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紛紛
李峰坐在座位上。身邊挨挨擠擠都是人,坐在他兩邊的,站在他前面的,沉默而擁擠的人。他能感覺到。
媽媽站在他面前,用力拉著他的手,暗暗地往下拽。在人群中,媽媽總是這樣拉緊他,好像很怕他走丟或是突然蹦跳起來。媽媽總是想把他按捺在某個安全的范圍里,就像在這個地鐵的座位上一樣。
李峰順從地拉緊媽媽的手,把臉埋在懷抱的書包上。他不能理解媽媽怕什么。他能去哪里呢?
他這樣一個盲孩子,從出生到長這么大,沒見過一天陽光,能去哪里呢?哪怕他現(xiàn)在個頭比媽媽還高,塊頭是媽媽的兩倍,但離開媽媽,他能去哪里呢?
地鐵的呼嘯聲包裹著他,車廂輕微的震動搖擺著他。他看不見光,所以這黑暗中的聲音和規(guī)律的震動,就是他感受外界的全部信息。媽媽總說他的耳朵比別人靈得多,可以聽見樹葉飄落的聲音、鳥兒起飛的聲音,可以分辨每個人的說話聲、咳嗽聲、腳步聲甚至呼吸聲……
其實,這沒什么。眼前的黑暗像一堵厚重的墻,把他封鎖在身體里,他唯有通過別的通路,耳朵、鼻子、嘴巴、手指、腿……把他渴求的信息獲取回來,把他年輕充沛的靈魂投射出去。
媽媽安慰他:“我就是你的眼睛?!钡?,媽媽不可能永遠當他的“眼睛”。
那天照鏡子的時候,媽媽幽幽嘆道:“哎,這么多白頭發(fā)。媽媽老了!”
李峰沉默,凹陷的眼窩緊緊閉著。他們都說,媽媽老得快,因為要伺候他這個盲兒子。他當然知道。每天他拉著媽媽滿是老繭、指甲粗糙的手,比誰都知道媽媽的辛苦。
但是,媽媽這句話,最讓他沮喪的不是“老”,而是——“白頭發(fā)”。
究竟什么是“白”?
白云、白雪、白頭發(fā)、白面包……它們都是“白”,它們長得一樣嗎?一直以來,李峰苦苦地思索,沒有任何人能告訴他,“白”是什么。
像他這樣先天失明的孩子,一輩子都不能明白色彩是什么。連“光”他都沒有見過。他讀了很多關于色彩的描述(嗯,是的,他懂盲文),但他還是想象不出什么是“藍”天,什么是“紅”旗,什么是“黃”蜂……他太渴望“看見”顏色了!他知道自己活在一個充滿色彩的世界,但他卻感受不到,這讓他很痛苦。
哪怕在過馬路的時候,聽到提示音說:“綠燈亮了,請過馬路。”他也忍不住問媽媽:“媽媽,綠燈是什么樣子的?”
大部分時間,媽媽很耐心地給他講:“綠色就是樹葉上的顏色,是春天的顏色,看上去會讓眼睛很舒服。”她有時還會摘一片樹葉放在他手上:“這片葉子就是綠色的,好漂亮?!?/p>
媽媽已經盡了她最大的努力,帶他摸過好多能摸到的東西:滑溜溜的金魚,毛茸茸的嘰嘰亂叫的小雞,兒童公園里買票就能騎的真馬,寺廟門口的石鼓,廣場上的噴泉,公園里的雕像……好多東西的樣子,他都能想象出來,因為他摸過、聽過、聞過甚至舔過。
但是,他永遠不能明白的,就是色彩。
媽媽也有氣急敗壞的時候。有一次,媽媽因為什么事情生氣了,拉著他的手使勁往燭火上湊:“紅色,這就是紅色!火就是紅色!明不明白?明不明白?!”
火把他的手燎起了泡,他疼得直掉眼淚,但他還是不知道什么是紅色。他是多想知道啊……
這時,地鐵的到站廣播響起來。李峰知道他們要在這里轉線。
他摸索著想要站起來,卻被媽媽使勁壓住肩膀:“等一下,等一下!”媽媽的聲音有些焦躁。
身邊的人群腳步急促地走動,衣服的摩擦聲,行李的碰撞聲,小孩的哭鬧聲,大人的責罵聲,在李峰耳旁回繞。等到下車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媽媽才使勁拉起李峰的手:“站起來,走!”
李峰遲緩地站起來,在媽媽的指引下往車廂門口走。他沒有拿盲杖的習慣,所以人們常常注意不到他是盲人。他騰開的位子,下一秒就被另一個人坐了。
媽媽半攙半拖地把他領出了車廂?!稗D六號線得走這邊?!甭犐先寢屨诳粗甘九?。李峰順從地跟著媽媽走。站臺的人真不少,大家都急匆匆地往手扶電梯聚攏,一個接一個登上那條不停運轉的傳送帶,好像加工廠流水線的一個個產品。
李峰被媽媽領著,也往扶梯走去。就在他們要登上扶梯的時候,一個肥壯的男生沒頭沒腦地擠在他和媽媽之間,媽媽拉著他的手被擠開了。男生低頭看著手機,機械地走著,根本沒發(fā)現(xiàn)自己魯莽的步伐切斷了這對母子的聯(lián)系。
李峰沒隨著媽媽踏上自動階梯。他茫然地站住,馬上被后面的人推擠?!鞍⒎澹 眿寢尩偷偷亟辛怂宦?,無奈已經上了扶梯,前后都是人,一時無法回到他身邊。“你站著別動,別動!我從那邊下來!”媽媽著急地喊道,聲音卻遠了。
李峰不知怎么辦才好。他還沒遇到過這種情況,只能在原地傻站著,兩手無意識地在衣襟上摩擦。后面急著上扶梯的人被他擋住,紛紛發(fā)出不耐煩的“嘖嘖”聲;而當他們繞過李峰時,看到他深陷的眼窩,似乎都覺得不能責備他,于是變成同情的嘆息,或者悄無聲息地走過去。
無論如何,沒有人停下來幫他,人們匆忙地自顧自趕路。
李峰無助地在扶梯旁站了多久?他也不知道。也許不到一分鐘吧,但他覺得很長。直到他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走上去吧,我扶著你。”
這是一個溫柔的略帶沙啞的女聲,像一位大姐姐。接著,一只手攙住了他。
“我……要等我媽媽?!崩罘暹t疑地說。他突然覺得羞恥。
“沒關系,你媽媽在上面等著你?!甭曇魷睾陀謭远?,讓他不由得覺得可以信任。
李峰默許地邁開了步子,那只手引領他踏上了電動扶梯。李峰感覺那只手瘦削而有力。他腦子里出現(xiàn)了一個身材瘦高的姐姐,像他小時候最喜歡的鄰居小芬姐。
電動扶梯緩緩地上升。剛才鼎沸的人群好像都不見了。四周很安靜,只有扶梯輕輕的咔噠聲。李峰緊緊抓住書包的背帶?!拔覌寢屧谏厦鎲幔俊彼p輕地問。
“嗯?!蹦莻€聲音回答得有點含糊。李峰心里有點疑惑,突然傳來一陣悠揚的小提琴曲,仿佛天籟之音。endprint
“好好聽!”李峰情不自禁地說道。
“是啊……”那個聲音應和。
李峰專注地聽著這琴聲,他聽不出它從哪里傳來的,只覺得它充盈了整個空間。它好像一艘鼓著帆的小船,輕巧地駛進了他的心海,拖著長長的漣漪。李峰被它的輕快、昂揚、優(yōu)雅迷住了,禁不住深吸一口氣,嘴角泛起一絲微笑。
他沒注意到,扶梯已經停了。攙扶著他的手輕輕地把他往前面引。“來看看這里?!蹦莻€聲音輕輕地說,平靜得像森林中無風的湖水。
李峰剛想說“我看不見”,卻被什么打斷了話頭。他感覺他正站在曠野里,微涼的風裹著清新的空氣,在他臉上拂過,頭上有什么東西飛過,傳來“哇哇哇”的聲音。
“嘿,又是那只烏鴉?!蹦莻€聲音頗有些興致地說。
李峰心念一動,下意識地把頭朝烏鴉飛過的方向轉去。他想聽清烏鴉飛翔的聲音,但是,他卻突然覺得,在他額頭的前方,有一個影子閃動。他“看”到了那只烏鴉!那是和他眼前那片永恒的黑暗融成一體的影子,那兩扇翅膀的扇動,讓他捕捉到了它的身影。
“黑色的烏鴉,飛了過去?!蹦莻€聲音平平淡淡地說。
“黑色的烏鴉……”李峰默念道,突然激動地脫口而出,“這就是黑色,原來這就是黑色!”
還沒從激動中平復,他又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他的手臂上、臉頰上、脖頸后,突然感覺到一陣熾熱,似乎陽光曬到了他的皮膚上。他被包裹在這片熱熱的東西里,溫度越來越高,他眼前的黑暗也變了,變成了……
“紅色的火焰?!边€是那個聲音,像在為他講解。
“這是紅色,這是紅色!”李峰喃喃自語,著魔似的伸出手去。他“看”見了那紅色的火焰,那赤紅的光和熱,他恨不得用手去抓牢。
但是轉眼間,這光和熱就已熄滅,他的世界冷靜下來,溫度降得很快。李峰茫然地把臉朝向天空,他覺得有什么涼颼颼的東西飄落下來,輕輕停在他的鼻子尖。他用手去碰,它瞬間化成一滴冰涼的水,順著鼻尖淌落下來。
天空有更多的涼涼的東西飄落下來,他“看”到了它們。一團一團,大大小小,無聲無息,隨風飄落下來……
“白色的雪花?!边€是那個聲音響起來,一如最初那么平靜。
“白色,白色,白雪……”李峰翕動著嘴唇,雙手朝天空伸出去。他想象了無數次,原來白雪就是這樣,白,就是這么冰冷,這么冷靜,這么靜謐……
雪花迅速地鋪滿了整個天地,又迅速地化去。有什么東西從雪下面冒了出來,越來越多,連成了片。
“綠色的小草都長出來了。”這次,那個聲音帶著欣喜。
李峰的心怦怦直跳,他的眼眶干澀、口唇顫抖、雙手緊握、兩腳幾乎站立不穩(wěn)。小草肆意地生長,爬滿了大地,連同他站立的地方。那綠色,從若隱若現(xiàn)的淺嫩,到明亮篤定的正綠,到肥厚欲滴的濃綠,再到深不能辨的墨綠,草色奇妙地變化,李峰用盡全力地“盯”著這變化。他把這每一點每一滴的色彩,都饑渴地填充進他那對色彩一無所知的大腦中。
轉眼間,無邊的草地又變了模樣,一叢一叢的、密密匝匝的植物在搖曳。那一根根枝頭上掛著挨挨擠擠的顆粒,沉甸甸,似乎要掉到地上。
“金黃色的麥田。麥子熟了?!蹦莻€聲音愉快地說。
“黃,金黃!”李峰的聲音發(fā)抖。他伸手摘下一根麥穗,輕輕捋著那飽滿的顆粒。他終于明白,為什么叫“金色的秋天”。
這無垠的麥田上方,是一片遼闊。大片的白色飄浮著。李峰覺得自己非常渺小。
“藍天白云?!蹦莻€聲音似乎遠了很多。
原來,這片遼闊就是藍天。李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沉浸在蔚藍的天幕下,他沒注意到麥田已經悄悄變了模樣。
濤聲讓他回過神來。他“看”到藍天下變成了另一片藍色,更深邃更壯闊的一片藍色,風吹來咸澀的味道。
“大海?!蹦莻€聲音再次說。它變得空曠、遼遠而洪亮,像從天上傳來。
李峰不再激動和發(fā)抖。在這片廣袤的海洋面前,他獲得了長久的平靜和安寧。他感覺,自己與這片海洋化為了一體……
“叮咚、叮咚、叮咚!”地鐵車門關閉的警報聲驚醒了李峰。他似乎從一個深深的夢境中回到現(xiàn)實。身邊嘈雜的人聲、呼嘯的列車聲提醒他,他還在地鐵車站里。那個低沉的聲音和那只友好的手,卻不見了。
李峰晃了晃腦袋,麥田、大海、天空,全都消失了。他又回到了那片無窮無盡的黑暗中。
但是,那絢麗的一切,都已經深深刻在他的腦海里。
他知道,他這一輩子都會記住這一切。
他幾乎是笑著重新?lián)肀Я诉@片黑暗。
“阿峰!”是媽媽的聲音,她的腳步匆匆走近,那雙熟悉、溫暖的手抱住了他的肩膀。
“還好你沒走開,剛才嚇死我了!”媽媽驚魂未定,“下次真不能挑人這么多的時候坐地鐵,你剛才沒嚇著吧……”
“媽媽?!崩罘逦⑿χ驍鄫寢尩脑?,“您今天穿的是什么顏色的衣服?”
“我?”媽媽茫然道,“你問這個干嗎?我今天穿的是淺綠色的外套……”
淺綠。李峰的腦海中馬上浮現(xiàn)出小草冒出頭的樣子,那生趣盎然的淺綠,那萬物復蘇的氣息……
“媽媽!”李峰突然用力地擁抱住了媽媽,把臉埋在媽媽的脖頸里,兩行熱淚淌了下來,“我知道綠色是什么樣子的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