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喜愛的電影，我能舉出不少，美國的《聞香識女人》《辛德勒的名單》《拯救大兵瑞恩》，意大利的《天堂電影院》，法國、德國和波蘭的《鋼琴家》，這些都是全球有名的彩色大片。還有三部中國黑白老片，國際上默默無聞，畫面比例是過時的四比三，卻是我此生觀看遍數(shù)最多的片子。

半個世紀(jì)以前，中國的電影大多被禁，只有寥寥幾部得以幸免，《平原游擊隊》《南征北戰(zhàn)》和《鐵道衛(wèi)士》就在其中。它們講的是抗日戰(zhàn)爭、國共內(nèi)戰(zhàn)和抗美援朝三個時期的故事，主題正確，劇情單純，看片名即可知其大概。影院無新片可演，又不能閑著，只好反復(fù)放映。我們這些輟學(xué)（官稱“停課鬧革命”）小孩無事可做，也就一天又一天，一遍又一遍地觀看。為了混進影院，或在上場演完下場尚未放人之際賴著不走，無票之人挖空心思，使出種種小兒無賴手段。就算被影院發(fā)現(xiàn)逐出，也自認(rèn)不丟臉，革命人不看革命電影，怎么受教育？

非常時期，看電影當(dāng)然強調(diào)受教育。話是這么說，一旦跟銀幕對上光，興趣就成了主宰。只是我們喜歡的，不一定是上面希望我們喜歡的。作為愚蠢少年，我們不太上道，往往只對細(xì)枝末節(jié)感興趣，斷章取義，各取所需，買櫝還珠，不知道心疼“珠子”。

我主要關(guān)心某些情節(jié)和次要人物的對話，過目不忘，入耳生根。按上帝規(guī)劃，我的記憶力正處于強盛階段?！镀皆螕絷牎防锬莻€笑嘻嘻的游擊隊員老侯，是我重點關(guān)注的對象。游擊隊在縣城捉了漢奸，隊長李向陽說：“老侯，開導(dǎo)開導(dǎo)他們?！鄙泶蟠蟛忌雷?、長相詼諧的老侯，就用駁殼槍一撥漢奸的手：“站好站好，我給你們上堂政治課（演到這里我常感嘆，不光好人上政治課，壞人也得上）。國際形勢是這樣的（我心說一個小縣城，一個土漢奸，你也配聽“國際形勢”），偉大的蘇聯(lián)紅軍（可惜現(xiàn)在變修了，也可能像鬼子那樣侵略中國），已經(jīng)開始大反攻了，希特拉（老侯不會說希特勒，發(fā)音不準(zhǔn)）就要垮臺啊?！睗h奸趕忙點頭如搗蒜：“要垮臺、要垮臺?！崩虾睿骸皣鴥?nèi)形勢呢，我們八路軍就要反攻，日本鬼子是兔子尾巴長不了啦?！睗h奸又“搗蒜”：“長不了、長不了。”老侯：“那你們還咋呼什么，還不改邪歸正??？”訓(xùn)話至此，影院里總是笑聲一片，小孩子笑得尤甚。

老秦爺說話又是另一路風(fēng)格。他給游擊隊送吃的，李向陽跟他客氣：“老鄉(xiāng)這么困難……”老秦爺不“客氣”：“你八歲那年爬上棗樹偷吃你老秦爺?shù)臈?，吃得你肚子疼，可現(xiàn)在倒裝起假來了?！边@種餐飲方面的“裝假”，是苦難中國一種常見的善意欺瞞（富國人民衣食無憂，不愛這么做），一旦遇到更加善意的揭露，其結(jié)果則是皆大歡喜。

面對惡人，老秦爺會換上另一種口氣。漢奸罵他：“你是人不是人？”老秦爺說：“那誰知道，我把祖宗三代都忘了。”漢奸臉上掛不住，怒罵：“你這個老雜種！”老秦爺更怒：“你這個狗雜種，老天爺白給你披一張人皮了！”漢奸：“我崩了你！”老爺子亮出胸膛：“來吧小子，這兒打，你打死我這六十多歲的人，你看你有多能耐！”鬼子中隊長松井見狀豎起大拇指：“老頭，你是中國人的這個?！币娎锨貭敍]給好臉色，就問：“皇軍不好嗎？”老秦爺笑說：“皇軍好啊，皇軍給中國人造福氣來了，不殺人，不放火，不搶糧食，你看這多好??！”這種跟壞人正話反說的諷刺方式，令我們大為贊賞，出了影院舉一反三，不分青紅皂白，逮誰泡誰，險些成癮。

《鐵道衛(wèi)士》有段對話也有意思。治保主任趙師傅，就是《英雄兒女》里演王成他爸的那個老頭，裝成旅客，坐在特務(wù)馬小飛身旁，指著報紙上的新聞對馬說：“反革命分子消滅一個少一個?！瘪R特務(wù)：“要不天下就大亂了?！壁w師傅：“亂是亂不了，麻煩?！备鲝椄髑瑱C鋒彰顯。

好人說話好玩，壞人說話也好玩?！赌险鞅睉?zhàn)》里，國軍中將張軍長沮喪地說：我們這一著棋輸?shù)锰┩鳎绹檰枅F又要說我們無能。這時他的少將參謀長說了句全國小孩耳熟能詳、不斷模仿的妙語：“不是我們無能，是共軍太狡猾了?！贝嗽捈夹g(shù)含量和風(fēng)趣指數(shù)甚高，見過會說話的，沒見過這么會說話的，敵我雙方，銀幕內(nèi)外，方方面面聽了都舒服。

相比之下，好人里邊那個戴翻毛帽子的師政委，說起話來雖然字正腔圓，尾音還有點磁性，就因為總講大道理，跟兩三個戰(zhàn)士聊天也像做大報告似的，有點兒“裝”，我們就比較煩。但只要看這部片子，一定躲不開他，如同本單位的領(lǐng)導(dǎo)，你雖不喜歡，也得忍著。有時一來勁，就像老師念差生作文那樣，用一種刻意貶低的口吻學(xué)他說話：“你們笑什么？”“沒想到可不行？”“我們還要打到南京呢?！逼婀值氖?，他的搭檔，那位由陳戈先生扮演的解放軍師長，盡管也沒少講道理，有一次還跳上坦克大講特講，感覺上卻比聽政委講話自然。師長的神態(tài)放松而親切，那一口“川普”，亦即四川椒鹽普通話，也給他幫忙不少。我爸在機關(guān)工作，有實際體驗，曾多次夸陳先生，像一個老干部。

在無法閱讀老舍、林語堂、馬克·吐溫、契訶夫、左琴科、毛姆的特殊年代，老侯、老秦爺、趙師傅、參謀長，以及其他說話有趣的電影人物，都被我們視為難得的幽默老師。那時不懂編劇和導(dǎo)演的作用，他們在幕后默默施恩于我們。

電影散場，興猶未盡，還要跟同伴回憶鬼子進村的場景和音樂。夜幕下，松井中隊長騎著大洋馬（此前李向陽騎的是蒙古馬，比較瘦小），帶領(lǐng)中日壞人行進在農(nóng)村土路上，銅管樂器隨之奏響，拉稀啦發(fā)米，發(fā)米，發(fā)米都稀啦，這大概是長影作曲家雷振邦先生從日本民歌《櫻花》中化用過來的，應(yīng)是國人所創(chuàng)最經(jīng)典的鬼子進村旋律。我們，我是說，我們這些一、二、三、四、五、六零后年齡段的人們，大家都知道，什么最是鬼子進村的動靜，這個就是。

吃喝，也是我重點關(guān)注的對象，忘了什么也忘不了影片中的吃喝。物質(zhì)匱乏，少年成長，口腹之欲難以克制，容易讓人把志向立歪，怎么壞人總是吃得那么好，吃了上頓有下頓。馬小飛跟老特務(wù)把酒言歡，桌上那道主菜起先大家沒看清，由此產(chǎn)生爭論。林彪說，要帶著問題學(xué)毛著，我們是帶著問題看片，看了幾次終于確認(rèn)，那是一只整雞，但不知是燒雞還是燉雞，黑白片看不出顏色。張軍長他們更是奢侈，炮火連天都有酒喝，有罐頭吃，而且不用本民族的筷子，用帝國主義的刀叉。魯南決戰(zhàn)，蔣委員長電諭，只準(zhǔn)成功，不準(zhǔn)失敗，開那么嚴(yán)肅一個軍事會議，桌上竟然擺了一盤又一盤滾圓肥碩的水果?？珊迯堒婇L身在福中不知福，看都不看水果一眼，只顧發(fā)言：“在決定黨國命運時，有人不顧大局，有意保存實力，這種常識，在軍事史上也許是沒有的?！崩钴婇L一定也吃膩了水果，空著嘴反唇相譏：“我們以往的失敗，就在于輕敵?！?

反觀我方人員開會，只能用大瓷缸子喝水，頂多用煙袋鍋子抽幾口“老旱”，革命的確不易，方方面面考驗意志。百姓口攢肚挪，省出幾斤白面，烙了大餅，用手巾包著送給游擊隊。餅的表層星星點點，分布著一些小黑烙印，一看就知沒放油，小火細(xì)柴，生生烙熟的。貧苦人家，戰(zhàn)爭歲月，哪里有油？但這已經(jīng)足夠讓我羨慕。我的家鄉(xiāng)沈陽不比李向陽他們的華北平原，我家這邊只產(chǎn)高粱苞米不產(chǎn)小麥，有關(guān)餅的概念通常只用在苞米面上，但那不叫烙餅叫大餅子。即便如此也不“管夠”，所以一見根據(jù)地小閨女捧出一摞烙餅，恨不得馬上跳進銀幕，參加隊伍。小縣城里，跟李向陽接頭的飯館伙計那一聲吆喝，更是令我神往。該伙計低聲透露情報完畢，拖長聲調(diào)，給李隊長點菜：“半斤白干一盤花生米四兩醬牛肉外帶胡椒面兒——”簡直讓我高興得沒法兒，長長出了一口氣，找回不少平衡。呵呵，好人也準(zhǔn)許吃好的，也有好的吃。

早期電影比較樸素、本真，故事發(fā)生年代尚不遙遠(yuǎn)，一應(yīng)服裝道具、街景建筑取之現(xiàn)成，接近原生態(tài)。日本卡車、美國吉普、城門樓子、市井老屋尚未廢棄或拆除，要啥有啥，犯不上偽造。不像現(xiàn)在一些影視，古樓不古，鬧市不鬧，三五人物于空曠街區(qū)走來走去，一輛圓咕隆冬的黑轎車開進開出，好人坐了壞人坐，各劇組總不讓它得閑。這還算對歷史有禮貌。一些導(dǎo)演混不吝，小巨手一揮，鬼子就坐上解放牌卡車，國軍就駕駛了北京牌吉普。其實該吉普1966年才問世，首先搭乘的是毛主席，在長安街頭緩緩行進。老片子少有此類穿幫鏡頭。《平原游擊隊》里，葛存壯先生演的漢奸，別的不說，單那一身滑爽的老式黑膠綢行頭，就讓我們相信，漢奸穿的就是這種服裝。該片1955年拍攝，葛先生一頭黑發(fā)，還是二十多歲的小伙子，公子葛優(yōu)兩年以后才出生。

電影的樸素本真，還得益于早期的某種寬疏。比如特務(wù)，按說他們是剝削階級，理應(yīng)好逸惡勞，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墒呛Ｍ馀汕驳哪莻€特務(wù)頭子馬小飛，居然自己在臉盆里洗衣物，看得我一愣一愣的。馬小飛喝酒吃雞我理解，人特務(wù)就該這樣，可他為啥還要勞動？誠然，孤身潛回大陸，使喚丫頭一時難覓，但也不必特意讓他這么演，掐掉不就結(jié)了？八個樣板戲，一堆反動派，你見哪個干活了？

這幾部老資格的故事片，還在不同程度上引領(lǐng)或促進了中國電影一些模式的產(chǎn)生，即使算不上鼻祖，至少也是源頭之一。雙方交戰(zhàn)，敵人一片片倒下，好人則半天不死一個，而且總鬧“革命化”情緒——領(lǐng)導(dǎo)不讓打主攻，想不通；不讓參加志愿軍，不高興，總之都是積極性難以高漲憋出來的“正面”問題。為了襯托上級高明，特設(shè)低智商同志，令其隔三岔五做出觀眾都覺其傻的判斷，以此推動情節(jié)向著觀眾心知肚明的方向發(fā)展。話語上也設(shè)有標(biāo)準(zhǔn)句型。正面角色愛說：“敵人再狡猾，也逃不出如來佛的手心?！保ê髞淼木巹∵@樣填詞：狐貍再狡猾，也斗不過好獵手）反派則向小嘍啰許愿：“事成之后送你去南朝鮮?！蓖韼状姆磁蓭缀鯇⒋司湫陀脼E，差別只是將誘餌換成香港或歐美。

另有一類毛病，屬于打造不精的粗糙型問題，這方面，《鐵道衛(wèi)士》表現(xiàn)較多。比如護路民兵的表決心：“我們保證，連一個蛤蟆也不讓它爬到鐵路上去?！睍r值影片設(shè)定的寒季，敵我皆穿棉衣，蛤蟆也在冬眠，無意試探人類莊嚴(yán)的承諾。我們看出這個明顯破綻，優(yōu)越感隨之而來。

偵察或捕人的場面也糙。公安人員闖入陌生房間時，好萊塢那種雙手護持一把手槍，背靠背，半蹲，四處亂瞄的姿態(tài)尚未發(fā)明傳入，幾個公安只是單手拎槍，隨隨便便就進屋，就面對危機四伏的黑暗死角。而且大量吸煙，作案人拼命吸，吸完留下煙頭讓你有跡可循。破案人也拼命吸，吸完馬上產(chǎn)生靈感，找到線索。二十一世紀(jì)的影視可能擔(dān)心青少年學(xué)壞，輕易不露抽煙鏡頭，電視劇《少帥》尤甚，幾十號兵匪大老爺們兒，開會也好，閑聊也好，一律輕柔地嗑瓜子，就差翹蓮花指了。

槍擊方式也糙，一聲槍響一股煙，人就玩完。丟了陣地，張軍長痛斥部下：“一個團守一個車站你都守不住，怎么指揮的？”把左輪手槍擱桌上，示意其自裁：“快執(zhí)行吧?！辈肯掳螅骸拔以鵀轭I(lǐng)袖立過戰(zhàn)功，我曾為領(lǐng)袖立過戰(zhàn)功。”張不耐煩，親手開槍，只見一股煙竄至對方腹股溝，位置不致命倒也罷了，好歹整個創(chuàng)口吧？不整，就那么草草完蛋，要多省事有多省事?？蓢@我們這些早期小孩，興致勃勃接受種種簡陋的假死，絲毫預(yù)料不到幾十年后，效果將大為改觀，需要挨槍者被槍一打一個洞，血濺得滿墻滿地都是，比真的還像真的。

粗糙歸粗糙，我們?nèi)耘f喜歡，我們就生活在粗糙之中，我們也是粗糙之人。電影是粗糙年代的稀罕之物，我們尊敬電影，崇拜電影，熟悉每一個角色、每一個演員，他們比我們年長，堪稱父輩，神奇的、了不起的父輩。1968年一個夏夜，我所居住的沈陽崔家胡同一片歡騰，李向陽的扮演者郭振清先生搖著折疊紙扇，到他的親戚家做客。我擠在人群中向窗里張望，驚嘆他的神情長相，活活就是剛從銀幕里鉆出來。郭先生原是天津電車工人，身材魁梧，濃眉大眼，方臉闊嘴，笑起來特別爽朗，特別工農(nóng)，被認(rèn)為是那個時代英雄的一種標(biāo)準(zhǔn)。

《鐵道衛(wèi)士》里的偵察科長高健是另一類英雄模樣。他的戲份多在沈陽，借他的光，家鄉(xiāng)的公園和街道得以搬上銀幕。北上廣這些大都市現(xiàn)在房價高，那時拍電影的概率也高，當(dāng)?shù)厝艘姸嘧R廣，未必珍惜。而沈陽這還是第一次，仿佛今天的國際大賽，偶然安排到了一般城市，我們就很自豪，格外高看高科長一眼，盡管他身上沒“塊兒”，脖子也細(xì)。愛之深，責(zé)之切。高科長為了保衛(wèi)隧道，和馬特務(wù)在列車頂棚翻滾打斗，不但沒治住特務(wù)，反被特務(wù)壓在身下，扼住喉嚨?？吹竭@里，我家鄰居一個十二歲的小孩很不滿意，情急之下，脫口大罵：“掐，往死掐，掐死得了！”該小孩名叫梁光，家庭出身不錯，無人覺得他的立場有問題。倒是后來插隊當(dāng)知青，社員群眾認(rèn)為他有問題，主要是嫌他的名字不好，梁光糧光，糧食光了，還怎么活？不由分說，異口同聲，管他叫梁有。梁有回城后，在和平大戲院當(dāng)放映員，可以天天看電影。

《南征北戰(zhàn)》里有個英雄高營長——怎么都愛姓高——脖子也不粗，還被流彈擦傷，纏上了繃帶，但就是與眾不同。他是單眼皮，比中國審美觀認(rèn)為好看的雙眼皮少了一層，整體看上去仍不失為英俊瀟灑。他有一種讀書人的儒雅氣質(zhì)，在一群大老粗指戰(zhàn)員的映襯下，分外顯眼。高營長不是不可以當(dāng)營長，但更應(yīng)該去當(dāng)一個秀才?！赌险鞅睉?zhàn)》拍攝于1952年，是第一部軍事影片。過了幾年，在古裝電影《桃花扇》里，高營長成了明代書生侯朝宗，跟秦淮歌女李香君才子佳人，愛恨情愁。

當(dāng)高營長那會兒，身旁也有女性，是張瑞芳女士扮演的民兵連長玉敏。玉敏同志身穿大棉襖，腰扎寬皮帶，短發(fā)圓臉，嗓音洪亮，充滿車爾尼雪夫斯基稱贊的健壯美、剛勁美、勞動婦女美。高營長和玉敏這一對單身青年彼此多有來往，卻總談工作，一點兒不讓觀眾往有關(guān)方面推想。再說當(dāng)時舉國上下都很害怕愛情和性，弄得小孩子也自律甚嚴(yán)，與其說我們的情竇未開，不如說是半開不開，不敢開，尤其不敢往革命男女那邊開。張軍長帳篷里那個頭戴船形帽、嘴叼煙卷的國軍女報務(wù)員，以及收音機里播送戰(zhàn)報的嬌滴滴的國軍女聲，倒是讓我們悄聲議論：《新華字典》里的“妖艷”和“嬌媚”，指的是不是這一類女的？

高營長率部撤退，我們戀戀不舍地看他向玉敏贈送卡賓槍，堅定地說：“我們一定會打回來?！狈庞硻C沙沙作響，扇形光束忽明忽暗。

演好人不得好，演壞人更不得好。方化先生是我們小孩子佩服的人。他創(chuàng)造的鬼子形象特別成功，是無人超越的“鬼子王”，誰知竟惹禍上身。電影廠抓“右派”，名額沒湊夠，拿他充數(shù)。方先生不解，詢問原由，答：你演的松井比鬼子還像鬼子，你不反動誰反動？這些也是我后來得知的，當(dāng)時只是隱約聽說，方先生有“問題”，天天挨斗。我的父親也有“問題”，天天也挨斗，頭上戴著紙糊的高帽，胸前掛著鐵制的牌子，一站就是幾個小時，腿都站出病來了。由此及彼，內(nèi)心便有辛酸感，覺得方先生可憐。有時暗自設(shè)想，“松井”遭受批判，會是什么樣子？

幾十年過去，天天泡老電影的情形歷歷在目。某日跟北京出租車師傅閑聊，下班后干什么，打牌還是玩微信？他說啥也不干，就看錄像。每天回家，啟開啤酒，切了小肚兒，邊喝邊看，不看別的，只看兩個電視?。骸稘摲泛汀读羷Α贰Ｎ艺f總看不膩嗎？他說不膩，一天不看都像缺點兒啥似的。我一怔，明白了，他哪里是在看電視，他是在過生活，跟電視里的人一道生活。是人都要生活，黨員過組織生活，教徒過宗教生活，夫妻過性生活。當(dāng)年的我，我們那一伙失學(xué)少年，我們過電影生活。我們避開紛擾的亂世，在老電影里尋找樂趣，日久生情，相看不厭，老電影成了老朋友。

劉齊，作家，現(xiàn)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劉齊作品集》（八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