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真
我一直對迪士尼有種復雜的感情。一方面,我曾經(jīng)是米老鼠的粉絲,以至于24歲第一次去洛杉磯的迪士尼樂園時還被我媽調(diào)侃“還不趕快去跟你的偶像合影”。而親眼見到真人尺寸的米奇和米妮時,我也的確有種夢想成真的激動??墒橇硪环矫妫矣X得迪士尼樂園對一個成人來說實在夠無聊——缺乏像樣的冒險和刺激項目,大大小小的木偶反反復復地唱著甜得發(fā)膩的歌。還有那些鋪天蓋地無處不在的嬰兒車,它們將我包圍,隨時擋住去路,不斷地刮蹭著我的腿。記得當時我絕望地想:是不是全加州的孩子都來了迪士尼?!
作為一個宮崎駿愛好者,我不大欣賞迪士尼那些充滿了性別歧視的經(jīng)典動畫片。好女孩永遠軟弱又被動,無法獨立完成任何事情,需要男人來拯救。而壞女孩卻總是那么獨立又自信。美麗是善良的,而丑陋或不完美是邪惡的。美麗的公主總是被邪惡的女巫(你能一眼看出她是邪惡的,因為她又老又丑)陷害。不過沒關(guān)系!會有王子來拯救你——如果你足夠漂亮的話。王子無疑很英俊,但通常性格模糊,缺乏一整套人類的情感屬性。然后他們就結(jié)婚了,永遠生活在完美的世界里,那個世界里沒有黑人、殘疾人或同性戀,甚至沒有人長痘痘——當然,除非他們是邪惡的。
生了小孩以后,我愈發(fā)覺得迪士尼動畫片簡直就是為人父母者的噩夢。想象一下,你的孩子像人猿泰山一樣光著身子跑來跑去,像灰姑娘那樣打破宵禁才找到愛情,或者像白雪公主那樣從家里跑出去,和七個男人住在一起(小矮人也終歸是男人嘛)。
好啦,這當然只是玩笑話,其實我沒有那么偏激。童話只是童話,孩子們總會長大。在得知世界的真相以前,他們做得最多的也不過就是裝扮和玩耍,在想象中成為他們想成為的任何人。我當然明白,迪士尼的存在是為了賺錢而不是負責替你養(yǎng)育孩子,孩子們模仿的是你,而不是卡通人物,因為他們看你要比看卡通片多得多。我覺得吧,迪士尼這玩意兒就像酒精,過量肯定不好,但適度的享用可以讓你暫時遠離人類社會的垃圾。
正是懷著這樣的信念,我們回香港度假時沒有避開迪士尼,決定為兩歲的小朋友打開潘多拉的盒子。
公主、魔法、會說話的動物、消費主義、物質(zhì)過剩、長得令人絕望的隊伍??墒牵谶M入迪士尼樂園幾個小時后,我還是像其他人一樣被它征服了。但我的快樂并非來自于那些童話角色和游玩項目,光是看到小朋友臉上的表情便已值回票價。毫無疑問,迪斯尼懂得如何讓孩子開心,而且比其他人做得更好。是的,那是錢能買到的快樂,但那快樂也是貨真價實的。
當女兒毛衣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盯著牽起她小手的蘇菲公主,在夜間巡游的絢麗光影中用小小的手指指向正在熱情舞動的高飛狗,或是帶著害羞的笑容一頭扎進小熊維尼巨大柔軟的肚子里,我都覺得被某種電流所穿透,想要哭出來,或是打碎什么東西。在那一刻,我愿意掏空口袋里所有的錢送給迪士尼。有些從未意識到的本能被打開了,你快樂所以我快樂,父母真是天底下最傻的傻瓜啊。
經(jīng)過了感覺上像是好幾周的等待之后,我終于帶著她坐上小飛象。開動!升空!哇哦,五顏六色的小象上下飛舞!我聽見后面的西方小女孩正快樂地尖叫:“我們在飛爸爸!嗨,看啊媽媽,我飛起來了!”我看看身邊的毛衣,她正死死抓住安全帶,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眼前的一切。當她戴著3D眼鏡,不斷伸手去抓從銀幕“飛”到她面前的各種東西,我仿佛聽到了她心里的聲音:在這一切的那一邊,有另外一種生活——更好的、更美妙的生活,就等著她長大的那一天。
潘多拉的盒子被打開了。迪士尼樂園是快樂的冰毒。某種程度上,Walter Disney就像《絕命毒師》中的Walter White。迪士尼不是被某個醉鬼在某個拖車或浴缸里做出來的那種劣質(zhì)冰毒,而是高級的、科學的、Walter White親手制作、純度99%的藍色快樂冰毒。每個嘗過的人都想要更多。
后患無窮啊后患無窮。兩天以后我們?nèi)ビ渚盀车暮┩?,臨走清洗完畢,毛衣堅持要自己坐在路邊石凳上穿鞋,結(jié)果一個用力過猛倒栽蔥跌了下來。幸虧她爸爸瞬間神力附體,在她的頭快要撞到地面時一把將她截住。
“你知道剛才很危險嗎?”我嚴肅地對她說,“是誰救了你?”
她用倔強的小眼神看著我:“是王子救了我?!?/p>
轟!頭頂上有響雷炸開的聲音。我和她爸爸絕望地交換一個白眼。
幸好,在爸爸的牙都快要咬碎之前,她補了一句:“爸爸是王子?!?p>
從香港回來以后,“迪士尼后遺癥”仍在延續(xù)。吃飯的時候,她會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請戴上劇場眼鏡”;從某個夢中醒來,她會帶著癡漢的微笑告訴我“我看唐老鴨電影了”;忽然想起《獅子王》的表演,她會大喊著“辛巴”笑成一朵花;開車時她坐在后面咿咿呀呀地唱著自己作詞作曲的不成調(diào)的歌,仔細一聽——“……啊旋轉(zhuǎn)木馬!小飛象小飛象,記得要刷牙……”endprint
依照常理,我應該感到自豪和喜悅,應該偷偷把她的歌聲錄下來,然后交給那種“我的孩子就是比你的可愛”大賽??墒牵f真的,為什么我也感到了同樣程度的擔心和害怕呢?
盡管身為城市人,但我小時候還沒有那么多的影音娛樂和數(shù)字科技,仍然可以和小伙伴們一起分享對于自然的熱愛——說得具體一點,其實就是爬樹、摘花、玩泥巴,用彈弓射鄰居的窗戶,捕捉小動物,然后不小心害死它們。我們在樹枝系上繩子做吊環(huán),然后一次又一次地摔下來,回家時要用頭發(fā)小心掩蓋腫起來的大包;我嘗過幾乎所有花的花瓣和花蜜,搗碎草葉敷在傷口上假裝靈丹妙藥,從未中毒簡直是個奇跡;撲蝴蝶、抓知了、挖蚯蚓、捕撈水蜘蛛,用食物殘渣將螞蟻誘入瓶中……我沉迷于水在渦流中旋轉(zhuǎn)的方式。我看著陽光在樹下的泥土上嬉戲。在我的童年時代,那些就是我的煙花,我的光影巡游。
后來,當我長大成人踏入社會,在水泥森林里奔波,又終于辭掉工作去看看真正的世界,再一次有機會露宿野外,睡在星空之下,從樹上蕩秋千跳入水中,在河流里洗澡,與野羊駝為伴……感覺就像是重返童年,就像地球在我的肚子上打了一拳,就像與一個比我大得多的世界血肉相連?;蛟S是童年的影響吧,在那缺乏信息、卻可以與宇宙對話的空間里,我感到了無與倫比的快樂。
我還很慶幸,在電視節(jié)目、動畫片和電子游戲全面入侵生活之前,童年的我發(fā)現(xiàn)了閱讀的樂趣。書面文字能激發(fā)意象,喚起隱喻,讓讀者借由自身的想象和經(jīng)驗汲取文字的意義。當你閱讀一本書的時候,顏色、聲音和動作大多來自于你自己。與之相比,影音媒體的想象空間實在太小了。
我喜歡迪士尼,我在那個神奇王國里感覺不錯。但它的影響力實在大大超過了我的預期。我擔心如果那些動畫音樂放得太響,我的孩子將無法聽到生活中更為靜謐的快樂,某種錢無法買到的快樂。我擔心浸潤在充滿信息的數(shù)字化世界里,她的想象將會失去原有的肌肉張力。我擔心她不再期盼著在游泳的時候看見真正的海龜,在森林里看見真正的猴子。我擔心,幾年以后,當我和她爸爸興奮地張羅著去爬山野營、燒火烤肉時,我的女兒會露出一個敷衍的笑容說:“好吧,媽媽,那我們什么時候可以去迪士尼樂園呢?”
去過海灘之后,我問毛衣:“你覺得迪士尼好玩還是海灘好玩?”
“海灘好玩?!?/p>
問題是,從香港回來已經(jīng)快兩個星期了,她提起迪士尼的頻率大概是海灘的20倍吧。
在香港機場的擺渡車上,我正努力應付著推車上兀自說個不停的毛衣,旁邊一個西方國家的中年男人忽然好奇地搭話:“她是在說話嗎?她多大了?”
“兩歲兩個月,”我無奈地搖頭,“話多到難以招架。”那個男人露出一個古怪的、兼雜著自嘲與傷感的笑容?!拔业呐畠航衲晔鍤q,”他指一指隔壁車廂,“她現(xiàn)在幾乎不和我說一句話?!?/p>
還沒等我有所反應,他又接著說下去:“有的時候,我真想把她重新固定在這種嬰兒車里……”
“他們會回來的,”我脫口而出,“在某個時候……”
他似乎沒有聽見我的話。但我知道自己在說什么。我知道等毛衣長大,她也會沉浸在與其他人版本稍有不同的青春期慍怒里。但我知道她仍是愛我們的。我還知道她會在隨之而來的十幾年里,慢慢離開我們,然后再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地回來。等她過了三十歲,我們又會變得很親近。我真的知道。
然后我瞬間就釋然了。養(yǎng)育孩子是一種修行,能理解到你是更大東西的一部分,而不只是單獨一個個體。人生軌跡可以自我修正,審美和欲望自然也可以。追求感官享受是人的一種本性,但戰(zhàn)勝本性是人的另一種本性。也許,當他們見識過更大的世界和真正的好東西,迪士尼便只是插曲。我知道他們終會回來的。
——本文授權(quán)轉(zhuǎn)載自微信公眾號:最好金龜換酒(fuzhen0512)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