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處女座的特質作祟,江疏影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要求自己凡事無瑕疵無紕漏。是要走過一段長長的夜路,跌了跤撞了墻才會明白,人在追求心之向往的時候首先要肯定自己,多看自己得到的,而不要總是盯著那些得不到的東西。
眼淚
“有一天,幾個朋友載我到紐約近郊Westchester一個富人住宅區(qū)去玩。我走過一幢花園別墅時,突然站住了腳,那是一幢很華麗的樓房,花園非常大,園里有一個白鐵花棚,棚架上爬滿了葡萄。園門敞開著,我竟忘情地走了進去,踱到了那個花棚下面。棚架上垂著一串串碧綠的葡萄,非??蓯?。我一個人在棚子下面一張石凳上坐著,竟出了半天的神,直到那家的一頭大牧羊犬跑來嗅我,才把我口下了出來,當時我直納悶,為什么那幢別墅竟那樣使我著迷。回到家中,我才猛然想起,媽媽,你還記得我們上海霞飛路那幢法國房子,花園里不也有一個葡萄藤的花棚嗎?小時候我最愛爬到那個棚架上去摘葡萄了。有一次我還記得給蜜蜂叮了一嘴,把鼻子都叮腫了,我那時才幾歲?五歲?你看,媽媽,連我對從前的日子,尚且會迷戀,又何況你呢?”
白先勇中篇小說《謫仙記》中起始的一段,寫于上個世紀60年代,小說收錄在集子《紐約客》中,寫的是家道中落的女孩子一個人在紐約的生活,流離,顛沛,但是堅強又自尋喜樂。這故事,江疏影翻來覆去看了好多遍,常常捧著書讀一會兒,讀的心里難過,要放下來緩一緩再看。
她覺得白先勇的故事全都寫得“太悲了”,大時代的風雨好像都被他扛住了似的那種負重,他一生不也是一樣的浪蕩而不屈嗎,都過來了。落回筆下去,根本也沒有什么夸張到不得了的渲染,平實到去掉了一切多余修飾的文字,一下一下重重鑿在人心里。
她讀白先勇,也讀路內,他們都有相似的苦與放下,輕舟已過萬重山。江疏影有時候也有害怕,你被一種巨大的來自文學和藝術的刺激震驚到了,會覺得格外興奮,但當那種興奮慢慢在身體里消化完之后,又會痛苦,不知道下一個興奮什么時候到來,其情類似于一種“饑餓感”。
這幾年,她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愛哭。
小時候也有過一個階段,會在馬路邊大哭。具體發(fā)生了什么已經(jīng)不記得了,總之就是委屈或者難受,就坐在家鄉(xiāng)上?;春B返幕▔叀胺怕暣罂蕖?,一個朋友抱著她,在她耳邊說著“好了好了別哭了”,她就越發(fā)停不下來。印象里,那次之后,她再也沒有那么大張大放過。再遇到什么事,只是默默抹一把眼淚,沒人會看到。肆意一點,也不是想或不想,就是沒什么事會讓她再那么極致地表達自己。
這幾年心思一點點變得敏感了。早前參加《花兒與少年》錄制,哭了幾次,但是起因都吊詭。一般每晚工作結束,都會安排明星接受—下編導的采訪,有時候一整天已經(jīng)很累很累了,洗過澡之后還要再化妝,采訪,再卸妝,她敬業(yè)歸敬業(yè),也難免疲倦焦慮。錄制第三天,編導忽然在采訪中問她:“江疏影你覺得自己是在節(jié)目里做自己嗎?”為什么會這樣問?因為大家看到她在節(jié)目中忙前忙后操持著太多事,和往常的形象與大家對她的想象有些差距。這問題一出來,江疏影頓了一下,眼淚就出來了?!拔掖_實覺得自己好累,我不是來玩的嗎?為什么就變成要來照顧所有人……”她并不是不愿意,只是有點不解,發(fā)生了什么大家就都開始喊她“江媽媽”,她到底是來玩的還是來干嘛?
過了幾天,餐桌上大家彼此閑散著聊天,她忽然體悟到,這其實就是自己來這個節(jié)目的一種收獲吧?!拔以谶@里,比她們大多數(shù)人都大,就應該要背負起照顧大家的責任,我為什么要懷疑和否定自己的作為呢?以前很多事情我不愿意操心不愿意做,是因為沒有這個契機,讓我可以承擔起這種職責,現(xiàn)在事情來了,不應該害怕啊。生活在這里,就是為了激發(fā)你,讓你發(fā)現(xiàn)原來不知道的那些自己啊?!?/p>
想通之后,豁然開朗。
她是這樣的人,自小養(yǎng)成的思維模式和習慣,獨,不太喜歡和家人、朋友交流什么事情。遇到了事,就自己去磕磕碰碰,撞了墻,摔倒了,起來自己想。
低谷
《花兒與少年》錄制到中間,有一次腸胃不適,她沒跟別人說,有一個小伙伴察覺到了,主動過來幫她推行李車,她又一下子哭了。不展示自己的脆弱,幾乎已經(jīng)成了江疏影的習慣。但在這一遭真人秀錄制里,她一點點用自我釋放“治愈”了這種壓抑。最后一天,最后一次編導采訪,一切順利,沒煽情,沒落淚,高高興興的,她心里想,過關了,然后導演宣布收工,一位工作人員走過來要幫她拆夾在領口的麥克風,她頓了一下問:“這個麥不能留給我嗎?”對方搖了搖頭,“天啊,我就又哭了?!币患∈吗B(yǎng)成了習慣,一下子割舍掉有點不易。
她其實比自己想象得要脆弱、柔軟和念舊。那是無論自己一個人經(jīng)歷多少坎坷,都抹不平的性格里的顏色。
二十歲出頭的時候大學畢業(yè),選擇不做自己的老本行——演員,轉而去英國讀書。那時候沒有那么多錢,就坐經(jīng)濟艙,上飛機前還發(fā)著高燒,十幾個小時的飛行里,一杯熱水都很難要到。落地了,再坐兩個小時的車去找到住家,到了還是沒有熱水。周末,超市商店全關門,熱水壺也買不到,就這么一路喝涼水,扛過來。
身在事外的我們看江疏影,以一部《致青春》和一個?;ò愫每吹娜钶高M入大眾視線,就以為留著一頭柔順披肩長發(fā)的女孩如她,天然應該擁有一切好的東西,大抵算是人們的慣有思維和偏見所致吧??墒撬龥]有。
她小時候在上海市藝術團練藝術體操,后來進了市藝術體操隊時,才是個二年級的小孩子,每天練到雙腳腫得像包子那么大,也沒吭一聲,自己坐公交車,車上站兩小時到家,都習慣了?!懊刻旎丶揖拖M野謰尳o我炸個雞翅我就很滿意了。”
她講出這些故事,不為證明或者闡釋什么,甚至有點為這種“要強”而躊躇,也不是不愿意撒嬌或者示弱,但那樣就真的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或者做到讓自己滿意嗎?也不見得吧。
拍《好先生》,演江萊,對江疏影來說如煉獄也像重生。
那之前兩年,她陷在一個深深的低谷里,表演上對自己的不自信,外部對她專業(yè)的懷疑和評論,還有那些陌生人對她生活方方面面的不理解與傷害……她還是選擇不說,不解釋,等待。逃避也沒有用,逃不了。她后來認清了,“人有時候會慣性地生活,只有你撞墻了之后,才會反思自己。所以,我現(xiàn)在特別喜歡和感激這種陣痛的過程,只有經(jīng)歷過那個過程,你才會成長。整天開開心心的,真的不會成長,只是在自欺欺人。”
她那么認同編劇寫給江萊的那些臺詞:“我是卡在過去和將來的人”“成年人,我們要瞳得怎么樣收拾我們的爛攤子”。戲殺青了,她寫了一篇文章給自己和江萊,“謝謝她救贖了我?!?/p>
破釜,沉舟
大學畢業(yè)的那場大戲,班里集體排演易卜生的《培爾金特》,老師問江疏影想演什么,她說想演那個樹妖。一個本來是春天一樣綠意盎然的精靈,后來因為愛不到自己心愛的男人,逐漸枯萎。演出時,她就穿著一身綠色的衣服,身子為干,手臂為枝,指甲上都涂著發(fā)光的顏色,演得酣暢淋漓。
后來過了好多好多年,她都還會記得在舞臺上的感覺,光照在臉上,熱乎乎的,很明亮。謝幕的時候尤其幸福,你還在臺上還在角色里,卻已經(jīng)半個靈魂回到自己,接受大家的掌聲和贊許?!澳欠N感覺會上癮。”她以為自己沒有那么愛表演,那么愛被人看到,后來在外留學時一點點反芻才知道,自己是屬于舞臺的。
只是后來回到這個行業(yè),卻是一腳邁進影視。起初不懂得怎么面對鏡頭,總是躲閃。還是關錦鵬一句話點醒她:“你要熱愛鏡頭,享受它,愛它?!?/p>
所以現(xiàn)在即使是拍雜志,她也都要求自己抬起眼睛,和鏡頭互動、說話?!把凵癫拍鼙磉_出你是誰?!彼辉敢鈹[那種閉著眼睛的姿態(tài),就巴不得一直看向你,交流。這也是這幾年,她的一個轉變。原先是人群里沉默和無從表達的一個人,現(xiàn)在打開了,不再懼怕。是的,以前不說是因為害怕,怕自己的意思無法準確表達,怕別人不想和自己說話,所以就先否定自己,關閉交流的門,不說,就總不會錯。久而久之,“自己”就成了自己最大的障礙。
拍戲也有過這樣的階段。她總為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懊惱。比如哭戲,哭不好,哭不出,感受不到。前輩給她出主意,哭之前多喝水,一直看著燈,等等。她都未曾真的抓住這件事的靈魂?!吨虑啻骸纺敲炊嗫迲?,幾乎是咬著牙做下來的,但技法終究只是技法,不是持之以恒的能力?!逗孟壬防镉幸粓鲋貓鰬?,她和孫紅雷對戲,要求她情緒飽滿到極致。那時候戲已經(jīng)拍到臨近尾聲,她還是對自己的表現(xiàn)將信將疑,“一直在硬撐著”。實拍那天,她覺得不滿意,不滿意就不想湊活,于是去和導演溝通,導演也破天荒決定,再給江疏影一天時間準備,明天復工重拍。那天晚上她一夜沒睡好,一直在琢磨。第二天,“破釜沉舟”,過關了,大家也都認可。
這件事給她最大的啟示是:要學會忽略自己的錯誤。太多時候,否定不是別人給你的,而是你自己給你自己的,你自己禁錮住了,就誰也沒辦法救你出來。必須學會隨時清零。無論表演,還是任何其他事情,如果你開始想著,自己哪里沒做好,哪里犯了錯,就會有雜念,會跳戲,會失敗。
“好或不好,都是你的,是別人沒法取代的。就學會接受不完美吧,人生才會好過一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