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蘇挽七
圖/霜林醉霸霸
長安落雪鳶
■ 文/蘇挽七
圖/霜林醉霸霸
一
陸雪鳶策馬離開長安的那晚,疾風(fēng)驟雨,沒有一刻停歇。隱腥在銀杏樹下席地而坐,數(shù)著打落在斗笠上的雨點,靜靜聽了一整夜。
雨一直到翌日清晨才見停,晨掃的小道士推門而出,不由驚嘆——守心觀那棵千年銀杏樹落了滿地枯葉,像是撒了滿地的黃金。一身濕漉的隱腥道長坐在樹下,似與這滿目金色融為一體。
小道士忙扔下掃帚,取了一件道衣覆在道長的肩頭,說道:“師父,天涼,別凍壞了身子。”
察覺到肩上的動靜,隱腥迎著熹微晨光睜開雙眼,扯出一抹苦笑:“天涼嗎?為何為師察覺不到?”
“這雨落了一夜,天自然是涼的?!毙〉朗啃Φ?。可他不知道道長的心已隨那人的離去涼了個透,這區(qū)區(qū)天寒又怎會有知覺?
“師父,弟子有一事不知當(dāng)問不當(dāng)問?”
“若是困擾,那便問吧?!?/p>
“昨日來道觀的紅衣女子,可是師父的故人?”
隱腥怔了半刻,薄唇輕抿:“是故人?!?/p>
“既是故人,自有前情在,師父又為何那般決絕?”
“這前情若從一開始就是錯的,又何必苦苦執(zhí)著?”
小道士仍是不解,蹙了蹙眉,說道:“可那女子昨夜一騎紅塵而去,哭得很是傷心啊……”
隱腥微怔,望著滿目落葉,恍惚中看到衣袂飛揚的少女踩著霞光向他徐徐走來,耳邊也仿佛蕩起了銀鈴的脆響。
疾風(fēng)驟起,卷起一地婆娑,回憶如漫天的銀杏葉一般,鋪天蓋地地涌上心頭。
二
陸雪鳶第一次隨父親定遠(yuǎn)侯來長安時,剛到及笄之年。
她的家鄉(xiāng)遠(yuǎn)在塞北,一望無垠的荒漠孕育出粗獷的民風(fēng),世代生長在那片土地上的都是人高馬大的豪情兒女。和其他家的姑娘相比,纖秀的陸雪鳶似乎有些不一樣。
自打陸雪鳶記事起,她聽到旁人對她最多的評價就是:“侯爺家的小姐怎么生得這般水靈,不似咱們?nèi)惫媚?,倒像是那長安城里的人??!”
長安,那座遠(yuǎn)在千里之外的都城,長輩們不止一次描繪過它的美麗和富饒,兄長們也憧憬有朝一日能入仕為官,她的閨中密友更是將一片真心托付給了那里的一位翩翩少年郎。似乎從那時起,那座繁華的都城就深深地烙在了陸雪鳶的腦海里。
她想走出荒漠去長安看看,去領(lǐng)略一番悠悠皇城的鐘靈毓秀。可每每提出跟隨父親一同去長安面圣的請求時,父親和母親總是一副諱莫如深的神情。
母親樓夫人握著她的手,語重心長道:“鳶兒,我們?nèi)辈缓脝幔繛楹我ツ乔Ю镏獾拈L安?”
陸雪鳶皺起眉頭,說道:“塞北自然是好,可鳶兒也想去長安看看。”
樓夫人嘆了口氣:“長安乃皇城,稍不留意就會引來是非,你心性純良,不宜待在那里。”
“父親總說我們?nèi)迸畠号c男兒無異,為何兄長們能去長安,鳶兒就不能去?”
“這……”樓夫人一時語塞,無奈地?fù)u了搖頭,“也罷,不過眼下你還太小,等你大些了,再隨父親一起去長安吧!”
“真的嗎?”陸雪鳶滿臉欣喜,“多謝母親!鳶兒從今往后一定聽話!”
而今牽馬走在繁華的長安街頭,陸雪鳶心中是難以言說的歡愉,腳下的步子都跟著輕便了不少。
這座她憧憬了多年的都城,并未像母親口中那般動蕩危險,反而充斥著歡聲笑語,路上才子美人結(jié)伴而行,都仿佛從畫中走出那般。她隨著人流走到一處,那里男女老少交頭接耳,言笑晏晏,一派熱鬧之景。
她來了興趣,上前問一男子:“敢問這是什么地方,怎么這般熱鬧?”
“姑娘不是當(dāng)?shù)厝税?,連守心觀都不知道?今日是隱腥道長出關(guān)的日子,大家都是來祈福的。”
“祈福?”陸雪鳶輕笑,“這位道長當(dāng)真這么厲害,能實現(xiàn)所有人的福愿?”
“自然厲害!隱腥道長可是羽化登仙的隱世道長座下唯一的弟子,苦心孤詣修行多年,恐怕不久也要位列仙班了,實現(xiàn)信徒福愿這點小事算得上什么?”
看著男子一臉認(rèn)真嚴(yán)肅,陸雪鳶不禁失笑。塞北大漠也信神明,也有不少善男信女,可她還從未聽說哪位道長有如此神通廣大的本領(lǐng),這長安城果然有趣。
“那你要祈什么福?”陸雪鳶仰頭繼續(xù)問道。
“祈福之事理當(dāng)虔誠地埋在心底,怎能隨便說與旁人?”男子面生不耐,“姑娘缺什么便求什么,想要什么便祈什么?!?/p>
“哦,那我便明白了?!比笔裁?,便求什么,想要什么,便祈什么,陸雪鳶兀自笑了笑。
隱腥第五次背亂經(jīng)法的時候就有預(yù)感,今日出關(guān),定是他求道之路上的一大劫數(shù)。善男信女們熱烈地迎接他的出關(guān),本就不大的守心觀里涌滿了祈福之人。他正襟危坐在主觀門口,雙目微闔,念著道經(jīng),迎接一個又一個上前訴愿的信徒。
“道長!”一聲清脆的女聲突然打破了道觀內(nèi)井然有序的氛圍。伴隨著清脆的腳步聲和銀鈴響,隱腥默念的道經(jīng)再次被擾亂。
他輕嘆一聲,緩緩抬頭。漫天霞光里,明艷動人的少女徐徐向他走來,駐足在離他最近的一級臺階上,笑著躬身行禮道:“道長,我想求一段姻緣。”
四目相對,陸雪鳶驀然一怔,望著那雙好看的深眸,一時間大腦中一片空白——天下竟有長得如此好看的男子!
萬籟俱靜,只剩陸雪鳶腰間的銀鈴在風(fēng)中作響。隱腥垂眸,那銀鈴上淡淡的“長安”二字映入眼簾,他不禁周身一怔,手中的拂塵墜落。那兩個字是他親手刻上去的,這世間再沒人比他更清楚它們的含義。
片刻的出神后,他苦澀一笑。罷了,天道有輪回,該來的總歸要來。
三
情竇初開的年紀(jì)遇上美如謫仙的人,陸雪鳶覺得是她此生最大的榮幸。守心觀初遇后,那位白袍道長的模樣就深深印在了她的心里,每每午夜夢回都揮之不去。
在長安居留的日子,陸雪鳶幾乎天天都前去守心觀,她知道令自己一見鐘情的那人是道長,是斬斷紅塵雜念的修行之人,可她還是控制不住地喜歡他,情不自禁地想見他。
“道長,我姓陸,名雪鳶,你同我說句話可好?”
“道長,觀里那棵銀杏樹看上去很美呢,也不知葉落滿地的時候是怎樣一幅美景?”
“道長,聽說你能實現(xiàn)信徒的所有福愿,那請問我的良人何時才會喜歡上我?。俊?/p>
…………
守心觀自那日起便多了一道風(fēng)景,前來祈福之人總見仙風(fēng)道骨的隱腥道長身邊坐著一位明艷動人的女子,從日出到遲暮,她就那么一直靜靜地陪在他身邊。哪怕只是每日坐在隱腥身旁聽他念經(jīng),哪怕她的心上人一整日一句話也不會同她講,陸雪鳶也覺得是莫大的幸福。
轉(zhuǎn)眼已是半月,定遠(yuǎn)侯的面圣之行結(jié)束,過幾日便要返回塞北,陸雪鳶知道后連夜從府中跑了出來。那夜下了很大的雨,她騎著駿馬趕至守心觀,卻得知隱腥已經(jīng)不在觀內(nèi)。
“他去哪兒了?什么時候回來?”陸雪鳶渾身上下都被淋濕了,可身上的冰冷敵不過半分想見他的沖動。
小道長不疾不徐地說道:“師父去樺北峰修行,需去三個月?!?/p>
“三個月……”雨水朦朧了陸雪鳶的雙眸,她攥緊冰冷的拳頭。
明知樺北峰是極寒極險之地,她還是決定孤身犯險。在臨別之前,她想再見他一面。
前往樺北峰路途艱險,陸雪鳶很快便衣衫襤褸,數(shù)不清身上受了多少傷。馬兒通人性,一路所向披靡,可在抵達(dá)樺北峰的最后一座峰巒時,它一聲長嘶,喘著粗氣僵在了原地。
陸雪鳶站在山巔俯瞰,不禁渾身發(fā)顫。兩根懸在半空的繩索下是萬丈深淵,而這是通往樺北峰的唯一一條路。她輕輕撫摸馬兒的鬃毛,道:“對不起,我還想再見他一面?!瘪R兒悲鳴,可還是阻擋不了主人的去意。
陸雪鳶顫抖著探出腳踩在繩索上,拼盡全力保持平衡,饒是寒冷的天地,汗水還是浸濕了衣裳。她屏著呼吸向前,一步,再一步……就在要接近對岸的時候,山谷疾風(fēng)驟起,嗚嗚作響,她一個趔趄,眼看就要墜入萬丈深淵,一襲白色身影乘風(fēng)而起攬過她的腰,蜻蜓點水幾步,兩人就穩(wěn)當(dāng)?shù)芈湓诹藢Π丁?/p>
“你在做什么?”看著陸雪鳶滿身傷痕,隱腥眸色暗紅,他第一次無法掩飾心疼和悲憤,“你不知道這里有多危險嗎?如果我沒有及時趕到,你該如何?你怎么這么傻!”
“隱腥……”陸雪鳶眼里全無后怕,上前抓住他的衣擺,“我要回塞北了,我只是想來見你一面?!?/p>
“見我又能如何?”隱腥決絕地甩開她,“你走吧,我不愿見你!”
“騙人!”他的冷漠讓陸雪鳶再也無法克制隱忍的委屈,她紅著眼眶道,“你還說你不在意我?你若不在意我,方才為何要救我?你若不喜歡我,為何不早早趕我走?”
隱腥負(fù)手而立,一言不發(fā)。
“隱腥,我只問你一句,你對我到底可曾動過心?”
隱腥攥緊雙拳,闔上雙眼,滿腔冷漠:“道家之人,不渡紅塵?!?/p>
陸雪鳶的心仿佛墜入冰窟,她一步一步向后退,傷心道:“算我一片癡心錯付了人!”
她轉(zhuǎn)身便要跑,卻只覺得背后落下兩指,整個人就失去了意識。
陸雪鳶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馬兒在她身旁安靜地吃草。她身上覆著一件道衣,昨夜的一切像是沒發(fā)生過一樣,身上的傷口全被悉心包扎過,也不疼了。
她撫摸馬兒的鬃毛,淺笑道:“是他送我回來的,對嗎?”從見到他的第一眼起,她就知道他不是那般無情之人。
回到塞北后,定遠(yuǎn)侯將陸雪鳶看得極緊,她幾度想去長安都被攔了下來。饒是如此,這漫長的時光里,她也從沒有一刻忘記過長安的那位道長。
再見隱腥已是一年之后,他帶領(lǐng)一眾信徒北上傳播道經(jīng),途中遇上沙暴,經(jīng)文和糧食被流民趁亂劫走。走投無路之際,一行人輾轉(zhuǎn)來到一處道觀避難,誰承想這觀里供奉的不是什么得道仙人,而是一幅隱腥的畫像。
“何人擅闖道觀?”一道凌厲的女聲落下,眾人回頭,只見一襲紅衣的少女翩翩而來,腰間的銀鈴隨著她的步子一路作響。
“隱腥!”看清來人,陸雪鳶眸中一亮,一個箭步撲進(jìn)他懷里,激動道,“我就知道你會來看我的!”
少女的氣息盈滿鼻腔,隱腥雙手滯在空中,望著懷里面色緋紅的人,竟沒有當(dāng)即將她推開。
紅鸞星動是修道者最大的劫數(shù),就連隱腥自己也不知道,傳播道經(jīng)的路線如此之多,他為何會獨獨選擇遠(yuǎn)走塞北這一道。
朦朧月色下,陸雪鳶像個孩子般向隱腥傾訴這一年來的思念,她說她拒絕了父母門當(dāng)戶對的婚配;說她日日思念他不得,只能描摹他的畫像;說她在塞北為他建了許多道觀,現(xiàn)在已有不少信徒……
知道他們被搶了經(jīng)文和糧草走投無路的事后,陸雪鳶俏皮地挑眉:“你若說你喜歡我,很想我,我便助你渡劫?!?/p>
望著月色下少女的側(cè)臉,隱腥的心竟起了前所未有的波瀾。真正的劫難近在眼前,其他劫數(shù)又算得上什么?
半晌,隱腥微闔雙眼,低喃:“長安,我喜歡你,我很想你?!?/p>
陸雪鳶的臉頰一下子通紅?!伴L安”,她的銀鈴上也刻了這兩個字,可是為何隱腥要喚她“長安”呢?
陸雪鳶本就是想試探隱腥,這樣的結(jié)果讓她意外又欣慰,即日她便給隱腥一行人送來了嶄新的經(jīng)文和充足的糧草。他念經(jīng),她坐在身旁撐著臉看他,不知不覺就沉入了夢鄉(xiāng)。
翌日清晨,陸雪鳶醒來的時候,道觀里已空無一人。她身上覆著隱腥的道衣和一張字條,上面只留下簡短的一句:“多謝姑娘相助,保重?!?/p>
篝火跳躍著熾熱的火焰,她的心卻再一次冰冷涼透。他還是走了,和當(dāng)年一樣決然轉(zhuǎn)身,卷走了她所有的思念。
陸雪鳶在大漠狂沙里尋了他七天七夜,徒勞無果,最終她患了一場大病。
回到府中,定遠(yuǎn)侯對她的看管更加嚴(yán)苛,不但將她日夜禁足在府邸,重衛(wèi)把守,還為她訂下一門婚約。
“鳶兒,這是你最好的歸宿,此生你莫要再與長安那人往來了!”
陸雪鳶整日以淚洗面,攥著隱腥留下的物件怎么也不肯放開。定遠(yuǎn)侯和樓夫人比誰都心疼,可沒人比他們更清楚,長痛不如短痛,長安于陸雪鳶而言,只會是更深的孽。
時光荏苒,轉(zhuǎn)眼已是一年之后,定遠(yuǎn)侯愛女大婚。
陸雪鳶一身紅裝,傾國傾城。人人都道她是塞北最美的新娘子,和新郎官是一雙璧人,卻無人知道新娘子的心里另有他人。
花轎前往新郎官府中的路上,陸雪鳶突然掀開轎簾,將鮮紅的蓋頭隨風(fēng)揚起,隨即從旁搶過一匹駿馬,翻身而上,向南方奔馳而去。她要去長安見隱腥,這是她最后的機(jī)會。
風(fēng)塵仆仆地奔赴至長安,陸雪鳶徑直闖入守心觀,終于見到了心心念念的人。
她就要嫁人了,他卻一如平日冷漠的模樣,靜坐著背誦經(jīng)文。
“隱腥,我明日就要嫁人了,你還要守著你的道,棄我于不顧嗎?”陸雪鳶放聲大吼,紅色嫁衣在滿臉淚痕的襯托下黯然失色。
她的突然到來令隱腥吃了一驚,他看到她一身嫁衣,也看到了她眼里的希望和絕望。他多想放下所有的恩怨情仇,就這么牽過她的手,和她一生相伴??墒?,他不能。
隱腥淡漠地睜開雙眼,道:“一日遁空門,一生鏡中人。姑娘,請回吧?!?/p>
陸雪鳶木訥地后退幾步,淚眼婆娑:“你當(dāng)真如此冷酷無情嗎?我千里而來,別無他求,只問你一句,你當(dāng)真從不曾愛過我?”
隱腥咬緊牙關(guān),依舊一臉冷漠:“不曾。”
“好!”陸雪鳶扔下他的道衣,也拋下腰間那刻著“長安”二字的銀鈴,放聲大喊,“你我從今往后再無瓜葛!我此生再不會見你,更不會再踏入長安半步!”
話音落下,空中響起幾道驚雷。陸雪鳶含淚跨上駿馬,迎著傾盆大雨重回塞北。
隱腥緊緊闔上雙眼,兩行清淚不受控制地低垂。
四
十多年前的長安,遠(yuǎn)不及當(dāng)今的安寧。塞北常年戰(zhàn)亂,戰(zhàn)火燒得百姓民不聊生,司徒絕便隨母親一路輾轉(zhuǎn)南下,初到長安時不過十歲的年紀(jì)。
他們本以為到了長安就會遠(yuǎn)離殺戮,誰知還沒落穩(wěn)腳跟,他就被黑衣人強行擄去了一個秘密組織,而他的母親作為要挾他的籌碼也落入了奸人之手。
再次醒來,看到同樣被關(guān)在籠里的十幾個少年,司徒絕才明白,這趟長安之行,等待他們的不是更好的生活,而是一場初露端倪的陰謀。
這十幾個少年日夜被囚禁在鐵籠里,黑衣人每日只分發(fā)少量的水和食物給他們。
“你們當(dāng)中只有一人能活,幸存之人將和你們的親人擁有一生享不盡的榮華和權(quán)力?!?/p>
起初并沒有人在意黑衣人的話,大家相依為命,將食物和水分成十幾小份,只是為了能一起存活下去。可這到底不是長久之計,日復(fù)一日,隨著黑衣人供給的東西越來越少,人群里漸漸有人起了異心。
每天都有餓死或重傷的少年被抬出鐵籠,鐵籠里剩下的人越來越少,供給的食物也只剩下微乎其微的分量,一場弱肉強食的殺戮悄然展開,他們的選擇也只剩下兩種——茍且地生,或悲慘地死。
司徒絕天性并非涼薄,他曾無數(shù)次和鐵籠里最強的少年針鋒相對,守護(hù)了一個又一個朋友,可在生存面前,他的力量到底還是太綿薄。
當(dāng)親眼看著母親的身上被黑衣人抽出一道道紅痕,他的血和淚都化作了活下去的執(zhí)念。他需要活著,他需要帶著母親從這個萬惡不赦的地方走出去……
時間如梭,轉(zhuǎn)眼已是五年光景。無數(shù)次從鮮血和堆積成山的尸體中驚醒,望著眼前的瓊樓玉宇,司徒絕都感覺這一切好像只是一場夢。夢里,他的手上不曾沾染這么多鮮血,不曾擁有讓人聞風(fēng)喪膽的“江湖第一殺手”的頭銜,也不曾擁有取之不竭的榮華和地位。他只是那個騎著駿馬在塞北的草原上馳騁的少年,以天為衾,以地為榻,一人一馬仗劍天涯,活得肆意而瀟灑。
可這終究只是一場縹緲的夢,即使拼盡全力,他依舊留不住。
貞歷十年,皇帝大病一場,朝局暗流涌動。彼時,已心神俱疲的司徒絕接到一紙密函——暗殺顧仲晁一氏。沒人比他更清楚,當(dāng)今圣上私下培養(yǎng)暗殺組織,不過是畏懼有朝一日朝臣功高蓋主。更沒人知曉,當(dāng)初司徒絕被人追殺瀕死之際,是顧仲晁的惻隱之心救了他。
顧仲晁這輩子都無法相信,他連愛女的名字都取作“長安”,圣上竟會疑他生了謀逆之心。伴君如伴虎,可憐顧氏一門忠臣輩出,還是沒能敵過龍椅上那人坐擁江山的疑心和野心。
而他司徒絕自渾身浴血地從鐵籠走出去的那天起,就成了當(dāng)今圣上手里的一把利刃,劍柄指向誰,利刃便要刺進(jìn)誰的胸口。
皇命難違,他只能向前,不能回頭。
五
司徒絕帶著一眾侍從潛入顧府的時候,長安落了經(jīng)久不見的一場暴雨。半個時辰的殺戮后,哭喊聲終于趨于平靜,耳邊只剩下狂風(fēng)暴雨的呼嘯聲。
司徒絕站在顧府外,任憑大雨將身上罪惡的血跡沖刷,手上那把見血封喉的劍止不住地發(fā)顫。
殺手本該冷血,那夜,忠臣的鮮血、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堆積如山的尸首,竟讓他冰冷的劍刃生出從未有過的悲憫。這是他犯下的最深的一次罪孽,他站在雨中發(fā)誓,這是他此生最后一次殺戮。
“主上,已經(jīng)檢查過了,全府上下無一幸存。”
侍從的話音剛落,“咣當(dāng)”一聲,一片青石瓦片墜成碎塊。
“屋頂上還有活口!”侍從一聲大吼,緊接著,幽暗的角落傳來顫抖的啼哭聲。
侍從們飛速沖向屋頂,電光石火間,司徒絕攥緊雙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上屋檐,護(hù)在小姑娘面前。利刃出鞘,幾聲清冽的脆響,侍從手里的劍被悉數(shù)擊落。
“主上!”侍從被擊退幾步,滿臉驚詫。
“留下她的命。”司徒絕眼里是深不見底的寒氣。
“可是……”
“滾!有誰走漏風(fēng)聲,我親手送他下黃泉?!?/p>
“屬下不敢!”
侍從們悉數(shù)撤退,瓢潑大雨中,只剩下一道黑色的身影將瘦小的小姑娘護(hù)在身后。司徒絕收了劍,徐徐轉(zhuǎn)身。瑟瑟發(fā)抖的顧長安步步后退,一個踉蹌癱坐在冰涼的雨水里。
她只有七歲的年紀(jì),她并不能清楚地明白今夜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和眼前殺伐決斷的黑衣人四目相對的一剎,恐懼將她殘存的冷靜吞噬。
這群黑衣人破門而入之際,她正跟著母親學(xué)刺繡。聽到動靜,母親當(dāng)即用力將她推入密室,大喊:“長安,快跑!千萬不要回頭!”
她從未見過雍容的母親那般失態(tài),寧靜的府邸瞬間亂作一團(tuán),她甚至來不及穿鞋履,撒腿就向密室里跑去。
她在黑暗的密道里跌跌撞撞地前行,外面的刀刃聲和哭喊聲讓她驚怕不已。半路,她突然害怕再也見不到父親和母親,竟折了回來。她顫顫巍巍地爬上屋頂,任憑暴雨打落在自己的身上,她循著嘈雜的聲音向下看,渾身顫抖,瓦片落地,涌在眼里的淚一下子決堤。
院落里堆滿了尸體,血流成河,而那些躺在冰涼的雨里的都是她曾經(jīng)最熟悉的人。
幾名渾身戾氣的黑衣人提著劍就要上來,她因為害怕而哭出聲音。這是她第一次親眼見證死亡和鮮血帶來的觸目驚心,也是她第一次明白心痛和絕望的滋味。
“別……別殺我。”顧長安緊緊握著衣角,拖著身子向后退,手腕上的銀鈴在雨中作響,聲音在寒夜里孤寂又落寞。
那張梨花帶雨的臉觸動了司徒絕久未起伏的心弦,他蹙了蹙眉,輕聲道:“別怕,我不會殺你?!?/p>
別怕?此情此景,叫顧長安怎能不怕?她哆哆嗦嗦地向后挪著,已經(jīng)分不清臉上是雨是淚還是血。
看到她離飛檐只剩寥寥幾步,司徒絕伸出手,語氣是從未有過的溫柔:“來,過來?!?/p>
“不……你殺了阿爹,你殺了阿娘,你殺了所有人,你現(xiàn)在也要來殺我……”顧長安語氣慌亂,“你是壞人!你是修羅!”
話音剛落,眼前的黑影突然凌然騰起,顧長安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落入了一個堅實的臂彎。
修羅的心也會跳嗎?司徒絕抱緊小姑娘,如鬼魅一般翩然落地,雙腳還未站穩(wěn),胸口傳來一陣冰涼的刺痛。
他怔然,有些吃驚地垂眸,小姑娘握著泛著寒光的匕首,半根沒入他的胸膛,鮮血和著雨水一起滑落。
小姑娘哭著大吼:“我顧長安詛咒你這輩子不得好過!”
原來,她叫顧長安啊。
司徒絕咬牙,唇角浮出一抹笑,然后在她胸口落下兩指。顧長安只感到胸前一痛,眼前一黑,整個人就失去了意識。
“別怕?!彼就浇^聲音顫抖,眸子里的殺氣盡褪,染上久違的暖意,“等你醒來,就沒事了。”
六
顧氏一族遭此大劫,朝中人人自危,皇上大病初愈后,各方勢力收斂了很多。
司徒絕未再回皇宮復(fù)命,帶上顧長安快馬加鞭逃亡。他喂她服下忘憂散,消去了她所有的記憶,將她送到了塞北定遠(yuǎn)侯的府邸。
定遠(yuǎn)侯和顧仲晁是患難之交,顧氏被滅門之后,他痛心疾首,臥床數(shù)月。塞北遠(yuǎn)離長安,是圣上十分忌憚卻又無能為力之地,定遠(yuǎn)侯是塞北的守護(hù)神,放眼整個國度,只有將顧長安托付給定遠(yuǎn)府,才能保她一世平安。
“從今天起,讓她做侯爺?shù)呐畠?。”蒙面的司徒絕抱著顧長安跪在定遠(yuǎn)侯面前,誠懇地說道,“我代顧老前輩求侯爺?!?/p>
“英雄何出此言?。∵@可是顧兄留在這世上唯一的血肉,我怎會待她不好?這小姑娘從今往后就是我的親生骨肉?!?/p>
“她叫長安?!彼就浇^看向懷里睡得正酣的人,輕柔地說道,“如果可以,愿她這輩子再也不會踏入長安?!?/p>
安頓好一切,司徒絕只覺了無牽掛,和皇上派出的追殺他的一眾殺手決戰(zhàn)的時候,他甚至沒有使出全力。
死,于他這樣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殺手來說,無疑是最廉價的東西。
渾身浴血的他墜入懸崖,眾人皆認(rèn)為他已尸骨無存。第二日清晨,隱世道長將一息尚存的他救了回來。
再次看到陽光,司徒絕有些驚詫,問道:“我為何還活著?”
“天道自有輪回,你命不該絕。”
司徒絕不禁苦笑:“這天道恐怕也是瞎了眼?!?/p>
“上天罰你活著,你便活著,好生修行,早日忘卻前塵,行善積德?!?隱世甩了甩拂塵,說道,“你我有緣,你可愿跟著我一同修行?”
“修行?”司徒絕怔了怔,苦笑道,“好,我愿意?!?/p>
“你臉上有多處刀傷,如今診治休養(yǎng)后,容貌與先前大有不同,你且看看?!?/p>
司徒絕眼里毫無生氣,說道:“我連命都不惜,又怎會在意一張皮相?”
“相由心生,你本非嗜血修羅?!?/p>
司徒絕微闔雙眼,沉默不語。
從此,世間再無殺手司徒絕,只有道人隱腥。
七
“師父,您在想什么?”
小道士的話將隱腥從回憶中拉回,他回神,從懷中取出那串銀鈴,摩挲著上面幾乎已經(jīng)看不清的“長安”二字,緘默苦笑。
原來,道者心中所謂的前塵舊事,從來都不是無法忘卻,只是根本不愿忘卻。
修道至今,他方才明白這人世間的天道輪回,因果報應(yīng)。人世間的事,往往都是一步錯,步步錯,既一朝走上修羅之路,就注定此生再也無法回頭。余生,他別無所求,只求能用懺悔隱去他手上沾染的一切血腥,日日祈福,換來她的半生幸福安寧。
此生誤做負(fù)罪人,來世愿做逍遙客,不問江湖,攜她之手,一世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