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邪魅一笑
詩人李元勝寫道:我想和你虛度時光,比如低頭看魚,比如把杯子留在桌子上,浪費它們好看的陰影。我還想連落日一起浪費,比如散步,一起消磨到星光滿天。我還要浪費風起的時候,坐在走廊發(fā)呆,直到你眼中烏云,全部被吹到窗外。
而我們不會虛度時光。在這樣的日子里,我會予你好時光,郝拾光。
[1]
郝拾光想:高三真是痛苦啊。
被咖啡吊得精神亢奮的夜晚,早起造成昏昏欲睡的白天,唯一相同的就是書桌上堆積如山的卷子。黑板的一側(cè)貼著白色紙板,碩大的“一百天”好像去年夏末湊在一起嗡嗡作響的蒼蠅。她扔下手中的筆,將目光投向窗外漆成青草綠的欄桿,那里斑駁地映出樹葉層疊的影子。
打籃球的男生慢慢走過來,深藍的校服褲子被卷到腳踝以上,臉上帶著一種奇異的仿佛能夠消去煩躁的笑容。她的心飛快地開始撲通撲通地跳,直到那人路過窗前,巨大的陰影蓋在她腦袋上,郝拾光覺得自己幾乎被從天而降的王子砸暈了。
王子說:“郝拾光,上去做了那道完形填空?!?/p>
她看見英語老師的眼鏡锃亮,欲哭無淚地想,自己再也不相信王子的故事了。而余彌正在此時推門進來——他的臂彎里夾著一只籃球,揮灑過度的汗水懸掛在額頭上將落未落,他也被勒令走上講臺。從此,郝拾光多了個難兄難弟。
假如你上過高三,那么你一定會切身體會到一個詞——暗無天日。這種毫無善意的東西在一般情況下針對徘徊在重點一本線的余彌,二般情況下或許包括在二本落榜中垂死掙扎的郝拾光。自那天兩人一起在英語課上被揪起來,郝拾光和余彌就被迫坐成了同桌。燥熱刺眼的陽光下,干凈白皙的少年問她:“郝拾光,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好時光嗎?”
她正在和萬惡的牛頓第二定律作斗爭,所以并沒有回答,只是在心里暗搓搓地想道:反正不是這樣的日子。
[2]
二模在倒計時八十天的時候轟轟烈烈地展開,郝拾光站在三十考場門前欲哭無淚,余彌隔著一棟樓在第二考場遙遙地向她揮手。她閃開他的視線,悲憤地進了考場門。密密麻麻的文字都是平常熟悉的,現(xiàn)在被印成題就一個個都變成了猙獰的小怪獸朝她撲來,張牙舞爪的模樣。她咬著牙放了大招打死了小怪獸,最后分值二十的大BOSS擊倒她,郝拾光的血條迅速下降,她幾乎看到了自己的成績單全線飄紅。
最后小怪獸們紛紛復活,死的是郝拾光。余彌在一旁神情嚴肅,她看著排名表想自我嘲諷一下解開這種尷尬。郝拾光呲牙咧嘴笑得難看,全然不顧那張血盆大口帶給了人多大的陰影;她在閉嘴的時候一口涼氣吸進胃里,就惡狠狠地打出來一個嗝。她看著男生耳側(cè)細小的絨毛,突然哭了出來。
余彌一下慌了,他手忙腳亂地從抽屜里扯出兩張紙蓋在她臉上,又飛快地被少女的眼淚打濕。班里在哭的人不止她一個,他卻只看見淚眼蒙眬的郝拾光。校園廣播里響著《我想和你虛度時光》,他幾乎是鬼使神差地再次將紙巾蓋在她的臉上,開口道:“我?guī)湍阊a課吧——”
于是她抽抽噎噎地答應了。
[3]
余彌發(fā)現(xiàn)郝拾光的慘死來自于神游物外。
她在上課幻想騎著白馬的王子、風流俊逸的公子、重點一本的學校,就是從來沒認真聽過課。于是他采取了非常規(guī)手段——色誘。初夏的天氣,少年身穿白色的T恤衫、深藍的校褲,青春朝氣的模樣在郝拾光看來就是行走的荷爾蒙發(fā)射器。他的手里捧著理科背題本,按動中性筆無意識地點在上面。她幾乎是不受控制地看那雙骨節(jié)分明的手底下壓著的是一道什么題。
郝拾光看不懂。余彌裝模作樣地抽出自己的草稿本寫寫畫畫,錯了一半的解題方式躍然紙上,急得她額頭冒汗。她焦躁地搶過筆在旁邊列出新的式子,卻卡在中途動彈不得。郝拾光莫名地覺得有些窘迫,為她的糟糕感到羞愧。她偷瞄了一眼同桌的余彌,男生的眉心微微蹙起,像是也為這道題頭疼。
她暗暗松了一口氣,仿佛自己的不會并不是那么可恥:你看,那么厲害的余彌也解錯了嘛!
半晌,余彌狠狠地按了一下筆頭,蹙緊的眉頭猛地舒展開。她疑惑地看過去,他卻又成了一副猶疑的模樣。黑色的墨跡在紙上拉出各種字母數(shù)字,看得郝拾光眼花繚亂,最后男生又解錯了一個部分,帶著一絲刻意:“郝拾光,我覺得可以這樣解?!?/p>
她明白了他的用意。郝拾光接過筆,工工整整地寫下整道題,改掉了錯的部分,刪去了累贅的部分。她心頭忽地有些五味雜陳,便神色復雜地看了余彌一眼,他的耳朵在陽光下看得出細小的絨毛。郝拾光壓低了聲音,道了一句:“謝謝你,余彌?!?/p>
謝謝你用這種方式為我講題,小心翼翼地避開我的窘迫和自尊心。
黑板上貼著“二十天”,只剩下最后一次??剂?。
[4]
最后一次???,郝拾光成了最大的黑馬。
一百天的時間,從八百前后沖到六百名,中間多少腥風血雨不必再提。余彌在晚自習從抽屜里拿出兩罐青島啤酒,這時是高考倒計時三天,也是高中最后一節(jié)晚自習了。兩個人逃出班,縮在揚帆樓的墻角吹著風喝酒,男生的手機里傳來一陣“我想和你虛度時光”。郝拾光突然叫了他一聲:“余彌。”她笑了笑,“予你,我叫郝拾光。”
星光燦爛下,女生的眼睛發(fā)亮。余彌看到的卻是她上課時放下的魔方,熬夜的燈光,突然多出許多的速溶咖啡袋,還有她上講臺時的迷糊、考砸時的大哭、做題不會的窘迫和不敢問的小傲嬌。他的喉頭忽地有些哽咽了,看著她,猛地舉起手中的易拉罐碰在郝拾光的易拉罐上:“??忌侠硐氲拇髮W!”
她微笑著回應:“共勉,余彌?!?/p>
高考的三天像是一場來勢洶洶的災難。郝拾光惶惶不可終日,直到分數(shù)下來填了志愿,是南方的一所醫(yī)科大。她偷偷想著余彌會報在哪里,手機就在這時響起,“文件來自余彌?!?/p>
她點開接受,悠揚的男聲緩慢而低沉地響起:余彌郝拾光,予你好時光。
是了。我們不會虛度時光,正是你予我,最好的時光。
編輯/李鵬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