫天。
1926年6月28日,吳佩孚的專車開進北京。那時西長安街剛剛鋪上柏油,東長安街還是條磚鋪砌,過了這段路則全是黃土。吳佩孚的座駕是美式軍車,車身極重,把土路碾出兩道白晃晃的車轍,南風(fēng)一起,灰塵漫天。那天魯迅出來買藥,剛好趕上吳佩孚進城,但他只看見大路上黃塵滾滾,車中人看不分明?;覊m那么大,過往行人看不見吳大帥,給吳大帥開車的司機也看不清過往行人,車速一快,必然出事。
上海開埠早,發(fā)展快,晚清時就開始修公路,路況之佳居全國首位,但是人太多,英租界和老城區(qū)的人口密度超過每平方公里5萬人,比現(xiàn)在都擁擠。且看民國小說《人海潮》第十五回描繪的一個場面:
馬路中萬人如海,靜安寺?lián)頂D如潮,口中銜一段雪茄煙頭,手軋住了,只能向空亂唾,唾到樓下看客口中,哧的一聲,燒焦舌子,也不能伸手挖出,其軋如此。婦女身懷六甲,挺著一個大肚子,偏要去看,丈夫保護胎兒起見,替她粘上一條“油漆未干”的紙條,依然無效,往往一個人出門,兩個人還家。
您想想,街上這么多人,怎么能順利開車?即使把車開上街,又怎能把車速提上去?
北京和上海的路況尚且如此,偏遠的地方更不必說。
云貴川一帶地處偏僻,萬山聳立,人們世世代代依靠步行和騎馬,民國初年時幾乎連一條公路都沒有。云南省主席龍云買過一輛汽車,從香港進口,過了廣東就沒法開了—因為路況太差,根本開不過去—只能就地拆散,用馬把零件馱到昆明。1921年7月,河南省財政廳廳長薛篤弼去安陽考察,乘坐一輛美國道奇車,設(shè)計時速90公里,卻只能按照20公里的時速往前走。因為路基是石頭,路面是煤渣,大雨一沖,煤渣散了,露出高低不平的石塊,必須曲里拐彎走S形。走著走著,嘭的一聲,托底了。倒車,轉(zhuǎn)彎,沒走多遠,哧的一聲,輪轂撞石頭上了。這種路怎么能開快呢?再好的車也得像蝸牛一樣慢慢爬。
說完了民國時期的路況,我們再來看看民國時期的限速。
民國剛建立那會兒,全國都沒有限速。為啥呢?因為科技落后,沒有可靠的測速設(shè)備,執(zhí)法者全憑一雙肉眼。只有在上海租界、天津租界、廣州沙面、北京東交民巷這些外國人說了算的租界區(qū),才可能援引他們本國的慣例,制定一個不太嚴格的限速標(biāo)準(zhǔn)。
1917年,在東交民巷的影響下,北洋政府治下的京師警察廳發(fā)布了一張通告,第一次為北京的司機制定了限速標(biāo)準(zhǔn):“自用及營業(yè)各汽車行駛速率,至快每分鐘以營造尺六十六丈為限,不得逾越?!边@里的“營造尺”沿用的是清末改革度量衡時的標(biāo)準(zhǔn),每丈3尺,每尺32厘米,每分鐘以營造尺六十六丈為限,相當(dāng)于時速不得超過12.67公里。
1927年,國民黨推翻北洋軍閥,將首都從北京遷到南京,北京改稱北平。北平市政府公安局調(diào)整限速標(biāo)準(zhǔn),規(guī)定市內(nèi)汽車行駛速度不得超過每小時25英里,繁華地段行駛速度不得超過每小時10英里。換算成公里,相當(dāng)于市區(qū)平均限速40公里每小時,鬧市區(qū)平均限速16公里每小時。
如果超速行駛會受到什么處罰呢?北洋時期的政策是拘留,國民黨統(tǒng)治時期的政策是罰款—每超速一次罰款5塊大洋,按購買力折合現(xiàn)在的人民幣幾百塊錢。
不過民國時期汽車匱乏,擁有私家車者非富即貴。貴人超速,交警不敢罰;富人超速,他們不怕罰。當(dāng)年猶太富商哈同在上海開發(fā)房地產(chǎn),他老婆燒包得很,每次開車上街,一定故意超速。巡捕說:“下回再超過限速,罰你5兩銀子!”哈同太太壓根兒不在乎—“恒懷鈔票數(shù)十金,疾行于南京路,巡捕干涉,則如所罰之?dāng)?shù)予之?!保惒酢渡虾]W事大觀》)我估摸著,《子夜》里吳蓀甫的汽車膽敢開到時速48公里,應(yīng)該也是因為不怕罰款的緣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