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大輝?阿扎馬特

10月4日至7日，沙特國王薩勒曼訪問俄羅斯。這是兩國建交以來，沙特在位國王首次到訪俄羅斯。此間，兩國共簽署15份合作文件，涵蓋能源、交通、通信、投資和農業(yè)等多個領域。一向依賴于從美國軍火采購的沙特還宣布將從俄羅斯購買尖端的S-400導彈防御系統(tǒng)。普京稱贊沙特國王的到訪是“標志性事件”，將“極大地促進”雙邊關系。薩勒曼說，為了“和平、安全和世界經濟發(fā)展”，他希望擴大與“友好國家”俄羅斯的關系。俄羅斯與沙特關系的戲劇性反轉，再次印證了雙方既非敵人、也非盟友的“非?；锇椤标P系。

阿富汗戰(zhàn)爭成為兩國關系的轉折點

蘇聯(lián)與沙特的關系始于沙特建國伊始。早在1926年蘇聯(lián)就承認了沙特開國君主伊本·沙特的政權。1927年兩國建立公使級外交關系。在1932年9月沙特王國正式成立之后，蘇聯(lián)是最早承認沙特的國家之一，并成為沙特重要的經濟合作伙伴。當時沙特缺乏糧食，1927年，蘇聯(lián)向沙特共出口75萬噸糖粉和47萬噸面粉，分別占沙特糖粉市場的25%和面粉市場的10%。蘇聯(lián)向沙特出口商品還包括火柴、金屬制品、陶瓷和紡織品等生活日用品。1938年，由于意識形態(tài)上的差異——主要體現(xiàn)為有神論與無神論，伊斯蘭教與共產主義的差異，兩國斷絕了外交關系。20世紀50年代，蘇聯(lián)向中東地區(qū)與沙特關系不睦的一些阿拉伯國家銷售武器，尤其是60年代蘇聯(lián)支持南也門政權等做法給兩國關系增加了更多的困難。另外，蘇聯(lián)還與伊斯蘭革命之后的伊朗迅速走近，對什葉派分支阿拉維派掌權的敘利亞給予盟友地位。這進一步損害了蘇聯(lián)與沙特關系的基礎。

1979年蘇軍入侵阿富汗使沙特深深感受到蘇聯(lián)對伊斯蘭世界的威脅。一方面，沙特追隨歐美國家向阿富汗抵抗運動提供了各種形式的支持，包括訓練抵抗戰(zhàn)士、充當阿富汗抵抗運動的主要金主。另一方面，沙特與美國通過擴大原油出口，聯(lián)手打壓油價，嚴重地削弱了蘇聯(lián)的經濟。蘇聯(lián)畸形的經濟結構早在70年代初已經出現(xiàn)嚴重癥候，但1973年的石油危機引發(fā)石油價格大幅度上升而得以緩解。在1986年?1990年間，沙特原油出口從200萬桶/天放量到1000萬桶/天，美國在1990年瘋狂拋售500萬桶石油儲備，國際油價從每桶32美元一路降至8美元，這致使當時三分之二外匯收入依賴石油出口的蘇聯(lián)政府實際上已經破產，并最終走向解體。1990年伊拉克入侵科威特，沙特希望蘇聯(lián)在聯(lián)合國安理會制裁伊拉克的決議上不動用否決權。為達到該目標，沙特于1990年9月與蘇聯(lián)恢復了已中斷62年的外交關系。但一年后蘇聯(lián)已經不復存在。

車臣戰(zhàn)爭使雙方關系齟齬不斷

蘇聯(lián)解體之后，北高加索地區(qū)以穆斯林居民為主的車臣共和國于1991年10月宣布“脫離”俄羅斯聯(lián)邦，自立為“伊奇克里亞車臣共和國”。按照俄羅斯方面公布的信息，沙特的某些富豪和機構再次擔當了車臣分裂與恐怖主義集團主要后援的角色。從沙特流向車臣的不僅僅是極端分子所需要的資金和武器裝備，還包括訓練有素的武裝雇傭兵，其中包括出生在沙特的哈塔卜、阿布·瓦利德等臭名昭著的極端組織的戰(zhàn)地指揮官。這些人也將瓦哈比原教旨主義引入了北高加索地區(qū)，希望以此取代傳統(tǒng)的哈乃斐教派和沙斐儀教派，并試圖在俄羅斯整個的北高加索地區(qū)建立具有原教旨主義性質的“伊斯蘭酋長國”。這也使得兩國之間的關系再度轉冷，俄羅斯多次威脅中斷與沙特的外交關系。

瓦哈比原教旨主義的滲透與當?shù)貍鹘y(tǒng)的伊斯蘭教派發(fā)生激烈沖突，在第二次車臣戰(zhàn)爭期間，普京政府通過扶植當?shù)貍鹘y(tǒng)教派領導人、車臣穆夫提艾哈邁德·卡德羅夫，打擊車臣極端主義武裝，并最終穩(wěn)定了車臣局勢。2003年沙特王儲阿卜杜拉訪問俄羅斯時承認車臣問題是俄“國內問題”，保證不再干涉俄羅斯內政，并且支持俄羅斯的反恐行動。鑒于伊斯蘭教是俄羅斯第二大宗教，穆斯林占俄羅斯總人口的7%?10%，普京總統(tǒng)在與阿卜杜拉王儲會見時提出加入伊斯蘭會議組織的愿望，希望藉此鞏固與沙特的關系，進而減輕來自“南方”的對俄羅斯國家安全的威脅。

2004年1月，艾哈邁德·卡德羅夫訪問沙特，沙特領導人向其保證說，任何捐贈給車臣的私人援助資金將統(tǒng)一全部用于援助車臣地區(qū)的重建，而不會再用于車臣分裂分子。此前，外界不斷有人披露，沙特國內的慈善基金被用于資助全世界各地的反政府組織，包括車臣極端主義組織，但自2001年9.11恐怖襲擊事件之后，沙特在美國的強大壓力下已改變了過去的這一做法。2005年12月，俄羅斯正式成為伊斯蘭會議組織觀察員國。2007年普京訪問沙特時，兩國簽署共同打擊國際恐怖主義的聯(lián)合聲明。這標志著雙方在車臣問題上的齟齬就此告一段落。

俄羅斯與沙特在車臣問題上政治矛盾的逐漸化解促使兩國的經濟伙伴關系得以恢復并迅速擴展。從2002年10月開始，俄羅斯與沙特恢復了“俄沙經貿、科技及文化合作委員會”的運作；雙方還建立了“俄羅斯—沙特實業(yè)家委員會”；2003年沙特王儲訪俄時兩國簽署油氣領域合作協(xié)議；2004年1月，俄羅斯盧克石油公司中標沙特天然氣勘探項目；2007年2月，盧克石油公司與沙特阿美石油公司的合資企業(yè)宣布發(fā)現(xiàn)大型碳氫化合物原料礦床；同年3月，沙特阿美石油公司與俄羅斯天然氣工業(yè)股份公司簽署為沙特建設200多公里輸油管道的合同；2007年普京訪問沙特時，兩國政府簽署國際航班過境、海上交通、避免雙重征稅等協(xié)議。

敘利亞危機中的兩國關系：從“間接敵對”到“有限合作”

始于2011年的敘利亞危機使俄羅斯與沙特形成“間接敵對”的關系：俄羅斯堅決支持敘利亞巴沙爾政權，而沙特則力挺敘利亞國內的反對派。沙特一直把敘利亞政府視為其主要對手伊朗的盟友。沙特認為，伊朗是支持地區(qū)什葉派并且輸出伊斯蘭革命的主要力量，因此推翻屬于什葉派分支阿拉維派的巴沙爾政權，建立遜尼派政權有利于沙特的長期利益。在沙特的主導下，阿盟于2011年中止了敘利亞的成員國資格，沙特又于2012年中斷了與敘利亞政府的外交關系。沙特一直試圖說服敘利亞各支反對派武裝放棄分歧，形成有效的反對巴沙爾的聯(lián)合陣線。如同當年對阿富汗國內抵抗運動和車臣非法武裝的支持，沙特聯(lián)合海合會其他國家，向敘利亞反對派提供資金和武器裝備的支持。伊朗阿魯爾巴伊特新聞社曾披露，沙特秘密派遣年輕囚犯前往敘利亞參加反政府“圣戰(zhàn)”，這些“秘密戰(zhàn)士”通過土耳其進入敘境內。俄新社也曾披露，沙特向敘利亞反對派提供了包括便攜式防空導彈和反坦克導彈系統(tǒng)在內的各類武器裝備?！都~約時報》披露，2013年奧巴馬總統(tǒng)批準了中情局向敘利亞反政府武裝提供援助的“梧桐木”計劃，沙特負責為反政府武裝提供武器和大量資金，而中情局負責培訓反政府武裝如何使用AK-47突擊步槍以及反坦克導彈。卡內基中東研究中心的報告指出，沙特曾計劃組建一支由4萬?5萬名士兵組成的敘利亞反政府武裝。

2015年9月30日，應敘利亞政府的請求，俄羅斯開始在敘利亞對“伊斯蘭國”組織及其他極端組織目標實施空襲，并幫助敘利亞政府軍開始從“伊斯蘭國”組織、其他極端組織和反對派武裝手中收復失地，伊拉克和伊朗也在其中給予積極的支持與配合。俄羅斯在軍事介入敘利亞危機之前，經過數(shù)月談判，與伊朗、伊拉克和敘利亞聯(lián)合成立了巴格達打擊“伊斯蘭國”組織情報中心，負責搜集并匯總“伊斯蘭國”組織的人數(shù)、武器以及在伊拉克、敘利亞和俄羅斯等地活動的情報，以便更有效地對其進行軍事打擊。

對于俄羅斯在敘利亞的軍事行動，沙特一直持質疑態(tài)度。在俄發(fā)動軍事行動之前，沙特曾經將推翻巴沙爾政權的希望寄托在美國在敘利亞發(fā)起地面行動上，并一度有意組織海合會國家，聯(lián)合土耳其，在敘北部地區(qū)發(fā)起針對敘政府軍的地面行動。俄羅斯外長拉夫羅夫對此表示，在俄羅斯空天部隊駐扎敘利亞的背景下，莫斯科認為恐怕無人敢發(fā)起地面行動。2015年10月，時任沙特副王儲兼國防大臣的穆罕默德·本·薩勒曼訪問莫斯科，勸說俄羅斯不要對沙特支持的敘反政府武裝進行軍事打擊，也希望俄不要通過此次軍事行動與伊朗、敘利亞和黎巴嫩真主黨建立聯(lián)盟。2015年12月15日，沙特發(fā)起34國伊斯蘭國家反恐軍事聯(lián)盟，并在利雅得設立了聯(lián)合行動中心，以“協(xié)調和支持”打擊恐怖主義的軍事行動。沙特的目的顯然是為了對俄羅斯聯(lián)手敘利亞、伊拉克、伊朗等幾個什葉派掌權國家的“聯(lián)盟”進行制衡。

目前，敘利亞的戰(zhàn)場形勢已出現(xiàn)有利于巴沙爾政府的本質性變化，90%以上的國土被從“伊斯蘭國”組織和其他極端組織的控制下解放出來。巴沙爾政權一改俄羅斯軍事介入前的頹勢，已經站穩(wěn)腳跟，難以被撼動。沙特逐漸意識到，俄羅斯不僅是解決敘利亞問題最具話語權的關鍵參與方，而且還將在中東地區(qū)的其他事務中扮演更重要的角色。盡管特朗普今年5月將首次外訪選定在利雅得，但是其中東政策的不確定性使得沙特政府更愿意在美國和俄羅斯之間兩面下注，而非將國家安全與外交重心完全寄托在美國身上。在沙特與俄羅斯在莫斯科達成購買俄制S-400導彈防御系統(tǒng)的第二天，美國宣布批準因卡塔爾危機而中止的對沙特出口價值150億美元的“薩德”系統(tǒng)的合同。用對俄關系拉動對美關系顯然是沙特國王訪問莫斯科的題中應有之義。

薩勒曼國王訪俄時透露出沙特對敘利亞的政策已發(fā)生改變：第一，強調敘利亞問題的和平解決；第二，強調敘利亞的領土完整；第三，不再強調巴沙爾必須下臺。這也正是俄羅斯愿意與沙特在敘利亞問題上開展合作的基礎。普京希望沙特能夠將敘利亞松散的反對派力量整合起來參加由俄羅斯、土耳其和伊朗聯(lián)合發(fā)起的敘利亞問題阿斯塔納和平進程。俄方清楚，沒有沙特的配合與參與，散沙式的敘利亞反對派不可能坐到談判桌前。

沙特國王此次訪俄還與普京討論了原油“限產穩(wěn)價”的問題。沙特是世界上最大的石油出口國和歐佩克事實上的領導者，而俄羅斯是世界最大產油國。連續(xù)三年的低油價嚴重制約了兩國經濟的發(fā)展。2016年9月，沙特為首的歐佩克產油國與俄羅斯為首的非歐佩克產油國達成減產協(xié)議：從2017年1月開始，歐佩克國家每天減產120萬桶，俄羅斯為首的非歐佩克國家同意每天減產60萬桶。兩國初步商定，此輪減產協(xié)議延長到明年第一季度結束。

薩勒曼國王訪問俄羅斯意味著兩國開始結束“間接敵對”關系，但并不意味著雙方已經開啟“盟友模式”，諸多因素決定了俄羅斯與沙特合作的有限性。第一，沙特與美國是重要的盟友關系，雙方間存在著密切的政治與軍事聯(lián)系，美國也不會任由沙特游離于美國的中東盟友體系。第二，伊朗是沙特的地區(qū)大敵，也是俄羅斯重要的戰(zhàn)略伙伴，俄羅斯不可能在二者之間做出非此即彼的選擇。第三，俄羅斯無法取代美國在沙特經濟中的重要地位。2015年沙特與美國貿易額達到752.76億美元，而與俄羅斯的貿易額僅為9.26億美元。

綜上所述，回溯俄羅斯與沙特兩國關系的發(fā)展史，雙方既非真正的敵人，也非真正的盟友，而是一種“非?；锇椤标P系。雙方歷史上曾經多次形成間接的對立，但并未發(fā)生正面的軍事沖突；雙方在國際能源領域既有血腥的競爭，也有無法規(guī)避的被迫合作；由于沙特更多地選擇與俄羅斯的敵手美國站在一起，因此雙方的“敵對性”短期內不可能消失；由于兩國同為舉足輕重的石油大國，為了防止兩敗俱傷，伴隨著油價的周期性起落，雙方不得不進行周期性的產量調節(jié)合作。

（吳大輝為清華大學國際關系學系教授、阿扎馬特為清華大學國際關系學系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