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杰
一
喏,就是死了娃子的那家。老噴壺抽擠著半邊腮幫子,陰冷地笑,他斜一眼大楸樹,拿下巴沖對面紅大門抬抬,鼻孔噴出幾下“哼”。
樹販子很是詫異,恍惚中,那半敞的紅大門似乎真沖外泄著煞氣,看得人汗毛直豎。瞅瞅那遮了墻院的楸樹又回頭瞅那笑,眼珠子便突著,下巴驚得掉下來。這人說話忒毒,這兩家是結(jié)了多大的仇?
這仇還真不是殺人放火的大事,也非欠錢的緊要事兒,這仇只為一個坑,一個幾十年沒人拿它當(dāng)回事的廢土坑。
坑介于老噴壺和大伯兩家之間,原先是個沒人瞧得上的爛泥塘,就一間房的大小,大半人深,像誰在地上挖了個大圓盆兒,里面有些癩蛤蟆,平常呱唧呱唧地叫著???xùn)|邊連著大伯家的道場,正對紅大門;西邊隔兩三米,緊挨著老噴壺家的屋后墻。春上,大伯和堂哥騰出工夫,拉來兩車土把坑填了,又拖石磙碾得平展實(shí)在,把坑與自家道場連成一體。打那以后,那老噴壺心里就憋氣兒,想著坑也挨著他家屋后呢,憑啥就被我家大伯一人獨(dú)吞?這不是“奪坑仇人”嗎?見了面眼睛血紅像灌了豬血似的,更別說搭話了。
樹販子被那句“死了娃子的那家”給嚇著了,還想再問細(xì)碎些,老噴壺已懶得理他,抖抖后腰,仰里八岔地進(jìn)了后門。樹販子抬頭又瞅楸樹,瞅著瞅著就笑了,仿佛那樹的魂已被攝進(jìn)了錢兜兜,立馬要給他賺回厚厚的鈔票似的。定下神來,心里有了譜。
主人家,主人家在嗎?
屋里半晌不見動靜。
他又大咳兩聲清清喉嚨,嗓門兒抬高,再朝里遞話兒:主人家,是在廚房里忙吧?
哦,哪個喲?打廚屋里喊出來個老太太,瞇眼兒費(fèi)力看他。
樹販子腳趕腳進(jìn)得屋來,手作揖:老人家,給您家作揖道福哎。
稀客?。坷先算裸碌爻蛩?。
這是我奶奶,八十多了,癟嘴微翕,眨巴眼睛。不認(rèn)識啊。這不是兒媳婦那邊兒的老親戚,喲,該不是孫媳婦兒娘家的新親戚吧?鬧意見,連親家老兩口都不上這門了,哪還會有親戚嘛。
你是……燕兒家的親戚?奶奶探著口兒。
啊,親戚。不,不是……哦,您老有福氣啊,屋里有棗兒(棗樹),福氣不少,一看您就高壽啊。
奶奶稍一愣,后邊那一串哄人的金句子,又把她給逗笑了。
老太太,您家門前好闊敞,還朝前拱出道弧啊。這日子呀,一定會越過越圓溜,越過越闊氣哎。
順著胳膊所指的方向,奶奶瞇眼看去。“祥瑞”?她還是懵。
就是……就是那棵楸樹……
楸樹怎么啦?說到這兒,這家伙舌頭打住。
咋個呢?楸樹咋個了咦?
我奶奶急了,斂起笑,語氣也著了火星子:你這個人,咋這不通人情?恁誰也不興這樣嚇唬我個老太婆的,要說你就說明白,要么就不說。她一惱,就往屋里鉆,不想搭理這人。
那買樹人倒急了,一把攔住我奶奶:別別別,大娘,您聽我說。這門前栽楸,“害”望屋里瞅啊。
這是啥話?奶奶年紀(jì)大,耳朵不聾,聽得真真切切,身子突然開始發(fā)抖,顫得厲害,像篩竹篩子樣直篩直篩。
唉,這說到她的痛處了。自打前年出車禍小堂弟丟了,她整個人就像抽了架的扁豆秧子,趴地歇著。這熬過一天是一天,只怕是離拔園也不遠(yuǎn)了。奶奶嘴硬,倒是成天叨叨不怕閻王喊,說她才不怕死,這一輩子不曉得見過多少生死,膽子早撐大了,哪兒還會怕哩?
但村里細(xì)心的都能察覺,奶奶她心里掖著件頂怕的事兒。她如今是驚弓之鳥,風(fēng)聲鶴唳,怕的是人說屋里老人吃子孫飯,折了兒孫的壽限啊。
這話怎個說起咧?這幾年我們這個小村子確實(shí)不算太平,兇事頻犯。對,是要命的大事兒。出事的凈是些青苗苗,跟我小堂弟差不多大:隔壁李大爺,他的孫子十五歲上出車禍去了。夜騎摩托車超速,鄉(xiāng)下沒路燈,又遇上無良貨車司機(jī)亂停占道,黑黢黢撞上了貨車廂角兒,肋骨斷裂刺破心臟,身亡。這事兒已過去四年,李大爺今年八十七,他老伴兒八十六。再說另一起,村南頭,賣酒佬家大孫女嬌娃兒,到東莞鞋作坊里打工,一年半載過去,突然間說病就病,頭暈惡心發(fā)慌,老板一看,不行要出事兒,便假裝好心勸她回家看病,調(diào)好了身子再來,還幫著打包行李給送上車。可憐的嬌娃走到縣城人就不行了,叫了救護(hù)車往市里送,半路上便咽了氣兒。原因是深度甲醛中毒。農(nóng)村娃兒命賤,死就死了,家人窩囊,也沒誰去東莞討個說法,冤死鬼一個草草葬了。賣酒佬今年八十二,嬌娃剛走一年。緊接著便是我小堂弟罰金,去年冬,嫂子的弟弟順子騎摩托車來家,邀他結(jié)伴兒縣城去耍,結(jié)果剛上大橋上還沒進(jìn)城就橫遭車禍,一起沒了。
這一個小村,幾十戶人家,就接二連三連出幾起人命事故,又凈是這么年少的娃兒們,你說邪乎不?且無一例外都是屋里有老壽星的人家。于是,村里啥時(shí)起就生了謠,先是悄悄地傳,后來就沸沸揚(yáng)揚(yáng)地說開了:這都怪家里的老人,該歸位的(去世)沒歸位,吃了子孫飯,搶了娃娃們的壽限啊。
這話被我奶奶聽進(jìn)心里去,真要命,認(rèn)定自己高壽克了子孫。這當(dāng)兒又聽聞這“風(fēng)水問題”,突然像犯了罪似的。
二
老噴壺進(jìn)了后門,一屁股杵椅子上。抬頭看看天,小孫子要放學(xué)了,得做晌飯。這沒爹娘管的小可憐兒,遇上那個狠心的娘沒用的爹,被甩家里三四年,不管也不問,壓根兒像沒生似的。只是苦了老兩口,如今還得專門留個人手在家照看,田里勞力就只剩老伴兒一個,打江山減了半壁人手,啥活兒都落在人后頭,這讓他很是郁悶。
就昨晚的現(xiàn)米飯炒了蛋花兒飯,加個青椒炒瘦肉,午飯齊了。爺孫倆悶頭吃著,不講話。老伴兒老溫氏早上下田揣幾個饃就走了,中午在地頭兒就咸菜嚼嚼,不回。
嚼著青椒,猛然想起啥,面掛喜色,老噴壺一拍桌兒:有了,好你個狗日的。嚇了孫兒一跳,愣眼盯他。意識到自個兒冒失,忙掩飾,沒啥,低頭繼續(xù)往嘴里扒飯。
楸樹,對,那棵楸樹。大健兒(我大伯)家不是當(dāng)它是個寶嗎?長了幾代人,幾抱粗。今兒那人不是來瞅樹嗎?好啊,老子叫你長大樹長成材?非把它連根拔了。老噴壺像獲了金點(diǎn)子似的,樂得要顛出屁來,臉上更有了意味深長的笑。endprint
日頭正當(dāng)頂,照得人眼睛冒起碎金子,看啥都虛著。奶奶眉頭擰出疙瘩,還在看那樹。哎喲,午飯晚了,她拍拍心窩窩直喘氣,急慌慌進(jìn)了廚房。
大伯和伯媽回來的時(shí)候,樹販子已經(jīng)走了,早早吃完午飯的老噴壺正在坑那邊起一條溝,時(shí)不時(shí)朝手心啐口唾沫,再握鍬埋頭勾腰干起來。七十多的人了,吃奶的力氣全拿了出來。
大伯朝他那邊掀了幾下眼皮子,恰好被老噴壺斜眉鼠眼兒地接著。這一接,他倒好,煤油燈捻長了芯子,燒得更來勁兒。腳踩鍬更重些,手戳鍬更狠些。邊踩還邊梗著脖子,故意嚷嚷,咋的呢?天王老子管不了爺,爺在自個兒地盤挖條溝溝犯得著王法?
大伯和堂哥對一眼,擺擺頭,不理他,徑直進(jìn)了紅大門。
老噴壺伸頭探身瞅瞅,見沒人搭理他,頓時(shí)蔫了半頭,沒對手這還唱啥子戲嘛?呸,美的你。讓你快活那塊“平活地”,看整條排水溝,臟水熏死你。想我老噴壺是誰呀?老子這張嘴怕過誰?誰不敢噴啊,還真怕了你個鱉孫兒不成?
為填門前那坑,這老家伙跟大伯跳腳罵娘地干了好幾場。后來來橫的,誰有本事拉得來土,誰填坑坑算誰家的。老噴壺缺幫手,兒媳婦跟野男人跑了,兒子小噴壺到東莞追老婆去了,他自己又不會整農(nóng)用車。這一來,沒轍,只好干瞪著眼看大伯家占了上風(fēng)。這事兒還沒消停多久哩,又起什么妖風(fēng),挖哪門子排水溝?
午飯好了,今兒晌午的茄子燒煳了皮兒,豇豆燒肉湯汁少得可憐,一盤西紅柿炒蛋煳了,飯鍋巴也焦黑。奶奶的茶飯可是以精細(xì)見長呃,誰不曉得她的手藝?就是烙鍋盔饃,面芯子熟透,面皮子還能白凈凈不曾粘鍋樣的色,那可是一絕,更別說燒菜啰,哪兒有煳的時(shí)候?
大伯瞅瞅我奶奶那張臉,那蹙緊的眉頭讓他心里一咯噔。媽八十三了,還在為一家人操持,不容易。
大伯想找話說,便圍著我奶奶打起轉(zhuǎn)轉(zhuǎn),一會兒過去抽抽筷子,一會兒稱給小孫女找勺子。好幾次擦著奶奶的圍裙角錯身過,就差臉對臉搭上話了??赡棠炭傇谝鎯旱漠?dāng)兒轉(zhuǎn)過臉去,這手拿鍋刷子“唰唰唰”掃鍋壁,那手撿抹布抹抹灶臺,再不就是背過身去分揀案板上的菜刀、砧板,碼齊整,甚至一連好幾天沒上過手的搟面杖,也被拎出來假裝吹吹灰,拍兩下子靠回墻旮旯去,就是不搭話。這娘倆穿來搗去,在逼仄的灶間演起了啞劇。
莫不是村里的傳言?大伯不禁肩膀一抖,打了個冷噤??粗蝗账ニ埔蝗盏睦夏赣H,又不敢挑話冒失去問。
奶奶偏偏有事兒擱心里,不輕易吱聲。挨到快吃完飯的時(shí)候,奶奶到底還是開了口。她急得兩手緊掰住桌沿兒,指甲蓋都擠壓出肉紅色來。
健兒,媽問問你。你瞧咱家門前長棵楸樹祥不?
啊?大伯揣了一下午的小心,全攤開在這一聲“啊”里了。
奶奶索性碗底子一磕桌面,不吃了。健兒,你聽媽說啊,今兒來了個買樹人,說咱家門前栽棵楸樹啊,會招來霉運(yùn)的。
哪個啊?哪個該死的生意人,假裝風(fēng)水先生???大伯說。
就是晌午前,來了個買樹人嘛。買樹的一定會看風(fēng)水,不可不信……我跟你講啊,健兒,他一下子就說著了道道兒上。說咱家門前那坑平得好呃。平了坑咱家運(yùn)氣就轉(zhuǎn)好了,你細(xì)想一下,不是個啥嘛?
您信這個?大伯嘟囔著說。媽,那楸樹是咱村最壯實(shí)的一棵了吧?那是我奶奶嫁過來就有了的啊。咱家這大幾十年都過來了。真是的!
大伯知道這棵樹。楸樹,上等的好木料,生長緩慢,木質(zhì)密實(shí),“千楸萬柏”嘛,在鄉(xiāng)下,人一輩子誰不想一口楸木棺材?后院二爺走時(shí),當(dāng)老板的狗子叔給買了副楸木棺材,雕龍畫鳳漆得放亮,花了四千八百塊。嘖嘖,這還是前兩年的行情了,哪個買樹人看了這家伙不眼紅?可他并不想賣,這是祖宗栽下的,該有上百年了吧?樹祖宗哦,不能砍,不能斷在我手里,什么話都別聽。
大伯嘴上這么說,其實(shí)他心里還是一下掠過了堂弟的影子。那事兒是他心尖兒上的一根刺兒。遇事兒一挑,一動,就像拿刀割。
大晌午了,老伴老溫氏還沒回,今兒孫子回來一直哭鬧,要奶奶,唉,在學(xué)校又受了欺負(fù),被罵是野娘養(yǎng)的,要奶奶去找那些壞孩子評理。又做飯又要哄小孫子,孩子哭成這樣,今兒這是咋都不順氣啊,他一不順氣就罵人:個瞎眼兒婆娘死到田里了,到中午不曉得回家,搶活兒搶死你個舅子,活兒是你媽是你祖宗啊。
他罵老伴老溫氏,那個干活兒扎實(shí)的女人,一輩子被他折騰苦了。老溫氏撈活兒,她想趕在天黑前扯完坡上那畝花生,萬一雨來,沙土吃飽水會發(fā)脹濕熱,熟透的花生可經(jīng)不起捂,沙地里一捂就出芽兒,發(fā)了芽子就得歉收。
老噴壺女兒嫁得遠(yuǎn),山旮旯里,不咋回。兒子呢,跟他一個德行,一張嘴說起話來也是流里流氣,亂噴一氣,所以人稱小噴壺。這小噴壺說媳婦啊,從二十歲上說到二十八,好不容易結(jié)了婚,卻也還是個麻煩。兒媳婦兒是個二婚,比兒子大上了整五歲不說,還水性楊花潑皮一個,整日里不待見兒子和老兩口。這不,前年春上,扯幌子說出門打工便跟野男人跑了,小噴壺愁著找媳婦,到廣州去尋了一年多,連個人影子也沒瞅著,一賭氣干脆也不著家。就這樣,兩口子都不曉得浪到哪兒了,孫子徹底甩給老兩口,成了娘不要爹不管的留守兒童。小噴壺雖不見寄一分錢回,逢年過節(jié)好歹還打個電話問一問,至于那狠心的婆娘,連個音兒都沒,跟死了樣斷得干凈。老噴壺忙孩子忙慌了手腳便罵那女人:個二婚頭子,臭婆娘,比老子兒子還大上五歲,還厲害得像只母老虎。想把老子老噴壺一家人給降伏啊?老子受你臭婆娘的氣?
自家的瘡疤碰不得,別人家的好皮面兒見不得。平日里老噴壺凈羨慕大伯家娶了好兒媳,模樣標(biāo)致不說還好性兒,孝順。心想人家怎么就混得老少和樂一堂呢?自從占坑之仇結(jié)上,這羨慕早變成了眼不順,偏巧小堂弟的死跟嫂子娘家弟弟斷不了關(guān)聯(lián)。這倒趁機(jī)順了老噴壺一口氣。哼,好兒媳又怎樣,小兒子命咋丟了?
晚上在院子里乘涼,老溫氏搖著蒲扇攬著孫兒躺在涼床上,孩子看滿天的星星指著問奶奶,那是北斗星吧?像把勺子。奶奶笑笑夸他有見識。又指著高高的楸樹,那是巨人吧?咋那么高?老溫氏說,那是老楸樹,有百十年了。那做啥用?長那么久?那樹是用來打棺材的,“千楸萬柏”,這樹打成的棺材管一千年不朽。奶奶,那你以后想要那樣的棺材嗎?奶奶可用不起,楸木棺材可貴哩,有福人才舍得用。奶奶,那我能用那楸木棺材嗎,我不是叫福子嘛……老溫氏忙捂住孫兒的口:童言無忌,童言無忌,只當(dāng)放了個屁!呸呸呸……endprint
三
主人家,主人家在嗎?
堂哥猛一下打二樓曬臺探出身子來,將正喊話的買樹人郝仁義嚇了一跳。
樓下,嫂子已出來搭話兒,小歡歡跟腳攆上。你是哪個???屋里坐。嫂子說。
那人不進(jìn)院子。呵呵,大姐,我是上回來過的。
嫂子尋思著不認(rèn)識,可這人卻變戲法地拿出一根棒棒糖來,遞給了歡歡,小丫頭的眼兒立馬亮了,歪頭向媽媽討那一聲“拿著吧”。
堂哥下到院子里,徑直朝門口走去。你是?堂哥話沒問完便被打斷。
來,用根煙。紅金龍的軟珍的。我叫郝仁義。郝仁義哈著腰遞過來根煙,又遞過火,火苗蓬蓬的。
您……有啥事兒?
沒事兒,沒事兒。老太太見過,上次瞅了下你家風(fēng)水……他又看了看高高的楸樹。這么一講,堂哥立馬明白過來,這就是上回買樹的那位,讓奶奶困心的那主兒——樹販子。呃,是你啊,為楸樹那事兒?堂哥笑道,我家大楸樹礙著你家事兒?
那倒不是,這么說吧,我也就真說了,樹跟風(fēng)水,我是懂的,你們不懂。楸樹有點(diǎn)礙事兒,你們過去不懂風(fēng)水,我如今說了,你們就懂了。你看啊,這樹在西邊兒,屋在東邊兒,不好啊,楸樹是棺木,能當(dāng)個官呢,還行,不能當(dāng)官,正不壓邪,就是個棺材了……我只是說說,說錯了,算我放屁,路過歇腳的,不當(dāng)真,不當(dāng)真……
這急人!瞎咧咧!看著那根煙的情面兒,堂哥耐性子聽他信口開河講完,心想,不就是想這棵樹嗎?想法兒繞彎子,跟漢水一樣曲的居心不良啊。狠狠地將煙頭摁熄了。
郝仁義這名取的,走啊你,長得歪脖子楊樹似的,還打這楸樹的主意,配不上??!長在我們家門口大幾十年了,跟咱家三代大小是個伴兒,遮風(fēng)擋雨的咱家習(xí)慣了,你打它的主意,做你的夢去!
哎,小兄弟,我不說是做好事吧,我給你省點(diǎn)心事不行嗎?你們村里的事我多少知道點(diǎn)。這桃花坪,啥事瞞得了我老郝?不說穿罷了,不戳人家的痛處。我出個價(jià),一萬二,這樹。郝仁義先豎一根指頭,再豎兩根,很篤定。
嫂子倒是明白了,眼睛一亮的感覺??商酶缡忠粨],沒有商量的余地。我可跟你說明白了,老人家八十多歲,不經(jīng)事兒。你要是為這樹再編出什么瞎話兒,再唬出啥毛病來,我可跟你沒完,我說到做到。
下了逐客令。
嫂子沮喪。這樹值這么多錢?弟死了,爹來找公公要的不過也就是這個數(shù),人還不抵一棵樹金貴哩?
郝仁義不死心:別把話說滿,要不你干脆說了,加多少?我可是現(xiàn)金,保證全是新版的老人頭。這是我的名片。老郝還仰起頭了,背著手,揚(yáng)長而去。
郝仁義,總經(jīng)理,世旺木材經(jīng)銷公司。好家伙,有名堂啊。沒想,手指一彈,名片像箭一樣飛出去,落在一泡狗屎上。
嫂子不甘,悶悶地看那狗屎上白得像鏡子的名片。
嫂子肚子凸起了,五個多月,肚子大得像要生了,大家都笑她,莫是懷了雙胞胎?娘家媽又帶信叫她今兒回去。弟弟不在了,自己一嫁出去的姑娘,也不能在跟前盡孝,爹娘這日子可咋過?一想到這兒,嫂子便粗氣直喘,亂著腳步在院子里踅來踅去。這一踅可讓堂哥的心懸得老高。
嫂子心思細(xì):上次小叔子賠償金下來,爹上門來要求分一部分,公公話說得扎實(shí)。叫你跟著一起去打官司,啊,你說你不打,打了有卵用?說什么是你家順子超速逆行撞的小轎車,對方負(fù)次要責(zé)任,賠償?shù)哪且欢↑c(diǎn)兒錢不夠訴訟費(fèi)人情費(fèi)花銷不說,還得倒貼。我跟你說,這賠償款可都是我兒子的,肯定沒得你家的份兒。法院都說了,要按法律來,連你家都要賠我家錢的,是你兒子邀伴兒我兒子,害了我的娃兒,他也是過錯方,子債不該父償嗎?
理是這個理,可公公這話也太硬梗,像刀子樣往爹心窩子上捅。這一鬧,兩親家徹底掰了,仇人似的,讓小輩們夾在中間好難做人。
爹現(xiàn)在從不上婆婆家來,要見歡歡就托人帶口信,還總有意無意探聽二寶是個啥,男娃娃女娃娃?說香火斷了啊,咋個去跟祖宗交代嘛?嫂子明白,那是她爹有了留姓的想法兒。
再說郝仁義騎摩托車?yán)@過院墻,駛上了小路,小路沒鋪水泥,剛下過雨,路面泥濘難走,摩托車行駛不了。郝仁義正挑著能下腳的地兒走,門里突然有人喊話。
喲,這誰啊?這一嗓子猛喊驚得郝仁義腳一滑,“哎喲!”“叭”一聲連人帶車一股腦兒摔倒在稀泥巴路上。
老噴壺抽著煙坐在橫廊朝他看,這個泥人!二郎腿顫著,賊溜溜笑著。郝仁義掙起身子,哭笑不得。泥腦上只有兩個眼睛在動,這老噴壺,人老心壞,就像網(wǎng)上說的,壞人都老了。
“活泥猴兒??!”老噴壺雖然取笑郝總,還是進(jìn)屋取了一條烏黑的毛巾給他擦臉。郝仁義接過毛巾,剛往臉邊兒一湊,一股腳臭的哈喇子味直沖鼻子。你家洗臉洗腳就這一片嗎?
由它去了,不擦。
老噴壺有點(diǎn)歉意,是他嚇了人家一個仰八叉,再怎么不地道,可也不是故意的。生意人怕人家喊,想是欠著不少債咧。
行了,郝總,你不就為楸樹來的?我到時(shí)給你出個主意,不行我請你喝“霸王醉”,70度的。
哈,你請得起“霸王醉”,老郝我要抽1916(黃鶴樓)了!
一臉哭喪。
明兒等天晴,街上茶館見,哥請你喝一盅桃花坪苞谷酒可以吧?算給你壓驚。
四
從娘家回來的路上,嫂子總想著爹的那句話,心里吊著好多只水桶,七上八下的。茶館里總是聚著幫老爺們兒。就一杯茶一碗襄陽牛肉面,能打上一半天長牌。打牌帶點(diǎn)兒小彩頭兒,毛票子,因此氣氛總是熱火朝天,喊牌的喊牌,看牌的吆喝,好不熱鬧,完全是混陽壽。
堂哥頭一偏,仿佛看見個熟臉,樹販子。他也擱這兒混時(shí)間?堂哥倒并沒怎么在意。
老噴壺攥一壺大葉茶從里間出來,郝仁義在路邊接電話,是襄陽板材公司在催貨。除了販大樹賣給家具廠和歪嘴張四兒外,平日里他也收些白楊樹楓楊樹桑樹及其他一些雜木,這些椽子般粗的木材被成車成車地拉往市里的板材公司。在那兒,被粉碎成木渣兒,再壓制成高密度板或者制成木芯板等裝修材料?,F(xiàn)在家裝市場一片蓬勃,干這行穩(wěn)賺不賠。endprint
老噴壺已落座,招手示意他過去。郝仁義點(diǎn)頭哈腰地?cái)f身過去,就叫了兩碗牛肉面,兩杯苞谷酒,老噴壺假模假樣要掏錢埋單,郝仁義早就付了,也不閑扯,碰了杯,單刀直入:老哥,那事兒說啊,我這還忙著哩。
老噴壺說,砍樹先砍心,心在他家老太太身上。
此話怎講?
老太太有心病,前年底剛死了娃子,村里早就有人說老太太歲數(shù)活長了,吃了子孫飯。
唔……郝總還是沒懂的樣子,看那老噴壺的嘴,能噴出什么來。
老噴壺喝了酒,口里含著牛肉面,滿面紅光,有滋有味地咂著嘴里殘存的牛筋,說:農(nóng)資店去拿兩瓶硫酸和百草枯,不就解決了嗎?你們做生意的,越富越笨。走啦。到時(shí)請我喝“霸王醉”啊……
五
這晚,老溫氏從田里到家,天已黑定。兩畝地的花生才拔完,這活兒起早貪黑摸工干,用了整整一星期。七八天的勤扒苦做,這個五十多的女人,仿佛累老了十歲,壯碩塊大的身體,給熬干了油,只剩下渣兒。人黑瘦了幾圈,布袋奶子也干癟得像餓鬼了。這造業(yè)的女人,受苦的命,自打嫁給老噴壺就沒享過一天福。
老噴壺也沒對老伴兒噓寒問暖個啥,早早吃完飯,拿鐵鍬接著挖溝去了。他一個勁兒把溝往深里掏往遠(yuǎn)處刨,繞著那“平活地兒”一路往楸樹方向延伸。沒人明白他這是干嗎,忙乎了幾晚上,溝終于挖到理想的長度深度。這一晚,沒有月亮,天黑魆魆的,云層濕重,沒有星星。老噴壺鬼鬼祟祟,腋里掖著東西,手上戴著橡膠手套,腳套黑雨靴,正要出后門,被老溫氏瞧見,覺得蹊蹺,問,這是要出去倒騰啥?
老噴壺低聲呵斥道:去睡!
老溫氏沒話了,老噴壺出了后門,跳下一米深的溝,借著十瓦手電筒的弱光,擰開瓶蓋小心翼翼地撒出些什么,依次從西往東潛行。一股刺鼻的味道濃烈地彌漫開來,老噴壺有些慌了神,藥也沒撒完,還有小半瓶,收了回去,忙鬼影兒般閃進(jìn)屋又拎出鐵锨,將坑回填了幾十厘米厚的土層,以掩蓋那味兒。待忙完這些再進(jìn)屋,已是滿頭大汗,衣服也濕涔涔貼在皮上,這都是嚇的,自己嚇自己,大喘氣。
然后掏出老人機(jī),撥通了郝仁義的電話。告訴他,事兒辦了。
這段時(shí)間,老噴壺恨不得一天抬頭看那楸樹百遍??砂雮€月過去,樹活得好好的,枝繁葉茂,哪有一星半點(diǎn)兒蔫巴?樹不蔫巴,老噴壺要蔫巴了,功夫白費(fèi)啦。
夜里堂哥和嫂子躺著,怎么也睡不著。
海,你說我爹提的那事兒咋整?。慷毟l姓?
這還用問,肯定是跟我李家姓啊,那還能咋整?我弟不也沒了?要不是你弟……
我弟咋了,你說清楚,我弟,我弟知道要去死嗎……
嫂子最怕堂哥扯這事兒。二寶姓什么倒還是其次。她明白,在農(nóng)村孩子不隨父姓,是叫人瞧不起的,倒插門才這樣。要那樣,男人在人前是矮半截兒的,抬不起頭。雖然心疼爹娘,可也還得為自家男人著想。堂哥的話,雖然有些不中聽,但嫂子并沒有真怪他。話不投機(jī),各懷著心事暗自睡去。
入秋半月余,家家戶戶已收完花生,桃花坪這邊的農(nóng)活兒差不多算忙完。嫂子娘家水田多,晚幾天也要割稻子,機(jī)械化操作簡便,但嫂子爹娘還是請女婿過去幫忙,還特意交代:把結(jié)婚證和戶口本帶上,要把城里買給兒子的房過戶給小兩口。也是,兒子不在了,啥還不都是姑娘的?
又是半個月過去。秋收算是徹底了了。秋雨“滴滴答答”地下,一場比一場纏綿,氣溫也開始降。從坪上往漢水看去,一片煙云迷茫。好不容易天晴,中午哄睡了小歡歡,奶奶又想搬板凳坐那塊“平活地兒”曬太陽。奈何老噴壺挖的那排水溝直泛臭氣,熏得人實(shí)在受不住,便只好又搬椅子回去。這往家走怎么一抬眼就瞅到了大楸樹上?這一瞅不打緊,楸樹的葉子竟然黃了,只半邊黃。天啦,半邊樹冠黃得掉葉,半邊仍是綠得冒油,這,這?莫非真像村里人說的我的命硬要克楸樹,“兩者相克去其一,方能保家室平安”?奶奶的心一下被貓兒抓了,亂了,嚇得不知所措。真應(yīng)驗(yàn)了人家的話?
心急得要破了。偏偏今兒老少四口全下了田,眼前沒一個可分擔(dān)的。
大伯他們在田里翻耕施秋肥,蓄肥地了好栽包菜和娃娃菜,趕春節(jié)前賣出個好價(jià)錢。忙到天黑才著家,累得都不想說話,吃飯,洗腳,上床睡覺??创蠡飪哼@樣,奶奶還是沒講楸樹萎黃那事兒。夜里,她就一個人擱心里想啊想,到底咋跟兒子說?楸樹已半邊黃,兒子不會再舍不得吧?就這樣一宿沒睡踏實(shí),早晨頭疼,起不來。大伯他們照舊是要忙田里活兒,見奶奶不舒服,想著是傷風(fēng)感冒的小事,留了大肚子的嫂子在家?guī)Ш⒆幼鲲堈疹櫵謬诟浪嘈菹ⅰ?/p>
嫂子過年前后便要生了,肚大如鼓,都說她要生個“小巨人”,沒準(zhǔn)兒八斤往上,說得她自己都信了。孩子胎動越來越頻繁,除了肚子大得離譜,也沒覺得哪兒不舒服的,上次B超過后也沒再做啥檢查,農(nóng)村人沒那么多講究。
日上三竿,奶奶起了。孫媳婦盛好飯遞給她,要她多少吃點(diǎn)兒,飯后帶她上村診所瞧瞧,拿些藥,實(shí)在不行就打兩針。奶奶擺擺手,不說話,情緒一直低落,早飯吃了碗稀飯半個饃,喝了點(diǎn)熱水,就又睡了。中飯沒吃,一直躺著。
晌午過后,樹販子郝仁義又鬼鬼祟祟來了,繞著黃了半邊的楸樹兩圈,就笑咪咪地直上了門,喊嫂子出來說話。兩人對著那大楸樹指手畫腳,一頓爭執(zhí),各持己見,都試著說服對方。末了,嫂子來了句:秋天樹不就是黃葉落嗎?一半先,一半后,許是坑被填了,野慣了的半邊樹根一時(shí)半會兒被悶著了,不適應(yīng)?這有啥,樹還比人矯情,一冬過去,習(xí)慣了,待春上還不照樣發(fā)芽生長的?郝仁義灰頭土臉地離開。
奶奶的心病越來越重,大家卻全護(hù)著這棵老樹。其實(shí),嫂子話是那么說,心里也打著鼓,七上八下,樹怕是終究不保,畢竟黃得蹊蹺……
六
樹一日衰過一日,大伯還是不提砍的事兒,一心還盼著它好起來。奶奶卻一日懨似一日,真的病了。
整田上肥的事兒暫告一段落。菜苗移栽前的這幾天,莊稼人還能再歇口氣兒。一家人定下神來,看樹的異樣也愈來愈顯。endprint
高速公路打桃花坪過,一部分農(nóng)戶的田地將被征用,大伯家的一塊地也在其中,經(jīng)測繪,路正好經(jīng)過堂弟的墳。那墳得遷,沒有比這更鬧心的事兒了。好不容易入土為安,家里人漸漸放下,這不又是把痂子再揭一遍?
這下,機(jī)會來了,大伯終于做了決定,砍樹。
砍樹,不賣,做棺材。小兒子葬時(shí)幾塊木板簡單釘了口棺,骨灰盒往里一放,草草埋葬,大伯心疼。鄉(xiāng)下橫禍喪生的孩子幾乎都是土葬,因非正常死亡沒誰盯著,睜只眼閉只眼就悄悄埋了。堂弟那時(shí)因交通事故,交警大隊(duì)介入直接送了殯儀館,不得已火化,大伯為此常常心疼不已。這回遷墳,定要給娃兒做口像樣的棺材,再說,家里老人年事已高,也嚷嚷了好幾回要備下棺材,干脆,砍了那蔫乎乎的老楸樹。
砍樹那天,樹販子郝仁義聞到氣味來了,老表長老表短的,死纏亂打,非要大伯把樹賣給他。拗不過,大伯決定留一半賣一半。五六丈高的樹,郝仁義出八千元買了下半截兒,下半截兒粗壯,出料兒。據(jù)說轉(zhuǎn)手就賣了兩萬。
剩下的上半截兒,大伯請人打了三口棺,刷好漆風(fēng)干透了,拿塑料膜包裹嚴(yán)實(shí),存放在廢棄的牛屋里。
不用說,楸樹放倒后,奶奶的“病”一下全好了,藥到病除。
可大伯卻染了心病。
楸樹長了百十年,根系早已盤踞方圓十幾米,咋說衰就衰?鄉(xiāng)下人放了大樹都要刨出樹樁,一來當(dāng)柴火,二來刨空了地可以重栽新樹。問題是,挖到西邊靠坑的地兒,發(fā)現(xiàn)楸樹根系全是黑的,爛得朽了,還有隱隱的農(nóng)藥味。還用問?肯定是被“陰”了。想著前段時(shí)間老噴壺的舉動,實(shí)在可疑,大伯悟到:楸樹是被人下了藥。這招兒狠,陰鷙,坑得人抗不住,好比肋巴骨被抽掉幾根,斷了氣力,疼得烈。
個老不死的,狠狠捶他一頓。算準(zhǔn)了是老噴壺,堂哥氣得擂拳頭,要去揍老噴壺一頓,被大伯?dāng)r下。
把那老家伙捶一頓?有用嗎?你也沒抓到,把仇再結(jié)大些?舒服了?思來想去,大伯有些后悔占了那坑,不管咋說,結(jié)了怨,害了百十年的老楸樹,也害得老母親半年來不得安生,遭了罪。早知道這樣,當(dāng)初分他一半坑地又怎樣?
臨近冬臘月,嫂子快要生啦,鬧心的事兒,又來一樁。她娘家托親戚上門來說和,讓二寶隨嫂子家姓,作為補(bǔ)償把城里的房子過戶給小兩口。大伯一聽惱了,啥狗屁道理,誰稀罕他城里房子?孩子姓李天經(jīng)地義,搶姓,沒門兒。這事兒瞞著奶奶,若她曉得,只怕又鬧病。得知戶口本和小兩口結(jié)婚證被親家忽悠了去,大伯氣得跳腳,這明明是早挖好了坑,只等著人往里跳啊,將來孩子生了咋上戶口?
一氣接一氣,大伯躺床上歇了好幾天,可把我奶奶給嚇壞了。
七
陰了楸樹的老噴壺甚是得意,又聽說大伯家鬧了這搶姓的事兒,心里更是得勁兒。只是想著那郝仁義不夠意思,老罵他:個龜孫兒,買了半截兒樹賺上萬把塊,也不曉得孝敬我老噴壺哈,不是老子,你得個毬的手,農(nóng)藥費(fèi)了兩瓶。算啦,反正眼里也拔了顆釘子,消了口氣兒。這轉(zhuǎn)眼進(jìn)了臘月,兒子竟打電話說要回來,不又是喜事一樁?殺年豬,辦年貨,準(zhǔn)備過大年啦。老噴壺成天到晚哼起小調(diào)兒,別提多神氣。
臘月十三,小噴壺回了,胡子拉碴,蔫里吧唧,一副落魄相。管他怎樣,只要兒子回來,這年就過得香,最高興的是福子,終于成了有爹的娃兒。
小噴壺回家,成天待屋里不出門,垂頭喪氣,心事重重。老溫氏悄悄問過一回,找著那婆娘人沒?被兒子不耐煩地一頓嗆,你管那么多干嗎?他不愿提這事兒。后來,偷聽到兒子在電話里罵那婆娘:
你個死婆娘,死了這條心吧,想回來過年,做你的白日夢吧。
得了那臟病,你咋不去死哩?
你被公安抓了,啊,還叫老子去贖人?
回來?只要敢回來,看老子不打斷你的狗腿,呸!
氣咻咻掛了電話。小噴壺跟老噴壺有得一比,噴得電話臭幾天。
老溫氏聽完這一通,急得上來一把捉住兒子的手:那女人,她得了啥病?說?。?/p>
小噴壺甩脫媽的手,沒好氣地說:艾滋病,啥???婊子才得的病,能傳染,會死人。便喪氣地一頭倒臥在床,鞋也不脫,拉被子蒙了臉。
這一說啊,老溫氏傻了眼兒,本想著看孫子的面兒勸和不勸離,哄兒子把那女人接回來,這一看竟是一場空了。
氣得老溫氏在屋里痛哭一回。神氣活現(xiàn)的老噴壺也像泄了氣兒的皮球,罵老溫氏:哭你個毬啊,別人還只當(dāng)這屋里死了人了。小福子呢,也已到了懂事兒的年紀(jì),從大人的言語里,多少察覺到媽媽出了啥不好的事兒,悻悻地站在屋里,傻了一樣。
氣又怎樣?恨又何用?再怎么著,年也得過啊。莊稼人,再孬的日子,也要在年根兒里把它往好了過。
臘月二十七,一早發(fā)好面,晚上蒸饃。趁上午半天工夫,老噴壺老溫氏和小噴壺一起帶福子趕集,置辦年貨。這一家老小的聚多不容易,兩三年不見這光景了。買新衣新鞋,鞭炮煙花,對聯(lián)門神,各樣零食,滿滿塞了一“麻木”車廂。一家老小高高興興回家。
到家,門口杵著個女人。看背影干瘦枯槁,衣服半新不舊卻色彩艷麗。背后立一大號行李箱和一廉價(jià)編織手提袋,全塞得鼓鼓囊囊。聽見麻木車響聲,她轉(zhuǎn)過身。車上一家老少愣了神。福子?jì)??福子呆著,老噴壺和老溫氏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小噴壺早沉不住氣,滾,冷臉冷面呵斥她。拿兩眼瞪她,只瞪得她手腳慌亂,怯怯后退,絆倒了行李箱,趔趄地一屁股坐在了上面。女人環(huán)顧一家人,除了兒子福子目光呆著,其他沒一雙眼睛不是想吃了她的。只好無助地坐那兒,頭死死低下,手指機(jī)械地劃弄手機(jī)屏幕,不言語。
“麻木”開進(jìn)院子,老兩口帶孫子進(jìn)了屋,躲起。小噴壺再出來,罵咧咧轟她走。如今的她像只落魄的雞,喪家的犬,再沒了從前的飛揚(yáng)跋扈的潑皮威風(fēng),竟落到這樣的地步,任別人怎么罵怎么攆怎么作踐,只賴著,也不還口。
不知啥時(shí)候,這家門前圍攏了人。我奶奶和伯媽也來了,在勸和的人堆里說著好話兒。這時(shí),楸樹的事兒已不是事兒,人家里這才是天大的事兒。endprint
勸到天黑,還是僵持不下。女人賴著不走,男人執(zhí)意不肯罷休,婆婆哭,公公氣,孩子懵。啥時(shí)候,福子踅出堂屋,貼大門框子怯生生瞅她,那是我媽媽?孩子心里想媽媽,可畢竟四歲多就離開了,這媽也是陌生人般的,隔著點(diǎn)啥,雖然想但還是怯,并不敢走近去親熱。女人無意間抬頭瞥見兒子,瘋了般撲過去一把攬住,啞了半天的嘴終于哭出聲來,兒子,我的兒。抱著根救命稻草似的,任人怎么掰死不撒手。幾年不見,兒子長這么大了,她心里撲騰不止,有羞愧懊惱有無盡的后悔。放開,你把孩子給老子放開。呵斥半天不奏效,抬起一腳,小噴壺死命用力地踹向她小腹?!鞍パ健币宦暎@女人癱軟身子伏地,手自然松開兒子,暈了過去。兒子突然“媽,媽”哭叫著,撕心裂肺,被小噴壺扯著腕子摟著腰抱進(jìn)院子,“嘭”一聲插了門。
女人暈在門外,福子哭在院里。大過年的好不凄慘。不忍心,我奶奶和伯媽又踅回去,扶起女人半個身子,搖晃喊叫半天,待她醒來喂了口熱水。見婆家實(shí)在不要,囑咐堂哥開農(nóng)用車送了她回娘家去。
臘月二十八一早,好多人還賴著床,早起的剛吃罷飯,寧靜的村子突然響起凄厲的叫聲,男人女人驚慌失措的呼喊聲“救命”。大伯家的紅大門被拍得“啪啪”響。
福子出事了。早飯后,這孩子不知從哪兒翻出瓶藥仰頭灌了下去,等老溫氏發(fā)現(xiàn)搶奪下來,瓶里的藥已下了一寸,小噴壺抱著兒子抖得尿了褲子,老噴壺?fù)屵^藥瓶一看“百草枯”,人立馬憨了,不就是灌那楸樹剩下的一點(diǎn)嗎?天哪!這會兒老溫氏跑來求救,大伯和堂哥二話沒說,丟下碗直奔過去,抱起福子,卷了被子往農(nóng)用車上一攤,讓小噴壺和老溫氏上車抱緊孩子,趕緊上醫(yī)院。老噴壺呢,喊他已不清醒,手拿藥瓶猛抽自個嘴巴子不歇手,直罵自己:“老混蛋呀,瞎了眼呀。”只好不去管他。眾人開了車,先奔村診所。村醫(yī)還在睡覺,被喊醒說救命,惺忪著眼開了門,藥架子上找半天,卻說百草枯是除草的,大冬天沒備這解藥,讓往縣醫(yī)院轉(zhuǎn)。老溫氏“哇哇”哭得更厲害,小噴壺也天呀地呀喊叫著。大伯囑咐堂哥開快點(diǎn)兒,又打了120報(bào)告病因病情,請他們車上備好醫(yī)生和解藥,兩邊對接著跑,爭分奪秒希望能救回娃娃一命。
路去年才修的,但已被軋得坑坑洼洼,水貨工程。人坐著,車一加速,簡直要給顛翻了。半小時(shí)后,終于對接上了120急救車,抱孩子過去立即搶救。又過了20分鐘到醫(yī)院,直接進(jìn)了急救室。
喝百草枯的孩子,搶救不過來。藥太狠。
藥毒性劇烈是一方面,加路上坑坑洼洼顛簸得厲害,加快了血液循環(huán),毒藥入心快,再高明的醫(yī)術(shù)也回天無力。
醫(yī)院通知了殯儀館,但老溫氏和小噴壺拼死命也要把孩子帶回家,不讓火化。鄉(xiāng)下枉死的娃兒不興火化,只是個化生子,來世上哄人一趟,哄完了就走,燒不得。
已臘月二十八,按常理人要在家停三天。都是李姓的本家在操持,這家里三個大人已經(jīng)全癱了。老噴壺女兒女婿老實(shí)巴交,人倒是趕來了,可山里人哪經(jīng)過這事兒,只混在人群里抽抽噎噎,不頂用。備棺材時(shí)遇上了難。年跟前木匠不做這個了,不吉利。再說也沒有備下的木料,“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眾人危難著急,大伯出來說話了。用我家的吧,我家有備的。一口給老人,一口想著孩子遷墳用。還有一口是留給我和老伴合葬的。大伯拿手指了指堂哥。得,先把我兩口子留的那副給了福子吧,我們著啥急?
這話說時(shí),大伙看到老噴壺在一邊絕望地扇自己耳光。
拿了大伯和伯媽備的楸木棺材,給孩子洗凈身子,穿好剛買的過年新衣,頭上圈了條白孝帶子,在右額處綰一個結(jié)。這孝帶有講究,孩子上面還有祖父母和父母,他還得盡孝。如今人沒了,但這輩子沒盡完的孝得帶著走。釘棺時(shí),家里人哭得死去活來,拉住棺材不丟手。那孩子?jì)屢瞾砹?,哭啼得不行。親戚里不少人拿白眼背后翻她,心里恨恨地罵道,死女人,不是你浪蕩不著家,孩子能走到這一步?讓她哭去,哭死她。沒一人去勸,只冷眉冷眼坐觀,由她去。
臘月三十的凌晨下了葬。這一年的大年三十兒,老噴壺家過得太凄惶。
這事兒在村里引起新的驚慌,畢竟巴掌大的地兒又多了樁“邪事兒”,不太平。年三十晚上,村里小孩兒都不敢出來“攆毛狗”,害怕地在家躲著。怕是怕,年還是要過。大人們貼對聯(lián)貼門神放鞭炮,一樣不落。滿地炮衣鋪得紅艷艷,村里的年味兒又回來了些。
大伯家年三十兒也張羅了一大桌菜,甚是豐盛。不承想,到了大半夜,嫂子的肚子有了動靜兒,開始陣痛。許是前兩日因福子的事兒受了驚嚇,也可能是到了時(shí)候,嫂子要生了。堂哥叫了120直奔縣醫(yī)院。
大年初一中午十二點(diǎn)剛過,堂哥打來報(bào)喜電話。嫂子生了。生了兒子,不是一個,是倆胖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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