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喻俊儀
文字閃爍的亮光
文︳喻俊儀
喻俊儀,湖南省作協(xié)會員,湖南省散文學會會員,毛澤東文學院第九期中青年作家班學員。嘗試寫作多年,在《讀者》《湖南文學》《湖南教育》等報刊發(fā)表散文、隨筆數(shù)百篇,文章被各地報刊轉(zhuǎn)載,入選多種文集,編入中小學教輔資料,選為高考模擬試卷散文閱讀試題。
一
臨近春節(jié),外公要給鄉(xiāng)鄰們寫春聯(lián)了。他站在桌前,捋須,磨墨,鋪紙,運筆:豐衣足食人人樂,綠野青疇處處春;和順一門有百福,平安二字值千金。我擠在桌前,拿起墨錠磨幾圈,然后盯著外公手中的毛筆,橫,豎,點,撇,捺……寫完一副春聯(lián),外公會指著上面某個字,教我讀字音,講解字義,再解析字形結(jié)構。外公已經(jīng)教會我如何握筆,有時也會讓我在廢紙上涂畫幾筆,或者握著我的手,教我寫簡單的字。我的小手被他溫熱的大手握住,感受到運筆的力量。如果鄉(xiāng)鄰等在一旁,我在那里礙手礙腳,他就從筆筒里抽出一支毛筆遞給我:先去石板橋上寫會字吧。
我舉著那支已經(jīng)被我用成掃帚樣的毛筆,興奮地跑向外公屋旁的小溪。溪溝上的石板橋是一塊古石碑,我蹲在橋上,將毛筆伸進溪水中蘸濕,開始描石碑上凹刻的字跡。對我來說,那是一個有趣的游戲,適合一個人玩耍。我的玩法也不新鮮,就是從頭至尾將整塊石碑上的字用水填濕,等到填完最后一個字,前面的字跡又干了,我又重頭再開始。我不理會旁邊嬉鬧的小伙伴,一個人自娛自樂,將一支毛筆使成了小毛刷。
古石碑上刻的是繁體字,除了“老、人、月、立”等少數(shù)幾個字之外,其余我都不認識。我依葫蘆畫瓢,自我感覺良好。雖然不懂得入筆出鋒,停頓收提,但是我認識所有的筆畫,知道它的名字叫“橫”或者“豎”,知道每一筆的發(fā)筆方法,能夠大體分辨某個漢字是上下結(jié)構還是左右結(jié)構。我更喜歡填寫那些筆畫復雜的繁體字。那些特定的點和線,是每一個漢字最小的結(jié)構單位。我想象著將某個漢字一筆一筆地拆解,再將眾多筆畫重新組合。一點一橫,一撇一捺,粗細間架,疏密均分。我興致勃勃,樂此不疲。
外公忙完了,他踱過來,站在廚房門口,捋著胡須不緊不慢地抽著他的長煙斗,笑咪咪地看著我蹲在石板橋上忙乎。我想起了他寫的春聯(lián),跑過去纏住他,要他教我識字?!傲笈d旺千家同樂,五谷豐登萬象更新”。在外公的解析里,這副春聯(lián)展現(xiàn)出家和萬事興的太平盛世景象。我問他:是不是就像《三字經(jīng)》里說的那樣?“稻粱菽,麥黍稷。此六谷,人所食。馬牛羊,雞犬豕。此六畜,人所飼。”我背誦時,小腦袋瓜里就出現(xiàn)了外公講述的畫面:牛哞,羊叫,豬哼哼,雞生蛋,狗看門,谷子曬在禾場上,黃燦燦,香噴噴……外公進一步啟發(fā):你現(xiàn)在想到了什么?編成故事告訴我好嗎?我想到了外公帶我去玩山走親戚的情景,于是,開始了自己最初的文學創(chuàng)作:有一天,我走呀走,走到了玩山里,玩山里有很多的牛啊羊啊豬啊雞啊,有一頭豬和三只雞是駝背舅公家里的……
周末,父親回來,聽了我編的故事,他就從自己的黃挎包里拿出一本《新華字典》,查到故事里的某些字指給我看。那是上世紀50年代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新華字典,有些字頁配有圖解,父親見我喜歡翻看,也會針對一些圖畫教我識幾個字。我九歲時,父親去世了,那本字典,現(xiàn)在仍放在我的辦公桌抽屜里。依偎著父親聽他解析漢字的情形,一直在我心底延續(xù)至親至愛的溫情。
應該慶幸,當還是一個蒙童時,我就通過某種渠道接收到了文字與語言傳遞的信息,它引導著我站上一級臺階,隱約看到更遠處閃爍的亮光。日后,當我回過頭來省視這一切,我才確信,即使是單個的漢字、單純的詞語,有時候,它也會讓你感覺天涯萬里,它會領先于你的意識,等待著你,終有一天你會去應和。
二
母親在離外公家三十華里的楊沙溪小學教書,間或,她也會將我?guī)У綄W校去。學校設在隊屋里,教室后面是淙淙溪流,旁邊還有生產(chǎn)隊的牛棚。學校只有一個教師,四個年級在一間教室里上課,一天下來,母親也沒多少時間顧到我。她上課時,我就一個人在村子里閑逛,去小溪里撿石子,或者站在牛棚邊看大黃牛吃草。溪水從山里流過來,陽光照在水面上,溪流呈現(xiàn)曲折的波光。教室里,傳出母親清朗的聲音,她在領著學生們讀課文。
讀書聲中,大黃牛伸出舌頭卷起茅草放入嘴里,慢騰騰地嚼動,發(fā)出吧嗒吧嗒的聲響,可是沒等嚼碎,它就將茅草吞了下去。茅葉很鋒利,我的手指曾被它割傷,沒有嚼碎的茅草難道不會割傷大黃牛的肚子嗎?母親說:你多看幾次,就知道它是怎么吃草了。為了觀察大黃牛如何吃草,我在牛棚邊一呆就是小半天。我發(fā)現(xiàn)牛吃草并不是嚼幾下吞下去那么簡單,它是先將茅草咬斷吞下,它會這樣子吃掉很多茅草,等到吃得差不多了,它就停下來,慢騰騰地在牛棚里打個轉(zhuǎn),有時還會發(fā)出幾聲低哞,過了一段時間,它的嘴又開始細細慢慢地嚼動。我興奮地猜想,難道它現(xiàn)在咀嚼的就是前面吞下去的茅草?它用什么辦法讓肚子里的茅草重新回到嘴里呢?面對我的疑惑,大黃牛不予理睬,它遲緩地轉(zhuǎn)過身去,看著溪水的上游,專心致志地,將嘴里的茅草嚼得更細更碎。
我急切地要把觀察結(jié)果告訴母親,可是她還在上課。我踮起腳尖攀在窗口往教室里瞧,焦急地等待著。終于,下課鈴響了,我沖進教室去找母親。當她聽完我的敘述,了解到我對大黃牛倒嚼的疑惑后,母親有想法了,她打算讓五歲的女兒提前成為一名小學生。
大概,母親覺得我是一個有著探索精神的孩子,可以早于同齡人獲得小學生的身份。當時學校已經(jīng)開學,沒有多余的課本,為了讓我這個學生有更強的身份感,母親決定給我繪制一本語文書。晚上,母親坐在書桌前忙碌,她將大白紙裁成16開,一張張對折成課本紙張那么大,再將它們裝訂成冊。她還將橫條格的空白作業(yè)本紙裁剪成合適的大小,夾入對折的白紙中,使白紙上現(xiàn)出隱形的格紋。然后,她就開始繪制課本了。溪水潺潺,在屋后流淌。風聲輕緩,吹動窗外的樹葉。屋子里,煤油燈一跳一跳,將母親的身影映在木板墻上。我躺在床上,看著母親的背影,她扎著兩條好看的辮子,腰脊挺得很直,桌子上的竹制筆筒里,插著毛筆、鉛筆和鋼筆。不知道什么時候,我就睡著了。
早上醒來,我看到了世界上最美的一本書。封面用畫報紙反過來包著,上面是母親寫的毛筆小楷,“語文”兩個字稍大,下面是“一年級第一學期”,再下面寫著我的名字。翻開來,依次是目錄、第一課、第二課、第三課……母親的字端莊、雋秀,課本里還有鉛筆插圖,用蠟筆涂了顏色,有五星紅旗、天安門、向日葵等等,可惜那本珍貴的課本沒有保存下來。
母親繪制的課本啟發(fā)了我,讓我萌生出自己也要“寫”一本書的欲念。后來我真的“寫”過好幾本這樣的書,其實,那只是我抄摘的美好詞句,配著我自己畫上去的小畫,看起來好像也不錯。在他人看來,那樣的“書”意義不大,可是對我來說,這些可見的東西,或許隱含著不可見的事物。從母親繪制的語文課本,到我自己抄摘詩句的小本子,它實際上是某種過程的演繹。從無法割舍的情感依戀,蔓延到知識的積累與拓展,這其間,已經(jīng)顯現(xiàn)出自我塑造的可能。
三
我這個編外學生當?shù)煤茈S意,遇到不懂的問題,會隨時向母親尋求答案,我的學習進度遠遠快于其他學生。沒多久,課本上的內(nèi)容就學完了。我不想再坐在教室里,又開始在村子里四處游蕩,母親不放心,便將我送回了外公家。
我的外公是一個農(nóng)民,但他讀過幾年私塾,有著田園浪漫主義思想,擅于發(fā)現(xiàn)、提取平常生活之美,我們的日常生活因此有了詩意情趣。冬天,我們守著一爐炭火,在炭灰里煨紅薯,用綠色的搪瓷杯熬白粥。外公開始新教一首詩歌: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蛘呤牵航K南陰嶺秀,雪積浮云端。他給我講解詩歌的意境,每一首,都那么精巧、含蓄,別有新意。我似懂非懂,不過也由此知道了許多古代的詩人。坐在門前的木板樓梯上,我的思緒還停留在詩歌的意境中。望著流經(jīng)村口的資江,江上輕舟白帆,對岸山巒起伏。我想象著,一場大雪降落,村舍靜謐,遠山蒼茫,江邊泊著的小船上,那個穿蓑衣戴斗笠的白胡子老爺爺,手握釣桿一動不動……大雪真的落下來了,一夜之間,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對岸山上的積雪真的就接入了云端。雖然沒有孤舟蓑笠翁,我眼中的世界也與詩人描述的樣子差不多了。
這個時候,還有一件更加美好的事情正在醞釀著。外公說,來,今天我們再學一首:“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然后他又吩咐:明天早點起床,如果你能熟練地背誦這首詩歌,我們的菜園子里就會長出紅棗和荔枝干。我在好幾篇文章中描述過這個場景。那是外公對我熟練背誦古詩給予的獎勵,也是我們祖孫一起默契上演的保留劇目。在那個大雪覆蓋的菜園子里,外公已經(jīng)悄悄地將紅棗或者荔枝干扔到雪地或者菜葉上。最初,我瞪大眼睛在菜園里尋找,堅信我家菜園真的可以長出紅棗或荔枝干,可是沒多久,秘密就被我發(fā)現(xiàn)了。不過,我還是會十分配合地將這個劇目演好。那個時候,紅棗與荔枝干是十分珍貴的食物,家里有一點也要收起來招待客人,誰能想到讓自家的菜園子里長出這么珍貴的東西?大概也只有我的外公能夠做到吧。隨著這些食物生長出來的,當然還有我對事物的好奇心與敏銳的觀察力。這些,對我日后的寫作都有著深遠的影響。
正式上學了,我還是與外公一起生活,他會用獨特的方式來檢查我學到的知識。外公抽著煙,突然說:我們來做游戲吧。我一聽做游戲就高興了。我們的游戲是找報紙上說的話,外公將那句話念出來,我就到報紙上去找。外公家的木板壁與天花板上都貼了舊報紙,有《人民日報》,也有《湖南日報》。報紙上的好些字我都認識,即使中間夾雜一兩個生字,我大概也猜得出那個句子。何況,外公也不會挑太難的讓我找。游戲開始了,外公說: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聲明。我歪著頭開始看報紙,邊看邊問:是大字還是小字?外公用手比畫著:大字,這么大的字。大字就好找了,沒一會,我就在墻角靠上的《人民日報》上找到了這句話,是頭版頭條的大標題。外公繼續(xù)問:這句話是哪一天說的?我再看一眼報紙,迅速回答:一九六九年五月二十四日。那個年代的報紙?zhí)焯於荚诠潭ò婷娴禽d領袖語錄,有時也登“紅軍不怕遠征難”等詩詞,通過找報紙字句,我又認識了更多的字,背熟了很多語錄與詩詞。
嘗試寫作時,我的第一篇文章就是寫外公那幢木屋以及與之有關的記憶。那里有我的童年,而且是孕育我生命胚胎的地方。當我在孤獨中行走,驚慌無措地打量身邊這個世界時,我希望,可以借助文字回到自己的來處,做一次精神上的復歸。這樣,才不至于讓自己一天天地變得陌生。
四
小學期間,母親給我訂了《兒童時代》,那是全國第一份少兒綜合期刊,這本雜志訂了好多年,每一期我都會從頭看到尾,那種閱讀記憶是溫暖而難忘的。但是一本雜志并不能滿足我的閱讀欲望,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村子里一戶人家的臺階上發(fā)現(xiàn)了一只用雜志插頁折疊的紙飛機,順著這條線索,我打聽到一個小伙伴在外當教師的父親訂過多年的電影雜志,那些舊雜志全都收在家中的木箱里。我與小伙伴商量,用自己的零食換取借看雜志的機會,一摞一摞地將舊雜志往家里搬。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記得那本雜志的名字,但是我記得那上面不光有電影插圖,還登載電影劇本。我更喜歡閱讀劇本,喜歡揣摩、咀嚼文字與語言傳遞的各種信息,它們或指向明確,或隱晦曲折。
母親改行到造紙廠擔任辦公室工作以后,能夠讀到的書就更多了。造紙廠收了好些舊書、禁書做原料,工廠里喜歡讀書的工人,個個都與原料倉庫保管員關系親密。周末回家,母親會帶上幾本書,哪本是給外公看的,哪本是給我讀的,她都已經(jīng)挑選好,等我們讀完,她就還回倉庫,下次再換幾本書帶回來。她給外公挑的書會用包裝紙包好封皮,外公看時也不許我去翻,他不看的時候就會收起來。我的書讀完了,就想方設法去找外公的書來讀。有一次,我在大木箱下面的抽屜里發(fā)現(xiàn)一本包了封皮的書,翻開來,就看到一行小標題:情切切良宵花解語,意綿綿靜日玉生煙。對于當時的我來說,這個小標題是很深奧的,但是,我對“花解語、玉生煙”這兩個意象卻生出了探究的欲望。我捧著書繼續(xù)往下讀,寶玉、襲人、茗煙、黛玉,還有看戲、放花燈、吃果茶等等,書中眾多的人物與眼花繚亂的場景,那個世界與我們的生活完全不一樣。沒一會工夫,我就讀得入了神。外公從菜地回來,看到我手中的書,驚喝:快點莫看了!小孩子不能看這樣的書!過了很多年,我在縣圖書館借到一本《紅樓夢》,才知道當時讀到的那一段是其中的第十九回,那是一本被禁的“黃色小說”。
能夠感受文字與語言魅力的人,是幸運的。因為有文字與語言的慰藉,日子會變得溫暖許多。借助大量的閱讀,我的內(nèi)心也漸漸地變得豐富和飽滿,那種感覺是溫暖而有力量的。而更有價值的,是我在閱讀中常常會讀出自己從來沒有想到、沒有想清楚的事物。
父母相繼去世后,外公帶著我與妹妹生活了七年,到我二十歲時,外公也疲累地走了。很多個夜晚,我感覺自己正在掉進無底的深淵,一直掉,一直掉。幸而,我的父母,我的外公,他們有意無意間,引導并教會了我一個自救的方法。這種方法在旁人看來也許毫無用處,但我知道,它對我是有用的,它能讓我在幽暗荒蕪的境地捕捉到文字閃爍的亮光。當我漂浮在無可分辨的場域時,那一點點光亮會幫助我找到自己的根基,并讓我站穩(wě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