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萬兵
那是一種怎樣的味道?
清晨,惺忪、干澀的眼睛觸碰到從緊鄰的廚房那邊傳過來的一抹淡黃的油燈的亮光,同時會捕捉到一個刺激味蕾的信息。熬好的稀飯里,倒進了從小羊羔嘴里分得的一碗鮮奶;鐵皮火墻自帶的烤箱里,饃片已經(jīng)翻身數(shù)次,兩面焦黃。
午間,放學歸來,在吃白米飯都是奢侈的事情的年代里,今天一頓“鋼絲面”,明天一頓白面拉條子,也許一連幾天的中午,拌進面里的都是素炒大白菜或酸苞苞菜,但稀里呼嚕地一盤子下肚,感覺精氣神兒十足。
傍晚,尤其是寒冬季節(jié)的夕陽沉落后,一邊在牲畜白天待過的亮圈里面收拾、整理、捆扎吃剩的玉米秸稈,一邊抬頭看看正屋的房頂上,依稀的炊煙清冷直上,但似乎一鍋南瓜湯的清香已沁入心肺,好像聽到母親在切好的一小盤咸韭菜上,“刺啦”一聲敷上少許滾燙的清油。
對,就是這樣一種味道。平淡、單調(diào)的日子,沒有過多的事干擾分心,人們對現(xiàn)實的期待,既簡潔又踏實。
那是一種怎樣的味道?
我第一次知道母親竟然會做一種叫做“燙面餅子”的面食,還得感謝離縣城一二十公里外的親戚們。我們的生產(chǎn)隊與縣城連在一起,所以遠房的親戚、親戚的鄰居、乃至和他們同一個生產(chǎn)隊但根本不認識我們的人,只要是到縣城來購買物品甚至閑逛,總要到我們這種被稱為“街上人”的家里來一趟,說是看“二姐”“二姨娘”,但從未見手里有過禮物,倒是常給家人一個措手不及。不但要放下手里的活兒,還得想法兒從拮據(jù)的現(xiàn)狀中拿出應有的待客態(tài)度來。母親從大缸里移開石頭,撈出幾塊腌好的酸菜,放在清水盆里,將過重的鹽分和酸氣拔掉。再馬上左手抓著裝有開水的搪瓷小盆兒,右手迅速地在面盆里攪拌、翻騰,一會兒一疙瘩用滾開水和好的面團便呈現(xiàn)在案板上。平底鍋上爐,倒進去的清油要汪過搟好的薄薄的面餅,油鍋沸騰,餅子冒著熱氣和小泡兒。撈出、控油、稍涼,三刀后六片扇形摞在一起端上炕桌,客人就邊客氣著、謙讓著,邊就著肉蛋子炒酸菜開始分享。有男客時,父親還要陪一下,母親便忙不迭地烙一張、切一張、端一張,但通常來的常常是三五個女客。記得有一次一個大大咧咧的女娃,只是低頭好像趕命似的狼吞虎咽,不但那天的餅子未像以前還能象征性地剩下一兩片,而且在她猛抬頭打出一個長長的響響的飽嗝兒時,一直坐在廚房門口小板凳上看著她們的我,差一點把一大口酸水噴吐出來。
我工作幾年后的一個冬天的晚上,三哥不知道從哪里吃過,還是聽來了一個叫做“油糕”的東西,于是神乎其神地描摹一道道工序。母親拗不過哥哥的慫恿和姐姐們躍躍欲試的沖動,于是和面,白面里摻些糯米粉;拌餡,把本已煉好凝固且放在涼處的動物油再化開,里面放進白砂糖;包制,揪一個劑子,左手兜底,右手大拇指與其余的四指邊旋轉(zhuǎn)邊形成渦狀,將餡放進去收口,再將多余的面揪掉,輕輕按成圓形扁平狀。蹭著鍋邊緩緩放進,三個、五個、八個……沸騰的不僅僅是兩面泡泡兒豐富的美食,更有我們歡愉的心情。突然,“啪”的一聲,一個滾燙的油點子從油鍋里面蹦出,母親拿著30多厘米長的一雙紅柳條削成的“筷子”的右手腕處,立馬出現(xiàn)一片灼傷的鮮紅。
后來的光景好轉(zhuǎn)到可以隔一兩天吃一頓白米飯了,在學習了維吾爾族鄰居的廚藝后,母親會做抓飯了。但每每會在鍋底留下干黃或者油黑的鍋巴,因其干脆或浸透著油香而成了搶手的稀罕食物。母親乘機宣傳她的理論:“吃了鍋巴,能拾到錢呢?!倍竺娴娜兆樱娌欢奶鞎诼飞蠐斓降耐咙S色的一分錢,或者印有一架大飛機的灰藍色的二分錢后,更加讓我們堅信無疑。之后,就連不慎烤成焦黑的饅頭片都會被我一掃而空。
對,就是這樣一種味道。在日漸暖色的歲月里,一絲堅韌、一種不甘,轉(zhuǎn)化成為大氣、寬容和應有的節(jié)制,沉浸在時光里。
那是一種怎樣的味道?
父親去世那年的秋天,我調(diào)到了縣城工作。終于因較有規(guī)律的作息、生活,可以多陪母親了。有一天休息,母親說:“我教你做飯吧?!币苍S是看到我沒有絲毫的心理準備,抑或是不情愿,還有驚訝的眼神,母親說:“娃娃呀,你現(xiàn)在不學,以后要吃虧呢。”于是,她教我怎樣把之前留好的干酵頭掰碎泡上,怎樣控制好蒸一籠饅頭需要幾大碗干面,怎樣一點點把浸了水的面繞出來,干濕混合,再反復揉勻。等到中午要蒸時,母親又教我怎樣兌堿,還讓我通過聲音辨別,兌好了,揉勻了,拍,聽到“嘭嘭嘭”的聲音,就算好。我一遍一遍不安地來到蒸籠前觀看,直到母親定好的時間到了,她又教我怎樣掀籠蓋才不會被熱氣傷了手,怎樣將大饅頭晾在洗凈鋪展的紗布上,隨即,母親的一大盤芹菜炒肉端上來。我竟然到現(xiàn)在也忘不了,在寬敞的屋子里,形影相伴的母子間,存留的那簡單的溫情。
母親病重的那幾年,每月都要到離家一百多米的縣醫(yī)院門診打幾天吊針。我每天先是騎自行車趕到離家五六百米的學校,看孩子們晨掃、早讀,上完一二節(jié)課后再迅速返回。在人拉車上鋪好氈子、褥子、毛毯、床單,扶母親躺下,掖好被子,推到輸液室門口,看著針頭插進她手背上粗大的血管后,喘息平穩(wěn)了,這才放心。有一次快中午了,我竟莫名地不假思索地問母親:“中午想吃啥?”說完自己都嚇了一跳。母親本來因無力而低垂的眼瞼突然精神起來,人也驚喜到有些吞吐:“給我做一碗熗蔥花湯掛面吧?!被氐郊易屇赣H休息,我小心按照她老人家的囑咐,在炒鍋里放油燒熱,挖一些提前加鹽炒熟煉好裝在瓦罐里儲存在陰涼處的肉蛋子,爆蔥花,放適量的花椒末和姜粉,將在另一個小鋼筋鍋里面煮好的掛面放進去。一嘗,味道真是不錯。許是打了吊針緩解了病痛,許是半碗湯掛面注入了兒子特有的情愫,母親瞬間精神了許多。
怎樣和拉條子面,給女兒盛上又細又筋道的一盤;怎樣搟餃子皮,一次性可供四五人來包;怎樣拌餡兒,且把包子口收得結(jié)實褶兒又好看;怎樣切臊子,擦黃瓜絲,焯綠豆芽,呈現(xiàn)獨一味的干拌涼面,母親教會我的,就是些家常得不能再家常、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飯食,一如她人生古稀即告別人世一般的平凡,亦如我已近知天命之年仍舊這般的泛泛。
對,就是這樣一種味道。當理所當然的享受變成了一種反哺式的回饋,當如今念念不忘仍覺意蘊不斷在豐厚,這就是我的母親——阿媽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