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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二叔的憋屈事

2017-12-23 15:30何金海
海外文摘·文學(xué)版 2017年12期
關(guān)鍵詞:堂兄罌粟支部書記

何金海

堂二叔和我父親同輩,是同一個太公門下的,到我這輩是第五代了。要說堂二叔的憋屈事前,還得先說說堂二叔做的一件事關(guān)我家的大事。

那一年,村里安裝柴油發(fā)電機,各家各戶都要裝照明線路。經(jīng)過培訓(xùn)的村電工,就是堂二叔姨夫康良的堂弟康喜,趁我家沒有人,用他的電工工具撬了抽屜的鎖,偷了父親放在抽屜里的二百多元公款。

第二天早上,父親去開抽屜才發(fā)現(xiàn)鎖被撬錢被偷,當即就大聲地報告同住一個天井的當著村支部書記的堂兄永法。令父親想不到的是,堂兄竟像知道這件事似的,只是淡淡地對父親說:“這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

更令父親想不到的是,看似反應(yīng)平靜的堂兄事后就去了二十里路外的公社,當天下午,母親就被公社派來的人叫去了,這一去一直到“文革”結(jié)束,“四人幫”被打倒,母親才得以平反回家。而母親的平反全靠我這個堂二叔的“告密”。

事情的經(jīng)過是這樣的:

“四人幫”粉碎后,包庇他們的公社書記也被打倒,新的書記一上臺,就著手調(diào)查一些冤假錯案。偷者的家人心急如焚,天天躲在家里商量該怎么辦?父親從中看到了希望,這不僅取決于母親關(guān)在公社日子里的堅強不屈,因沒有證據(jù)和母親的拒不承認,公社無法將母親移交司法部門;更取決于新的公社書記開始撥亂反正了,無法無天的日子終于到頭了。那些日子父親天天跑去公社,一方面鼓勵母親要她堅持,另一方面向新的公社領(lǐng)導(dǎo)申訴,但苦于沒有證據(jù),一時還難以反正。

就在父親苦思冥想之際,堂二叔在一個傾盆大雨的晚上悄悄地來到了我家。是夜,父親和我們姐弟仨已上床睡覺,我聽到一個很輕的聲音從樓下的后門處通過二樓的窗戶傳進來:“大哥,大哥,你起來一下,我有事和你講。”父親一骨碌起床,點起煤油燈下樓,開了后門,引堂二叔進屋。我豎起耳朵聽到了堂二叔對父親說的話。原來堂二嬸通過她的姐姐知道了她們妯娌們在一起商量的事,終于知道了那錢是姐夫的堂弟偷的,堂弟夫婦早已和支部書記夫婦達成了“君子協(xié)議”,那堂弟答應(yīng)將自己的兩個女兒嫁給支部書記的兩個兒子,以此換取支部書記對他偷竊村公款的包庇。沒想到,包庇支部書記的公社書記被抓,一直關(guān)在公社的嫌疑人(我堅強的母親)面對各種威脅和手段死不承認,他們擔心有朝一日事情會暴露,絞盡腦汁想出了一個絕招:偷偷地將錢塞到我家一樓靠鍋灶的窗戶上……

錢放在那里是很容易被發(fā)現(xiàn)。這樣,物歸原主了,支部書記就可以憑手中的權(quán)力宣布此事就此了結(jié)了。

堂二叔的這個消息,對父親來說既如久旱的甘霖般滋潤,又如晴天的霹靂般刺激。堂二叔還說:“我一直猶豫著該不該來說,一邊是親戚,一邊是堂兄大哥,但一邪一正我還是分得清的。”

案情的進展很順利。這樣一來,偷錢的人、作案的工具、雨夜塞錢的人、誰家的套鞋等,都一清二楚了。母親終于可以回家了,盡管身心俱傷、滿臉的憔悴,但看到那個偷錢的人終于被公社干部抓走了,案情也大白于天下了,還是將笑意由衷地寫到疲憊不堪的臉上。

好在不久,農(nóng)村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就推開了,父親終于可以不受人限制地在分給自家的田地上指手畫腳了。我清楚地記得,那個秋后的冬天,父親天天起早摸黑地去地里干活,他要為來年的播種和收成早做準備。而對于曾經(jīng)有過的傷痛、留下的疤痕,父親都默默地將它交給了時間、留給了歲月。

時間就這樣一年一年的過去。堂二叔的憋屈事也在不知不覺中迎來了。

堂二叔常犯牙痛,這幾乎是全村人都知道的,痛得厲害時,堂二叔就回家喝口自釀的白酒含著,從來不去求醫(yī)問藥。堂二叔有一個殘廢的哥哥,至今沒有婚娶,在堂二叔去世后不久就作為“五保戶”送到縣城的敬老院了;一個姐姐遠嫁在山外,家境也不甚好,兩個妹妹都先后嫁在鄰村,最小的妹妹、也就是我堂小姑出嫁時,我正讀初中,在寒假的日子,我和幾個堂兄弟一起參加了抬嫁妝。堂二叔的父親在我出生前就離世了,一家人的重擔幾乎都壓在他肩上,艱難的日子養(yǎng)成了堂二叔勤勞負重沉默的習(xí)慣,一有空都會上山采些草藥和值錢的東西回來,以補貼家用,田角地頭都收拾得讓人一看就是個莊稼漢。

大約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中期吧!堂二叔在自家的屋邊空地上種了幾棵罌粟,那是堂二叔用來治牙痛的??删褪沁@幾棵罌粟,不知哪個村里人舉報揭發(fā)了,堂二叔被公安抓走了,很快就被判了刑。那時我已在鄉(xiāng)鎮(zhèn)工作,在城里有了家,很少回老家,因為“文革”那場冤案的原因也幾乎很少與老家的人聯(lián)系接觸,等知道堂二叔的事時,堂二叔已經(jīng)到勞改農(nóng)場了。此后每次回老家看父母或者父母來城里,幾乎都要說起這件事——在那樣的山里,沒有人告發(fā)誰會知道種了幾棵罌粟? 山里人又有多少人知道那是罌粟?我們一家人都懷疑這個告發(fā)的人一定是村里人,聯(lián)想到我家曾經(jīng)發(fā)生的冤案和堂二叔的真情告密,我們懷疑這個告發(fā)的人就是當年偷錢的人家,苦于沒有證據(jù)難以確定。但這件事一直縈繞在我心頭,這應(yīng)該是一件冤冤相報的事。種植罌粟是不對,但要看數(shù)量和情節(jié),我查閱《治安管理處罰條例》,堂二叔種幾棵罌粟,其罪不該獲刑。只是那時正直全國第二次嚴打期間,一切涉及違法亂紀之事都會從嚴從重從快處理,堂二叔就這樣被人給害了。但我相信:這樣的害人者必將殃及自己。

堂二叔出來后,簡直像換了個人似的,臉黑了,人瘦了,變得更加沉默寡言了,我有幾次回老家,特意去堂二叔家坐坐,每次堂二叔都要二嬸燒幾個菜和我喝幾盅酒,也不多說話,但我分明看出了堂二叔無以言表的壓抑和憋屈,堂二叔沒有讀過什么書,不知道怎么來表達,只是戒酒消愁解悶。我寬慰堂二叔想開些,因終會有果,只要我們好好活著,一定會看到春去秋來。

然而,堂二叔長時間壓抑憋屈的心情,使他的身體每況愈下,不到三年時間就永遠地離開了這個村。

堂二叔離開快有二十來年了,說起老家,不管是身臨其境,還是夢里想象,我都有滿臉的無奈、滿腹的苦水、滿肚子的話,可千言萬語又不知從何說起。父親離世也有十五年了,老母親一個人愿意廝守在老家,我常回家看看,但每每都在無盡的不言中去的老家,又在無盡的感嘆中離開老家。

堂二叔的兩個孩子,都先后成了家,都在城郊買了房,做著小本生意,和堂二嬸過著安分守己的生活。從他們身上,我看不出有絲毫的壓抑和憋屈,歷史終究是歷史,只有好好地活著,才是對逝者最忠誠的懷念,從而讓他們成為最基層的最樸實的勞動者。

我還能說什么呢?我只能說:老家的天地依舊,老家的青山依舊、流水依舊,但老家的人變了、老家的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變了。當代表傳統(tǒng)文化的老舊的廳堂幾乎都倒塌了,代表新生力量的年輕男女都選擇外出或者進城了,我的老家還能留下些什么呢?還能給人些什么呢?

責(zé)任編輯:青芒果

插圖玄子《外國黑白插圖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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