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生小繭

黑白孤島的秘密心事

■安生小繭

攝影/橘子_Lynn 模特/日日曰曰日日曰曰

一

林小島怒氣沖沖地站在王一念面前，一手叉腰，一手拎著自己的手表，氣勢之猛烈，就差沒把手表甩到王一念的臉上。王一念一邊默默聽著林小島的數(shù)落，一邊干著手里的活，最后終于忍無可忍地說：“這破表值幾個錢？賠給你就是了！”

林小島出奇的憤怒：“這塊表跟著我很多年了，你再買十塊也賠不起！”

黎明小區(qū)前面的這個修表攤，因為這兩個人的爭執(zhí)而變得熱鬧起來。終于，正牌修表人趕到，開口問：“這是怎么了？”

“前一天你不在，她來找你修表，我看問題也不是很嚴重，就自己幫她修了，沒想到……”

“沒想到越修越糟糕，時間都亂了套，你知道這給我添了多大麻煩嗎？”林小島今天早上本來有一個很重要的班級讀書會，就因為時間不準確，她遲到了整整一個小時。等她趕到時，讀書會已經(jīng)舉行過半了，而她作為活動的組織者，自然也被同學們毫不留情地批判了一番。林小島越想越委屈，拔高聲音說：“沒有金剛鉆，就別攬瓷器活！”

王一念這次沒吱聲，他轉頭看著修表人，喃喃道：“對不起，爸爸?！?/p>

修表人拍了拍他的頭：“沒事，這表還能修。丫頭，這次是我兒子做得不對，以后你來修表，我都給你免費好嗎？”

看著修表人質樸黝黑的臉，林小島的火氣暫時熄滅了，但心頭還是為早上自己受的委屈不值。手表修好后，她也沒有道謝，轉身就走了，像一只驕傲的孔雀。

二

隔天傍晚，林小島與順路的同學一起回家，遠遠地看見王一念竟然站在修表攤旁畫畫。半人多高的畫架前，那個身材挺拔的少年一手握著油畫筆，一手托著顏料盤，在黃昏的瑟瑟斜陽中，還挺有一股遺世獨立的味道。

“明明是個俗人，裝什么文藝……”林小島嘀咕著。

“小島，你說什么？”同學問她。

林小島話鋒一轉，說：“哼，昨天早上就是他沒修好我的手表，害我遲到！”

“那不是高咱們一屆的王一念嗎？他的油畫還多次在咱們學校展覽呢，怎么成了修手表的？”同學明顯不信，“小島，你自己遲到，不要誣陷好人哦?！?/p>

原來那人叫王一念，還是自己的校友。林小島沒想到世界這么小，不過眼下，“洗清冤屈”才是最重要的！

“走走走，對質去！”林小島拖著同學來到王一念面前，但是同學不愿意多管閑事，所以快走到王一念面前時，兩人還在拉扯。突然，林小島的腳一崴，整個人都向前撲去，她習慣性地雙手亂揮尋找支撐點，“嘶啦”一聲，林小島的身形倒是穩(wěn)住了，但她的雙手在王一念的油畫布上留下了一個碗口大的洞，那洞不偏不倚，正處在畫布的中央……

那一刻，時間仿佛都靜止了。

林小島第一次知道，那個看似清冷的少年原來也能有那么猛烈的情緒。王一念對著林小島咆哮，所有的憤怒猶如洪水般決堤而出，而林小島也丟失了一貫的伶牙俐齒，呆立在原地。

王一念發(fā)泄完后，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量，他慢慢蹲下身去，靜靜地看著被損壞的油畫，斜陽照在他臉上，在臉頰一側留下一片清冷的陰影。

林小島的心也隨之變得緊張，忙說：“我不是有意的，你看，這畫上也不過是黑白色的大色塊，應該不難補吧?！?/p>

一旁的同學趕快拉住林小島：“這畫明明色彩很絢麗，小島，你別亂說。”

王一念側過頭看著林小島，雙手緊緊握拳，有一瞬間，林小島甚至懷疑他的拳頭會落在自己身上，因為他看上去既憤怒又悲傷。

“那就再畫一幅？”她終于還是鼓起勇氣說。

“你知道這幅畫代表著什么嗎？這是我兩個多月的心血，是我多少個夜晚的靈感，我把精力投注其中，對我而言，它早就擁有了生命。不是所有東西都和你的手表一樣，壞了就能修的！我不用你道歉，只希望你從我面前永遠消失！”

林小島被王一念的話堵得半天回不過神來。而當她回過神時，少年已經(jīng)步入了暮色中，只留給她一個哀傷的背影。

三

當鄰居大嬸猛烈地敲擊王一念家的大門時，王一念正在起稿一份新的畫作。

“小念，你爸爸出事啦！”大嬸著急地說。王一念愣了一下，他最擔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丟下畫筆，他匆匆奪門而出。

這么長時間以來，他之所以一直守著爸爸的攤位，就是因為爸爸身體不好。前幾天，醫(yī)生說爸爸恢復得不錯，于是爸爸便堅持不要他再陪著，可是，為什么一轉眼爸爸就出事了？

王一念拔足狂奔，終于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爸爸。爸爸的臉色慘白，但是睡得很安詳，他懸著的一顆心總算落了回去。醫(yī)生告訴他：“你爸爸病發(fā)突然，還好有一個女孩及時把他送來醫(yī)院，否則……”醫(yī)生話沒有說完，搖了搖頭，眼角瞥向了蜷縮在墻邊椅子上的一個女孩。

王一念這才留意到病房中還有一個人，細密的劉海兒遮住了她的眼睛，女孩的身體在微微發(fā)抖，猶如一只受傷的小獸。當她緩緩抬起頭時，王一念吃驚地發(fā)現(xiàn)那人竟是紅著眼睛的林小島。

他走到林小島面前，踟躕了一會兒，開了口：“是你救了我爸爸？”

林小島用沙啞的聲音說：“你知道嗎？你爸爸快昏迷的時候，還堅持說自己沒問題，叫我們不要打擾正在畫畫的你……”她側過頭，看向窗外，“我很羨慕你，王一念?！?/p>

四

王一念再次見到林小島時，爸爸已經(jīng)出院了，黎明小區(qū)門口的修表攤在停業(yè)幾天后重新開張。這一次王一念不敢再大意，一放學就往修表攤趕，隨身攜帶的畫板在肩膀處晃蕩。

“王一念！”身后傳來中氣十足的聲音，林小島一路小跑著追上了他。

她面色通紅，一邊跑著一邊大口地喘著粗氣，王一念不由得停下了腳步。林小島弄壞了他的畫，但是又救了他爸爸，內心掙扎了三秒，王一念開口說：“謝謝你?！?/p>

“伯父沒事了吧？”

“差不多恢復了。”

“嗯，那就好?！绷中u少見地踟躕起來，她雙手背在身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最后，她終于鼓起了勇氣，問他：“你……你的畫補好了嗎？”

王一念看著眼前的女孩難得露出的羞愧表情，之前的怨恨漸漸減少：“我想重新畫一幅。本來那幅畫是用來參加比賽的，在截止日期前如果能重新畫好一幅最好，如果實在來不及，那也是命運的安排吧?！?/p>

“原來是這樣啊……”

他們不再說話，一起默默往前走著。林小島一路低著頭，王一念看不清她的表情，突然，林小島頭一仰、手一揮：“這次確實是我錯了，我會補救的！”她像來時一樣，話說完就像一陣風似的跑開，消失在了地平線的那頭。

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王一念都沒有再見過林小島，這個女孩突然闖入他的生活，又突然消失，就像夢一樣來去無痕。眼見繪畫比賽的截稿日期一天天近了，王一念無暇他顧，一心撲在新的畫作上。

但就在繪畫比賽截止期前不久，郵遞員給了王一念一個驚喜。一封來自北京的信打破了他平靜的生活，那是一封通知書，通知他赴京參加繪畫比賽的決賽。

王一念對著通知書上的姓名看了又看，確認上面寫的確實是他的名字?？墒?，他的新作品明明還沒有交啊。他一頭霧水，腦海中卻突然浮現(xiàn)出林小島說過的話：“這次確實是我錯了，我會補救的！”

林小島沒想到王一念竟然會在放學后在教室門口等她，她遲疑了三秒鐘，一股恍然大悟的欣喜涌上心頭：“你收到?jīng)Q賽通知書啦？”

王一念點點頭，問她：“到底怎么回事？”

林小島猶如得到心愛玩具的小孩，滿臉的幸福與得意，“我果然還是寶刀未老！”她邀功似的走近王一念，毫不掩飾地宣揚起自己的“補救之道”。

原來，林小島幼時也學過繪畫，而且天賦頗高，只是因為一些變故，已經(jīng)幾年未曾畫畫。在無意間弄壞王一念的參賽作品，導致耽誤他參賽后，為了補救，她日夜趕工，終于及時地把畫趕了出來，寫上王一念的名字，替王一念寄給了主辦單位。

王一念靜靜聽著，額頭上的青筋在隱隱抖動，終于忍受不住大吼出聲：“誰要你多管閑事！”

林小島吃了一驚，她本以為這是一件皆大歡喜的好事，沒想到王一念的怒火比上次更甚：“比賽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會解決，不用你來同情我！”

“我不是同情你，我只是……”

“無論怎樣，我不會用別人的作品，這個比賽我不會再參加了！”王一念說完，揮開林小島伸出的手，快步離開了。

其實，王一念之所以會對林小島這么刻薄，也有一絲嫉妒的成分。自己作為一名學畫多年的藝術生，廢寢忘食兩個月才能畫出一幅比較滿意的作品，而林小島整天沉溺在語數(shù)英、數(shù)理化里，只用了半個月就完成的畫作卻取得了參賽資格。王一念覺得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

看到林小島緊跟在他身后，王一念加快了腳步，身后那一聲聲“王一念，你不識好人心”的抱怨也越發(fā)遙遠。

突然，一陣喧囂的車鳴聲讓王一念停下了腳步，原來追著他的林小島不知怎的竟然闖了紅燈，陷在一片車陣中，引起了一場交通堵塞。

“你不要命啦！”司機們都朝著林小島吼道。林小島顯然是慌了神，不知所措地站在馬路中間。

王一念嘆了口氣，終于還是轉身走回去，把受驚的林小島從十字路口帶到安全地帶?！澳闶潜康皢幔徽J識紅綠燈嗎？”他忍不住對林小島一頓訓斥，為什么一碰到她，就總是會惹上麻煩事？

本想著林小島肯定會怒氣沖沖地還嘴，沒想到她一失平時的驕傲，只是默默地咬著嘴唇，紅了眼眶，而后慢慢彎下了腰，在人來人往的馬路邊哭得像個小孩。

五

林小島的眼淚并沒有改變王一念放棄比賽的決心。周末，王一念一如既往地去拜訪自己的美術老師蕭老師，不參加比賽這件事必須跟老師匯報，除了爸爸外，蕭老師是對他寄予厚望最多的一個人。

蕭老師就居住在黎明小區(qū)里，王一念從小跟他學畫。解釋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后，蕭老師很惋惜，但依然笑著安慰他說：“以你的資質，以后機會多的是?！?/p>

因為時間充裕，王一念便到畫室協(xié)助蕭老師輔導學習畫畫的小朋友。不經(jīng)意間，他看到畫室門口新掛出了一幅畫——在茫茫海洋上，一座孤島遠離大陸，漂浮在波濤洶涌的大海中央，似乎就要被侵襲而來的巨浪所吞沒。整幅畫筆觸雄渾，有著震撼人心的視覺沖擊力。更驚人的是，畫面上只有黑白兩色，卻把孤島抗擊自然的堅持描繪得栩栩如生，瞬間，他感覺仿佛有一陣電流貫穿了自己的身體。

蕭老師看到王一念望著這幅畫出神，不由解釋說這是他的一個學生的作品，名字叫《孤島》。那個學生本來已經(jīng)放棄了繪畫，可不知怎的，上個月突然跑來找他，希望他能輔導自己完成一幅新的作品。

“您的那個學生，不會叫林小島吧？”王小念低聲問。他認出來這幅畫就是林小島替他參賽的作品，在決賽通知書上有它的縮印。

“怎么，你認識她？”

“看她這幅作品，她應該是一個很有天賦的畫手，為什么不畫了？”

“這就說來話長了?！笔捓蠋熗锵У貒@了口氣，“她從小就跟我學畫畫，我從沒見過像她那么熱愛畫畫的孩子，可是有一天，她在家里暈倒了，當時她也是在準備一幅參賽作品?！?/p>

“哪一個畫手沒有體力透支的時候？”

“唉……可是她這勞累的后果比較嚴重，由輕微的視網(wǎng)膜病變引發(fā)了一些并發(fā)癥，最后竟然變成了色盲。而她家里人也不希望她再花費太多的時間在繪畫上，這次生病正好成了他們讓她停止繪畫的契機。但小島是個非常倔強的姑娘，在和家人大吵了一架后，自個兒跑了出去，差點被汽車撞倒。結果目睹了那一幕的小島媽媽在刺激之下，心臟病病發(fā)了，于是小島就徹底放棄了繪畫?！笔捓蠋熡稚钌畹貒@了口氣，能看得出他的惋惜。

王一念默默地聽著，有種恍然大悟的了然。怪不得她在醫(yī)院里一副泫然欲泣的樣子，是因為想起了她媽媽嗎？作為一個后天發(fā)病的色盲癥患者，由絢麗多彩的世界墜入黑白森林，連紅綠燈都辨識不清……

王一念伸手觸摸那幅畫，林小島表面上是為他作畫，其實她是在為自己而畫吧。畫作中汪洋大海里的孤島，在一陣陣襲來的滔天巨浪中始終驕傲地屹立著，但林小島自己早已經(jīng)放棄了啊！

六

“我決定去北京參賽了?！蓖跻荒顚α中u說。在回避了林小島一個月后，他終于出現(xiàn)在她面前。

“太好了！”林小島如釋重負地歡呼。

“是以我自己的畫申請的?！蓖跻荒铍S后說出的話讓林小島大吃一驚，“我通過蕭老師向大賽組委會解釋了我們的情況，所以組委會同意讓我以新的作品參賽。”

“??？”

王一念知道自己不是在多想，但任誰都能看得出來，像《孤島》那樣筆調濃郁的畫作，若不是作者對筆下的世界有著超然的熱愛，是斷不可能被創(chuàng)作出來的。說著，王一念把一封參賽通知書交到林小島手中，“也許你的畫是為了彌補你的愧疚，可是畫上的一筆一劃分明都說明了你的熱愛與不甘心。所以，你就以自己的名義去參賽吧?！?/p>

這一個月，王一念在完成新作的同時，不斷地和蕭老師一起和組委會交涉，他能看到林小島的執(zhí)念，作為有著相似理想的人，他不忍心看她放棄。

林小島吃驚地接過通知書，看到了自己作品的縮印旁是那封寫著她名字的邀請信。王一念接著說：“沒有人是一座孤島，可以自全，每個人都是大陸的一片，整體的一部分……一直以來，你都用盛氣凌人的外表來隱藏自己對夢想的渴望，但也許直面你的心，才是最好的解決辦法?！?/p>

林小島抬起頭，夕陽中，王一念的目光如云霞般閃耀，那樣信念堅定的人，仿佛在她黑白的世界中注入了一道絢麗的光——世界上能實現(xiàn)自己夢想的人這么少，而王一念若不能成為其中一個，還有誰能？

“我在北京等你?！蓖跻荒畛中u揮揮手，手指的痕跡猶如畫下了一道彩虹。

七

決賽當天，在北京比賽現(xiàn)場門口，當風塵仆仆的林小島終于出現(xiàn)在眼前時，王一念彎彎嘴角，這幾天懸著的心也落了下來。

“還好，不算是個膽小鬼。”王一念輕聲說著，和林小島一起進入了賽場。

或許成長就是這樣，即使之前偏離了自己預想的軌跡，但只要心中的熱情不減，執(zhí)念仍存，總會在命運的分岔口重新找到自己曾經(jīng)所堅持的方向。但愿我們每一人都能在自己選擇的道路上，一心一念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