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官珊
《百年孤獨》中的阿瑪蘭妲是個有意思的人物,她的命運耐人尋味,可惜馬爾克斯對她的描述不夠充分,有心重新講述過這個故事,算是故事新編吧!
——題記
夜晚黑黢黢的樹林會生出青白色的霧氣,似乎在安慰著位于旁邊的馬孔多小鎮(zhèn)。這個小鎮(zhèn)有很多擁擠在一起因而面目全非的噩夢,需要在睡眠里呈現(xiàn)和消失,狂歡和靜寂。樹林的另一邊是一片墳?zāi)?。原來是一小片,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一大片,這種趨勢似乎隨著小鎮(zhèn)的繁榮和新出生孩子的增多,還在不斷加強。但和日漸肚皮膨脹的小鎮(zhèn)比起來,仍然要小很多。這里的每個人都占據(jù)著一塊平均而狹小的土地,整整齊齊地保持著同一姿勢,所以,很容易騰出更多的地方。平均的概念在這里得到生動的闡釋,人們用盡畢生的努力,嘔心瀝血建筑華麗空蕩的房屋,置辦時髦無用的設(shè)施,舉行喧鬧孤獨的聚會,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把那些飽滿的有光亮的東西快點打碎徹底磨滅,以便有資格在這里擁有一處平均而狹小的土地。這里很安靜。這里的一切都是扁平的沉默的,是所有表情未及發(fā)出便已消失的部分。這里是小鎮(zhèn)的反面,是小鎮(zhèn)白天的夜晚,夜晚的白天,是小鎮(zhèn)的終點,或者起點。
這里的人與小鎮(zhèn)上的人一樣多。于是,看上去好像這里與小鎮(zhèn)是一個循環(huán)系統(tǒng),流水一般周而復(fù)始,尤其是早些年月,很久都沒有增加一個新人,新出生的嬰兒與剛死去的那個人一模一樣,只是不保存相關(guān)的記憶。讓嬰兒重新裝滿各式各樣的記憶,然后再一把清空,是富有樂趣的一件事,是游戲者制作然后努力參與的游戲。至于后來增加的那些人,在小鎮(zhèn)上的老人們看來,他們不是從身邊這片溫暖的墳?zāi)估飦淼?,他們來自一群探險者,和隨后無休無止的戰(zhàn)爭與放蕩。他們的眼睛里自始至終是一種外來者陌生而貪婪的光芒,來自天空的某處,海底的某處,或是地下潛行者的腳步聲,是小鎮(zhèn)人無法用腳走到也無法用心觸碰的一處所在。
也許只有一個人知道小鎮(zhèn)被磨得快要成為鏡面的青石板下面、樹林層層鋪陳的讓穴居動物窒息的枯枝下面藏著的那些曲折相連的通道。她早在把自己搬進墓地生活之前,影子就先行入住,熟稔了以蛇一樣的身形,冰冷滑動在這與它同形的通道之間。阿瑪蘭妲,長著栗色眼睛和一頭棕色卷發(fā),那時還是少女。
小鎮(zhèn)上烏爾蘇拉家古老的住宅剛剛修葺一新,陳設(shè)也進行了更換,客廳里回蕩著華爾茲優(yōu)美舒緩的樂曲。從意大利來的金發(fā)小伙子克雷斯皮正在為這家人調(diào)試樂器。他是自動鋼琴廠家派來的調(diào)音師,同時負責(zé)把最流行的舞蹈傳授給這里的人。一朵白色的枙子花別在他的胸前,把面色熏得優(yōu)雅而蒼白。他的背部,洇著一點汗?jié)n,在這汗?jié)n之上,是兩團剛剛冒出嫩芽就已經(jīng)灼熱的小火苗。阿瑪蘭妲是烏爾蘇拉的女兒,現(xiàn)在,正與她們家的養(yǎng)女麗貝卡站在一起。姐妹倆那蝴蝶翅膀一樣扇動的長睫毛下,眼睛里的激情在克雷斯皮后背上熊熊燃燒。
年輕的火焰沿著血管和夜晚花園的小路,一路燃燒過去。麗貝卡走向墻壁,用手去抓一塊塊的墻皮,把這些布滿灰塵的冰冷的礦物質(zhì)一把把地塞進嘴巴。這是她從小就有的一種嗜好,被送到烏爾蘇拉面前的時候,就是這樣,她還喜歡長時間吸吮自己的手指,用以抵擋那不知從何處潛來的痛苦與驚慌。胃里一陣攪動,似乎把風(fēng)暴的中心從心臟的位置拉了過去,麗貝卡感到一陣情緒得以釋放的滿足和輕松。姐姐住在隔壁,阿瑪蘭妲覺察到她抓土?xí)r墻壁微微的震顫,聽到她的腸胃因為痛苦而引發(fā)興奮的嘔吐,嗅到她因為陷入狂熱的憧憬而決堤的淚水的咸腥。她拿起桌子上的一只小餅干吃了下去,又削了個蘋果吃掉,喝了口水,然后,把水果刀小心地擦拭干凈,在姐妹們合影中麗貝卡的位置上,準確地劃了一個十字。做完這一切,她躺在床上,把頭發(fā)挽成一個松松的發(fā)髻,把睡衣整理舒適,安靜地睡去。
母親烏爾蘇拉正在打掃房屋,她的忙碌將持續(xù)一個世紀。她是這臺因生銹而時時悲鳴的機器里不用上潤滑油也轉(zhuǎn)得非常賣力的那一個,她現(xiàn)在正被一種擔(dān)憂的情緒困擾。麗貝卡房間里的墻皮又凹陷下去一塊,事情再持續(xù)嚴重下去的話,她與姐妹之間的隔壁就要打通。不但如此,從她門口開始,沿著海棠花架,一直通向安裝著樂器的客廳,小路兩邊的墻皮也會被摳開。烏爾蘇拉還以為晚上聽到房屋持續(xù)的咀嚼聲來自幻覺或是祖先們不肯拋棄家庭在此四處游蕩的靈魂。養(yǎng)女的愛情已經(jīng)從牙齒開始,正在消化系統(tǒng)里醞釀一場災(zāi)難。
枙子花準確地在傍晚時分綻開。它的顏色太過純潔無辜,味道又過于濃郁得近于誘惑,以至于像是精心布置的一場陰謀。克雷斯皮先生把它別在扣眼上,整個人行走起來茂盛舒展,如同一棵開花的枙子樹。花香總是在這時準確地向這所老宅而來。這段尚未成為枯黃書簽的時間,正在翻動這本百年孤獨的書開頭那幾頁,一些女孩子的臉蛋,和花園里所有的鮮花一起,爭先恐后地展露她們短暫的花期。這家的男孩子們在四處奔跑,他們將先后進入戰(zhàn)爭或是臆想的狂熱場景,祖先兇猛的血液在每條血管里沸騰,他們個個飯量巨大、肌肉發(fā)達。
阿瑪蘭妲坐在海棠長廊里繡花,始終背對著太陽以避免陽光在眼里形成比手上絲線更多彩的幻象,從而影響針線活的進度。她的身體隨著太陽升到不同的位置也轉(zhuǎn)向不同的地方,像是一枚背對太陽,色澤暗淡的葵花柄?,F(xiàn)在,她正在縫制婚禮用的禮服,按家里的規(guī)矩,這是為家里先出嫁的姐妹準備的。她在潔白的禮服上面繡上了一朵白色的枙子花?;ǘ淅C在同色的布料上的褶皺中間,在跳舞時剛好能夠展開的位置。麗貝卡已經(jīng)吃下了打通隔壁的墻皮,半夜時分,她把頭從隔壁伸了過來。阿瑪蘭妲看都不看,扭過頭去,用背部對著她說,你要是嫁給他,我就殺了你。聲音仿佛來自窗外,輕輕淡淡。晚上吹著柔軟的風(fēng),麗貝卡的頭發(fā)在風(fēng)里飄動著,發(fā)著淡藍色的光。麗貝卡嘔吐得越來越厲害,吐起來像是懷了十個胎兒的孕婦,然后,把胎兒從嘴巴里全部吐進下水道,吐完后,她的肚子癟得快要貼到后背上去。
客廳里,自動鋼琴奏出完整的樂曲,因為父親的好奇拆缷,把琴鍵裝反了,樂曲是倒著放的。陷入癲狂的父親坐在栗子樹下,開始倒著講述家族的故事。年輕的意大利紳士走了過來,給老人遞上一杯新鮮的檸檬汁。他認為老人一定是被太陽灸烤得太久,所以腦袋里有一種煮糊的咖啡味,身體上也散發(fā)著一股橡膠加熱后的刺鼻味道。
麗貝卡的婚約定了下來。嘔吐終于停止,房子不再搖晃,老宅的裂縫停止了咯吱聲。姐妹們都在縫制禮服,誰出嫁就給誰穿,她們的計時方式就在縫制的針線里?,F(xiàn)在,阿瑪蘭妲縫制的這件,釘上了最后的一朵花,她本想縫完了就馬上拆掉,但是,母親搶在她之前把這件衣服收走了。母親把禮服鎖在麗貝卡的木頭柜子里,再把鏤花的銅鑰匙鎖在麗貝卡的手飾盒里,最后將手飾盒的銀鑰匙掛在她的脖子上。
音樂在每天黃昏時響起,連同枙子花的香味。未婚夫婦在樂曲里翩翩起舞,在舞步里互相融化。阿瑪蘭妲拒絕到客廳,從而也省略了晚飯。她與麗貝卡之間的墻壁已經(jīng)修好。晚上,麗貝卡聽到那個修好的位置以低得聽不到的聲音在說,你想和他結(jié)婚,我就殺了你。
母親看到阿瑪蘭妲在房間里調(diào)制著什么。她把蝴蝶的翅膀壓在刀子下面,把上面彩色的粉末一點點地刮下來,收集在一個小瓶子里。母親問她在做什么,她臉色陰沉地說,毒藥。
婚禮就要舉行的前一天,新郎收到一封急件,母親病危。他連忙向家鄉(xiāng)奔去。而就在婚禮那天,他的母親穿著盛裝,提著禮物,出現(xiàn)在小鎮(zhèn)。麗貝卡的家人一時不敢走近,以為碰到了她解脫痛苦之后的靈魂。老人笑聲朗朗,為大家唱了一首詠嘆調(diào)。她給麗貝卡送上見面禮,給阿瑪蘭妲一朵銀制的小花。麗貝卡一眼就認出這朵花來。前幾天,她試穿禮服,先是用掛在脖子上的銀鑰匙打開手飾盒,再取出銅鑰匙打開木柜,拉開木柜的最里層,看到了一具衣服的骨頭。衣服像是一片被蠶吃盡只留筋脈的葉片一樣,下面是一堆白色的粉末。她曾經(jīng)在這里放了許多樟腦球,為了防止蟲蛀,在樟腦球里拌了大量的殺蟲劑,氣味大得整個房間都像是一棵香樟樹。在粉末中間,有一點銀色的東西,麗貝卡用手拂拭干凈,看到一朵銀制的枙子花,和克雷斯皮母親送的這一朵一模一樣。
樟腦球的秘密很快被泄露了?;▓@里的小池塘里,浮上來一群死魚。死魚全部肚皮發(fā)白,在水面微微游動,像是落了一池的白色花瓣。然后,他們發(fā)現(xiàn)了院子里的死貓。它們有的身體舒展,像是打了個哈欠之后舒服死的。有的身體抽搐在一起,像是聽了個笑話,縮成一團笑死的。最后,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一群死老鼠。它們的形狀完全一致,集中在窩的四周,有老有小,一共四十一只。它們好像擺了一個圖案,一朵枙子花。阿瑪蘭妲坐在這些事情中間,神色安然地隨著陽光調(diào)整著朝向,以便加快針線活的進度,她在縫制一件新禮服。
馬孔多小鎮(zhèn)在夜里被一支隊伍的槍聲驚醒。老宅里沖出去一個年輕人,阿瑪蘭妲的兄長,他年輕的妻子剛剛?cè)ナ?。他帶領(lǐng)著一支武裝起來的隊伍,離開小鎮(zhèn),勇猛地向尚未看清的敵人沖去。后來,他在面對行刑隊的時候,想起的是一個溫暖的下午,在空泛的時間里,浮沉著他若有若無的親人。母親追到他的影子消失的地方,對著遠處喊了一陣,只能聽到自己的回聲,這是家族的宿命。在她失明后,依然清晰地看到,兒子的神色里,那些神圣莊嚴卻又狂妄無果的東西。
婚期因為此類戰(zhàn)事、家事,或是借口,一再拖延。直拖延到麗貝卡愛上了別人。游蕩歸來的何塞身材高大壯碩,全身到處布滿刺青,這身蟒蛇的花紋對女人有著致命的誘惑。他們的愛迸發(fā)得電閃雷鳴,旁若無人。在麗貝卡看來,與何塞相比,克雷斯皮多像一個軟弱無能的毛頭小子,她狂熱地把自己拋進欲望的漩渦,小鎮(zhèn)上白天黑夜都可以聽到那種歡暢得讓人毛骨悚然的吶喊。
阿瑪蘭妲仍在繡花,手上的針線活越發(fā)精致。母親覺得家族被麗貝卡蒙上了厚厚的污垢,羞赧地邀請克雷斯皮到家里做客。他們尊重這門已經(jīng)從習(xí)俗上締結(jié)的親事,更尊重這位風(fēng)度翩翩的紳士。他的眼窩深陷在一層水氣之中,尷尬與失落,夾雜著惱怒和失望,這額外的不幸使得他纖細的脖頸低了下去。他耳朵里有來自麗貝卡新房的喧鬧,有來自小鎮(zhèn)各個街區(qū)窗戶里的私語。這個被麗貝卡遺忘在腸胃深處的人,正進入小鎮(zhèn)的熱議,是人們要用好長時間才能消費完的笑柄。他現(xiàn)在和從前一樣坐在阿瑪蘭妲家的客廳里,像是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力圖用這種高貴的克制與禮貌,平息鎮(zhèn)上的輿論。另外,他也有理由前來,這里的自動鋼琴又壞了。
開始的幾天,克雷斯皮在客廳里像是到了陌生地方一樣拘謹不安,除了擺弄樂器,手不知道放在哪里好。后來,他發(fā)現(xiàn)了海棠長廊,這里花草繁茂,讓人流連。他看著阿瑪蘭妲在飛快地穿針引線,像是在用絲線計量每寸失去的光陰。他從開始大膽地盯著她看的時間,算起來,正是她縫制這件新禮服的時間。有時,海棠長廊里只剩下這兩個人,他們能聽到彼此呼吸的起伏和心跳聲。阿瑪蘭妲現(xiàn)在不肯再背對太陽刺繡,盡管有時被強烈的陽光照耀得瞇上了眼睛。她知道自己的臉色和別的姑娘比起來,一直有種陰慘慘的白,如果讓太陽鑲上一層暖色的金邊會更迷人。她的頭發(fā)也是,棕色的頭發(fā)披散開,發(fā)梢末端的波浪里,有陽光的碎片像小魚一樣跳動不息,看上去會更生動。她堅持著這樣的姿勢,坐在太陽底下,額頭上沁出微汗,臉色泛紅,發(fā)著濕漉漉的光。他們開始愉快地交談,對很多事情都有相似的看法,以至于形成了默契。有時,克雷斯皮會到客廳里演奏,阿瑪蘭妲微笑著傾聽。海棠長廊從來沒像這段時間這樣被陽光充斥,這里的陽光太多了,沿著道路,從打開的窗戶流進房間那從不見光的暗角,連陰影里的苔蘚都干枯了,變成一種會飛的不明物質(zhì)參與到音樂和舞蹈的光芒中。
家里重新開始喜氣洋洋。小鎮(zhèn)上的輿論不但沒向丑陋的地方走,反而調(diào)轉(zhuǎn)方向,變成了集體的祝福。這一點不容置疑,阿瑪蘭妲手上新做的禮服正是比著自己的身體做的,她快速地趕制,夜以繼日。夜很深了,人們還看到她在燈下飛針走線,在衣服上繡一朵又一朵精美的花??死姿蛊そK于發(fā)現(xiàn),阿瑪蘭妲才是自己真正愛的人。只有她,才適合做自己的妻子。從她海洋一樣深情的眼睛里,他看到了自己的天空。他的表白再自然不過,像是春天里逶迤而至的花香。他說,我再也不能等了,我們結(jié)婚吧。烏爾蘇拉在隔壁隱隱地聽到,差點笑出聲來,她連忙去另一間房子,這里早已準備好了女兒的嫁妝。這件喜事如此美好,如此讓人稱心如意,讓干渴的心靈得到慰藉,所有人都感覺到應(yīng)該祝福,他們早已準備好禮物,等著參加這場熱鬧的喜宴。
但是,阿瑪蘭妲面對跪在地上的求婚人,臉上絲毫沒有喜悅和激動,而是帶著一點厭煩,她短促地笑了一下,說,你太天真了,我怎么會嫁給你呢?紳士一時呆住了,他覺得這是阿瑪蘭妲在開玩笑,用來考驗自己的誠心,于是更加熱忱地表白。但是阿瑪蘭妲冷冷地笑了起來,說,這怎么可能,我死也不會嫁給你。然后,走到海棠架下,拿起已經(jīng)縫制好的禮服,用剪刀去拆線。母親慌忙跑了出來。在這瞬間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時間柔順行進的經(jīng)緯,突然在這里打了一個死結(jié)。克雷斯皮把頭低垂在地,哀哀地哭泣。他在這里對著烏爾蘇拉哭了一個下午,阿瑪蘭妲沒有來安慰一次。她的臉色陰得厲害,母親看到,她的五官全部淹沒到一種突然涌上來的情緒里面,以至于模糊不清,混沌一片。
很多年以后,烏爾蘇拉在失去視力從而把事情的深處看得更通透之后,才想明白,阿瑪蘭妲的這種異常情緒是什么。那是一種強烈的恐懼,在撼動心神的愛來臨之時,在自己內(nèi)心的愛迸發(fā)之時,那涌自心底未知處可見的擔(dān)心和不可見的幻象相互浸透,制造出來的致命的毒。阿瑪蘭妲沒有看到這些,她看到的只是這毒的后果,它是致命的。對于克雷斯皮這樣高不可攀的人,最容易遭受這致命的一擊。
在最后一次被拒絕的那天晚上,他把自己房間里所有的燈盞和銀燭臺上的蠟燭全部點燃,把自己所有收藏的自動奏樂的樂器全部打開,讓自己的房間處處充滿輝煌莊嚴的樂聲。然后,他打開窗戶,坐在窗前,一邊彈奏一邊高聲歌唱。小鎮(zhèn)的夜色被唱得透明,像一杯琥珀色的葡萄酒。人們在沉醉中紛紛打開窗戶,聆聽這仙樂一般的演唱。這是一首古老而悲傷的情歌,人們臉上都泛著星辰一樣的光澤,陶醉于痛苦的淚光。只有一扇窗戶沒有打開。而且,還故意拉上了厚厚的窗簾,里面的燈也隨之熄滅。這是讓克雷斯皮無限神往無窮悲傷的窗戶。它關(guān)閉了,切斷了不堪重負的前行者用音樂建設(shè)的最后通道。第二天,人們發(fā)現(xiàn)年輕人端正地躺在房子中間,兩只手浸泡在兩盆水里,水里一片鮮艷的紅色。他躺在兩只紅色的水潭中央,臉上呈現(xiàn)著不肯消失的憂郁與哀慟。
這一天是阿瑪蘭妲少女時代的終結(jié)。沒有人能理解和原諒她。他們看到這個少女心里端坐著一尊冰冷的面目猙獰的石像。少女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石像吞沒,她曾踮起腳尖,從石頭的罅隙里向外張望,看到一個優(yōu)雅的紳士試圖把她從僵冷中解救出來。她認為自己是在等待一個時機,一個適合她的缺口,她有多么熱切的向往,就有多么濃重的恐懼與憂慮。這需要的到底是時間還是勇氣或是執(zhí)著,她說不清楚,這些需要消耗生命的珍貴成份,有著類似的模樣和模糊的邊界。她被石像捆綁在自己的內(nèi)心深處?,F(xiàn)在,她無法表達這一切。她把自己的手伸向爐火,好像在烤著一件食物,直到焦糊的味道把母親從哭泣中驚醒。
黑紗是阿瑪蘭妲區(qū)別于其他姑娘的裝束,這種區(qū)別伴隨了她漫長的一生。她的生命過于漫長,長得讓痛苦的巨藤千回百轉(zhuǎn),密不透風(fēng)。黑紗之下,火焰的痕跡緊緊地纏繞在她的手上,這條一生也不會松開噬咬之口的蛇,如此安靜地盤踞于此,不離不棄。海棠架下,潔白的禮服拆開了一段,但是阿瑪蘭妲知道只要一天一夜就可以重新縫好,她只是拆下了一些太過擁擠的花邊和珠子。建設(shè)與毀滅,是伴隨著家族世代相傳的兩大快樂,看不出哪種快樂更讓人沉醉,它們總是相伴而生,勢均力敵。阿瑪蘭妲再一次拿起反復(fù)地拆了又縫的禮服。她手上的黑紗突然震動起來,像是抽泣時抖動的肩膀。然后,她看到,這件禮服雖然才有幾天未動,已然黯淡無光,她把它捧到陽光明亮的地方,看到家里世代相伴的螞蟻爬滿禮服。她把禮服浸到花園幽藍清澈的水池里,反復(fù)沖洗。這次,她眼睜睜地看到,禮服的色澤隨著清水一點點地加深,由白變灰,淺灰、鐵灰、暗灰,像暮色一樣層次分明地加重,終于,成為黑色。她于是知道,這件禮服是自己的喪服。開始時,它會在夜晚里消失不見,它成了黑夜的一部分,但是后來,它在夜晚清晰可見,所有的黑夜在它面前,都被稀釋了,顯得清淡,有了微微的光,所以,它在黑夜的背影下,越發(fā)凸顯出自己的形狀,它比黑色還要黑,它的顏色是最深的絕望在人間的倒影。
阿瑪蘭妲坐在自己人生仍舊溫?zé)岬挠酄a里,她養(yǎng)育了哥哥丟在家里的兒子。那個逃出古宅向偉大理想奔去的人,那個舍棄女人、老人和孩子的人,圍著理想跑了一圈又一圈,像是永不止息地在原地打轉(zhuǎn)兒的鐘表。哥哥在外面發(fā)動了上百次的戰(zhàn)爭和起義,祭獻了幾十年的混亂和成千上萬的頭顱,這才發(fā)覺理想就是古宅本身,這處提前預(yù)演的墓地有著動人心魂的概括能力。阿瑪蘭妲養(yǎng)育的孩子一點點地長大,母性的溫暖似乎把心底不會融化的過往覆蓋了一層讓人可以暫時安寧的東西。這個恐懼黑暗的男孩子,這個家族苦難的繼承人,現(xiàn)在正鉆在她的懷抱里,他并不知曉,她就是黑暗的源頭。他對她產(chǎn)生了強烈的超常的情感,她已經(jīng)絲絲入扣地壟斷了他全部的人生。在日常的瑣碎里,在圣詩的莊嚴里,在戰(zhàn)爭的血腥里,在放縱的空虛里,他無時不在思念著她。他把自己的身體投入戰(zhàn)爭中,高叫著跑在沖鋒的前列,希望隨便一陣炮火完成對自己的拯救。死亡是終結(jié)渴望與絕望輪番侵蝕的最平和的方式。他不知道這就是黑紗之下那游動的嘲諷,在操縱著這一切宿命。他終于等來了一顆慈悲的流彈。流彈呼嘯著撲來的時候,他聽到了一聲酣暢淋漓的呼喚,阿瑪蘭妲。若干年后,他的一個繼承者被意外的財富催生的奴仆謀殺,身體從水池里浮出來,變得膨脹,如同永不魘足的欲望,這時,這個身體仍舊在咝咝地呼喚著一個名字,阿瑪蘭妲。
馬爾克斯上校是阿瑪蘭妲哥哥的戰(zhàn)友,主政一方,手握權(quán)柄。他把武器卸在客廳里,連同自己的英武和榮光,他隨時愿意為了在這里呆得久一些,放棄這些用最好的年華換來的東西。他的戰(zhàn)馬嘶鳴在遙遠之處,是他不愿再次張望的地方。在這個再無音樂充填因而顯得荒蕪的地方,他長久地陪伴在一邊,搖動著阿瑪蘭妲的縫紉機搖柄,幫助她縫制這身一直也沒有完工的禮服。阿瑪蘭妲感到幸福離自己如此之近,它就在搖柄之上,像一只棲息的昆蟲,只要自己一伸手,就可以牢牢地抓住它。想到這里,她粗暴地把上校趕了出去,然后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痛哭起來。屋內(nèi)的墻皮已經(jīng)脫落,屋頂上綴著蛛網(wǎng),灰塵紛紛地升起又落下。麗貝卡自從丈夫死后,就把自己遠離小鎮(zhèn)的家門從里面用木條釘死,從此再也沒有人見到過她。阿瑪蘭妲坐在密集的灰塵里,像是坐在華麗的演出現(xiàn)場,她看到四周的墻壁先是越來越堅硬,不透一絲氣,整個空中是窒息的嘶鳴,在她眼前呈現(xiàn)七彩的幻像,一張完整的羊皮卷,記載著她經(jīng)歷的所有過往所有情緒所有面龐。然后,墻壁一點點地變輕變薄,變得像糕點一樣甜蜜松軟,她透過這童年一樣幸福的帷幄,看到隔壁的客廳里,克雷斯皮正坐在自動鋼琴旁邊,他的臉色蒼白優(yōu)雅,胸前別著一朵初綻的枙子花。墻壁正在向遠處慢慢地行走,追趕永不停息的時鐘,她的內(nèi)心突然涌起不可遏制的渴望,胃里開始大量分泌液體,她用麗貝卡常用的姿勢,向墻壁伸出手去。
當(dāng)禮服最后縫好的時候,她依然平靜如初。她周圍的墻壁已經(jīng)全部消失了,她的腸胃也全部消失了,連同身體里所有的感覺器官、神經(jīng)、肌肉和骨骼。她之所以還能穿著自己身體外面這一層皮膚,是因為一種未散的香氣,比鉆石還要尖利堅硬的香氣,這是纏在黑紗下那越來越身份不明的生物長期的口糧。在這個下午,她終于可以穿上這件用一生縫制的禮服。她依然思維敏捷、目光清亮,她的身材依然保持著少女的修長與曼妙。她預(yù)感到這天的到來,通知小鎮(zhèn)上的居民,讓他們準備好信件,好給樹林的家人帶去。她收集了足足一個木箱。在她安排好所有事務(wù),把信件全部裝好之后,人們到另一個房間,參與到神父的祈禱。她開始做最后一件工作。她取出箱子里的禮服,把手上的黑紗取下來,盤成一朵花,縫到胸口的位置。這時,她聽到一個稚嫩的童聲。我想帶信,他說。來吧,孩子。一個小男孩走了過來,他穿著黑色的比夜色還要黑的織著蕾絲花邊的小禮服,個子看上去只有七八歲,聲音聽上去更小一些,但是他的面龐分明是一張成人的臉。他長著意大利人藍色的眼睛,金色的卷發(fā),線條流暢的嘴唇,他抿了抿嘴,傳來一股枙子花香。他把一個信封放在她的手上,然后,行了一個禮,道過謝,就消失了。阿瑪蘭妲看到信皮上寫著,親愛的爸爸克雷斯皮收。信封里面沒有信箋,只有一陣空空的風(fēng)。他是我們沒有出現(xiàn)過的兒子。阿瑪蘭妲站了起來,她看到鏡子里的自己重新回到那個海棠長廊下的黃昏,笑靨如花,肢體靈動,身上穿著一直在縫制但從來沒有穿過的潔白禮服。她手上纏繞的不明生物已經(jīng)先于她去前面的樹林里探尋必經(jīng)的道路,黑紗也不知所蹤。她的禮服心口位置上是一個缺口。她試了試,剛好夠自己鉆過去。這是一個被自己終生關(guān)押的囚徒,最終找到的鎖孔。她聽到另一個像是陌生人的自己,在一邊輕輕地說著自己一生都不敢說出的那個字,愛。微弱的聲音蓋過了隔壁房間里肅穆的祈禱聲和雜沓的腳步聲,潛伏的菌絲從各個角落出發(fā),悄悄地填滿這座百年古宅漆黑的裂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