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楊,出版有詩集《眾里尋他千百度》、中短篇小說集《表妹》、長篇小說《可口與可樂》。獲《青春》雜志散文獎和第三屆廣西青年文學獎·小說獎。廣西簽約作家。2014年簽約中國作協(xié)全國重點作品長篇小說項目。曾在北京紙媒和中央新媒體工作。
家梅偷過尸。
十多年前,家梅四十歲。岳父肝癌晚期,弄得一大家族東借西挪,最后還是人財兩空。岳父是在省城醫(yī)院沒的,醫(yī)生護士搶救完,針頭剛拔,氧氣瓶還未推走,大家還來不及嚎一聲,家梅就從病床上抱起尚溫熱的岳父,在老婆大舅小叔阿姨們的掩護下,一溜煙從三樓跑下來。
待醫(yī)院的收尸老頭,喝了二兩米酒,推著平板車吱呀呀要來收尸時,才發(fā)現(xiàn)尸體與尸體的一眾親屬不翼而飛。
家梅與夜色合謀,馱著岳父,不慌不忙穿過百貨大樓門前、批發(fā)街和廣場夜市,就像上個月背岳父來醫(yī)院一樣。小姨子已給岳父披上春節(jié)前才買的一件咖啡色外套,親戚們預演過般的前呼后擁,趕親戚喝喜酒凱旋似的,來到汽車總站搭夜班車回家。這不,背上還醉倒了一位。
賣票的見一下子上來這么多客,忙招呼有座有座,馬上就開!
家梅讓岳父睡在懷里,頭枕自己的大腿,車子開動駛出市區(qū)后,賣票的走過來要收錢買票,家梅就忙捋了捋岳父一頭凌亂的頭發(fā),埋怨道都叫你別喝那么多,這不,醉倒了吧?坐車回家都不曉得了嘍!
賣票的同情地笑笑,搖搖頭。
偷尸是家梅,偷葬也是家梅。家梅盡管是倒插門,但他這一偷尸偷葬,儼然成了岳父一家的主心骨,岳父到了陰間,他也是岳父的心腹。
——說到心腹,那是岳父死后三年的觸目驚心一幕,也是家梅時運反轉的發(fā)端。
三年前,把岳父偷葬在橫路山下的一片小桉樹林里,依風俗三年后收骨。家梅是目測做過記號的,一鋤落地,就是地下的岳父。撬開蟲蛀的樟木棺蓋,家梅和人大叫一聲直往后摔:一團花蛇盤在岳父變成白骨的心腹間,見光游動。
很多年前,家梅才十五歲,被餓得從一個叫做犀牛腳的最邊遠最窮的海角跑城里來。那時候,濱城里的人也不富有,窮得只能餐餐吃海鮮。沙灘里淺埋著紅螺車螺指甲螺,有時退潮退得快,跑不回海里的魚蝦蟹就被人們從沙灘掃上餐桌。蔬菜呢,就是灘涂上的紅樹林果實,像肚臍般的欖錢。靠海吃海,但海只是給你吃,穿呢?住呢?家梅露宿街頭,穿得跟叫花子一樣。
有一年倒春寒,海風呼嘯。家梅見路邊有人燒火,真是敗家,居然是燒棉衣褲。急紅了眼的家梅英勇地撲過去,企圖從火堆中搶救出一條軍棉衣。他用腳踢,用手拽,棉衣上的火星還是要燎原,他急中生智,拉下爛褲頭,掏出正在茁壯成長的小雞雞放水滅火——
死崽!——家梅滅火水槍才噴射到一半,就給一聲“死崽”刺激得一個激靈,他忍了忍,像止回閥一樣,收住了水柱。
是一個瘦老頭,他幫家梅搶救出了這件軍棉衣,電燈柱上抽打了幾下,說是阿公的,人老了,衣物也得燒給阿公。
你叫我趙叔。
趙叔說,我睇你好久了,整日蹲海堤角落,烤那堆彈蝦食。
趙叔黯然道,阿公一走,我就能讓你來啵,唉,你給我睇睇卵泡——
十五歲的家梅是知道羞辱的,半大不小的男人哪能隨便亮劍?何況剛才給這位早有預謀的趙叔睇見了小雞雞,現(xiàn)在連結大本營也得給他兜底?家梅不干,滿嘴白米飯也不干。
看穿少年心事,趙叔又唉了聲,說男人不能對著火堆屙尿,卵泡會大的。
原來是關心自己的卵泡。家梅就偷笑了,咽了咽酸澀的喉嚨。
趙叔是二倉加工車間主任。二倉是這座城市外貿(mào)冷凍加工廠的一個倉庫。從家梅做日工開始,最臟最累最下賤的活就都是家梅的。吃飯解決了,住在車間值班室。家梅算是安頓下來了。
傍晚,家梅習慣地坐在工廠值班室門口抽水煙筒,他連抽了三筒,竟有點嗆喉的感覺,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他是老煙槍,自己會扒拉飯就會抽水煙了。水煙筒像他抽大的女人,他摸透得最熟悉不過。第四第五筒苦澀難咽,第六第七第八筒簡直讓他坐立不安,第九筒他煩躁地站起身來,把水煙筒往馬尾松下的泥沙地蹾了蹾,塵埃未落,他快步朝急凍車間奔去。
趙主任差點死在急凍車間。
家梅有他綿密的心思,他說我每天下午下班,都是抽三筒水煙他就出來,這天我連抽了九筒還不見人影,感覺不對勁,也不知道哪兒不對勁,反正就是不對勁。
趙主任下班前為一批日本貨去檢查急凍溫度,不想被毛毛糙糙的倉管員鎖在了冷庫里。那是炎夏,入庫違規(guī)穿單衣的趙主任,被家梅救出來時,只有眼球沒被凍僵。家梅一邊把硬邦邦的趙叔暖在懷里,一邊嚷:來人啊,有救有救還有救!
救返生的趙叔就一手包辦,把大閨女嫁家梅。
家梅的人生就開始順理成章起來。但有時生活也會斷章取義。那是多年后,趙叔已光榮退休,家梅奉獻了半輩子的冷凍廠先是破產(chǎn),后被賤賣,賣了還幫私企老板揮汗如雨的家梅傻愣傻愣的,還三班倒以廠為家——這絲毫沒有引起工廠總經(jīng)理和工青婦關注,反是一位遠渡重洋來到濱城的老資本家,看中了老黃牛家梅。
其實這位駝了背的老資本家,也只算遠渡不算重洋,日本人,和南海都同一個太平洋。濱城在太平洋與印度洋之間,更靠近印度洋的深藍。老資本家喜歡穿深藍色的印度洋衫,他中國普通話說得比家梅好,他說過一句令家梅和所有人都忽視了的話,就是“小時隨家父進入過中國濱城”。也許是兒時的海鮮口味,也許是商人逐利的本性,老資本家為了進貨,除夕都不休,轉機飛來濱城組織貨源。最賣力給老資本家出貨的就是家梅。在老資本家眼里,家梅就是一輛會說話的貨車,但家梅只把自己比作工廠主人翁,他搓著砂紙般的手掌,對老資本家呵呵一笑,說:“我屬牛,苦是命,但記恩?!?/p>
斷斷續(xù)續(xù)說這句話時,家梅慘遭工廠優(yōu)勝劣汰。老資本家剛好進口最后一批貨,愛莫能助地捏著一雙冰凍魷魚般白嫩的手,呵呵兩聲,說:“我就在奈良開幾間小超市?!眅ndprint
家梅就到了奈良。老資本家開的連鎖超市果然不大,就像社區(qū)里的便捷超市“好鄰居”之類。家梅是出苦力的人,虎背熊腰,力大如牛,來日本主題先行、目的明確,就是掙錢。老資本家的地盤明顯不是家梅的奮斗天地,老資本家也只是相中家梅這臺會說話的大陸貨車,讓家梅在小超市搬幾天貨,就介紹家梅去干“大單貨”。家梅摩拳擦掌,充滿戰(zhàn)斗欲。老資本家最欣賞家梅這腔熱血,說:“你的,背了很多很多年的魚蝦尸體,現(xiàn)在,魚蝦尸體的不要不要你背,你的大大的有,鈔票,背死人尸體。”
回到祖國,老資本家反而把中國話說得結結巴巴,家梅聽得也磕磕絆絆,但總算明白老資本家對自己的關照,就是把尸體換一個種類。
干了不久,上手了的家梅才知道老資本家對自己的仁慈“侵略”,老資本家不只介紹家梅一人來背死尸,他的 “共榮圈”理論就是“抽水”大大的有,水源要像太平洋一樣大大的深廣。只有老資本家人脈廣,能和主家交流,別的日本人不是語言不通,就是對家梅退避三舍、禮讓三分。
每個月,老資本家把七萬多日元擱家梅手里,總是好心提醒一句:“你的,誠實良民,不會賺外塊——死人的大大的外塊?!?/p>
活人不教家梅,死人更教不了,但一個月五千多塊人民幣收入,家梅就活人當死人活了。
直到有一天,家梅從一幢高層公寓背出一個大塊頭死尸,從樓梯吃力地旋轉下來,剛好撞到一戶人家開門,他停留了一下,想往肩膀聳上一點要滑下來的尸體,那戶意外開了門的人家主婦立刻哎聲高叫,忙不迭地把一沓鈔票塞進家梅的口袋。
家梅從此活得他媽的滋潤。
他每戶都禮節(jié)性留步,逢門必停,見人俯首,點頭哈腰。口袋鼓脹到不屑于老資本家每月抽了水后給他的月薪。
高樓大廈的樓道,就像是家梅的旋轉哀樂廳,他學會了日本喪歌,他喝起了清酒,嚼起壽司,用富士山積蓄的能量,背起僵硬死尸,低眉于昏暗狹窄的樓梯,一腳一腳朝殷實的生活落下。有時他會想起當年偷尸背起的岳父,那是恩人,死也是溫熱軟綿,背在身上,就像活人一樣親切體貼。哪像這些異國鬼子,發(fā)硬鐵沉,死鬼般扒在自己背脊吸血抽髓。家梅為了壯膽,就在深淵般的樓道高歌《我的祖國》、《大海航行靠舵手》和《義勇軍進行曲》,但遇到商機,就改哼那些越來越順口的日本哀樂俳句,一層一層樓低吟淺唱,就差菊花和刀了。后來他覺得奈良太小,小城市,死人少,背脊力氣浪費了。他對老資本家道別時說:“我的,力氣大大的有,這里死人少少的,我的得到死人多的大大的城市?!?/p>
老資本家聽得一愣一愣的,中國人在日本說的中國話,他懵圈。
家梅就背尸體走了一圈日本國,從川崎、福岡、神戶、名古屋到大阪和東京,他知道自己是從死人堆里摸爬滾打出來的,他的家鄉(xiāng)濱城卻已經(jīng)流傳家梅發(fā)達了,一個月居然掙到五十多萬日元,此中的匯率換算讓老家的人們更增談資。
家梅報平安,只報在日本超市打工,有親朋求家梅帶路時,家梅總是推說我都要回來了,老了,今年春節(jié)就回。
這一推就十年。
要回國了,家梅身上倒是有點一貧如洗。這么多年來,他都是把所掙鈔票,悉數(shù)寄回濱城給老婆,孩子上學,國內(nèi)家里大小事情,都要使費。前幾年老婆說到廣東打工的孩子要買房,首付就把家梅在日本的十年私房錢全榨干了。老婆比萬惡資本家還殘酷,對家梅說,一家大小就指望他匯款。老婆在電話里念咒似的,說三叔二嬸四姑六婆姑舅表嫂先后得了胃癌、咽喉癌、乳腺癌、子宮癌和直腸癌,這些親人得把家梅從日本賺回來的錢花得七七八八了才死,說得一把辛酸淚,哭下了一年又一年櫻花雨。家梅就從日本那端的電話里硬朗地安慰道:“力去力回,錢去錢回!”
錢去錢回,但情去卻回不來。這是家梅萬萬意料不到的。才回來,他就感覺氣氛不對,老婆和她的兄弟姐妹一家子藏著掖著什么。家梅在日本與死人打交道,回國就與生人打交道,他萬分不適應,包括不同房的老婆。
家梅不要求,沒有要求。沒有要求就顯得老了。家梅是五十多歲的老男人,再也背不動日本尸體了,但自己的老婆還是能在床上搬得動的。
才回來兩三天,家梅就發(fā)現(xiàn)鄰居熟人看自己的眼光富有含義——除了老,他沒有什么不一樣呀,十年日本,一句日本話也不會,只會唱日本喪歌,是用來賺錢的老歌,哼起來有點像濱城的咸水調(diào)。
一個不知道怎么張嘴叫家梅這個陌生老頭的孩子,毫不意外地叫了家梅的老婆做“媽媽”,卻被窗外的家梅意外聽到。家梅打心眼兒感激這個只上小學二年級的孩子,讓自己心死得異常痛快淋漓。
沒幾天,家梅回大陸經(jīng)停上海的快遞包裹到了。
快遞到的時候,家梅去看了一眼變成樓盤的冷凍廠,后面那片海也給埋葬了,他們叫吹沙填海。接到快遞哥電話,家梅趕回來,眾目睽睽之下,簽收了快件,馬上感覺空氣像被壓縮了的氨氣,富有刺激性,濃度達到一觸即爆的臨界點。他不知道關閉閥在哪里,他有點惶惶然,似乎誤入鄰家,像一條野漢子,撼動不了良家婦女。
他的“良家婦女”跪在床前,痛哭流涕,等他回來撼動。
“死佬!你這個不死在外面的死佬,我知道你還有很多錢,那個小日本就是錢多婊子多,你別以為我不曉得,有錢哪個男人不學壞?十年啊,你想過我守活寡的滋味嗎?死佬,日本干我們國家,你干日本女人,自己的女人丟荒了,我給你撒了魚苗,守成望夫石,你還要用這么多錢考驗我,你這個死佬,死過幾次了?去死吧,死多一次給老娘瞧瞧!”
家梅瞅到自己那個擱在床頭的快遞包裹,包裹被巧妙的扯開一條細縫,一扎一扎整齊嶄新的新版百元人民幣乍露崢嶸一角。
家梅暴跳如雷,雄性大發(fā),跳起來嚷道:“操,實話告你,我這十年,是干了很多日本死人!”
苦肉計明顯得逞的老婆就慷慨道:“那自己的女人不往死里干?”
那個快遞包裹就是一枚定時炸彈,把家梅炸成了小城頭號新聞??梢哉f,前三天是白回了,三天后才是衣錦還鄉(xiāng)。什么叫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家梅壓題兒第一遭領受了,似乎這一切都出乎他意料又在情理之中:他前半生都是伺候死人,下半生就讓活人奉承吧。但令家梅感覺灰暗的是,那些伺候他的活人像會活動的死人,有時,他還感覺活人不如死人老實,不如死人死得踏實可愛,有油可蹭。endprint
家梅提醒自己千萬不要厭世,他看過太多死人了,活著多好玩,看活著的人怎么死,怎么化成煙,躲進泥土里,就是不出來。
家梅就背對虎視眈眈的老婆,打開那個重新設置密碼的密碼皮箱,讓老婆只能估摸著自己是從快遞包裹里抽出的兩扎人民幣,看也不看一眼,隨手就扔進老婆樂顛顛的懷里。但家梅心里知道是兩萬元,自個兒的一半家產(chǎn)。
突然冒出的許多親戚,像雨后春筍,著實令家梅心驚膽戰(zhàn)——都是老婆這邊的親戚,好像他們先前都死于各種絕癥,突然的快遞使他們復活。他們都是同一張臉皮浮現(xiàn)同一表情,都說叫家梅的岳父趙叔趙舅表姨丈堂伯表姐夫姑舅佬,甚至老朋友老兄弟,他們都以各種理由把埋進泥土里的趙叔挖出來,先是感化家梅,然后涕淚長情,最后伸手索魂般借錢。
家梅家里高朋滿座,杯觥間流傳他在日本東京銀座有房出租——這令家梅差點笑到噴海鮮!他是上過銀座。他打著豪放的酒嗝,對各位敬愛的父老鄉(xiāng)親坦承,不只一兩次上過銀座。有一回春天,就是日本櫻花盛開的那種絢麗春天,他是上過一回印象最深刻的銀座,見到一個女優(yōu),你們能想象中怎么漂亮就怎么漂亮的女優(yōu),不穿衣服的,行了吧?你們滿足了吧?我嗎?就用她身下的床單卷了她,像我們過年包粽子,一卷就把她小小可人的身兒卷起來,扛上肩膀,太輕了,像一朵飄落的櫻花,人就活一口氣,明白?她呀,就是一朵櫻花云,銀座高著呢,穿過云層,下面是活人,我看見云端是死人活過來的神仙……
神色可疑的親朋戚友們就嘖嘖著,說家梅喝高了,是不是給日本女優(yōu)迷奸了?日本娘們是不是唐裝包裹,像唐朝一樣不穿內(nèi)褲?撩妹,就起源于此?——家梅是喝得有點高了,酒錢誰掏的他也不清楚,說不定就是這些新近冒出來的親朋戚友打他褲袋掏出來的呢。家梅只是感覺有點不對,哪點不對呢?就是一桌人不避諱女眷,當然,那些陌生的女眷也來路不明,但絕對不是快活神仙,說不定是穿著壽衣的借錢菩薩。這令家梅活人堆里驚嚇出一身冷汗。
“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家梅突然嚎起這支歌,想喚醒自己的一些“抗日”力量,但中國親人們的酒精麻痹,讓他昏昏欲睡在日本的死人堆里。
真給那群新晉親朋戚友說對了,家梅回家就給老婆迷奸了,但家梅的老婆捏到手的是一團軟綿綿的海蜇,她低聲罵道:“老不死,被日本人搞虧啦,你能不能充血成沙鉆魚!”
家梅側過身去,幽老婆一默:“解凍過的啥魚,都冷血?!?/p>
家梅的老婆只能圖個嘴巴痛快,但也只能操著不滿啐道:“看來你這個死佬,搞日本女優(yōu)搞死中國功能了!”
家梅笑得蹦下床來,又扔兩扎人民幣給不甘罷休的老婆。
差不多了,扔得差不多了——家梅打心眼兒這樣警醒自己,錢是能打水漂的,劃過水面,帶去遠方,讓錢再飛一會兒。
第二天光天化日之下,老婆推拉家梅到一家連鎖酒店,家梅不笨,以為老婆有情調(diào),要換一個環(huán)境收拾自己,或者給自己收拾,朝花夕拾唄,舊情重燃唄,舊船票登新航程唄。家梅就這樣嘟噥著被老婆推進客房,不想老婆不進來,反手從外面鎖上門。
家梅慌了,不曉得老婆使哪出計。這時,落地燈朦朧的客房,亭亭玉立著一位中國女優(yōu),黑絲網(wǎng)兜衣衫,無名指含在嘴里,嬰兒一樣吸吮。
家梅忙掏出手機打給老婆,央求道:“你別考驗我,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我意志特別不堅定!”
老婆就在連鎖酒店樓下總臺等著,甩了甩頭對家梅大氣地嘿聲說:“我那是回報你,讓他心理平衡,懂嗎?我咨詢過心理精神醫(yī)生,只能這樣治你,只能這劑藥引美女,這叫他媽的對癥下藥!”老婆接著語重心長地說換個女人,就能醫(yī)好你的陽痿早泄……家梅開始懷疑,老婆是不是男性專科專線咨詢專家。
家梅無奈,只能再給“藥引”兩百元小費,才得以“痊愈”脫身。
這怎么就能叫“扯平”了呢?家梅悲憤不已,活人怎么這么討人生厭呢?早知家里變成這光景,還不如在日本跟死尸混!——這是氣話,那是像背動著摩天大樓走樓梯的出死力活兒,老了的家梅是越來越不勝任了。用家梅所掌握的日本文化來說,就是過了劍的歲月,浪不起了,應當晚年作伴櫻花和清酒。
家梅現(xiàn)在只能用米酒澆塊壘,老婆不用說,還在算計著家梅的“根”,把根留住,就拴住男人。家梅的老婆推演著她一個人的激情大片:家梅的第二件人民幣包裹,單日或者雙日,再一次快遞到呢?
閉門謝客的家梅最防不勝防的,當然還是那群莫名其妙的親朋戚友,他們追著家梅借錢,好像家梅上世欠了他們的債,要滿足他們所有人的“性欲”,與世間通奸,那真得第二件人民幣快遞來——但那可能嗎?如果真的發(fā)生,家梅就只能說一句“活見鬼!”
家梅覺得一切活生生的都該到結束的日子了,他要“活見鬼去”。
是他早作舊鬼的岳父,他早年的趙叔。他要一個人去。
三十九級臺階。仙人墓。
不是正清,也不是清明前后。家梅終于避人耳目地一個人來到了一座巨大的墳墓,那是一整個山頭,包容著無數(shù)個小墳墓,讓塵囂安息。
臺階兩旁是小松樹,這么多年不來,小松樹長大了一點兒,但還是似乎陽氣不足的弱不禁風。這地,讓陰風暗地怒號。
家梅似乎瞬間蒼老起來,他跪在岳父趙叔墓前,一聲岳父讓他無地自容,而一聲趙叔,讓他百感交集。他淚如雨下,頭頂燦爛陽光,墓前一枝棯子樹,是他去國懷鄉(xiāng)時所孕育、成長,那更是他的親骨肉,此刻突然像父子久別重逢,綻開朵朵紫白碎花,一瓣一瓣在家梅眼簾次遞綻放,笑著,晃著,一直開到他心疼,隱隱作痛,淚水在陽光直射下,宛若花蕊里的露珠,不曬世事,只做活神仙。
很多死人在看著他。他們躲在泥土里,打開門窗一樣的墓碑。家梅面對他們,父老鄉(xiāng)親的他們,每塊墓碑都是一張死人的臉,對著他,讓他看。家梅低下頭,把拎上山來的那只密碼皮箱打開。新密碼很順溜,讓那一件人民幣快遞包裹在層層防護下裸露出來。家梅抽出一扎人民幣,搓成扇面,按著打火機,點燃。無風的陽光,把火苗燒成海水般湛藍,印度洋的深藍。家梅把一扎又一扎的人民幣燒在墓前的香爐里,成灰,卷曲,等風來收……
責任編輯 王小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