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建君
從小與木頭親近,大概因為爸爸是個木匠。確切地說,他是個能工巧匠,既能設(shè)計,也能動手。只要我看見過、說得出的東西,他都能做出來,比如公園里的那種秋千、木馬、搖椅、木輪車等,我悉數(shù)擁有。
有次我心血來潮,想要一只無比巨大的可以乘坐的木鵝,能漂游在老家的池塘里。于是,在熟悉的木頭香味中,我天天看著爸爸使用那些鋸、錛、鑿、刨等工具,手起鶻落,烈烈生風(fēng)。偶爾幫忙彈一下墨線,“嘣”地一聲,那細(xì)細(xì)的線跡就清晰地印在木材之上,于是一根木頭被循線剖開。云海般的刨花堆里,我的大鵝一天天成型,有了圓圓的頭,空空的肚子和飽滿的翅膀。爸爸說我的生辰八字正是“木火通明”之象,或許注定了我對木頭的癡情。我出生于乙卯年,丙寅日,乙為花木,丙為火,又值夜半丑時,恰合了東坡那句“唯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想來略有點矯情,但喜好花木卻是宿緣。
魯班的時代,有一位朱姓木匠,這位木匠每天窩在家中,打造琢磨各種家具、船模、文房、梳匣等精巧木器,甚至建造過一座四尺來高的微型宮殿,各處鬼斧神工,無一不合營造法式。他衣食無憂,有時卻也央人把自己的作品拿到集市去賣,看看有否惺惺相惜之士。若賣到好價錢,便心中大悅。其實,木匠只是他的兼職,他還有一份更大的職業(yè)——皇帝,他便是天啟帝熹宗,只是做皇帝卻顯得不那么用心和專業(yè)。熹宗過世,朱由檢入繼大統(tǒng)。有一天,他手撫先帝留下的一座沉香假山,只見上面亭池林館一一悉具,燈屏香案精妙無加,不由輕聲慨嘆:“亦一時精神之所寄也?!?/p>
如此心手相連,做喜歡之事,終究是幸福的?!对娊?jīng)》中說:“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我心中的木匠,也正是這般君子吧。我一度訪談繪畫大師方增先老師,特別喜歡他那草木繽紛的大園子,有著各處移植過來的珍稀古樹和奇花異草。方老自己也喜歡玩弄木頭設(shè)計,客廳里的大畫桌出自他的想象,有著簡潔奇妙的西式造型,卻布滿了中式榫卯結(jié)構(gòu)。而他的弟弟,正是一位優(yōu)秀的木匠,能把方老口述筆繪的種種想法付諸現(xiàn)實。方老有一種專門的作畫輔助工具,是一輛可以上下升降左右延伸并原地旋轉(zhuǎn)的木輪車。我的身邊也不乏心靈手巧的朋友。曾經(jīng)看中別人手上的一只戰(zhàn)國玉兔,線條與造型極簡而又極巧,心下喜歡,無奈主人不肯相讓。朋友少愚見我心心念念,便仿其形制,用檀木琢磨了一個,幾乎一般無二,如今仍掛在我的布包上。檀木質(zhì)地溫潤內(nèi)斂,因觸摸而有了包漿,竟比玉兔多了幾分溫暖,又生幾許清香。我的古琴老師鮑卿,能自己裁衣,打中式盤扣,折各種紙樣,做各色手工,已經(jīng)讓人嘆為觀止。
近年來,又眼見他開始自己斫琴。好琴重如鐵或輕如葉,充滿了各種矛盾統(tǒng)一,所謂“誰識倚山路,江深海亦深,洞中多曲岸,此處值千金”。琴身琴面那些迂回凸凹的弧槽,零亂錯綜的峰岸,江深海深的池沼,一一需要苦心經(jīng)營,以達到峰巒疊嶂、谷壑曲隱之勢,琴聲始有清微淡遠(yuǎn)之妙。
從東晉顧愷之的《斫琴圖》可知,古琴琴體主要由一整塊木材開剜腹腔后制成面板,與底板膠合而成,內(nèi)部形成一個狹長的共鳴箱。翻閱古時的書畫記錄,古人有將琴置于膝上彈奏的,也有放在石案或木幾上彈奏的,對琴桌的記述文字與圖錄并不多。宋徽宗趙佶的《聽琴圖》可謂流傳久遠(yuǎn),畫中主人公,居中危坐石墩上,黃冠緇服作道士打扮。他微微低頭,雙手置琴上,輕輕地?fù)芘傧?,另有入神聽者三人。但亮點并不在人物身上,而在于畫中描繪了一張帶有音箱的琴桌,可以說是古代美術(shù)史上比較罕見的關(guān)于帶音箱琴桌的清晰影像記錄,代表了當(dāng)時最高的皇家水平。
現(xiàn)在細(xì)想來,斫制一張良琴,堪比營造一方城池也。另外一位朋友陸林,也好古琴,亦好明式家具。他從宋徽宗趙佶《聽琴圖》中那張帶有音箱的琴桌得到靈感,選用數(shù)百年老楠木和老杉木作面板和底板,精工制作了一張四平面素工琴桌,極簡而又極奢。桌腿乍看橫平豎直,實有漸變的上粗下細(xì),極盡微妙。琴桌每個邊角精心打制成完美圓口,象征天圓地方。共鳴箱體置于桌體腹中,上下穿帶,其手工打造的波浪形錯位構(gòu)造使聲音具有蘊藉柔和的流動感。如此,人、琴、桌可臻天人合一之境地。
歷代以來,琴桌的品類繁多,有硬木、軟木、漆器等,尺寸大小不一。到了明代,由于傳統(tǒng)家具的發(fā)展,對琴桌的要求也有了質(zhì)量上的提高,并形成了相應(yīng)的規(guī)范。從清后期至今,帶有音箱的琴桌也不斷出現(xiàn)在文人視野中。這種特制的琴桌在彈奏時所產(chǎn)生的共鳴,可以使音區(qū)放大,回音效果極佳,又不破壞古琴原有的味道。古代常有彈琴時在亭子周圍放置瓷缸,便達到一種吸音作用,相當(dāng)于一個大音箱的共鳴效果,與音箱琴桌的原理若合符契。
大隱于市的巧匠高人陸林,對琴桌的造型設(shè)計,來自家具業(yè)最為輝煌的明代。陸林先生木工出身,又有過人的眼力和琢磨的精神,他收藏制作古家具的場所也是上海大學(xué)美術(shù)學(xué)院明清家具研究的教學(xué)基地。在長達三十年收藏明式家具的過程中,他陸續(xù)過手了幾件明代帶有音箱的琴桌,感悟良深。熱愛音樂的他從中受到很大啟發(fā),立志于設(shè)計制作一張最好的琴桌。在浮躁的機器大工業(yè)的時代,也算是對傳統(tǒng)手工藝的一種致敬。
陸林先生設(shè)計的古琴琴面上圓而斂、法天,背板下方而平、法地相與呼應(yīng)。琴桌內(nèi)中暗藏玄機,共鳴箱體置于桌體腹中,上下穿帶,其手工打造的波浪形錯位構(gòu)造使音色具有柔和的流動感。
桌面面板用一二百年的老楠木,底板用百年老杉木,可謂選材精良,可以保證其耐用堅固而不變形。琴桌選用傳統(tǒng)的明式,在造型上減而又減而極具現(xiàn)代感。桌腿乍看橫平豎直,實際有漸變的上粗下細(xì),比例合度,變化微妙。直腿構(gòu)造比傳統(tǒng)的馬蹄腿顯得更為完善和流暢,有溝通天地的效果。琴桌的每個邊角則精心打制成完美的圓口,象征天圓地方。
編輯:沈海晨 mapwowo@163.com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