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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鵝來到英塔木

2017-12-09 19:21楊方
長江文藝 2017年12期
關鍵詞:阿爾巴曹魏林場

楊方

父親去世后我經常采用“葛優(yōu)躺”的姿勢長時間地待在29樓的落地窗前。某個傍晚,云霞似一群火烈鳥鋪天蓋地擠滿了天空,看上去像創(chuàng)世紀的第一天,也像世界末日??蛷d突然響起的電話冷不丁打破了這種氛圍,母親怒氣沖沖的聲音通過噼啪作響的電話線一路傳過來?!八齻儼盐胰釉诹诉@里!我一個老婆子,孤零零的,可憐巴巴的,坐在路邊又冷又硬的石頭上,風把我吹得暈頭轉向。那啥,你速度來接我,來晚了我被熊抓走了也說不定?!?/p>

我的頭一下子大起來。哦,可憐的母親。繼而我又幸災樂禍,誰讓你和她們一派?,F在好了,她們把你扔了,你就在大石頭上坐著看落日吧。但我沒把這些念頭說出口。

“她們不會真把你扔在那里的。”我說。

“她們的的確確把我扔在了這里!”母親的嗓門把我的腦袋震得嗡嗡響。

我趕緊給麥維紫打電話,沒有人接。我又給麥維青打電話,也沒有人接。這不奇怪,自打在父親的葬禮上我與兩個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姐姐大吵一架后她們就再沒有理過我,當然,我也沒有理過她們?,F在我給她們打電話,她們一定會誤認為我先沒出息地向她們低頭示好。我有點后悔給她們打電話,我一急就把吵架的事情給忘了。

想起吵架,我心里一下子充滿了悲憤,她們兩個吵我一個,麥維紫說上句,麥維青接下句,就像配合良好的蒲松齡筆下的那兩只狼,一個正面撲咬我喉嚨,一個在后邊攻擊我屁股。我還擊了這個還擊不了那個,最后氣到長出獠牙,沖進廚房找菜刀要砍她們,她們才乖乖地安靜下來。當時我一手舉刀,一手指向她們,“誰?誰說我是撿來的!你?還是你?”麥維紫和麥維青一起搖頭否認自己說過此話。她們兩個長得是如此地像,父親的葬禮上她們又穿著相同的白色孝服,戴著白色的孝帽,吵架的混亂中我沒有看清楚到底是誰說出了那句狠毒的話。我扔了刀坐下來大哭。這個打擊對我來說實在太大了,一直疼愛我勝過麥維紫和麥維青的父親竟然不是我的親生父親,我是他在林場撿來的。麥維紫和麥維青說我根本沒有資格就父親的事發(fā)表言論,她們才是他的親生女兒,她們有權決定父親是留在醫(yī)院還是接出醫(yī)院,就算父親的死是因為她們把他接出醫(yī)院造成的,也用不著我一個哈薩丫頭來指責。她們讓我滾回山上放羊去。但我不滾,我是沒那么容易就滾蛋的。我天天拉著臉穿著塑料拖鞋啪嗒啪嗒很響亮地在她們面前走來走去,就像在扇她們的耳光。最后她們忍受不了,開著車帶上母親旅行去了。

我一個人待在家里半死不活有氣無力,百無聊賴的時候就翻看她們發(fā)在朋友圈里的照片——她們在遍地石頭的戈壁灘上揚著絲巾拍的照片,她們在喀什河驚濤拍岸的橋欄上提著裙子拍的照片,她們在空中草原灑滿陽光的木板棧道上光著腳拍的照片,她們在雪峰下穿著羽絨衣騎著馬拍的照片,她們在賽里木湖邊羊一樣臥在草叢里拍的照片。

看樣子她們是從伊寧出發(fā),往東去往白什墩,那拉提草原,然后沿山脈向北到達喬爾瑪和克拉瑪依。根據照片上的信息,她們現在的位置是賽里木湖??磥硭齻兇蛩愦┻^果子溝,繞道霍爾果斯口岸購買俄羅斯項鏈,土耳其羊毛裙,哈薩克斯坦牛奶糖,吉爾吉斯掛毯,然后大包小包歡天喜地地回到伊寧。

好一場盛大的旅游!我在家里咬牙切齒,恨不能把手里的手機扔出去砸在她們頭上。父親才死,她們就玩得如此嗨,真不愧是一對雙胞胎,連沒心沒肺都如此地步調一致。

我給母親打電話想問清楚她的具體位置,得知我還在磨磨唧唧,母親火冒三丈,“胡大誒,你趕快吧,記得把我的厚披巾帶來,我快凍成冰雕了。這里冷得像是在月球上一樣?!?/p>

我抱著母親的披巾上了車才想起忘記給自己帶件厚衣服了。雖然已經是五月,早晚氣溫還是很低,尤其在海拔那么高的賽里木湖,雪峰一年四季在頭頂散發(fā)著天宮的寒氣,就算在夏季也冷得要死。我有點擔心母親如果一直坐在大石頭上吹風,會真的凍成冰雕也說不定。從伊寧開車去她所在的位置,至少要三個小時,但愿母親大人能在三小時內堅持住不結冰。

我不知道麥維紫和麥維青什么原因要把母親扔在那樣一個地方。這兩個不靠譜的家伙,讓我說什么好呢?我猜想她們一定是吵架了。她們一旦吵起架來結果就是這樣,一個甩手而去,另一個也甩手而去。

想到她們兩個吵架,我多少有些幸災樂禍。我比她們小三歲,從懂事起就看著這對雙胞胎好得跟一個人似的,她們兩個又長得是如此地像,別的雙胞胎,多少有那么一滴滴的區(qū)別,或者這個比那個胖一點點,或者那個比這個多一顆痣。她們兩個就像《追魚》里的鯉魚精,這個是照著那個的樣子變出來的,不差一絲一毫。她們兩個好的時候形影不離,全當我不存在。后來,住我們家后邊的斯德克老漢一家搬走了,斯德克老漢從農科所退休后決定到伊犁河邊的蘋果園種蘋果去,他把房子賣給了曹魏家。曹魏的出現,讓麥維紫和麥維青沒那么好了。剛開始的時候她們一起找曹魏玩,在他家院子里的葡萄架下拉手風琴,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唱《紅河谷》,或者去伊犁河邊看落日。后來她們分開去找曹魏玩,而且是瞞著對方。再后來她們?yōu)榱瞬芪洪_始吵架。她們吵架的時候都來拉攏我,想以此孤立對方。我天生就是一個兩面派,一會站在麥維紫一邊,一會站在麥維青一邊。我同時還是個叛徒,把她們當秘密告訴我的事情全透露給了母親。母親氣急敗壞又毫無辦法。是啊,她能拿她們怎么辦呢?她把她們的外表生得一模一樣,她把她們的心思也生得一模一樣。母親已經預見了可怕的后果卻只能拍著大腿唉聲嘆氣。不用說,幾年后曹魏和麥維紫準備結婚的時候,孿生姐妹不可避免地大吵一架,這一架之后她們數年互不說話,直到曹魏車禍死去,才冰釋前嫌。

照我看也沒有完全冰釋,只冰釋了一角而已。要不然她們不會動輒吵架。她們的吵架跟伊犁河谷五月份的龍卷風一樣可以莫名其妙地平地而起。

盡管這樣,我們全家人還是大松一口氣,畢竟,兩人的關系如曾經的蘇聯和中國,已經開始了交往并正在慢慢友好起來。虧得曹魏死了,否則麥維青是永遠不會和麥維紫和好的。她那脾氣,和我們家養(yǎng)過的那只阿爾巴一樣。

阿爾巴是父親從二臺林場帶回來的一只山羊,個頭高大得像一頭鹿,卻不長角。頭上鼓著疙里疙瘩的硬包,看上去像是一些古怪的想法被咒語壓制著沒有辦法長出來。阿爾巴不是一只本地山羊,而是來自藍色東歐一個滿是石頭的小國家,父親說那個國家叫阿爾巴尼亞,曾經和我們一樣是一個社會主義國家。林場想要弄出新品種的羊,所以引進阿爾巴來改變羊群的基因。阿爾巴這個名字是林場的人叫出來的,因為叫阿爾巴尼亞太長,他們把它縮短了。阿爾巴實在是一只很難管理的羊,太有個性太有思想,吃草的時候總喜歡漫無邊際地亂走,估計它是想走回自己的祖國去。阿爾巴的祖國是一個山地國家,所以它特別喜歡往高處走。有幾次它帶著做夢的表情穿過山腳的闊葉叢,山腰的針葉灌叢和革葉灌叢,走向陡峭的高山帶。在那里它像一團出竅的靈魂,輕飄飄地越過夏季雪線,出現在高寒的草甸地帶,然后繼續(xù)向著虛幻的冰雪帶飄移。林場的人經常找不到阿爾巴,他們看見頭頂那團懸浮的云形狀有點像阿爾巴,就懷疑阿爾巴沿著山脊一直走到天上去了。有時候阿爾巴幾天不回來,大家以為它被狼吃了,被棕熊吃了,再不就是跳下山崖自殺了。大家弄不懂,有那么多溫柔的母羊等著它去改變基因,它卻像個孤獨的藝術家郁郁寡歡。

冬天的時候羊群下山去了冬窩子,喜歡獨處的阿爾巴被父親從二臺林場帶回家來養(yǎng)。母親因為阿爾巴的到來,整天在院子里像羊毛胡同的那群鵝一樣氣勢洶洶地高叫個不停,她不能忍受我們家的花園變成臭氣熏天的羊圈。其實我們家的花園被母親弄得更像個菜園子。夜來香的旁邊種著洋柿子,大麗花緊挨著洋芋,玫瑰叢后面是韭菜和芫荽,有幾年母親在海納花中穿插著種了些皮牙子。如此富有喜劇性的花園是羊毛胡同居民特有的風格。以前斯德克老漢住在我們家后面的時候,甚至還在蘋果樹下拴過一頭驢,那是斯德克老漢出門代步的坐騎。斯德克老漢在一個下雪天到羊毛胡同口馬忠義老婆開的菜鋪子里買皮牙子,滑了一跤,摔壞了腿,他家的大巴郎子給他送來了一頭驢,好讓他出門的時候騎。驢好像心里有著難以釋懷的悲傷,動不動就昂昂昂地大叫,母親不止一次上門抗議。羊毛胡同是五六十年代蘇聯專家援建伊寧時住的地方,房子基本是按照蘇式風格來建的,有漂亮的門廊,雕花的木窗,大大的花園,鋪著木地板的客廳里還有浪漫的壁爐,如此格調應該是貴族生活的地方才對。斯德克老漢倒好,簡直把羊毛胡同當成了鄉(xiāng)下,把種玫瑰花和夜來香的花園當成了牲口棚。斯德克老漢對母親的抗議充耳不聞。其實也不是不聞,他一退休就賣了房子搬到伊犁河邊去了,與母親的抗議多少有點關系。

現在好了,我們家養(yǎng)上了羊,而且是一只渾身散發(fā)著騷氣的怪家伙。阿爾巴身上那濃濃的動物的騷臭味順著風向可以傳遍整個羊毛胡同,就算把阿爾巴關在小煤棚里,也關不住它散發(fā)出來的氣味。這樣整個羊毛胡同的人都知道麥場長家養(yǎng)了一只外國羊。這讓母親覺得很丟臉。母親揚言要把阿爾巴宰了吃肉。父親聽了根本不在意,他知道母親大人不會真這樣做的,因為宰了阿爾巴,我們家不知道要賠多少錢,那畢竟是一只外國羊,和國內的羊身價不同。

誰也沒有想到,正是這只山羊的出現,使得我們家的孿生姐妹互換了命運。有時候我懷疑它簡直就是受了神的指使來故意搗亂的。那個冬天盡管父親把煤棚加了很多木條以防它跳出來,但它還是經常跳出來。我們猜測它是否得到了神的幫助,要不,它是如何用沒有角的羊頭把粗大的木條頂斷的,就算是一頭公牛也未必做得到。阿爾巴跳出來后極有風度地在花園閑庭信步,這里撒一泡尿,那里拉幾粒羊糞蛋子。冬天西伯利亞寒流一股接一股地穿過伊犁河谷,阿爾巴的屎尿落地成冰,我出門上茅廁,一踩滑一跤,屁股坐在滿地堅硬如豆的羊糞蛋子上,痛得簡直要哭出聲。阿爾巴在一邊傲慢地看著我,邁著有節(jié)奏的宮廷式步伐走來走去。我深知阿爾巴是一只具有攻擊性的羊,如果惹了它,它會像頂斷木條那樣頂斷我的肋骨,我選擇隱忍。麥維青和麥維紫則不,她們上廁所基本同步,為防和我一樣,一出門她們就試圖采用溜冰的形式滑過去,結果摔得又響亮又干脆。爬起來后孿生姐妹捂著臀部跑回家找了幾個爛蘋果,投手榴彈一樣投向阿爾巴。阿爾巴起初只是好奇地歪著頭看。后來麥維青有一個終于投中,剛好砸在它的腦袋上,阿爾巴頂著一頭爛蘋果糊愣了一陣,醒悟過來后,隨即低頭,弓步,朝麥維青沖去。麥維青抱頭鼠竄,繞著門廊的柱子亂跑、尖叫,阿爾巴在后面追,不時聽見“嘭嘭”巨響,那是外國山羊疙里疙瘩的頭撞在柱子上發(fā)出的聲音。起初麥維紫也尖叫、亂跑,跑了一陣發(fā)現阿爾巴并沒有追自己。阿爾巴只認定了麥維青追。

麥維青最后被父親救回了屋才算沒有被頂到。但從此只要麥維青走出門,阿爾巴就做出頂人的姿勢朝她奔來。父親不得不加固了煤棚,嚴防阿爾巴跳出來。即便這樣,阿爾巴在釘得只露出縫隙的煤棚里一旦看見麥維青出現,就會憤怒地把那些木條頂得嘭嘭響。

那個冬天我們家的小煤棚里就像囚禁著一頭危險的怪獸。麥維青為了不招惹到阿爾巴,每天進出必須以武林高手才有的輕功,在阿爾巴還沒有察覺到的時候就一閃身從院子里飄過。但不被阿爾巴發(fā)現幾乎是不可能的,而且這只智慧的山羊有著超好的記憶力和超強的分辨力。羊毛胡同的很多人都弄不清楚哪個是麥維紫哪個是麥維青,有時候粗心大意的父親也會把兩人弄混淆,但阿爾巴對此毫不含糊。

母親大人為了這樣一只山羊又氣憤又傷心,幾乎氣出胃病。她不停打嗝,讓人誤以為她有了牛的反芻功能。其實母親的打嗝也并不完全是被阿爾巴氣出來的,主要是麥維青,她借口阿爾巴對她的仇恨,死活不肯去煤棚旁邊的廁所解決問題。想想也是,在一只山羊嘭嘭怒頂木板的氣氛中,麥維青想要不屁滾尿流幾乎是不可能的。對一個女孩來說這實在有損美貌和體面,麥維青于是理直氣壯地跑到曹魏家上廁所。她每次上廁所就好像去了一趟遙遠的莫斯科,要大半天才能回來。麥維紫嘲諷麥維青數九嚴寒的天,蹲廁所蹲那么久也不怕把某個部位凍成猴子屁股。麥維青回擊麥維紫過分關心別人的某個部位小心眼睛會像癩蛤蟆那樣鼓出來。那段時間家里爭吵不斷,母親打嗝越來越響亮。好在冬天很快就要過去,堆在院子里的積雪已經開始融化,遠處伊犁河的冰層也發(fā)出咔嚓咔嚓的開裂聲,等到山上的雪也化得差不多的時候,麥場長就會帶著他那惡夢一樣的阿爾巴回到二臺林場去了。

母親顯然過于樂觀。孿生姊妹的關系已然越來越差,直至某個將春未春、將暮未暮的黃昏徹底決裂。之后想來那個黃昏多少是有些不一樣的,前一天杏樹上的花苞還怕冷似的緊縮著身子,一夜之間,它們就像爆米花那樣爆炸開來,蓬松地綴滿了枝頭。也只有那樣的時候我才驚訝地發(fā)現我們居住的羊毛胡同原來有如此多的杏樹,它們幾乎包圍了每一座房子。

正是那樣一個杏花初放的傍晚,阿爾巴又神奇地出現在了院子里。至于阿爾巴是如何出來的,至今是個謎,木條沒有被頂斷,因為木條足夠粗到不可能被頂斷。煤棚的門是從外面扣上的,阿爾巴的偶蹄瓣不可能伸出來拉開門扣。

當精心打扮的麥維青推開門,看見阿爾巴魔鬼一樣站在院子里,她大吃一驚。她約好了要和曹魏去看電影,那個冬天曹魏顯然和麥維青在一起玩的次數遠遠多過麥維紫。麥維紫失魂落魄卻無計可施。她坐在鏡子前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仿佛要去和曹魏看電影的是她而不是麥維青。在這場愛情的較量中,敗下陣來的顯然是麥維紫。我聽見她在大門外的樹籬下哭哭啼啼地問曹魏:“我和麥維青臉一樣,胸一樣,腰一樣,腿也一樣,為什么你選擇她不選擇我?”曹魏顯然回答不了這個問題。兩個性格長相都一模一樣的人,其實選誰都是一樣的。

那個傍晚麥維紫和我一起站在窗子前,把手抄在褲子口袋里不動聲色地看麥維青站在門口和阿爾巴長時間地對峙。出了煤棚的阿爾巴像個逃出監(jiān)獄伺機復仇的越獄犯,它內容復雜地站在那里,杏花的花粉讓它打了個大大的噴嚏,一只夜鶯受到驚嚇突然從薔薇的刺叢飛向高高的核桃樹枝,并在那里悲鳴起來。那聲音在夜幕中自有一種美妙而凄涼的感覺。

對峙一直在繼續(xù),約會眼看要遲到了,麥維青著急起來。沒有人能把阿爾巴趕回煤棚去。平時除了父親誰也制服不了它。而父親那一刻不在家,他可能在老邱伯伯家喝酒,也可能在馬忠義的菜鋪子和人喧謊,還有可能在伊犁河邊斯德克老漢的蘋果園聽維吾爾老人唱木卡姆,反正他一天到晚忙得很,忙得不著家。

其實也不是父親忙得不著家,是母親嚷嚷得他沒法在家里待。父親一年有三個季節(jié)生活在林場,只有到了冬天大雪封山之前才會回到羊毛胡同。常年生活在哈薩克人中的父親看上去就跟個哈薩克人一樣,臉色黑紅,胡子拉碴,在飲食上喜歡吃羊肉喝奶茶。在穿著上父親也習慣和哈薩克人一樣穿羊皮大衣高幫皮靴,這樣的服飾在山上看著挺不錯,到了城市,簡直像個不小心闖入文明社會的部落人。父親渾身散發(fā)的動物皮毛味道,讓母親痛恨不已,在母親看來那簡直就是游牧部落野蠻文化侵入城市文明的一種表現形式。為了阻擋游牧部落進入我們家的文明生活,母親恨不能像秦始皇一樣修建起一道地域胡人的長城。父親是在新疆出生的漢人,父親身上,集中體現了新疆各民族的大融合。母親不一樣,母親來自浙江,對這種融合非常排斥。真不知道當初她是怎么看上父親并和父親談戀愛結婚的。

阿爾巴的出現讓母親有些高興,她不想看見一個女兒心花怒放另一個女兒傷心欲絕。她希望她們能平均一下。但這怎么可能,麥維青才不想平均。她給曹魏打電話,接電話的是曹魏母親,曹魏母親告訴麥維青曹魏上班出門的時候把手機忘家里了。麥維青沒有了辦法,她不顧下午剛和麥維紫吵過架,跑去求麥維紫幫忙,她讓麥維紫換上自己的衣服,而自己穿上麥維紫的。其實這樣的方法以前就用過,根本騙不了阿爾巴。但麥維青認為至少可以引開阿爾巴的視線,哪怕只有幾秒鐘,她就可以快速地打開大門跑出去。曹魏在電影院等著她。她的愛情是如此重要又火燒眉毛,以至于她想出了這個愚蠢的辦法。以后的日子麥維青一定為此后悔得要死。

我以為麥維紫是不會幫麥維青這個忙的,拋開曹魏不說,光是面對阿爾巴,就是一件極其冒險的事情,萬一被阿爾巴頂到,那可不是好玩的。出乎意料,麥維紫答應了,她很快穿上麥維青脫下的大衣和帽子。麥維青則穿上麥維紫的,然后兩個人配合著打開門出現在阿爾巴面前。阿爾巴的確被蒙蔽了一下,但很快反應過來,它繞過麥維紫,低頭朝麥維青沖過來,麥維紫趕緊把麥維青推進門,她站在門口笑著對麥維青揮手:“我去幫你跟曹魏說一聲吧,你去不了了,別讓他大冷的天在那里白等。”麥維青看著麥維紫跑向大門,霎時臉色煞白,她已經預感到了什么,卻只能恨恨地扎煞著雙手。

阿爾巴頂不到麥維青,就去頂院子里的杏樹,杏花被頂得飄飄灑灑落了一地,然后一陣風把花瓣零零碎碎地帶向了遠處。

不用說,那天晚上陪曹魏看電影的變成了麥維紫,麥維紫回來得很晚,她一進門我們就發(fā)現她眼睛發(fā)亮,臉蛋發(fā)紅,嘴上的唇膏凌亂得像是被驢啃過。麥維紫對麥維青說:“我沒有告訴曹魏我是麥維紫,電影院很暗,他把我當成你,他抱了我,親了我,還摸我這里這里和這里?!丙溇S紫把手放在博格達峰一樣挺立的胸部,然后是伊犁河谷一樣柔軟的腰部和帕米爾高原一樣飽滿的臀部??磥聿芪喊阉藗€落花流水。

啪!麥維青打了麥維紫一耳光,極其響亮?!澳鞘撬涯惝敵闪宋??!丙溇S青說。

麥維紫問麥維青:“你信嗎?”

麥維青哭起來。

麥維紫說:“鬼才信連阿爾巴都不會弄錯的問題,曹魏會弄錯?!?/p>

我也是這樣認為的。

車出了城之后,我感受到了一種蒼茫的味道。道路筆直地伸向遠處黑色起伏的巨大山脈,路兩邊整排的銀色沙棗樹正在開花,我搖下車窗,聞到風中飄蕩著沙棗花甜甜的迷醉的氣息。想著天黑下來母親可能會害怕,我想打電話告訴她不要一直坐在路邊的大石頭上等,賽里木湖邊的三臺是古代絲綢之路的一個驛站,至今仍是過往車輛的休息點,如果是冬季,那里的一切都被冰封著,什么生活跡象都不會有。但這個季節(jié)應該有臨時的飯店,有簡易棚子搭成的奶茶館,附近也應該有零星放牧的哈薩克人和放馬的蒙古人。找個避風的地方坐著等我應該不難。

我摸出手機,想想又沒打,我還在生氣之中,還沒有心平靜氣地原諒母親。母親一向偏心姐姐們,她為她們操碎了心卻從來不操我一丁點的心。比如現在她就根本不擔心我一個人這么晚了在如此路況復雜的山道上開車安不安全。車過蘆草溝再往前,就進入了果子溝,那條飄帶一樣的盤山公路,拐彎連著拐彎,就算是白天開也要有超高的駕駛技術和敏捷的反應才行。

“你看上去比她們穩(wěn)重?!蹦赣H總是這樣說我。母親話里的意思其實是“你看上去比她們強壯”。父親不在家的時候,家里的力氣活母親都叫我,從來不會叫孿生姐妹。不過也有個別時候母親說我穩(wěn)重是出于真心實意。母親真心實意地認為我在愛情上比較穩(wěn)重,不像姐姐們那樣爭先恐后。只是這穩(wěn)重聽著多少包含了遲鈍的意思。我今年二十八歲了,連男朋友都沒有一個。母親見了羊毛胡同的人就大聲嚷嚷,說不是她不關心我,實在是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依我看太監(jiān)也沒怎么急。我二十六歲的時候母親才潦草地張羅著給我介紹了第一個相親對象,那人的腦袋圓得令人吃驚,嘴也大得出奇。如果和他親嘴,那簡直就像是和一條鯰魚在親嘴。接下來的第二個,不及我高,鼻翼兩邊布滿了雀斑,怎樣看那張臉都像是一枚鳥蛋。第三個長相還算平整,我們一起去伊犁河邊吃燒烤,他用間距很大的門牙咬下半個烤土豆一門心思地咀嚼,往下咽的時候,兩個眼珠子一起轉到左上角。我趕緊把水遞給他怕他就此噎死。前兩年老邱伯伯給我介紹他的侄子,他的侄子在江蘇工作,江蘇和伊犁是援建關系,小邱是作為人才來支援新疆建設的。支援的內容不包括大齡女青年,但小邱對伊犁傾注了無比的熱情,連帶著這一塊也想支援一下。于是我們在長輩的安排下見了面。前兩次見面天氣還不熱,小邱穿得衣冠楚楚,看不出什么,我只觀察到他的臉比我白,下巴上好像沒有胡子的蹤跡。第三次見面,天已經熱了,小邱穿著休閑的七分褲和短袖體恤,我發(fā)現他但凡暴露在外的部分都比我白嫩不說,還連汗毛都不長一根,由此及彼,我推測他的身體版圖基本屬于不毛之地,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排毒的。一個大男人,比女人還白還細皮嫩肉,這也太讓人受不了了。反正我是無論如何不會讓這樣的人觸碰我的。

我的每次相親都以失敗告終,弄得我整個人周身彌漫著一種失敗的氣息。母親不僅不安慰,還數落我挑三揀四:“那啥,你自己長得又笨又粗,還嫌別人不長汗毛不長胡子。”

母親這話刺傷了我的心,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有點懷疑,有點沮喪,如果說我們家是一群羊,那我簡直就是一群羊里的一只駱駝。我想不明白為什么我會長成這樣。父親糊弄我說我生得晚,轉基因食品吃多了,把基因都吃變了,所以就長成了這樣。

父親是一個愛開玩笑的人。他宣稱自己在林場的某年某月某日看見過飛碟?!帮w碟的形狀看上去有點像哈薩克人的氈房,頂是尖的?!庇纱宋掖_定父親看見的就是哈薩克人的氈房。他喝醉的時候可以把凳子看成羊,把羊看成燙了卷發(fā)的母親。夏天如果一只蚊子叮在他胳膊上,他就一動不動生怕打擾了嗜血動物的美餐。我和父親上街,他會指著剛走過去穿牛屎黃裙子的女人說那是他們林場副場長阿迪力家的奶牛,他看見過那只奶牛的一只蹄尖是裂開的,而這個女人腳上的一只皮鞋鞋尖也是裂開的?!八隙ㄊ菫榱诵匏奶阕硬排艿匠鞘欣飦淼摹!备赣H的話讓我大笑不止。母親聽不出這些話有什么好笑,她會用現實主義語言把父親臭罵一頓。

在一個稍微寬敞的地方我停下車,搖下車窗休息了一會。我穿著一件白襯衣,冷風吹得我發(fā)抖。我趕緊把衛(wèi)衣套上,然后摸出手機給母親打電話。電話那邊很吵,似有音樂歌舞的聲音。我告訴母親我已經到二臺了,母親說她被人拉著跳黑走馬呢,手機就要沒電了,為了節(jié)約電就少說兩句吧,等我到了三臺再給她打。然后母親干脆地掛斷了電話。

天哪,我沒有聽錯吧。這個瘋婆子,我不遠萬里地趕來接她,她卻在跳黑什么馬。這簡直是在開玩笑吧!

我真想調轉車頭往回開。我看了看四周,發(fā)現我停車休息的地方剛好是一個岔路口,我認出往右的那條石子路,沿著西伯利亞紅松林一直往里開,就是父親工作過的二臺林場。父親在那里工作了一輩子,直至退休。父親要離開林場前我們全家去玩過一次,那時麥維青和麥維紫的關系稍有緩和,全家人終于可以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了。自打麥維紫偷梁換柱約會曹魏后,我們家就再沒有和和氣氣坐在一起吃過飯。尤其麥維紫宣布和曹魏的婚訊時,麥維青撂下一句話:“我會死在你們婚禮上的?!边@句話讓全家人驚恐不已,包括麥維紫,她知道麥維青真會那樣做,因為在某段絕望的時期,她也打算那樣做過。她們彼此了解對方,就像了解自己。

為了消滅這句話,麥維紫和曹魏不得不取消婚禮,但他們不會取消結婚,否則揚言要死的就會變成麥維紫。這是一個多么令人頭疼的問題,曹魏不可能劈成兩個。麥維紫和麥維青也不可能合成一個。母親痛恨自己的生殖系統簡直就是一個魔術大師,一下子從子宮里變出了兩個一模一樣的女兒,而她們原本應該是一個——直到生產的時候,母親都以為是一個。當友誼醫(yī)院的古麗熱古麗醫(yī)生抱出一個,驚呼還有一個的時候,母親當那是幽默的維吾爾醫(yī)生在跟自己開玩笑。因為事先沒有思想準備,手忙腳亂中大家沒有記下哪個是先出來的。所以麥維青和麥維紫沒法分清誰是姐姐誰是妹妹,她們從來都只稱呼彼此的名字。我則稱呼她們姐姐們。

我的姐姐們是如此地難以平衡。為了不刺激到麥維青,在母親大人的周密策劃下曹魏帶著麥維紫悄悄地做賊一樣去南方旅行了一圈。麥維青因為婚禮的取消,也就沒有了死在婚禮上的前提條件。但全家人無論怎么勸她都不起作用。在曹魏和麥維紫出去旅行的那段時間,她整天站在地圖前看那些小圓點。“他們應該到這里了?!彼霉P在那里畫一個X?!八麄儜撛谶@里停留一天?!彼霉P再畫一個X。一個月后,曹魏和麥維紫返回羊毛胡同的時候,一張中國地圖已經被麥維青畫得遍地是X了。

因為擔心麥維青會一直深陷仇恨不能自拔,母親打算像斯德克老漢那樣賣掉羊毛胡同的房子搬到別處去住。但麥維青堅決不同意。父親不置可否,我則站在麥維青一邊。我舍不得擺滿了夜來香、天竺葵、玻璃海棠和藍色鼠尾草的廊檐,還有帶刺的薔薇樹籬,我把它們全部歸納到我名下,每天澆水、修剪,樂此不疲。麥維青對花草不聞不問,那段時間她最愿意干的事情是待在廚房里做飯,她不怕麻煩地做回族人的涼皮子、面肺子,做維吾爾族的拉條子、薄皮包子,她也做錫伯族人的南瓜餃子,甚至做了母親大人愛吃的椒蒿魚。麥維青做魚,她把魚頭剁掉,使那魚看上去像個鬼。也不知道她是咋想的。

麥維青以前可是從不喜歡進廚房的。她其實也不是喜歡上了進廚房,而是喜歡上了廚房的那扇窗子,這扇窗子怎么看都像是當初的蘇聯人為克格勃特意設計了監(jiān)視人用的。從那里剛好可以看見曹魏家院子的全景。麥維青每天站在窗前一邊做飯一邊觀察后面院子里的一舉一動。她看見麥維紫和曹魏出雙入對,氣得胸部鼓得高高的,仿佛她的乳房里鼓滿了毒汁,它們飽脹著,把她撐得又好看又惡毒。

那段時間我們每天吃著麥維青充滿仇恨做出來的飯菜,弄得不是胃疼就是肚子痛,有時候還會牙痛,舌頭生瘡,口腔潰瘍。麥維青在飯菜里加了過多嫉妒的胡椒粉,仇恨的辣椒面,酸不唧唧的洋柿子醬,蒸出來的饅頭也散發(fā)著發(fā)酵的失望之情。我們吃了這些飯菜之后不知不覺也沾染了這種壞情緒,全家人時不時地吵架生悶氣。有幾次我把吃剩的飯菜倒給羊毛胡同的流浪狗吃,流浪狗吃得狂吠不止見人就咬。有一回麥維青做了一盤由生洋蔥和辣椒以及西紅柿香菜組合成的涼拌老虎菜,父親吃后不停地跑廁所,他說這簡直是在吃仇恨,辣著進去,辣著出來。

我們家廚房的味道順著風就飄到了曹魏家的院子里,我確信他們一定從中聞出了什么,這內容復雜的氣味足以讓曹魏荷爾蒙減退,讓麥維紫內分泌失調。麥維紫結婚后一直不懷孕就是最好的證明。

我們一家去林場玩的時候,麥維青已經和魏寧結婚,但她和麥維紫依舊處于互不說話的狀態(tài)。麥維紫拉著曹魏去騎馬,麥維青拉著我去撿蘑菇,她沒有讓魏寧跟著我們全家一起去林場。魏寧是個軍人,寬肩闊背,站姿挺拔得像一棵白楊樹,長得也比曹魏帥。魏寧在昭蘇邊境上帶兵。不知是部隊紀律嚴明還是別的原因,我們很少能見到他。很多時候他都處于一種不存在的狀態(tài)。

那天我和麥維青在樹林邊緣看見了阿爾巴,這只山羊翹著胡子看了一眼麥維青,繼續(xù)低頭吃它的草。阿爾巴顯然老了,毛沒有以前那么雪白,頭上疙里疙瘩鼓出來的硬包也沒有以前那么猙獰,就連身上的騷臭味也沒有以前濃了,而且明顯的,它的記憶力衰退嚴重,已然忘記了爛蘋果的仇恨。林場拴著的一條大黑狗扯著鏈子遠遠地朝阿爾巴狂吠個不停,看得出這兩個家伙一定有過節(jié)。麥維青跑去拿了一塊羊骨頭扔給大黑狗,然后解開狗鏈。接下來,大黑狗把阿爾巴追得滿山亂跑,一頭摔下山崖。

受傷的阿爾巴不得不被宰掉。

“要是早點把阿爾巴宰了就好了,那樣嫁給曹魏的就會是我而不是麥維紫?!丙溇S青說。她都和魏寧結婚了,還對阿爾巴耿耿于懷,這也太沒意思了。

麥維青那天心情惡劣,走路的時候一腳踩到了一泡剛拉出來的稀牛屎上,麥維青一邊在草地上蹭著鞋子一邊大聲抱怨牛不該隨地拉屎。我讓麥維青小聲點,但麥維青不想小聲,她從一泡牛屎開始,追根究底一直抱怨到牛主人身上去。我不想和麥維青爭論,她是姐姐,而且以她的蠻不講理,十個我也爭論不過。

但是在父親腦干出血昏迷不醒、是否送ICU搶救的問題上,我和麥維青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執(zhí)。我知道父親腦干出血量比較大,就算是搶救回來了,很可能也是一個只能躺在床上的半植物人。但我做不到看著父親死。麥維青則認為沒有必要搶救了,就這樣讓父親死去未嘗不是順從天命。麥維青是個獸醫(yī),對那些看上去沒有多大希望的牛羊,她總是能夠干脆果斷地放棄它們。摔壞了腿的馬,她讓牧民直接拉到屠宰場去?!耙黄ゲ荒鼙寂芰说鸟R,活著也跟一頭豬沒有什么區(qū)別?!甭犅?,這是一個多狠心腸的獸醫(yī)。

當獸醫(yī)得知我沒有聽從她的話,給父親做了氣管切開,上了呼吸機,她大罵我是個不長腦子的苕子,是個被驢踢了腦袋的蠢豬,我則回敬她活該被麥維紫搶走了曹魏,“我要是曹魏我也不會選你”。我的這句話讓麥維青哭了好幾天,父親死都沒見她怎么哭過。

在父親的問題上,麥維紫和麥維青一致,但基于她們的敵對關系,麥維紫沒有公開站在麥維青一邊,但也沒有站在我一邊,她模棱兩可,態(tài)度模糊。而母親,這個就知道錢錢錢的財迷老婆子,想起來就讓我怒火中燒,她在孿生姐妹的暗示下麻利地在出院單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那名字怎么看都像一只豎著尾巴的毒蝎子。母親這樣做簡直就是等同于謀害親夫。不是嗎,她伙同孿生姐妹瞞著我把父親從醫(yī)院接出來,六天之后父親就死了。如果留在醫(yī)院,父親是不會死的。

想到這些我的心疼起來,眼淚開始往下流。我趴在方向盤上哭了一陣,平穩(wěn)了一下情緒后,啟動汽車繼續(xù)往前開。一路都是上坡,拐彎越來越急,我得不停地打方向。終于到了松樹墩,這里是公路的最高海拔,接下來就是長長的大下坡,剎車將被踩得發(fā)燙,冒出白骨精一樣的青煙。我想起白天到達這里的情景,賽里木湖突然鋪展在眼前的巨大無邊的藍,會讓人懷疑自己旅行到了天上,而現在是黑夜降臨之際,一襲黑罩袍從山頂罩下來,我左邊的賽里木湖變得墨汁一樣濃黑,右邊的山峰則狼牙一樣交錯猙獰。我是第一次在晚上獨自一人開車經過這里,心里不免有些發(fā)慌。

沿著黑黝黝的湖岸開了一段,我突然看見車燈照亮的前方有個影子魔鬼一樣地亂舞,我嚇得跳起來,差點把車開到路下面去。傳說賽里木湖有水怪出沒,水怪可以吃掉一頭駱駝,湖邊一堆堆的白骨就是水怪留下的。我壯著膽子往前開,開近了,不是水怪,是一個穿警服的人站在路邊手舞足蹈示意我停車。見鬼,這樣的地方,大半夜的,也有警察查車?弄不好是一個假扮警察的殺人犯也說不定。我猶豫了一下,一踩油門,加快速度把此人甩在了黑暗中。

開出兩里地,想想不對,剛才在松樹墩,看見過一輛警車停在路邊,我以為司機開盤山公路開得頭暈,停車休息一會??磥硎擒嚦隽藛栴}。如此洪荒的地方,我如果不去搭救,他說不定會被水怪吃掉。

我調轉車頭往回開,車燈下遠遠看見警察站在公路中間,兩手舉槍,瞄準我做射擊狀。

我可不想被擊斃。

我停下車,搖下五分之一車窗。警察收起槍,朝我一個立正、敬禮,“中華人民共和國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伊犁哈薩克自治州公安局二分局駐二臺派出所所長蘇力坦,警號XXXXX”。號稱蘇力坦的警察大聲地一口氣說完了這么多詞,看來這個在高山上生活的哈薩克警察肺活量不小。我的車燈探照燈一樣照著他,他滿身的塵土都在發(fā)光,這使我沒法看清楚他的臉。

“上來吧?!蔽覍λ?。風一下子就把我的聲音吹出了十里地。等他坐進車里,我立刻聞到了他身上帶著高山夜晚從天而降的冷的味道,以及父親身上熟悉的哈薩克人的味道。

“良心還沒有泯滅嘛,知道回來撿我?!碧K力坦說。

“知道我回來撿你還持槍瞄我?!蔽遗瓪鉀_沖。

“不那樣你會停車嗎?”

“我不是調頭回來了嗎?”

“不是沒開槍嗎我?”

“和開槍也差不多了?!?/p>

“槍里沒上子彈我?!?/p>

“我咋知道你沒上子彈?!?/p>

我們一直吵到三臺。

我在三臺的古驛站附近停下車,摸出手機打母親電話,母親的手機處于關機狀態(tài)。

蘇力坦也摸出手機打電話,對方顯然也是關機。

“你這個時候跑這鬼地方來做什么?”蘇力坦問。

“你呢?”我反問。

“趕來搜救一個可憐的老太太我。”

蘇力坦說話喜歡和所有的哈薩克人那樣主語倒置,他總是把“我”這個詞放在句子的尾巴上,聽上去怪怪的。這種句式也是父親常用的。

蘇力坦告訴我三小時前派出所接到一個老太太的求助電話,老太太說自己退休后成了個老廢物,女兒們嫌她消耗糧食和布匹,哄騙她說帶她去旅行,結果她們把她塞進車子繞了一大圈,然后將她丟在荒野里自己開上車子跑得無影無蹤了。

“沒見過這么滅絕人性的女兒我?!碧K力坦說。

我捂住臉不敢抬起頭來。哦,母親大人,這也太荒謬太滑稽了吧。這么天大的玩笑你也敢開,我該怎樣替你收場才好。

我和蘇力坦把三臺為數不多的幾座房子全敲開問了一遍,這些臨時的飯館奶茶館沒有任何人在天黑前看見過有個孤零零的老婆子坐在大石頭上吹風。我向他們打聽附近有沒有什么地方今天晚上在聚眾跳黑走馬。他們說黑走馬啊,那是哈薩克舞,應該是在哈薩克人的氈房里吧。開春之后哈薩克人和他們的羊群陸續(xù)上山,氈房分散在隆起的山脈間,白天放眼就能看見,但是晚上,世界黑得像是被熊吞到了肚子里,想要找到那些氈房簡直是不可能的事。他們建議我等月亮出來了再說,天山的月亮大如玉盤亮如白晝,一根針丟了都能找到,別說是人。

等月亮出來顯然是個明智之舉。但蘇力坦有些著急,他擔心這樣月黑風高的晚上,一個可能患有癡呆癥、多疑癥、妄想癥的孤身老太太,處境肯定危險。沒辦法,我告訴他真相后這個學識豐富的哈薩克警察就堅定地認為我母親有諸如此類的問題,至少有這樣的傾向。我越解釋他越認為我沒人性。他指責我這個做女兒的既不著急,也不擔心,還對母親抱怨連天,充滿嫌棄,作為警察他是滿懷正義的,必要的時候他有可能起訴我虐待老人。我被蘇力坦教育了一頓,哭笑不得。他也太不了解我母親了。母親慣用的伎倆就是假裝得可憐巴巴的,關鍵時候其實狡黠得很。就拿父親腦梗搶救的事來說,醫(yī)生宣布父親基本沒希望度過危險期,但不搶救,很快就會死去。母親悲傷萬分但又不同意送父親進ICU,因為ICU有一部分進口藥極其昂貴且不能報銷。母親退休前在單位是做財務的,不用電腦也能把賬算得清清楚楚。她在腦子里飛快地計算了一下,就大致得出了能報銷和不能報銷的錢數。這個數字會導致我們家的收支明細表變成紅色標記的負數。母親不想負數,她找了個既能保住面子又讓人無法反對的理由不把父親送進ICU,她說人之將死,如果在身體上這里切一個口子,那里插一根管子,到了陰間也會傷痕累累,繼續(xù)受罪。她是絕不允許麥場長體無完膚地去陰間的。

母親的理由讓我驚訝得下巴都差點掉下來,我多么清楚母親大人其實壓根就不信這一套,母親是個堅定的無神論外加唯物主義者。我們還住在羊毛胡同的時候,有段時間房門不知什么原因經常在我們眼皮底下莫名其妙地自動打開,我驚呼這門像鬼,母親把我一頓臭罵,她說人死了埋在地下被蟲子吃得一干二凈,人肉最后都變成了蟲子身上的肉,難道那些肉嘟嘟的蟲子就是鬼嗎?母親的說法讓我見了蟲子就大駭,就毛骨悚然。

母親不僅不信鬼,也不信神,麥維紫結婚多年不懷孕,曹魏母親不惜坐火車跑遍了全國各大名寺燒香拜佛,母親譏稱她是“米爛了”?!懊谞€了”是評劇《小二黑結婚》里裝神弄鬼的三仙姑,這個外號用在曹魏母親身上多少有點損。母親還把曹魏母親從靈隱寺請回來的送子觀音咚地扔進垃圾桶,在母親看來曹魏母親這些迷信的做法是對她女兒的羞辱。而在曹魏母親看來,對菩薩不敬,下一世是要入畜牲道的。母親嘲笑曹魏母親:“沒有下輩子,有的話請指給我看呀?!辈芪耗赣H回敬母親:“我不能指給你看明天的太陽,并不等于明天的太陽不存在?!眱蓚€老婆子吵起架來都蠻有水平的。

母親自認為沒有冤枉曹魏母親,曹魏母親確有幾次流露出抱怨,她含蓄地嘆息,說如果娶的是麥維青,她可能早抱上孫子了。在我看來也未必,麥維青和麥維紫外部結構相同,那么她們的內部結構,相同的概率其實也是蠻大的。后來的事實證明的確如此。麥維青結婚后也一直沒有懷孕,并因為不懷孕的問題最終和魏寧離婚。不過我多少有點懷疑麥維青的不懷孕是有意而為之。麥維青在曹魏死后毫不糾結地和魏寧離了婚,然后把自己穿戴得像個喪夫的寡婦。她瘦了很多,面部線條顯出硬朗的陰影,眼睛里也不再有光亮,還出了一次嚴重的醫(yī)療事故——曹魏死的那個春天,二牧場的牲畜發(fā)生了疫病,畜牧局派麥維青下去控制疫情,她心神恍惚地給那些病懨懨的羊配藥,結果藥的劑量用得太大,配成了牛的劑量,導致許多羊悲慘地死去。大家以為她是因為離婚倍受打擊,其實倍受打擊的人應該是麥維紫才對,但麥維紫好像并沒有怎么倍受打擊,她照常上班,照常睡覺,照常逛街,照常在漢人街的小吃攤上大吃她喜愛的涼皮子,并且放很多辣椒,辣得嘴唇像俄羅斯紅腸一樣。倒是麥維青,曹魏死后因為醫(yī)療事故她被下調到了二牧場的獸醫(yī)站,被貶之后的麥維青生活得苦不堪言,她每天拉著臉往牛的屁股上打針,捏著鼻子掰開馬嘴看馬的舌頭,有一次被馬踩了一蹄子,剛好踩到腳背上,骨頭被踩裂縫了,麥維青單腳跳了好幾個月才恢復到正常行走的狀態(tài)。

那段時間麥維青可真夠倒霉的。

我自然不會拆穿麥維青的假裝不孕,一方面怕她罵我,一方面是同情她。我也沒有拆穿母親的陰間說,我得給她顧面子。但我暗地里和母親使著勁。我簽字把父親送進了ICU,雖然我清楚地知道回天無力,但我不能眼睜睜看著父親在我面前死去而什么也不做。父親是一個樂觀又堅強的人,幾天之后出乎醫(yī)生意料父親度過了危險期,但一切沒有變得好起來,只是維持著一種不生不死的狀態(tài)。親愛的父親大多數時間都在沉睡,偶爾會睜開眼睛,無神地瞪著一個地方長時間地看,那是一個遙遠的我所不知道的地方。這讓我無比心疼又無可奈何。

當母親得知父親可能在醫(yī)院不死不活延續(xù)兩到三年甚至更久,每年光護理費就是一個龐大的數字,而護理費同樣是不能報銷的時候,母親立刻哼哼唧唧哭起窮來,她把存折翻開遞到我面前讓我看,說家里的錢都被麥場長吃肉吃掉了。誰都知道麥場長是個肉食動物,一頓沒肉都活不下去。如果麥場長不是這么愛吃肉,家里多少還是可以省下點錢來的。

想到父親躺在那里,永遠也不可能坐起來吃肉了,我就悲從中來。見我陰郁著臉,母親立刻變得委婉起來,母親說這也不能怪麥場長,麥場長常年生活在高寒地帶,不吃肉怎么能御寒。再則,山上根本沒有蔬菜可吃,麥場長的腸胃已經無法習慣蔬菜了,每次回家一吃蔬菜就不停放屁,弄得家里空氣嚴重污染。

我是不會中母親圈套的。我提出既然存折上沒有錢,那其實我們完全可以把羊毛胡同的房子賣了。我們現在住在高樓里,羊毛胡同的房子空著也是浪費。

母親猝不及防,口頭上答應賣房子,回頭卻想出了新花招,她告訴我房產證找不到了。等我費九牛二虎之力終于補辦了房產證,她又說戶口本丟了。等我戶口本也補辦好了,她沒轍了,她說她想回羊毛胡同再看看那座老房子,在那里住了那么多年,她心里是如何如何地不舍。“賣房子就像賣掉自己的一段人生?!蹦赣H期期艾艾地說著令人感傷的句子,但我毫不心軟,我冷眼看著母親在老房子里走來走去,因為沒有人住,花園里長滿了雜草,薔薇樹籬瘋長到一人多高,葡萄藤蛇一樣趴在地上爬伸得到處都是。的確是滿目凄涼。后來母親進了客廳,索性靠著冰涼的壁爐哭起來。她說她舍不得這些物件被別人使用,誰知道新房主會不會愛惜它們?我覺得母親真是虛偽極了,當初我們搬去電梯樓房,她還想把這里的房子租掉呢。母親是個現實主義者,她才不想讓房子白白空在那里不產生利潤。最后沒有租的原因是麥維青反對,她才是真正舍不得這所房子的人。而母親在搬離羊毛胡同的時候簡直可以說是歡天喜地,她嚷嚷著自己早就住夠了這個亂糟糟的鄉(xiāng)下一樣的破地方,那群鵝整天叫得吵死人不說,胡同的路面也坑坑洼洼似乎從來就沒有平整過,再漂亮的人走上去也像瘸子一樣高高低低。加之一刮風羊毛胡同就塵土飛揚樹葉亂飄,每個人都得瞇著眼走路,不清楚的人還以為那是在微笑呢。母親痛恨自己竟然在這樣一個地方將就著生活了大半輩子。

母親突然爆發(fā)的對羊毛胡同的留戀相當可疑。從老房子回來后她就悲傷過度,宣稱自己血壓升高,心臟亂跳,失眠,便秘,牙疼。見我不為所動,她把悲傷升級到不吃不喝,最后低血糖,頭暈,差點昏倒在地。

“父親已經這樣了,難道你要把母親也送進醫(yī)院嗎?” 麥維青和麥維紫一起責怪我。在這件事情上她們絕對是和母親串通一氣的。

房子最后沒有賣成,不是我妥協,為了父親我是不會妥協的。主要原因是賣房的一些法律程序比較復雜,父親處于植物人狀態(tài),不可能坐起來在賣房協議上簽下自己的名字。如果要賣房,律師說必須等父親死后,作為遺產才能賣。

這都什么狗屁法律。

蘇力坦如果知道我母親的種種所為,不知道他還會不會在這里義正詞嚴地跟我講大道理。我嫌他像個太平洋警察一樣管得可真夠寬的,但此時此地,如果我不想一個人驚恐地待在黑暗中,就必須寸步不離地跟著他??墒俏野l(fā)現跟著他其實比獨自一人更恐怖,他說起發(fā)生在賽里木湖邊的一樁兇殺案,并熱情地帶我去實地查看。那是湖邊的一座空房子,黑咕隆咚,如魔鬼開設的旅店般一聲不吭地立在那里等著我們走進去。蘇力坦摸黑找到死者的位置,并站在那個位置上向我演示死者當時的姿勢——肩膀斜靠窗框,反背著手,面朝湖水,臉上是做夢一樣的表情。死者很可能在那里站立了幾個月,日日被大風吹著,吹成了干尸。經過的車輛并沒有發(fā)現什么不對勁,沒有人會覺得一個站在窗口看風景的人有什么好奇怪的。大家都以為那是一個在賽里木湖短暫停留的旅行者。蘇力坦途徑此地時只看了一眼站在窗口的人,就覺出了不對勁,直覺告訴他那個人怎么看都像是一個沒有生命體征的人。他停下車向那個人招手,吹口哨,扔牛糞,扔石子,那人均無反應。蘇力坦于是上樓,近距離地看見此人背部插著一把刀。

為了破案,蘇力坦曾獨自在這座空房子里睡過一晚上,冷得受不了的時候,他就用地上的羊糞點火取暖。

我打開手機電筒,看見腳下的確是一層地毯一樣柔軟的羊糞蛋子。這沒什么好奇怪的,空房子是勘探隊廢棄多年的簡易樓房,據傳賽里木湖湖底有石油,勘探隊在這里忙了好一陣子,什么也沒有忙出來,最后留下一座被風吹得歪歪斜斜的空房子走了??碧疥犠吆罂辗孔映闪藖硗蛉旱呐R時羊圈。有幾次我坐車途徑此地去烏魯木齊,看見空房子每一扇裸露的窗口都有羊頭伸出,這些羊頭正無限迷醉地欣賞著西天落日。那緩慢的落日,在寂靜的山峰之上長久地停頓著,仿佛永不會落下去。

蘇力坦遺憾兩年過去了這個案子至今沒破。當時刑偵大隊的人推測兇手很有可能逃往了人口密集的內地城市,但蘇力坦不這樣認為,他懷疑兇手十有八九就隱藏在這連綿起伏的天山深處。對一個想要逃避恢恢法網的人來說,還有什么地方比這里更理想呢?蘇力坦曾抓獲過一個殺警越獄犯,此人從拜什墩監(jiān)獄逃出來,混跡哈薩克人中放羊。因為在山上生活了十幾年,皮膚被高海拔的紫外線曬得黑紅,再加上留了大胡子,穿著光板羊皮襖,說一口阿勒泰部落標準的哈薩話,還會用哈薩克人傳統的方式馴養(yǎng)鷹,就連哈薩克人都以為他是正宗的哈薩克。但蘇力坦識破了他。

“你是怎么識破的?”我相當好奇。

“憑感覺。”這個長相潦草的黑臉警察頗為得意。

我撇撇嘴。他以為自己是長著觸角的蟲子?光靠感覺就能知道天下不下雨,食物在哪個方向,要交配的對象躺在哪片葉子上叉著腿睡覺?我在心里嘰咕著但沒有把這些話說出來。

出了空房子,我趕緊鉆進車里。蘇力坦站在車外抽煙,煙頭被大風吹得鬼火一樣一明一滅。此時東邊天空已經泛出白光,很快,一輪將圓的月亮,巨靈一樣,從茫茫中升起。大地上的一切依次從黑暗中顯形出來,山是山的形狀,水是水的樣子,平靜而巨大的賽里木湖明晃晃的,看上去像是月球表面的一部分。置身其間,我一時恍惚,忘記了自己為著什么來到這里。

十歲那年,父親帶我到二臺林場,我在林場玩瘋了,滿山追羊,和小牛頂架,拿石頭扔一匹暴烈的馬,偷拔護林人養(yǎng)的老鷹身上的羽毛時差點被老鷹一翅膀扇暈。一個下午我去林場小賣部買酸奶疙瘩,小賣部包著白頭巾的哈薩克老婆子突然抓住我的手,我還以為她要咬我呢。她嘴里嚼著茶葉盯著我長時間地看,然后“外——外”地發(fā)出感嘆,她用哈薩話說了句什么,我聽不太懂,她好像是說我是他們的哈薩丫頭,也好像是說我長得像他們的哈薩丫頭。我鼬鼠一樣扭著身子掙脫了她,跑回去的時候剛好看見父親帶著林場的人把一只頭上長著龐大鹿角的雄鹿按倒在地,他們用鋼鋸把鹿角鋸了下來,“這樣它就不能和別的雄鹿打架了?!备赣H說。受傷的雄鹿因為沒有了森林一樣的鹿角狂怒不已,它扯著繩子一圈圈奔跑,迎著風向嗅著遠山的氣息呦呦地鳴叫。最后鹿掙脫繩索,四只蹄子騰起旋風一樣的紫色煙霧狂奔而去。

這個月光之夜,在一片明晃晃的草地上,我看見了一只鹿。我毫不懷疑它就是多年前逃跑的那只鹿。那只無視時空法則的鹿,我曾想象它停留在羊齒葉與飄忽不定的鈴蘭花之間,走在空氣流蕩、清泉潺潺的山谷,此時,它穿越一切的目光和我靜靜地對視著。

我摁了一下汽車喇叭,鹿不見了。

也許并沒有什么鹿,只是月光的如幻泡影。

蘇力坦提議由他來開車,他嫌我把車開得比拖拉機還慢。外面風大,我不想下車,一抬腿把自己從駕駛座挪到了副駕駛座上。蘇力坦坐上車后一個快速掉頭沿著賽里木湖往西開去。他把車開得像得了瘋牛病的牛。剛才在一座氈房前我們差點被人當成偷羊賊,主人放出狗咬我們,那可是和狼一樣兇猛的大狗,撲咬的方式也接近狼,直接朝喉部下口。蘇力坦一腳踢得狗嗷嗷慘叫。虧得他穿著警服,才避免了一場誤會。

這個晚上我們經歷了一次又一次被狗追咬的驚險場面,問遍了附近所有能找到的氈房也沒能問到母親的丁點消息。我又累又生氣,就算手機沒有了電,母親也完全可以借別人的手機給我打個電話的嘛。何至于讓我這樣目標全無地瞎找。時間已經是后半夜,疲憊像月光一樣浸透到了我的骨頭里,我又冷又瞌睡,旁邊這個不長眼的家伙絲毫沒有把衣服脫下來給我御寒的意思。我只能把母親的羊毛披巾裹在身上,平日里我是不屑于裹這種東西的,弄得跟俄羅斯貴族似的。但母親大人對披巾很是熱衷。她的肩上永遠裹著各種質地的披巾,冬天是厚羊毛的,春秋是薄羊毛的,天稍微熱點的時候是紗的麻的,再熱點的時候就變成網眼的或鏤空花樣的。其實母親跟俄羅斯貴族邊都沾不上。原先我們羊毛胡同里住著一家俄羅斯人,我們這兒的俄羅斯人基本都是一百年前流亡中國的白俄貴族的后代。到了伊寧后這些貴族變成了面包師,修琴師,做鞋匠,裁縫,伊犁河上的打魚人,但仍不失風度地保持著一些貴族遺留下來的習慣,比如男人穿干凈的襯衣,喜歡手風琴。女人喜歡胸針和披巾。母親看著人家的樣也學了起來,真算得上是蹩腳的模仿秀。

“老太太明明說她就在古驛站附近的。”這句話蘇力坦隔一會說一遍,說了不下十次。他一手開車一手點煙,點燃吸了幾口,發(fā)現我用眼睛瞪著他,他有些氣惱地把煙扔了。

“我母親說的附近,一般所指廣泛?!蔽姨嵝阉?。

“廣泛到什么程度?”

“有可能指整個賽里木湖?!?/p>

“外——外!你知不知道整個賽里木湖面積四百六十平方公里,開車繞一圈要好幾個小時?!碧K力坦大幅度地搖晃著腦袋,像一只動物那樣表達著自己的不滿。

我突然想到麥維青她們發(fā)在朋友圈里的照片,打開手機來看,照片背景里有棧道,還有尖頂的小木屋。

蘇力坦搶過手機看了一眼,調轉車頭往棧道方向開去。

車子在明晃晃的月光下行駛在荒涼的公路上。半小時之后,我又一次看見那只頂著一頭森林一樣龐大鹿角的雄鹿站在湖邊。水光和月光讓一切虛幻迷離。

“鹿。”我說。

“哪?”

“那?!?/p>

“沒看見?!?/p>

“你視力有問題。”

“你智商有問題。”

我不想和黑臉警察吵,閉上眼瞇瞪了一會兒,睜開眼剛好看見發(fā)白的松木棧道在月光下虛與委蛇地向遠處爬伸。棧道兩邊,散落著幾座民族風情的小木屋。很明顯,這里是一個旅游住宿點。

母親果然在這里。我們才一問起,大家就知道我們要找的是誰?!澳莻€是你的母親?外——外!醉得找不到自己的房間。是我把她扛回去的?!鳖I我們去的哈薩克女人包著頭巾,系著花圍裙,她喜歡像牛那樣拖長音調慢吞吞地說話。我跟在她后面往山坡上走,她碩大的牛一樣的屁股擋住了我的視線,我感覺自己是在跟著一頭花母牛走。我一邊走一邊向這頭花母牛道謝。

我們走進母親房間的時候花母牛穿著皮靴的大腳把木屋踩得地震一樣搖搖晃晃,就算這樣母親也沒有被吵醒的意思,她躺在舒適溫暖的大床上,睡得呼啦呼啦的。小屋子里酒氣熏天,看來母親確實喝了不少酒,這讓我頗感意外,我沒怎么見過母親喝酒。我只見過她兇悍地不許父親喝酒。她把父親偷偷拿回來的伊犁大曲倒進羊毛胡同那群鵝經常玩泥巴水的地方,結果鵝全瘋掉了,在泥巴水里打起了群架。它們用喙揪扯對方身上的羽毛,張開翅膀狠扇對方的耳光,伸長脖子大聲鳴叫,弄得羊毛胡同鵝毛亂飛,一片喧鬧。后來鵝突然貼著地面低低地飛起來,飛出幾百米,落下來歡叫一陣,又繼續(xù)起飛。幾次之后,就飛得看不見了。鵝主人麻合穆提騎著摩托車,追到伊犁河那邊察布查爾錫伯族縣的胡麻地里才找到了鵝。

母親一直睡到第二天快吃中午飯的時候才醒來。她一睜開眼看見我裹著她的披巾就嚷嚷起來:“那啥,你怎么給我?guī)н@條灰不拉幾的披巾來?!?/p>

我一聽就來氣,“不是說在古驛站附近嗎?這里離古驛站足足有一百公里。不是說被女兒拋棄荒野了嗎?結果呢,你在月光下喝酒跳舞,呼吸著牛奶一樣的空氣,享受著浪漫溫暖的小木屋??次蚁麓芜€來管你?!?/p>

“你看見的,她們都跑得不見了人影,還帶走了我的錢夾和身份證。我又生氣又害怕,胡大誒,我還能怎么辦嘛。”母親說。

“那你就打電話報假警?你知不知道這樣做足夠拘留你了。外面那個黑臉警察正拿著手銬等著你呢。”

我的嗓門不小,在露天草地上燒茶的花母牛轉過身來朝我們敞開的房門張望。過了一會兒,她送了一壺熱茶過來,還帶過來兩只滿是酒味的油膩膩的玻璃杯?;概5倪@壺茶避免了我和母親即將發(fā)生的一場爭吵。我用熱茶燙了一遍杯子,給母親和自己各倒了一杯。

蘇力坦看見我母親后有點哭笑不得,他現在應該清楚我母親是怎樣一個不老實的人了。母親當然不會是他想象中的可憐樣,她穿長裙短靴,抹口紅,涂韓國BB霜,還圍著優(yōu)雅的大披肩?;概5纱笱劬@嘆我和母親不像母女,像姐妹。母親一臉得意。她不喜歡我“老娘老媽母親大人”地叫她。好像那樣叫會加速她的老。以前她最恨麥場長叫她老婆子,她會立馬鵝一樣朝父親伸長脖子嚷嚷起來:“我有那么老嗎?我離老婆子還遠得很呢。”

“這簡直,太開玩笑了吧?!碧K力坦半天才說出一句話來。

母親像一朵西域雪菊擠出滿臉笑容跟蘇力坦道歉,這辦法挺管用,蘇力坦只生氣了一小會兒,面部表情就和緩下來。很快我們就氣氛融洽地坐在露天的白色塑料桌子前吃起了東西。陽光灑在周圍的草地上,草地被踩得一片凌亂,滿地扔著空酒瓶和易拉罐,還有一堆被微風吹亂的灰燼??磥磉@就是昨天晚上跳黑走馬的地方,有月光,有音樂,有酒,還有火堆,多浪漫??!我心里氣哼哼地,臉上極力不表現出來。

飯菜上得很慢,做飯的廚師昨晚也是喝得大醉,到現在還不太清醒,他把烤肉烤得噼里啪啦火焰四起,周圍空氣里彌漫著濃濃的動物脂肪燒焦的味道。他拉拉條子,一邊隨著冬不拉音樂扭腰擺臀跳黑走馬,一邊把面條鞭子一樣在空中亂舞,有一次驚險得差點把面掉在地上。等過油肉拌面端上來,我們對著一盤比大拇指頭還粗的面不知道該怎么下口。我擔心這樣的面吃到肚子里比鋼筋還難消化。沒有辦法,我們又要了一個牛骨燉土豆,一個硬邦邦的不知道放了多少天的干馕,結果牛骨燉土豆里面居然有整個的土豆。我用筷子叉了好幾次都沒有叉起來,以至于湯汁濺到了我的褲子上。端菜上來的花母牛站在旁邊好笑地看著我。好吧,沒有關系,折騰了一夜,我已經邋遢不堪,再邋遢一點又何妨。蘇力坦的樣子比我更糟糕,胡茬螞蟻一樣爬滿了臉,頭發(fā)亂糟糟的,我真想伸手把他那綹雞尾巴毛一樣翹起來的頭發(fā)給壓平下去。它翹在那里,讓人心里極不舒服。蘇力坦一邊吃東西一邊打哈欠,昨晚小木屋住滿了人,我好歹可以和母親擠一下,他只能縮在車子里,天快亮的時候冷得要命,他不得不沿湖跑步來取暖。跑步的時候他在湖邊看見了鹿的蹄印,看來昨天晚上的確有鹿,我并沒有看花眼。

母親坐在我對面,嘴做成O形,小心地把食物往里送,然后口腔做著圓周運動。這樣做顯然是為了避免吃掉口紅。吃了一會,母親抱怨沒有胃口,她想要一碗羊肉西紅柿揪面片湯,喝點酸酸的熱湯可以讓她喝過酒的胃舒服一點。花母牛說這里有的食物我們已經全點上了,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沒有揪面片,沒有酸酸的湯,什么都沒有。不過酒是禿嚕禿嚕的有。她給我們看一輛廂式小貨車上堆積的整箱整箱的酒,伊犁特,伊犁老窖,十年陳,二十年陳,還有散裝的伊犁大曲,裝在一個方形的浴缸一樣大的白色塑料桶里。我以為花母牛是這里洗碗燒茶干粗活的服務員,讓我驚訝的是她說自己叫熱伊夏,是伊犁酒廠推銷酒的工作人員,一年四季開著裝滿酒的廂式小貨車跟在哈薩克人的羊群后面走。她到度假村是送酒來的,她經常來這里,住幾天,然后再去別的地方。那些游走在天山深處的哈薩克人,最高興看見她開著廂式貨車出現在他們的視線里。他們禿嚕禿嚕地買她的酒,她也經常免費請他們一起喝酒,喝得半醉,然后搖搖晃晃開著車去往下一個游牧點。

蘇力坦在一門心思發(fā)愁他的車,他得想辦法把那輛警車弄回去。那是一輛手動檔的皮卡車,蘇力坦開到山頂的時候停下來抽了一支煙,結果就再也發(fā)動不起來了。

“什么破車嘛,”蘇力坦罵罵咧咧,他們派出所從來沒有過一輛像樣的車,每次出警,都得冒著隨時熄火的危險。如果路程不是太遠,他們寧愿騎馬。“不過如果不是車破,我就不可能碰到你?!彼荒樀靡?,好像碰到我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情。

太陽大起來,我扯下身上的披巾,這東西在母親身上像貴族,在我身上就跟個麻袋片似的。

我把母親裝滿衣服和化妝品的旅行包塞進后備箱,準備離開的時候手機響了起來,我看一眼號碼,是麥維青。別理她。別理她。我心里這樣想,最終還是摁下了接聽鍵。

不用說,我們在電話里又大吵了一通,我怪她丟下母親自己開車跑了,她辯解說她離開的時候麥維紫和母親在一起。她并沒有跑遠,只是沿著賽里木湖去了博爾塔拉蒙古自治州的溫泉縣泡溫泉去了。溫泉的水又滑又軟,麥維青建議我開車帶上母親也去泡泡溫泉,她在那里等我們。

“你就光著在水里等吧,反正我是不會去的?!蔽艺f。

我剛掛斷麥維青的電話,麥維紫的電話就進來了。她們兩個,連打個電話的時間都這么一致。

因為剛和麥維青吵過,火氣已經發(fā)泄了大半,我不再怒氣沖沖,我和麥維紫友好地說了一會話。她說昨天剛好有一輛車要去二臺林場,她想去林場看看,就自己搭車走了。到了林場后她才發(fā)現母親的錢夾身份證都在她的包包里放著,她擔心母親沒有錢吃飯,但打母親的電話又打不通。麥維紫沒有提昨天不接我電話的事。我也懶得問。

和麥維青一樣,麥維紫建議我?guī)е赣H去二臺林場。

“父親在林場工作了一輩子,這里好像還有父親的氣息在空氣里飄蕩?!丙溇S紫說。

我的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我本來想說不去,可是,我的手已經開始撥打麥維青的電話,我告訴她我要帶母親去二臺林場,她要去的話,趕緊地過來,我們在這里等她。

“好的。”麥維青說?!岸喙职。依嫌X得父親還在林場?!?/p>

我差點哽咽出聲,趕緊掛斷了電話。

聽說要去二臺林場,母親沒有什么異議。她以前可是不喜歡去林場的,她也不喜歡我們去。只要聽到父親提議帶我們去林場玩,她就把臉拉得比馬臉還長?,F在她倒愿意去了。她還建議熱伊夏一起去。熱伊夏對二臺林場并不陌生,她在山上跑了近十年,去過林場很多次,說到麥場長,熱伊夏笑起來,“麥場長嘛,瓶(朋)友的我們。喝過幾次酒,外——外,酒量大得很他?!?/p>

母親瞪著熱伊夏。她想象不出麥場長和別的女人在一起喝酒的情形。說實話,我也想象不出。我們對麥場長在林場的生活知之甚少。我們只知道他退休后在城市里生活得很別扭,每天被汽車喇叭干擾得不能睡覺。低海拔過多的氧氣也讓他暈乎乎的跟喝醉了一樣。也許他的腦干出血跟這些不無關系。

熱伊夏問麥場長怎么不跟我們一起來,我告訴她麥場長旅行去了。母親糾正說是見真主去了。

“外——外!” 熱伊夏拍著大腿感嘆起來。然后她安慰我和母親,草會死,牛羊會死,一匹奔跑的馬有一天也會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世界就是這個樣子的嘛。最后所有的東西都是一樣的結果嘛?!?熱伊夏說。她的話似乎包含了世界的大道理。

我把頭扭過去看著遠處一匹低頭吃草的馬,陽光灑在草地上,看上去那匹馬正在大口大口地吃著陽光。

三個多小時后,麥維青才趕到度假村。她明明知道從這里去林場的路不怎么好走,天黑前我們必須得趕到,可她還這么拖拉。我忍住怨氣沒沖她發(fā)火,我不想再鬧出什么不愉快。

正準備出發(fā)的時候,一塊巴掌大的云飄過來,在我們的頭頂下起了大雨。我趕緊鉆進車里,母親和麥維青躲進了小木屋,蘇力坦跑到不下雨的山坡上站著,那里陽光透明,他站在一片金色里,看上去又溫暖又明朗。

雨隨著云團往東移動,很快就下到另一座山坡上去了。這一點不奇怪,這里的雨就是這樣,像吃草的羊群一樣四處游移,飄忽不定。

接下來我們一行三輛車開始向松樹墩開去,筆直的柏油路正對著落日,像是要一直鋪展到太陽里去。

一個小時候后我們到了松樹墩,回頭看賽里木湖,這時候的湖像是群山睜開的一只藍眼睛。

熱伊夏拿出繩子準備把皮卡車掛在廂式小貨車后面,她有豐富的經驗,隨時帶著一些長途開車必備的工具。蘇力坦坐進皮卡,有些不甘心地打了一下火,車子居然發(fā)動了。“嗬!嗬!”他驚訝得鼻子都歪了。

蘇力坦像開坦克那樣用力地開著皮卡車加入到我們的車隊中來。破排氣管一路發(fā)出放屁一樣的聲音。等我們終于開到二臺林場,麥維紫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我們停好車。最后的陽光正無限美好地照著樹林,樹的軀干像鍍金的豹子皮閃閃爍爍。一棵大樹上站滿了烏鴉,我們從烏鴉的胯下走進林場大院?,F在的場長是阿迪力。我們按漢人的稱呼叫他阿場長。阿場長按哈薩克人的禮節(jié)和我們行擁抱禮。他重點問候了母親。這個阿場長有著一副嚇人的大嗓門,他一開口說話,樹上的烏鴉全嚇飛了。

在林場食堂簡單地吃過西紅柿湯面片后,蘇力坦開著他的坦克回二臺派出所去了。熱伊夏去熟人家里借宿,我們看著她載著一車的伊力特酒駛入夕陽,然后我們各自提著行李來到林場招待客人的一所房子里。這是座哈薩克家庭式擺設的房子,進門就是榻榻米一般低矮的土炕,炕上鋪著花氈子,一摞被子一直疊到天花板那么高。沒有家具,只有一張喝茶的小矮桌。

麥維青一進去就狗一樣嗅著鼻子:“這房間味道真難聞?!?/p>

麥維紫也嗅了一陣:“一股羊毛味?!?/p>

母親環(huán)顧了一下房間,抱怨幾十年過去了林場的一切還是老樣子,房子還是和羊圈一樣低矮,土墻上還是貼著牛糞餅,院子里還是高高地堆著干草垛,牛羊還是滿地拉屎。

聽聽,她只要一說起林場就是這樣的老調調。

我脫鞋上炕,把被子抱下來當靠枕靠著。麥維青學我的樣也上了炕,才一挨著被子她就跳起來蹦到了地上,看來她被馬蹄踩傷之后彈跳功夫練得相當不錯。麥維青驚呼被子上有嗆人的莫合煙味,枕頭看上去也臟兮兮地可疑。她后悔沒有帶一瓶來蘇水來把房間消毒一下。麥維紫抱怨不應該住在林場,她昨天晚上住在山上旅游出租的氈房里,外面看著是氈房,里面設施現代化得很,有床,有衛(wèi)生間,有電暖氣,還有wifi,被套也算得上雪白。麥維青怪麥維紫不早說,現在上山顯然已經不可能了。麥維紫怪麥維青出發(fā)太晚,影響了大家到達林場的時間。要不今晚完全可以住到山上干凈溫暖的旅游點去,哪用得著在這兒受罪。

聽她們兩個在那里叮叮當當地吵,我忍不住插嘴,我說哈薩克人可從來不認為這樣的生活是在受罪。他們在這里生活得好得很,一個個強壯得像尼勒克牛。

孿生姐妹見我發(fā)出聲音,立刻化敵為友,聯合起來攻擊我,她們說地球上印第安人快消失了,吉普賽人快消失了,哈薩克人有一天也會消失。她們嘲笑我強壯得像尼勒克牛,為什么不留下來做天山深處最后的那個哈薩克人。

我想起她們說我是父親在林場撿來的哈薩丫頭,我覺得這個問題得找母親問個明白。母親正在往手上涂護手霜,聽見我問,氣哼哼地像個火球一樣跳了起來,她說誰這樣說你去問誰,反正她從來沒有說過我是撿來的。

我不想和她們待在一起。我穿上鞋跑到院子里想看看能不能找?guī)赘癜褷t子燒熱。月亮沒有升上來之前外面烏漆麻黑的,風叫得像鬼。手機電筒微弱得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我摸黑在院子里轉了一圈,發(fā)現院墻邊一個棚子上有可取之物,我抽了幾根抱回來,然后撅著屁股趴在鐵爐子前又吹又扇費了好大勁才把火點著?;鹬糜悬c陰陽怪氣。我在爐子上燒了一壺開水。房間里有一包沒有拆開的磚茶,我掰下一小塊扔進壺里煮,茶葉濃濃的味道飄散出來,挺好聞的,很快就掩蓋了房間里原先的氣味。

我在房間里沒有找到能喝茶的杯子。

“別忙活了,茅廁在院子里,現在喝茶,你想晚上尿炕?!丙溇S紫說。

麥維青嫌我把房間弄得又是煙又是水汽,滋滋作響的茶壺也招惹到了她。“你能不能讓它別響!這聲音讓人產生生理反應。”

我扯過母親不喜歡的那條大披巾把自己裹得像個蒙面大盜。我打算去亮著燈的地方借幾個杯子。剛才去院子里抱柴火的時候我看見遠處一座房子門口亮著一盞瓦數很大的燈,別的房子都沉在黑暗里,獨它明亮得像是世界的中心。

“胡大誒,包裹成這樣,別人還以為你是去搶杯子的。”麥維紫說。

“狗會咬你的?!丙溇S青說。

“你個尖嘴烏鴉?!蔽艺f。

“你禿尾巴羊?!丙溇S青回敬。

出了門,我壯著膽子往前走,空氣又冷又濕,樹木在兩旁颯颯作響。我走到一塊空地,把頭抬起來看了一會兒天空,天上一顆星星也看不見。

黑暗中傳來狗叫,緊接著好幾只狗同時叫起來。我擔心林場所有的狗都會叫起來,然后傾巢出動向我奔來。十歲那次到林場的時候就遇到過這樣的情形,當時父親和我走在一起,我想撿一根棍子嚇唬狗,父親告訴我那樣只會讓狗叫得更兇?!叭绻憬校憔痛舐暢?。”父親唱起電影《冰山上的來客》里的插曲《懷念戰(zhàn)友》,“天山腳下是我可愛的家鄉(xiāng),當我離開它的時候,好像那哈密瓜,斷了瓜秧?!边@時候狗叫聲弱了下來,只剩下那么兩三只狗還在裝腔作勢地叫。當父親唱到高音“啊——親愛的戰(zhàn)友”的時候,那兩三只狗也不叫了。我問父親為什么狗不叫了,父親說他也不知道,反正這個辦法對林場的狗管用,對別的地方的狗,比如伊犁河邊的狗就不管用?!澳銓λ鼈兂璧臅r候它們照樣撲過來咬你的腿?!备赣H說。我記得父親的確被狗咬過一次,撕破了褲腿,還流了點血。想到他是唱著歌被狗咬到的,我就忍不住想笑。

狗叫聲越來越近,我吸一口氣,開始唱歌,等我飆到高音“啊——親愛的戰(zhàn)友”,狗叫聲已經停止。這也太神了。我揉一下眼睛,手背是濕的。我怎么哭了。

我一邊大聲唱歌,一邊穿過黑暗的夜路,到達了亮著燈的房子。我的猜測沒有錯,這是一個小賣部。我懷疑抓住我的那個包著白頭巾的哈薩克老婆子還坐在小賣部里。她抓住我的手說的話一直咒語一樣在我腦子里盤旋不去。站在小賣部門口的時候,我一下子明白過來自己其實不是來借杯子的,借杯子只是借口。自從姐姐們說我是父親在二臺林場撿來的哈薩丫頭,我就隱隱約約地覺得這個小賣部和我有著某種秘密的關聯。也許我真的就是父親在林場撿來的哈薩丫頭也說不定。

我在小賣部門口看見了熱伊夏的廂式貨車。一匹馬伸長脖子用帶著馬嚼子的嘴啃咬車廂上那只巨大的泡沫酒瓶,好像它犯了酒癮,想打開瓶蓋來上一口。我解開披巾,深吸一口氣推開門進去,里面煙霧繚繞,酒味沖鼻。過了一會兒我看清堆滿貨架和雜物的房間里坐著五個人,其中一個是熱伊夏,其他幾個都是男的。沒有什么包著白頭巾的哈薩克老婆子。我進來之前這五個人正圍著鐵皮爐子喝酒抽煙嗑瓜子,瓜子皮厚厚地吐了一地,亂扔的莫合煙頭沒有被踩滅,在瓜子皮上冒著煙,看上去瓜子皮隨時都會著起一場大火來。

熱伊夏挪了挪屁股,我緊挨著她坐下。她給我倒了一杯酒。他們是用茶杯喝酒的。

提到麥場長,幾個人眼睛一起看向我。有個哈薩小伙子坐在我對面,他試圖和我說話,手腳比劃,臉紅紅的,有點意外地興奮。熱伊夏充當翻譯,她說哈薩小伙問我還記不記得我和他打過一架,我把他摁在牛糞上,把他的帽子扔到山下邊。我一下子樂起來,我怎么會不記得?十歲那年,一個吸溜著臟鼻涕的哈薩巴郎子拿石頭扔我,我跑去跟父親告狀。

“哈薩巴郎子打我。”

“那你就打他。”

“他是男孩?!?/p>

“你比他高?!?/p>

“我肯定打不過他。”

“人在特別生氣的時候,嘴巴里眼睛里鼻孔里都能噴出火焰來,這樣他就怕你了。”

再次遇到哈薩巴郎子拿石頭扔我的時候我就七竅噴火地上去和他打了一架。我占了上風,然后我就跑了。我的腿比他長,他追不上我。

我沒想到那個和我打架的壞巴郎子現在長成了這樣。和那時候相比他好像沒有長高多少,我那時候就比他高,現在還是比他高。但他長寬長厚實了許多,像一堵墻,看上去又矮又有力氣,如果現在再打一架,我肯定打不過他了。

哈薩小伙說了些什么,所有人大笑起來。熱伊夏也笑,她翻譯給我說哈薩小伙說自己因為挨了一個丫頭片子的打,很多年一直被人們笑話,而且至今娶不上老婆。哈薩小伙讓我嫁給他,算是賠償。

我確定有些粗魯的話熱伊夏沒有翻譯給我聽,“喝吧,否則你受不了這些傻人傻話。” 她把酒杯推給我。

我喝了一大口,臉上熱起來。我對那種輕飄飄的感覺很上癮,它能讓你忘掉將要來臨的明天。小賣部里的電視正在播明天的天氣預報,明天天山局部要下雪,山上這個月份下雪屬正?,F象。

我喝完一杯,熱伊夏又要給我倒一杯。我覺得自己該走了。哈薩小伙拉住我要我跟他走,他指指熱伊夏,指指另一個男人,“她跟他走,你跟我走?!?/p>

大家壞笑起來。我掙了掙,沒掙脫。我踢了哈薩小伙一腳。“外——外!”他大叫著跳開,挪開凳子擺出打架的姿勢。我也擺出打架的姿勢,父親說了人在特別生氣的時候,是可以噴出火焰來的。我現在喝了酒,我現在很生氣,我做出噴火焰的樣子??墒俏冶锊蛔〈笮ζ饋?。

門哐地被推開,一股冷風跟著蘇力坦一起進來。這個警察現在穿著皮夾克,領子豎起,黑著臉,一副很酷的樣子?!坝袀€老太太報警求助,說女兒失聯了?!碧K力坦瞪著我。

我趕緊摸口袋,沒帶手機。這不怪我。其實我也就才出來了一小會兒。母親大人真是啰嗦得很。

我被蘇力坦揪出小賣部,“看不出來嘛,又喝酒又打架的,昨天找老太太,今天找老太太女兒,你們一家簡直能把警察忙吐血。”

我很自覺地不發(fā)出聲音。

蘇力坦像匹生氣的駱駝邁著大步在前面走,我在后面小跑才能跟上。

走了一段,我停下來,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返回小賣部。我多少有點兒不甘心。蘇力坦在后面喊“喂,喂,站住?!甭犐先ハ袷窃诤耙粋€逃跑的罪犯。

當我咣地推開小賣部的門,一眼看見有個包著白頭巾的哈薩克老婆子坐在我剛才坐過的位置上,她頭上的白頭巾白得像雪山的峰頂一樣醒目。

“我是麥場長的女兒。你見過我的,在我小時候?!蔽乙话炎プ∷?/p>

哈薩克老婆子嘴里嚼著茶葉長時間地盯著我看,表情像是剛從墳墓里睡醒。

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其實根本就不能確定她是否就是很多年前的那個哈薩克老婆子,那個抓住我的哈薩克老婆子在那時候看上去就跟這個哈薩克老婆子一樣老。我現在唯一能確定的是,這個哈薩克老婆子和那個哈薩克老婆子一樣都包著白頭巾,一樣都嘴里滿滿地嚼著茶葉。事實上在天山深處,所有上了年紀的哈薩克老婆子都是這樣子的。

我站在那里,不知道自己還能問些什么。

蘇力坦把我拉到外面。“回去睡覺吧?!彼f。

可我不想睡覺,我仰起頭充滿渴望地望著夜空,夜空又黑又深,還是沒有一顆星星出現。要下雪前星星是不會出現的。我知道這場雪后山上漫長的冬天才算是過去,覆蓋山坡的野杏花就要開放,斑鳩的聲音穿過山楂樹林,白蘑菇珍珠項鏈一樣長滿樹墩,狼毒草的葉片也會在風中摩擦出好聽的聲音。

“一切多么易逝??!”我沒頭沒腦地嘆息著,跟著蘇力坦往回走。

路上我向蘇力坦說起自己可疑的身世。我幻想這個憑感覺就能破案的警察也許可以幫我解開身世之謎。如果說我真是個撿來的哈薩丫頭,為什么從來沒有聽羊毛胡同的人說起過什么?如果說我不是撿來的哈薩丫頭,種種跡象又表明我有可能是,比如我的身高明顯高出父母和姐姐們。就算是隔代遺傳,不論是父親還是母親的祖輩都似乎沒有出現過像我這樣牛高馬大的人物。我的臉盤也比較大,滿月一樣,屁股又結實又有力,這一點正是哈薩克女人才有的特征。撇開表面不說,從內心里我和哈薩克人有著一種天生的親近。小時候來林場,我很快就能和哈薩娃娃玩到一塊去,我毫不客氣地留在他們家里吃飯,在他們的花氈子上翻跟頭,打滾,睡覺。短短的時間,我能學會他們基本的語言并且說得挺像那么回事。而姐姐們在林場走路小心地踮著腳生怕踩到牛糞,她們也不吃哈薩克人的飯。母親在我們來林場之前就散布過謠言,說哈薩克女人用抓過牛糞餅的手直接去揉面,她們從來不洗手。母親想用這種夸張的手法阻止我們來林場。這方法對姐姐們有用,對我沒用。我不認為牛糞是很臟的東西,我在林場的時候喜歡翻開牛糞看躲藏在下面的屎殼郎。我的行為讓母親氣急敗壞,每次從林場回去,她都會大動干戈把我從頭到腳收拾一番。衣服要用開水燙,生怕沾染了虱子跳蚤之類的小東西,長頭發(fā)也要剪得男孩子一樣短,指甲幾乎剪到肉里去。母親做這些的時候嘴里罵罵咧咧,如果我真是個撿來的哈薩丫頭,她一定覺得這么多年對我進行的文明熏陶都付諸東流了。我骨子里哈薩克人的習性她改變不了。這一點肯定讓她特惱火。

聽完我的述說,蘇力坦一聲不吭,我以為他會說些什么,可他什么也沒說,后來他拍拍我的腦袋就走了。他一下子消失在黑暗中,仿佛一個會隱身術的人。

我站在原地,感覺前所未有的孤獨。

雪是半夜的時候開始下的,早上窗子外邊已是白茫茫一片,爐火熄滅的房間在雪的映照下顯出貝多芬下巴一樣的凄涼。一只烏鴉落在窗臺上啄食一塊干馕,哈薩克人習慣把吃剩下的馕放在外面給冬天的鳥雀吃。那塊馕顯然放在那里很久了,烏鴉的尖嘴把硬邦邦的馕琢得哐哐響,那么用力,我擔心它會得腦震蕩。

我們起床后阿場長送來一些煤炭把鐵皮爐子燒得通紅。他說昨天晚上院子里的茅廁遭到惡意破壞,不知道是哪個壞巴郎子干的,他得砍些樹枝把茅廁修好。

麥維青和麥維紫眼睛一起看向我?!肮植坏米蛱焱砩蠣t子里飄出的氣味不對勁?!彼齻儺惪谕暋?/p>

早飯我們按哈薩克人的習慣吃加了鹽巴的奶茶和馕。奶子是從小賣部買來的。本來用不著買,阿場長家就有奶牛,(我想起父親說起過的那只蹄子裂開的奶牛)阿場長老婆早上去擠牛奶的時間比平時早了些,牛有些不高興,沖著她泚了一泡尿,嗆得她差點暈過去,奶桶也打翻了。阿場長認為小賣部的牛奶沒有自己家的純,“他們把奶皮子都撈掉了,還往里邊摻水。他們越來越不像哈薩克人了?!卑鲩L說。

吃完早飯,我跑到院子里看天,雪已經停了,天空乏味得什么都不再掉下來。土墻邊幾匹吃干草的馬突然擠作一團,它們磨蹭皮毛,原地打轉,像看見了什么。一只路過的狗也察覺到了異樣,夾著尾巴對著雪地一陣亂叫。我看見雪地上有一串可疑的腳印,感覺父親很可能剛從這里走過去。畜牲們都看見了他,獨我看不見。

我跟著腳印走了一段,后來腳印摻雜到許多凌亂的腳印里無法分辨。我蹲下身子,抓起一把雪,看著它在手心里一點一點消失,有一瞬間我覺得整個世界憂傷極了。

回到溫暖的屋子里,姐姐們又在吵架,她們多次提到曹魏的名字。她們可真夠煩人的,曹魏都已經死了,她們還要去爭搶一個死人的愛情。她們中某個人的痛苦也許正是另一個人痛苦的回聲,這讓她們找到了彼此糾纏不休的理由。

母親沒有勸架,但也沒有閑著,她在孿生姐妹的爭吵聲中大聲抱怨二牧場的惡劣天氣,都五月份了,伊寧的恰恰花都開了,這里還下這么厚的雪?!耙膊恢利湀鲩L是怎么想的,這樣的鬼地方,讓他調回城里去他還死活不樂意?!闭f到父親母親就是這種氣哼哼的腔調。我真是想不通,母親和姐姐們?yōu)槭裁蠢暇局粋€死去的人不放。

半上午的時候熱伊夏來了,她穿著冬天的厚呢子大衣,包著羊毛頭巾。她帶來消息,說果子溝可能封山了,我們回不了伊寧,她也去不了別的地方。

過了一會,蘇力坦也踩著雪來了,他證實了大雪封山的消息。這個消息讓急于離開此地的姐姐們很崩潰。她們忘記了爭吵,在屋子里走來走去。走過的距離簡直能走到伊寧了。

蘇力坦建議既然我們無法回去,不如去看天鵝。離林場不是很遠的山谷里有個英塔木湖,湖水與地下溫泉相通,就算是西伯利亞寒流經過的冬天,湖面也是熱氣繚繞,葦草新鮮,每年冬天大群的天鵝從巴爾喀什湖飛來在英塔木湖過冬,春天來臨之際再飛回巴爾喀什湖。崇拜天鵝的哈薩克人把天鵝當作神奇之物,從來不去傷害它們,在最冷的天氣里,他們會給天鵝喂食玉米以幫助它們度過冬天。這樣一來飛到英塔木湖過冬的天鵝越來越多,今年大概有五六百只。天鵝從湖面飛起來的時候很是壯觀,呼啦啦一大片,翅膀幾乎遮擋住天空。

我們擔心都這個時候了,天鵝早該飛往巴爾喀什湖了。蘇力坦說今年春天來得晚,也許天鵝還沒有飛走也說不定。

姐姐們打開旅行箱穿上羽絨服,我穿的是蘇力坦的大衣,幾乎拖到地上。在蘇力坦的帶領下,我們幾個人磕磕絆絆穿過白雪茫茫的山谷向英塔木湖走去。道路比我們想象的要遠,地面上的雪滑溜溜的,也比想象的難走。大家彼此攙扶著,起初是為了不摔跤,后來這種攙扶變成了相依相伴。

在翻過一座山口的時候我們遇見了一群羊,趕羊的人走在羊群后面,他尖起嘴吹著口哨就能像風吹白云一樣把一大群羊從這個山頭吹到那個山頭。我懷疑他的口哨里有魔法。

羊群過去之后,我們踩著羊蹄印又走了一段。下坡的時候熱伊夏摔了一跤,當她從雪地上爬起來,雪地上呈現出一個凹陷下去的巨大的屁股印。熱伊夏沒有想到自己的屁股這么大,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接下來的路程大家莫名其妙地都不再說話。

當英塔木湖突然出現在我們眼前,我們以為自己走到了世界開始的地方。四周都是白雪,山谷中靜極了,仿佛這里是一個世界凹坑一樣靜謐的地方。霧氣繚繞的水面,天鵝靜靜地漂浮著,看上去它們像是一團團沒有融化掉的白雪。

我們嘴里哈著熱氣,臉上是一副做夢一樣的表情。大家誰也不發(fā)出聲音,生怕打破了什么似的。后來,母親突然哭起來。哭得像個小女孩一樣抽抽嗒嗒。母親說麥場長早就說起過天鵝,可惜大家現在才想到來看天鵝。

“麥場長是個深情的人。”母親說。

麥維青把頭靠在麥維紫身上,熱伊夏扶著母親。我腳下滑了一下,差點摔一跤,蘇力坦一把拉住我。這時候一只天鵝突然鳴叫著從湖面飛起,緊接著,幾百只天鵝鳴叫著飛起。我們驚訝地抬起頭,看見巨大的翅膀鋪天蓋地,在我們頭頂發(fā)出碰撞的聲音,然后,白色羽毛像大雪一樣飄落了下來。

責任編輯 吳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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