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慢
如鯨向海,似鳥投林
■從前慢
攝影/@潘呀潘潘 模特/@木里哦
一
清和不喜歡榮城,那里地處盆地,一年四季都頂著厚重的云層,水分蒸發(fā)不開,空氣相當(dāng)潮濕。記憶里,奶奶的風(fēng)濕病似乎很嚴(yán)重,每逢下雨,她的腿就酸疼得走不動路。
榮城并不是清和的故鄉(xiāng),她是北方姑娘,初到榮城時,因為水土不服,還長了一身濕疹。奶奶帶著她吃完西藥,又喝中藥,折騰了好久,那些紅紅的痘痘才一個個慢慢地消散下去。
陳謐住在她家隔壁,陳媽媽是個很熱心的阿姨,主動幫清和詢問各種偏方。而陳謐卻總是取笑她:“反正你腿那么短,痘痘再多也長不了多少?!?/p>
清和伸直了腿,一腳把陳謐踹翻在地板上,瞪著眼睛威脅他:“再笑就打你哦!”
陳謐爬起來拍拍手,滿不在乎地瞥了她一眼,說:“好男不跟女斗?!比缓笈苋ケ淝?,從里面拿出來一支雪糕,狠狠地咬了一口,沖清和扮鬼臉。
無聊、討厭、幼稚——這是最初清和對陳謐的評價。直到很久以后,即便陳謐已經(jīng)長成一個高大的男孩,甚至可以在上千人的舞臺上面不改色地進行英語演講,清和也依舊覺得他就是那個任自己欺負的七歲小屁孩。
初中時代即將結(jié)束的時候,因為陳爸爸工作上的調(diào)動,陳謐的爸媽先搬去了北京,只剩陳謐一個人留在榮城繼續(xù)念書,參加中考。
受陳媽媽的托付,奶奶對陳謐很是關(guān)心,一日三餐、吃穿用度都照顧得分外仔細,生怕哪里委屈到他。
清和看著奶奶忙前忙后,又看著陳謐欠扁地坐在自己的書桌前一頁一頁翻書復(fù)習(xí)的樣子,咬牙切齒地念出單詞:“C-H-I-E-N(狗),”然后偏過頭笑,“陳謐,你知道這個單詞是什么意思嗎?”
陳謐頭也不抬地說:“就是你。”
清和正想沖過去揍他,奶奶推開門走進來,在他們面前各放下一杯牛奶,說:“快喝吧,喝完早點休息。”然后又笑瞇瞇地對正在道謝的陳謐說:“小謐回家的時候記得鎖好門,奶奶明早叫你?!?/p>
“好?!标愔k中氣十足地答應(yīng)著。
清和別扭地冷哼一聲,拿起桌子上的日歷,在“5月13日”這個日期上狠狠地劃過一杠。她告訴自己,還剩一個月,就可以和討厭的陳謐說再見了。
當(dāng)然,她并不知道陳謐會選擇留在榮城繼續(xù)念書。
這么想著的時候,恰好碰上陳謐偏頭的目光。少年額前細碎的頭發(fā)軟軟地鋪著,暖色的燈光打在上面,清和忽然有些心慌地垂下頭,不敢看他黑得過分的眼睛。
“喂,褚清和,你該不會又在想著要怎么整我吧?”陳謐靠在椅背上瞥她,懶懶地打了個哈欠,“初一的時候,你把墨水加到可樂里給我喝的事,我還沒有原諒你哦?!?/p>
清和立刻跳起來反駁:“你以前把癩蛤蟆放在我書包里,我也沒說什么!”
“你是沒說什么,但你居然把它塞到了我的被子里,太惡心了!”
“你抓它的時候怎么不嫌惡心?”清和沖他翻了個白眼,“你快看書吧,沒考上清華的話,有你哭的?!?/p>
陳謐抱起一摞書,兩三步走到門口,又忽然停下,從中間抽出來一本薄薄的、皺皺的作業(yè)本,扔給清和,說:“這是我的語文積累本,算是我押的重點,你好好背,可是——”他頓了頓,努力露出警告的眼神,“最后一頁不準(zhǔn)看!”
清和嗤笑一聲,催促他,說:“誰要看!你快走吧?!?/p>
陳謐撇撇嘴,轉(zhuǎn)身關(guān)上門,外面窸窸窣窣地響了一陣,很快就安靜下來。清和長吁一口氣,打開本子,翻到最后一頁,上面只有幾個字:“首夏猶清和,芳草亦未歇。大笨蛋?!?/p>
清和愣了一下,說了聲“無聊”,就翻上床睡覺了。
二
中考結(jié)束,陳謐立刻去了北京,連高中錄取通知書都是清和幫他領(lǐng)的。毫無意外,兩人都考上了榮城外國語學(xué)校。
就是在那個時候,清和認識了周嘉言。
他的臉和他的事跡都被印在隨錄取通知書附送的小冊子里。第一頁上面寫著:“周嘉言,2015級1班,曾獲……”下面是一長串的獎項,從省市一等獎到全國甚至國際翻譯比賽的獎,整整一頁。
所以,當(dāng)那天早晨周嘉言推開清和兼職的咖啡店的玻璃門,抱著兩本厚厚的書走進來的時候,清和幾乎脫口而出:“周嘉言?”
周嘉言抬起頭看看她,嘴角掛著淺淺的笑:“你認識我?”
“啊……”清和在腦子里努力搜尋了兩圈,倏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找不到合適的話回答他,好半天之后才說:“我見過你……在榮外的宣傳冊上。”
周嘉言看出了她的窘迫,并不為難她,只沖她揮了揮手:“一杯美式咖啡,謝謝?!比缓缶妥叩酱斑叺奈恢米聛恚_書,再也不受外界任何的打擾。
從這天起,周嘉言每天早晨九點都會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店里,點一杯咖啡,坐在相同的位置,然后一直安靜地看書,看到十一點半再離開。整個過程里,清河一直縮在柜臺后面,努力地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然后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夏季的陽光很足,透過玻璃窗照進來,全部落在周嘉言的身上。很多次,清和都想上前搭話,但是每當(dāng)她一抬頭,就能看到周嘉言逆光的剪影美好得不像話。他不像陳謐,總能讓清和沒心沒肺地去欺負,他總給清和一種錯覺,讓人感覺他是一棵盆栽。
雖然清和自己也被這個比喻逗得笑起來,可她還是在心里嘴硬地反駁:就算是盆栽,也是最貴的國蘭。
臨近高中開學(xué)的某一天,周嘉言來到店里點了兩杯咖啡,依舊坐在靠窗的位置。清和的心怦怦直跳,喉嚨干得發(fā)疼,走到他旁邊的時候,她的手抖得幾乎端不住杯子。她把餐巾紙放在旁邊,終于鼓起勇氣問:“今天有朋友要來嗎?”
周嘉言抬起頭,看著她緊張到漲紅了臉的樣子,輕輕笑起來,左邊臉上露出很淺的酒窩。他說:“嗯,有啊,已經(jīng)來了?!痹瓉碇芗窝允翘氐卣埶瓤Х鹊模兄x這一個多月以來她的關(guān)照。
“我看你時常往這邊看,還以為這個位置是有人預(yù)訂的?!彼中α艘宦暎f:“后來才想明白,你是不是也想學(xué)外語?”
“???”清和抬起頭,下意識答應(yīng):“是的。”
“就快開學(xué)了,我看完以后把另外兩本書一起拿給你吧。我九月份就進入畢業(yè)班了,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褚清和……”清和的大腦一片空白,幾乎已經(jīng)喪失了思考能力,回過神來后連忙補一句:“開學(xué)就是高一了,在榮外?!?/p>
三
開學(xué)的第一天,周嘉言作為學(xué)生代表講話,他穿著剪裁得體的黑色西服,戴著領(lǐng)結(jié)。當(dāng)校長宣布輪到周嘉言發(fā)言的時候,底下立刻響起一陣騷動,清和整個人都緊張起來——雖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緊張什么。
陳謐被周圍的喧嚷聲吵醒,迷迷糊糊地直起身,下意識地去看清和,卻發(fā)現(xiàn)她的身體繃得筆直,仿佛連呼吸都帶著一絲小心翼翼。陳謐一頭霧水,環(huán)顧一圈,忍不住踢了踢她的腳,說:“你怎么了?美國總統(tǒng)來了?”
清和理都不理他,眼睛一直盯著慢慢走到前面的周嘉言?;腥婚g,她發(fā)現(xiàn)周嘉言也看到了自己,而且似乎還對自己點了點頭。
前排有同學(xué)順著周嘉言的目光看了過來,清和立刻心虛地垂下頭,終于找到機會搭理陳謐了:“看到上面那個學(xué)長了嗎?”
陳謐挑挑眉,說:“我又不瞎?!?/p>
“他就是宣傳冊第一頁上的那個學(xué)長,榮外的招牌?!鼻搴驼f著,忽然感到一陣莫名的欣喜,從心臟最深處慢慢溢開,“也是我們所有女生心目中的男神?!?/p>
陳謐沉默了好幾秒,終于陰惻惻地開口:“話不要說得這么滿,褚清和,一個月后,我會讓你們這群庸俗的女生看看,誰才是真正的男神?!?/p>
清和把臉埋在臂彎下,偷偷白了他一眼,最后還是沒忍住,把眼睛露出來,偷看正在演講的周嘉言。后來清和總是說周嘉言是她見過的最溫柔的男生,陳謐卻不以為然地嘲笑她:“你非要說一個男生溫柔的話,還不如直接一點,說他娘?!?/p>
自從開學(xué)典禮過后,清和再也沒有在校園里碰到過周嘉言,好像他們兩人根本不在同一所學(xué)校。清和不敢貿(mào)然去畢業(yè)班找他,往往只是跑到校門口,站在公告欄前,盯著他的照片偷偷地笑。
這種情況被陳謐撞到過好幾次,起初他只是覺得清和被色相迷住了心,后來愈發(fā)覺得她走火入魔。他扯著她的衣服帽子把她拖進學(xué)校,一板一眼地教訓(xùn)她:“你還是多讀點書吧,免得以后餓死了?!?/p>
清和翻了個白眼,不理他,自顧自地走了。
那天,清和下了晚自習(xí),跟在陳謐后面,正準(zhǔn)備跳上車后座,忽然聽到一個聲音:“清和?”
清和幾乎是一瞬間就認出了他的聲音,嚇得幾乎跌坐在地上。周嘉言從陰影處走出來,帶著笑說:“過幾天我就要去法國了,所以特地把書拿給你?!?/p>
清和木訥地接過書,對于他的突然出現(xiàn)震驚得說不出話。但是她很想要說點什么,每天都在心心念念想著的人,就這么站在了自己面前,怎么能夠什么都不說呢?
正在清和感到萬分焦急的時候,陳謐開口了:“學(xué)長你好,我是陳謐?!?/p>
周嘉言這才把目光投向他,很平和地說:“哦,你就是陳謐啊,我看過你的成績,很厲害啊。”
陳謐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說:“哪有,跟學(xué)長比起來,還是差了一大截?!?/p>
周嘉言終于笑開了,眼睛彎彎的,路燈的燈光在他的睫毛上跳躍著,他說:“繼續(xù)加油,你們先回家吧,路上小心。”然后看向清和:“再見?!?/p>
就這一句“再見”,清和后來好多年都沒再見過他。
四
這一場基本算得上無疾而終的暗戀,讓清和元氣大傷,不管陳謐再怎么挑釁,她都一概不理。
陳謐對此萬分不解,每天圍著清和打轉(zhuǎn),不管她在寫作業(yè)還是在發(fā)呆,總是重復(fù)著同一個問題:“清和,你就告訴我嘛,為什么周嘉言只是陪你喝了一個暑假的咖啡,話也沒說兩句,然后送你兩本破書,你就對他這么死心塌地的,是不是你們女生都這么好追?。俊?/p>
清和忍無可忍地瞪他:“陳謐,你這么八卦,這么庸俗,活該連籃球隊都選不上!”
清和這下算是踩到了陳謐的痛處,陳謐一直想在?;@球比賽上一展身手,壯大自己的后援團,期盼著有朝一日能夠超過周嘉言,結(jié)果直到如今連比賽資格都沒有拿到過。
陳謐咬咬牙,二話不說,抱著籃球轉(zhuǎn)身就去球場練習(xí)了。清和看著他高大的背影,和多年前那個七歲的小男孩無限重合,輕輕呼出一口氣,心想,果然還是個孩子。
其實清和也不過是個孩子,但她總覺得自己比陳謐成熟多了,所以就處處瞧不起他。很小的時候,清和的父母離婚,她跟著爸爸生活了一段時間,那時候趕上下崗潮,爸爸丟了工作,脾氣也壞,經(jīng)常喝酒到半夜才回來,清和總是一個人待在家里,做飯、寫作業(yè)、打掃屋子。身邊全是嬌生慣養(yǎng)的同學(xué),清和與他們站在一起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即便在榮外,清和也很少有玩得很好的朋友,除了陳謐??汕搴瓦€是覺得,來到榮城真是一個很好的選擇,至少,她在這里認識了一個很美好的人。
她對誰都沒有說過,高中的第一個晚自習(xí)中間,她出來上廁所,教學(xué)樓旁邊就是操場,對新學(xué)校滿滿的新鮮感促使她細細打量著昏黃的路燈,以及路燈下面的那個人——周嘉言,有紅色的光點在黑暗里忽明忽暗。
“周學(xué)長?!鼻搴蜎]由來地有些生氣,想要扯掉他手里的煙,又不敢。
周嘉言正吐著煙圈,回過頭看到是清和,明顯嚇了一跳,隨即輕輕咳了兩聲,說句“不好意思”后迅速把煙頭掐滅了。
“學(xué)長,”清和抿緊了唇,問他,“你怎么了?”
周嘉言忽然發(fā)覺自己無言以對,于是慌亂中隨口說了一句:“想吃麻辣燙嗎?”大概他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什么,明顯愣了愣,隨即又恢復(fù)冷靜。
門衛(wèi)看見是周嘉言,攔都不攔,只深深地看了清和一眼。拐出校門的時候,周嘉言黑色襯衣的袖口擦過清和的手臂,清和的腳步頓了頓,又追了上去。
“小朋友,想好三年后要讀哪所學(xué)校了嗎?”周嘉言把麻辣燙推到她的面前,故意問。
清和被噎了一下,回答:“還早呢,學(xué)長呢?”
“不知道,”他笑了一聲,“北大?復(fù)旦?沒什么區(qū)別?!?/p>
“哦,”清和默默喝了口水,太辣了,“那我就復(fù)旦吧,我不想去北京?!?/p>
“為什么?”
“我爸媽都在北京,都有了新的家庭,都不要我了,那我也不要他們了?!鼻搴痛瓜骂^,一邊說著,一邊不停地往嘴里塞著麻辣燙,辣得淚花在眼眶里直打轉(zhuǎn)。
周嘉言只淺淺地笑,等她平復(fù)下來才說:“清和,你不能這么想?!?/p>
清和沒說話,抬頭看他。
周嘉言抬頭望天,一句話也不說,似乎陷入了很久遠的回憶中,直到一絲似有若無的笑容慢慢凝起,說:“你不認識16歲的我,如果再早一點,你就能看到那時候的我跟你有多么像了。當(dāng)然,你也就能明白,做人不應(yīng)該這么執(zhí)拗。”
“以前我有一個很好的朋友,本來我們約好一起去北京念大學(xué),后來高中才過了一個學(xué)期,她就離開了。”周嘉言說著,看不出情緒,“起初我一直不能理解,明明是兩個人一起做的約定,怎么那么容易就被舍棄了。后來我想明白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即便他們是你的父母。清和,如果你不能原諒他們,你至少不要怪他們,那樣你會開心很多。”
清和看著他,脖子忽然有些酸疼,“我沒有再去過北京,我本來決定這輩子也不要去的?!彼粗芗窝?,眼淚倏地落下來。周嘉言從口袋里拿出來一包紙,手伸到她的臉邊,頓了頓,又塞到她手里。
好半天以后,清和才抬起頭去看周嘉言。而他只是笑了笑,拍拍她的腦袋,說:“以后別再哭了,眼睛容易腫?!?/p>
清和看著他的背影,再一次覺得鼻子酸得難受。從來沒有人對她這樣溫柔地說過話,包括在她記憶里面容并不清晰的父母。
五
高二的時候文理分科,清和很固執(zhí)地選擇了文科,陳謐正坐在沙發(fā)上吃蘋果,狀似隨意地瞥了她一眼,說:“有出息?!?/p>
“關(guān)你什么事!”她吐吐舌頭。
其實清和的想法很簡單,她想去周嘉言曾經(jīng)念過書的教室看看,想聽同樣的老師講課,偶爾還能從他們的嘴里聽到他的一丁點消息——即便全部都是惋惜的感嘆:“你們的周嘉言學(xué)長是個很厲害的人,可惜也是一個很感性的人……”
這是周嘉言曾經(jīng)的班主任對他的評價,但點到為止,沒有再說更多。
清和暗暗握住拳,下決心要成為和他一樣優(yōu)秀的人,然后有一天也能夠云淡風(fēng)輕地說出:“北大?復(fù)旦?沒什么區(qū)別?!?/p>
與此同時,陳謐在理科一班混得風(fēng)生水起。畢竟他成績好,性格好,又長得好。
陳謐在高二分班以后就選擇了住校,本來奶奶也擔(dān)心清和一個人回家不安全,但是清和堅持不住校。于是,清和每天都會提前半小時下課回家,路過理科一班的時候,總能看到有女生圍著陳謐的課桌讓他講題。
清和總是會想到,如果周嘉言還在學(xué)校,大概自己也是那些女生中的一個了。想到這里,她又忍不住沖陳謐扮個鬼臉,腹誹道:“討厭鬼,周嘉言還在的話,哪有你什么事!”
可是,自從有了這樣的區(qū)別,清和與陳謐的交集忽然就變得少得可憐。他們沒有再一起上學(xué)、一起回家,每每周末休息時,陳謐也不會窩到清和家里跟她抬杠,路上碰到,陳謐也只是甩給她一個高傲的背影,連招呼都不打。
清和晚自習(xí)下課回家的路上,路燈很少,天很黑,令她總是想起來以前和陳謐窩在沙發(fā)里,捧著半個西瓜用勺子挖著吃的無憂時光。清和總是狡黠地把中間那一小塊兒吃完之后再塞到陳謐懷里,陳謐會用腳踢踢她表達不滿,卻還是會接過來。
是什么時候開始改變的呢?清和想了想,發(fā)現(xiàn)自己也不知道。
高二結(jié)束的時候,奶奶告訴清和,陳謐要去北京念書了。
彼時,清和正趴在書桌前,如同往常一般練習(xí)著花體法文,筆尖觸著紙張,正行云流水地彎下去,忽然就頓住了。她花了兩秒才消化完奶奶的話,一臉的錯愕,說:“真的?”
“真的?!蹦棠倘滩蛔「袊@起來,“小謐這孩子,我也算是看著長大的,不知道為什么,忽然就跟我不親了。清和啊,你們倆是不是鬧矛盾了?”
“鬧矛盾?”清和依舊愣愣的,“我和那小屁孩能有什么矛盾?”
不過她還是去敲開了陳謐家的門,陳謐看見是她,一言不發(fā)地回到客廳繼續(xù)打游戲。
“喂!”清和被無視,瞬間炸了,“你看不見我嗎?”
陳謐一心投在游戲里,理都不理她。游戲激昂的背景音樂充盈著整間屋子,清和就在這種躁動里忽然沉靜下來,她說:“陳謐,你幼稚死了。”
清和的聲音不大,但也清晰無比地傳到了陳謐的耳朵里。他忽然晃了神,屏幕上立刻鮮血涌起,巨大的“Game Over”字幕彈了出來。
“你即使不理我,也不該不理奶奶?!鼻搴推届o地說著,走到沙發(fā)前坐下來。
陳謐懶懶地扔掉手柄,從地毯上爬起來,開始收拾東西。清和也不說話,安靜地坐在那里,看著他忙活。
許久過后,陳謐才走到她面前,拿著一塊巨大的白布,示意她讓開:“別擋著?!?/p>
清和站起來,看他把布蓋在沙發(fā)上。陳謐彎著腰,感受到她的目光,深深吸了一口氣,站直了說:“我們一樣17歲了,請你不要再用一種對付小孩的語氣跟我說話。你知不知道,你這樣真的很討厭?!?/p>
清和沒答話,只抿緊了唇。
“你不要以為喜歡過一個人,你就多么成熟了。”陳謐忽然說,嘴角嘲諷地揚起來,“你為了周嘉言練習(xí)了兩年的花體字,就是因為他喜歡?別逗了,你還不知道自己有多幼稚嗎?”
聽到“周嘉言”三個字,清和立刻跳起來,伸手就要去推他。奈何現(xiàn)在早已不一樣了,陳謐比自己高出一個頭還不止,她根本推不動他。
清和定了定神,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轉(zhuǎn)身就跑了出去。
第二天陳謐去機場,也只有奶奶去送他。陳謐遞給奶奶一只藥瓶,說:“我媽特地寄回來的,說奶奶腿再疼的話,就吃這個?!?/p>
“好,好。”奶奶接過來,連聲答應(yīng),還不忘囑咐他,“好好學(xué)習(xí),小謐,多回來看看奶奶,清和也會想你的?!?/p>
陳謐彎腰抱住她,苦澀地彎了彎嘴角,說:“好?!?/p>
整個高三,陳謐和清和再沒有任何一點聯(lián)系,就連奶奶都偶爾忍不住催促清和給陳謐打個電話,清和卻總是推托:“就快高考了,作業(yè)太多了,以后再說吧?!?/p>
清和在高三認識了很多朋友,跟以前不同,她學(xué)會了慢慢接受別人的善意。
高中畢業(yè)晚會上,有人提起陳謐,便向清和打聽他的近況。清和張了張嘴,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在同學(xué)的話語里聽出,原來陳謐也曾經(jīng)是那樣厲害的一個人,成績優(yōu)秀,外表出眾,脾氣溫和。
似乎提不出異議,只是,與清和記憶里的那個男孩的形象又相去甚遠。
六
高考結(jié)束,清和考上了南方的一所大學(xué),那座沿海的城市沒有終年厚重的云層,也沒有永遠烏蒙蒙的天。
新生報到的那天,清和一個人從火車站出來后攔了一輛出租車,到達目的地付錢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錢包不見了,正急得滿頭大汗時,忽然,一只手夾著紙幣遞到了她的面前。
她錯愕地抬頭,看到了陳謐熟悉的臉。還來不及說什么,陳謐已經(jīng)偏頭打量她小小的行李箱,問:“就這些?”
清和點頭:“嗯?!?/p>
一年沒見,陳謐似乎又長高了些,清和暗自盤算著,實在想不明白他為什么會突然出現(xiàn)在這里。
“還不走?”陳謐拖著行李箱回頭看她。
“你怎么會來這里?”
“一個月前我見到周嘉言了……”
兩個人同時開口,又同時愣住。
大概陳謐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提這個人,可能是沒話找話的后果吧,他看了看清和的表情,在心底嘆氣:真糟糕。
“你在哪里上大學(xué)?。俊鼻搴褪紫确磻?yīng)過來,慌忙找了個話茬。
“北京?!?/p>
身邊路過的女生頻頻向他們回頭,清和忍住笑意,說:“那你來這里干什么?”
陳謐撇撇嘴,說:“奶奶說你一個人來報到,她不放心?!?/p>
“哦?!?/p>
陳謐幫清和把行李搬進宿舍,碰見了另外兩個舍友,笑著打完招呼,清和又請陳謐去學(xué)校外面的小店吃飯。
一碗面端上來,清湯寡水的,清和拿筷子戳了戳,生無可戀地看向他:“天啊,我以后怎么活?”
陳謐本來想取笑她“成年人哪還管這些”,但這個想法剛剛成型,就被自己否定了,連他自己都忍不住笑起來:這樣也太記仇了。
“你笑什么?”清和瞪他。
“沒什么?!标愔k問服務(wù)員要了一碟辣椒,一邊替她放進去,一邊瞥她,說:“我在想,高二的時候我們莫名其妙地冷戰(zhàn),高三又一年不見,你不覺得現(xiàn)在的我成熟很多了嗎?”
清和“噗”的一聲笑出來,咬碎的面條噴了一桌子,她一邊說著“對不起”,一邊又忍不住大笑。陳謐黑著臉拿紙巾把桌子擦干凈,最后把用過的紙扔給她:“你惡不惡心!”
“你幼不幼稚!”清和仍舊笑著,“陳謐,你一點都沒變呢?!?/p>
“謝謝?!标愔k惡狠狠地說,對她翻了個白眼。
過去別人不了解,但是陳謐知道得一清二楚。他知道清和對周嘉言的感情來得迅疾而持久,他知道清和的家庭情況,明白清和為什么迷戀周嘉言,可就是忍不住去在意。
在北京讀書的時候,練習(xí)口語時偶爾會蹦出來幾個法語單詞,然后不可避免地想到清和,想到她筆下一溜漂亮的花體字。
其實是很開心的,在他故意提到了周嘉言的名字時,雖然清和有很明顯的失神,但好在她沒有任何的追問。
大概每個人都會遇到那樣一個耀眼的人吧,雖然不能相陪著走到最后,卻成了路程上最美的風(fēng)景。周嘉言對于清和而言,大概也變成了這樣的存在。
七
陳謐雖然在北京念大學(xué),但一有假期他就會來找清和。起初清和只當(dāng)他玩心大,想要四處走走。直到室友偶爾提起他來,都在問:“你男朋友下次放假還來不來?”
清和這才慌忙否認:“我們只是普通朋友?!?/p>
室友沖她挑挑眉:“得了吧,還不好意思說,你是不知道有多少人盯著他呢!”
陳謐再來的時候,清和扭扭捏捏地和他講了這件事,逗得陳謐哈哈大笑:“你室友真是個活寶?!?/p>
清和也笑,偏過頭去看他的眼睛,好幾年了,仍舊這么亮呢。
“你知不知道我高三的時候為什么轉(zhuǎn)學(xué)?”陳謐突然問,拿亮晶晶的眼睛看她。
“為什么?”
“褚清和,我們認識多少年了?”
清和忽然意識到他的正經(jīng):“十來年了吧……11年?”
“差不多?!标愔k笑,其實他也記不清了,“很小的時候我們就認識了,你對我的印象都從來是幼稚、無聊、小屁孩。所以我在想,我們應(yīng)該分開才對,那么再見時,你才能清晰地看到我的變化?!?/p>
“不對,”清和笑開了,“你還是個小屁孩?!?/p>
陳謐撇撇嘴,并不打算繼續(xù)跟她斗嘴:“你根本沒有發(fā)現(xiàn),中學(xué)時期你的朋友少得可憐,文理分班之后,幾乎沒有人再跟你聊天,我住校以后,也沒有人跟你一起回家?!?/p>
清和點點頭,說:“那你干嗎還要住校?”
“還不是為了讓你發(fā)現(xiàn)我的重要性,”陳謐翻了個白眼,說,“誰知道你那么沒心沒肺?!?/p>
清和笑著說:“一個人回家的時候,我總感覺有人跟著我,于是每次都是飛奔回去的。后來體育課測長跑,我總是第一名。”
陳謐忽然笑起來:“你是不是還沒發(fā)現(xiàn),每天晚自習(xí)下課以后,我都在偷偷送你回家?”
清和啞言,仿佛聽到了震驚無比的消息,看著面前的人,忽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知道你以前有多喜歡周嘉言,我也很感謝他,能夠給你一個精神寄托??墒?,清和,這么多年了,你也應(yīng)該重新看看我了?!?/p>
清和慢慢明白了他的意思,垂下頭,不敢看他。陳謐無奈地笑了笑,說:“連周嘉言都找到了他的初戀。清和,人應(yīng)該往前看的?!闭f著,他從兜里掏出一張紙,放到清和的面前。清和抬眼去看,是一串法文,花體字,肯定是陳謐寫的,不比自己寫得差。
待看清楚內(nèi)容以后,清和終于抬起頭,用濕潤的眼睛去看面前的大男孩。她第一次發(fā)覺,11年了,他們都長大了。
“我愛你,如鯨向海,鳥投林,不可避免,退無可退?!边@是香港作家黃碧云的句子,清和曾這樣形容過自己和周嘉言,而今天,陳謐把它送給自己。
這場曠日持久的暗戀,終于得到了它應(yīng)有的定義。
編·手記
恩和:
生命中總會有裂縫,可光也是從那里滲進來的。就像周嘉言之于清和,即便只是在她人生中短短地??浚步o了她足夠的溫暖。曾經(jīng)的清和固執(zhí)地守著自己心里的城門,是周嘉言幫她卸下盔甲,然后陳謐才能走進她心里。所以,無論是陳謐還是周嘉言,都是清和應(yīng)該報以感謝的遇見,正因為經(jīng)歷了失去,才能看見在光的盡頭,其實一直有人在等默默等你。
公雞醬:
年少時期的愛戀或許還不足以強大到能夠一直陪你走下去,但它會隨著你慢慢成長。就像不是每個人都能像清和那般幸運,遇到如陳謐般的少年,陪她成長,還能永遠站在她轉(zhuǎn)身的地方,給她一個溫暖的擁抱。于清和而言,如果說周嘉言是她曾經(jīng)路過的那片美麗的白月光,那陳謐就是能讓她安穩(wěn)??康慕K點,周嘉言教會了她舍棄,而陳謐卻教會了她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