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聃
適當?shù)摹把b”還是很有必要的,它可以內(nèi)化,久了就成真的了。
梁文道
如果有機會“查看”梁文道的行李,除了書一定會看到藍牙音箱、煙斗、煙絲和卷煙紙、墨水筆。因為要坐禪,也少不了要帶香。工作的關系讓他一年有200多天都住在酒店,一天只吃兩頓飯,早上坐禪,晚上讀書,規(guī)律建立起來到哪兒都一樣。
“隨身攜帶一些固定的東西能讓我覺得安穩(wěn),無論住什么樣的酒店都能進入自己的空間。”梁文道對我說。
藍牙音箱是他為數(shù)不多的“科技”產(chǎn)品,其他的就連剃須刀他都習慣用傳統(tǒng)的刷子和剃刀,我很好奇,電動的不是更省事兒嗎?“電動的是方便很多,但我比較喜歡用毛刷蘸著剃須肥皂,打上泡沫刷到臉上的感覺。每天早上起來給臉做個按摩,人會更快蘇醒過來?!睆拇髮W到現(xiàn)在,他一直維持著這個習慣?!坝腥擞X得這很貴,我也注意到有些英國品牌在北京開了專門店。其實,買一個好一點的刷子起碼用六七年,一塊肥皂或者肥皂液也能用一兩年,平均算下來很便宜的?!?/p>
梁文道喜歡聽音樂,但大多時候還是把它當作背景,而不是什么都不做地望著揚聲器發(fā)呆,這種情況下,“極簡音樂”(Minimal Music)挺合適的。在這個領域里,他喜歡菲利普·格拉斯(Philip Glass)。他第一次聽到格拉斯的時候是在香港的小劇場。黑暗的空間空空蕩蕩,臺上唯一的“布景”是主角黃秋生在黑色臺板上用粉筆畫出一間間房子的平面圖,當年的黃秋生可是實驗劇場里的前衛(wèi)派,畫畫時的配樂就是格拉斯的《開始》。
世界上有過干種煙絲,不同的煙斗配不同的煙絲有不同的效果
這種不變的節(jié)奏、不能再簡單的和弦、被限制在幾個音階里推進的旋律,在梁文道看來仿佛永遠就會這么延續(xù)下去,沒有終局。“雖然藍牙音箱的效果只比iPad好一點,也不是很理想,但是聊勝于無?!彼忉屨f,音箱能不能發(fā)揮它的妙用需要空間以及環(huán)境的配合,自嘲“現(xiàn)在像個難民一樣的狀態(tài)”就不必講究那么多了。
從《鏘鏘三人行》到《開卷八分鐘》再到《一千零一夜》,屏幕前的梁文道不留胡子,保持著極短的毫無發(fā)型可談的寸頭,唯一有點變化的是夾在鼻梁上的眼鏡和他的衣服。而如今這兩個可變元素的風格也日趨一致了。“現(xiàn)在雖然有好幾副眼鏡,基本上都是圓框、黑色。除非晚上閱讀會戴一個老花鏡,那是個銀框,因為質(zhì)地比較輕?!?/p>
有款“泰八郎謹制”的眼鏡曾為梁文道“賺取”了一波有品位的風評,因為它是手工打造,不僅價格小貴也不能即時獲得。不過那都是10年前的事,不出圓鏡框的泰八郎已經(jīng)被他“放棄”了?!澳贻p的時候心花眼亂,什么都想試試,慢慢下來總會找到適合自己的東西?!彼€是保留了一副泰八郎留作紀念,也可能將來換了鏡片當老花鏡在家里用。“現(xiàn)在戴的這一副還是日本品牌,我有一點白內(nèi)障但還不到做手術的程度,它的鏡片能夠擋紫外線,在戶外會變色,像戴了太陽鏡一樣?!?/p>
對男士來講,他的衣服不算少,看看《一千零一夜》就知道,里面出現(xiàn)的都是梁文道的私服?!白鲞@么多年節(jié)目,很少用人家給我找衣服,那樣我會覺得不舒服。”寬檐軟呢帽、披風式大衣、圍巾手套,抑或是馬甲、西裝三件套,他的風格越來越老派。“我以前幾乎不穿襯衫,但最近10年幾乎只穿襯衫,除非夏天很熱才穿T恤?!彼堰@種變化總結為“too old to be casual”(年齡大了不能隨便),“這也是我最近在考慮要不要系領帶的原因”。
幾年前在介紹《時髦的身體》這本書時,梁文道就談過“衣服”這個話題。它永遠是我們身體跟這個世界交會的中介點,是跟世界溝通的方法。但同時,它貼在我們身上,又是跟我們關系最私密的一樣東西。就像以前的女人戴耳環(huán)是為了讓她不要哈哈大笑,否則耳環(huán)撞來撞去,乒乒乓乓響來響去又難看又難聽。穿衣服會約束我們,穿對衣服也會更自律些。如此說來王爾德那句“只有淺薄的人才不以貌取人”也非全無道理。
還記得竇文濤在《圓桌派》的“偽文青”話題里調(diào)侃過梁文道的穿衣風格,大意是很多文青都是談論著山本耀司的設計,卻買不起山本耀司的衣服,于是編輯去山本耀司的店里找素材,卻“發(fā)現(xiàn)”了梁文道的那身標志性行頭。梁文道尬笑著解釋道:“我那個不是山本耀司?!辈贿^接下來的話還是看得出他對行情的了解,雖然不能辨別出圖片里的衣服是Yohji或Y-3,但他知道,如果是前者那一套差不多要4萬多元。
“山本耀司也好,三宅一生也好,他們的設計很漂亮,走到他們的店里我會很細心看他們的剪裁和設計。但我比較喜歡小手工坊做的衣服?!绷何牡勒f。在他看來很多時尚大牌不劃算,所謂不劃算是他們剛推出的時候很貴,但如果減價或者在國外的大賣場里買,它們忽然又變得很便宜?!斑@說明這個東西本來并不值那么多錢,另外我覺得他們不適合現(xiàn)在的我?!彼忠淮螐娬{(diào)了,一個男人過了40歲開始對自己的樣子負責,會逐漸找到讓自己舒服又讓別人看起來順眼的方式。
“你好,我是梁文道。”說出這句話時,他身體微微前傾,主動伸出右手準備和對面這位初次見面的人正式地建立聯(lián)系。2012年3月,寶珀中國區(qū)副總裁廖昱第一次見到梁文道,眼前的他身材中等,中式穿著,和屏幕里的形象基本沒有出入?!拔抑翱催^他的書和節(jié)目,他的一些觀點比較犀利,可沒想到他本人這么有親和力。”
“寶珀文化大使”這個身份讓梁文道和廖昱成了工作伙伴和朋友?!八矚g嘗試美食,我們在瑞士的時候,他會找一些有特點的餐廳,即便位置有點偏?!绷侮耪f,“他還專程坐過綠皮火車去吃一頓飯,一來一回至少兩天吧?!?
私下里,梁文道會拿出隨身帶的黑色煙斗,一邊聊天一邊慢條斯理地給煙斗裝煙絲。他們談過抽煙這個話題。梁文道是個老煙槍,從高中畢業(yè)開始抽煙抽了幾十年了,煙斗也抽了20多年。平時如果在外面不方便會抽手卷煙。每每說到這個,梁文道總慚愧地說:“抽煙這個習慣很不好?!?/p>
梁文道曾在《講究》那篇文章里提過,小時候跟著外公長大,在老人家身上學到了很多東西,唯有一樣實在不敢恭維,那就是外公喝茶的方式:他總是愛用一個大壺泡一壺又濃又黑的茶,從早到晚不停加水,也不停地加茶葉。直到最后,根本不能肯定那到底還算不算是茶。而對梁文道來說,抽煙和喝茶、喝咖啡一樣,既然已經(jīng)上了這個“癮”,不妨就講究些。于是他拿起了別人眼里“裝模作樣”的煙斗。
以煙草品種而言,維吉尼亞種與土耳其種就完全是兩種東西;以制作方法來講,烤煙的香氣是一聞就知道的;以抽食方式來說,煙斗、雪茄、紙煙、鼻煙、嚼煙和水煙之間的差異就更大了,更不用說這幾種煙的內(nèi)部分類有多少了。“平常人抽紙煙在味道上沒有特別的變化,而煙斗可以嘗試很多味道。世界上有上千種煙絲,不同的煙斗配不同的煙絲有不同的效果,更別說有些煙絲還能陳年存放,就跟人家喝酒一樣,隨歲月而成熟,風味也不可同日而語?!绷何牡澜忉屨f。
他還有一套“歪理邪說”來解釋為什么愛好美食的人也會愛上煙草,比如他自己,再比如美國星廚安東尼·波登(Anthony Bourdain)。基本上,美食和煙草都是對味覺的冒險和開拓。即便有各種理由“粉飾”,他還是要約束自己起碼不能在吃飯的時候同時抽煙,否則很可能被煙草影響得食不知味。
而這些“講究”和“約束”也正是區(qū)分一個人到底是“癮者”還是“愛好者”的標準。就像酒鬼不管自己在喝什么酒,味道和品質(zhì)如何,最重要的是有酒精;而愛酒的人則相反,他們喝得有節(jié)制,講究但不放肆。“稍微講究一點讓生活多一些樂趣是好事。倒也無須講究得很死板,比如把喝茶的一些條件變得神圣不可侵犯,任何一個條件達不到就不愿意那么做。日常到底還是日常,”梁文道補充道,“一點點就好,不必太多。”
這和日本美學家柳宗悅的觀點有點像,柳宗悅認為要讓生活充滿美感不能只是教育大家欣賞音樂和畫作,還得在日常所用上下功夫。即使一個人再有美學修養(yǎng),但平常盡是使用粗陋的工業(yè)制品,也不算真正懂得美。只有把起居作息包圍在美好的用具之中,才能被美感浸潤。所以吃飯用的碗碟、筷子、茶杯、酒壺都不能隨便。
“對大部分人來說,下雨的時候隨便在便利店買把折疊傘,雨一停就不曉得扔哪兒了。我對雨傘稍微有點講究?!绷何牡勒f。就算來北京出差,他都會帶一把特別的傘,那是在倫敦一家專門做雨傘和手杖的老店里買的。“那時候因為在倫敦要待一兩個月,就去買傘,店里的老人家讓我挑了一根木頭還有傘身的布料,還稍微量了一下我的身高,看看我手拿著傘時,傘尖著地的距離?!?/p>
因為要現(xiàn)做,幾天后梁文道才拿到那把傘。雖然這家店很有名但并沒有在傘上留下任何標記?!斑@點我很欣賞,自己知道它是哪來的就好了,重要的是這個東西好不好?!彼a充道,“傘我用了快10年了,從來沒有不見過,除了傘套的扣子壞過,其他一直很好用。”要說這把傘,是“名家出品”也一定不便宜,但它連個logo都沒有,肯定不像奢侈品那樣是拿來炫耀的。若要太把它當回事,估計連雨水都沾不得,那它又成了擺設。如此說來,所謂的稍微講究一點便能總結為:用好東西,同時不以物役人。
也許有人會說,一把傘而已,至于嗎?是不是有點裝?事實上,梁文道從小就很裝。他解釋道:“禮就是一連串的裝?!敝形鞣蕉紡娬{(diào)某種禮,中國有《周禮》,西方的紳士精神是以禮為核心的。看19世紀英國紳士之間的通信,會這么說:“他是那種老派的紳士,一件大衣穿了20年?!币患笠禄蛘咭浑p手工制作的皮鞋,它可以穿上一二十年,這里頭的學問不只是它自身的質(zhì)量,更是穿它、用它的態(tài)度。穿上一雙好鞋,自然會自律,走路的姿勢是端正的,不會在街上看見什么都隨便踢一腳;還要愿意花點時間和心思去護理它,平常不忘為它拂塵拭灰,時不時地替它抹油補色。
禮這種全社會人際日常的行為規(guī)范,界定了什么場合該做什么事,依據(jù)什么步驟來做。梁文道說,一個人放棄自己的天性,限制自己的沖動、欲望和動物性去符合外在的程序要求,其實這都是裝。所以裝很必要,它可以內(nèi)化?!霸谶@樣一套程序中慢慢學習使用自己的身體,是否得體、是否舒服、是否傷害到別人,慢慢地,成為自然而然的行為?!绷硗庖环矫嫠J為,小孩子是通過裝大人而成為大人的?!把b是必要的學習步驟之一,我從小就很裝,指的就是這個意思?!?/p>
在臺灣念初中的時候,梁文道喜歡拿著很多同學根本沒聽說過的書,像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精神分析引論》以及薩特的著作。他曾坦白地說,那時也不知是裝給誰看,只是自我感覺良好。在他看來,現(xiàn)在很多人都有個誤解,年輕人就該看淺白易懂的書,那些深奧難懂的書,是為成熟的年紀準備的。他很不以為然,那些深奧、莊重的東西就應該針對18歲到40歲的人。大學生如果抱著一本《芬尼根的守靈夜》,感覺就像白領拿著名牌包一樣。雖然帶有虛榮感,但這種裝很必要。“沒有人天生具備鑒賞藝術的慧眼,絕大多數(shù)都是學出來,而學就牽涉勉強自己?!?/p>
勉強必然伴隨著不適應和不舒服,即便費工夫和心思還得堅持。有回節(jié)目里,竇文濤說他清楚地記得陳魯豫對他說:“文濤,我覺得你這個人活得不自然?!备]文濤反問她為什么這么說,得到的回復是:“因為很多事你并不是真的喜歡,比如書畫、收藏,你也不懂,你還非要讓自己去弄。為什么一定要這樣勉強自己呢?”竇文濤回答的大概意思是,如果像她說的那樣自然地活著就是吃完了睡,睡完了吃,渾渾噩噩地過一輩子??伤X得勉強勉強,裝一裝,如今真的能從這些收藏和書畫里得到樂趣了。最終的結論居然是“偽久了就成真了”。
也有人問梁文道:“你每天讀五六個小時的書哪有那么多時間?你是怎么堅持的?”他笑著說,他沒堅持,是他只能這么做?!坝腥艘詾槲以谛麚P人要放棄生活和娛樂來讀書,我從來沒打算宣揚我的生活方式。”梁文道告訴我,其實他只是比較幸運,每天用很多時間做自己愛干的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