溥心畬(1896-1963年),原名愛新覺羅·溥儒,北京人,滿族,清恭親王奕訢之孫。畫工山水,兼擅人物、花卉及書法,與張大千并稱“南張北溥”。
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溥心畬出生于北京恭王府。他的祖父是在清朝政治舞臺上扮演著重要角色的恭親王奕新,父親載瀅是奕新的次子。出生第三日,光緒皇帝為他賜名“溥儒”,語出《論語》中孔子對子夏的教誨:“汝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p>
溥心畬聰穎早慧,4歲學習書法,6歲啟蒙,習讀《論語》《孟子》,7歲學作詩。8歲那年,溥心畬在慈禧太后壽誕之日獻上一副五言祝壽聯(lián),聯(lián)句文雅得體,用典妥帖,深得太后歡心,從此“本朝神童”之名不脛而走。
10歲時,他開始學習滿文、英文和數(shù)學,之后學作策論、經(jīng)史一類的文章,同時勤練騎射功夫。在后來隱居戒壇寺和頤和園的日子,他時常會露一手“山間射雉、水上獵鳧”的功夫,據(jù)傳還有“背向墻壁,縱身而上”的輕功,顯得神秘莫測。
文事方面,溥心畬的學習更為勤勉。他每日黎明便開始掌燈讀書,日出后赴貴胄法政學堂上課,放學歸家再于燈下讀書到半夜。無分寒暑,終年如此。
在有些溥心畬年譜中,有他“入宮甄選皇帝,未中選”的記載。據(jù)傳,溥心畬和溥儀、大阿哥等一同接受慈禧的遴選。在太后面前,溥心畬突然大哭起來。太后問他何故,他說:“我想家了。”太后心中不悅,揮手令他趕快退下。而溥心畬的家人則欣喜若狂,因為他們深知慈禧的陰狠毒辣,所以欣慰其哭失了皇位,卻撿回了性命。
這樣的坊間傳聞充滿了傳奇,其真實性卻令人懷疑。不僅溥心畬生前從未提過此事,而且以他的庶出身份,也不大可能成為皇帝的候選人。
盡管沒有登上帝位,他仍然沒有逃脫被歷史巨流裹挾沖刷的命運。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fā),清政權岌岌可危。溥心畬的兄長溥偉和朝中親貴組成宗社黨,對抗星火燎原的革命力量和專橫的袁世凱。沒想到袁世凱先下手為強,派兵夜圍恭王府。溥心畬的生母項夫人帶著他和弟弟溥德從花園草叢旁的狗洞逃出,在二旗村居住了一段時間后,遷到了西山的戒壇寺。
戒壇寺建于唐高祖李淵時代,溥心畬出生前10年左右,一再被慈禧太后排擠的恭親王經(jīng)常避居于此,以收集詩書字畫消磨歲月。寺中的牡丹院雖不比王府豪華,但花圃假山俱全,環(huán)境幽雅,很適合靜修和讀書。
1917年,溥心畬與前陜甘總督多羅特·升允的女兒羅清媛在青島完婚。羅清媛身材矮胖,面容也不算姣好,操一口地道的陜西方言,對聽慣了京片子的溥心畬來說感覺很是別扭。這位官家小姐憨厚有余,干練不足,對持家更是茫無頭緒。與她相比,側室李墨云則很懂得精打細算。羅清媛死后,李墨云成為名副其實的女主人,把溥心畬當作“搖錢樹”,不停催促他作畫,后來更將所有印章控制在自己手中,大小事宜都由她掌管。晚年家庭生活的不如意,讓溥心畬唏噓不已。他寫了很多悼亡的詩詞。回首前塵,才體會到夫妻之情的珍貴。
在戒壇寺隱居期間,溥心畬自號“西山逸士”,過著“樂志琴書,心懷遐舉,與世無競,與人無爭”的生活。戒壇寺四周遍植松樹,溥心畬想描摹這些松樹的形態(tài),結果卻畫得頗為零亂,于是找出所藏唐宋元明的古畫揣摩比較,有時臨摹一陣,然后再重新寫生。
在臺北歷史博物館展覽組組長蔡耀慶看來,這種“無師自學”的習畫過程決定了溥心畬的繪畫風格:“他的繪畫不是來自老師手把手的教學,他也沒有在畫院里接受過專業(yè)的訓練。他依靠的是用眼睛去‘看’,既觀賞外在的自然風景與生活環(huán)境,也追摹不同流派的繪畫特征?!?/p>
隱居西山的溥心畬,表面上過著超然物外的悠游生活,實際上故園舊人仍不時在他腦海中縈繞。1924年,溥心畬攜家人重返闊別10余年的恭王府。此前,兄長溥偉為籌措復辟所需軍餉,將王府典當給了西洋教會。溥心畬與教會百般交涉,令其歸還了王府后半部分的萃錦園,隨即遷入園中。直到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fā),一家人才為躲避戰(zhàn)亂搬到了圓明園。
在萃錦園中,溥心畬埋首創(chuàng)作,對客揮毫。閑暇時,他常在大戲樓中粉墨登場,自娛娛客,寄托舊王孫的幽懷。每逢海棠花季,他就在夜間宴請遺老和文士,在宮燈下賞花吟詩,有時一夜飲盡數(shù)缸美酒,不醉不休。
回到北京的生活圈后,溥心畬與眾多畫家名流切磋交游,數(shù)年之間畫藝大進。1925年,溥心畬和幾位宗室書畫家創(chuàng)立了“松風畫會”。溥心畬并不常參加集會,但只要他一到,氣氛立刻不同,無論他分析繪畫,敘述士林掌故,還是彈古琴、奏三弦,都引人入勝。
1926年,溥心畬在春華樓初識張大千。這一頓飯,溥心畬談笑風生,吃得酣暢淋漓。二人不但同好美食,而且吃東西時都不拘形跡,任憑桌上一片狼藉。張大干覺得溥心畬待人誠懇,毫無王孫驕氣。兩人從此友誼日益深厚,經(jīng)常在對方的冊頁上補景題詩,時人于是將二人并稱為“南張北溥”。畫家于非闇曾這樣描述兩人的風格:“張八爺是寫狀野逸的,溥二爺是圖繪華貴的。論入手,二爺高于八爺;論風流,八爺未必不如二爺。”
“早期對于傳統(tǒng)的追摹,中期接受各種新知識的熏陶,再加上古典文學的深厚修養(yǎng),使溥心畬的畫呈現(xiàn)出獨特的風格。如果說詩、書、畫三者合一是文人畫的基本傳統(tǒng),那么溥心畬的畫的確稱得上是‘文人畫的最后一筆’。但是,溥心畬并沒有恪守那種‘逸筆草草,不求形似’的文人畫傳統(tǒng),相反,他非常重視精細的描摹和筆觸,并沒有放棄一個職業(yè)畫家對繪畫技巧的琢磨和學習。”蔡耀慶這樣評價。
在歐美畫風席卷中國畫壇、變革漸成時代吁求之際,張大干銳意革新,在20世紀40年代后獨步畫壇。相較之下,堅守中國傳統(tǒng)文人畫風的溥心畬則稍顯沉寂。對此,蔡耀慶認為,就畫作而目而言,溥心畬確實缺乏“創(chuàng)造力”,但他并不是單純地臨古摹古,而是將古畫中的元素翻選出來,再重新安排畫而,“借古人的枝干,嫁接自身的特質,而后開出不同的花朵”。因此,與其說他守舊,不如說他承襲著傳統(tǒng)的脈絡,守護著一種文人的堅持。正像溥心畬自己所說:“借古人骨架,發(fā)揮自我筆墨、精神,正是國畫的特點?!?/p>
的確,我們在溥心畬的作品中,既可以看到北宗斧劈的勁健爽利,又可以看到南宗山水的意境悠遠。他脫離了文人畫的暮氣,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風格。
1949年秋冬時節(jié),溥心畬一家?guī)捉?jīng)輾轉來到臺灣。當時的臺灣經(jīng)濟蕭條,單靠筆耕難以維生。當局有意聘請他擔任“國策顧問”“考試委員”等職務,溥心畬卻秉承“不事二朝”之義,委婉拒絕。在他心目中,與“義”不相抵觸的公職只有教職,于是經(jīng)由教育家黃君璧引薦,在臺灣省立師范學院藝術系教授繪畫。
上課的日子,溥心畬有時會迷路,坐著三輪車在校內(nèi)兜圈子,卻找不到教室;有時又會丟了課表,弄不清開學和上課的時間。到了教室之后,他常在畫桌前的椅子上盤腿而坐,手揮折扇,啜著香茗,不講理論,提筆便畫。他讓學生先讀“四書”“五經(jīng)”,練好書法,說人品端正后不學自能。
像當年赴臺的許多人一樣,溥心畬認為自己不久即可重返故園,無奈歲月蹉跎,北歸無望。于是悲秋、思鄉(xiāng)、懷人,成了溥心畬固定不變的情緒。隨著年歲日增,他的書畫文字中懷舊憶往的色彩越來越濃。故妻、故友、早年的弟子時時在念;故鄉(xiāng)、故園乃至江南舊游之地,都成了他一再描繪的題材。
晚年,溥心畬的筆下常常出現(xiàn)各種精靈鬼怪的身影。每至端陽,他常常一日中揮灑出數(shù)幅鐘馗像,除了鎮(zhèn)邪祈福之用,“也以鐘馗驅鬼暗喻對時局社會的不滿”。蔡耀慶說:“遇到看不慣的事情,心中憤憤不平,他就將自己想象為鐘馗,想驅趕那些惱人的小鬼?!?/p>
畫中的鐘馗,或是佇立江畔遙望遠山;或是騎驢行走在崎嶇的山路;或是高踞在松樹上;或是怒容滿面,摩拳擦掌,卻不得不止步收劍,一腔憂憤無處傾吐。從這些難以計數(shù)的鐘馗像中,可以看到溥心畬晚年復雜難言的思想感情。
除了鐘馗,溥心畬還畫了許多沒有故事和背景的精靈鬼怪圖像,上題寥寥數(shù)語,意味深長。諂笑阿諛的鱉相公、斯文欺世的牛相公、摩登前衛(wèi)的狐小姐……千變?nèi)f化的形象,折射出世間百態(tài)與人情冷暖。
在蔡耀慶看來,末代王孫的身份決定了溥心畬一生都處在矛盾與沖突中,因此,“他需要借助畫作來抒發(fā)感情,塑造一個安身立命的空間”。由此再看溥心畬對傳統(tǒng)筆墨的堅守,就不再是一種迂腐的偏執(zhí),而是一種遺民孤高情緒的展露。舊朝往事已煙消云散,唯有在紙上,他才能重溫那些寄寓在高山流水、松鶴茅屋之中的依稀舊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