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實
想到這個題目并最終確定下來,仍然覺得有點滑稽,甚者有那么一點荒謬。口紅是什么,坦克又是什么?口紅派什么用場,坦克又派什么用場?把兩件風馬牛不相及甚至完全對立的東西焊接成文章標題,是一年前在華盛頓街頭看到的一尊雕塑的強烈的印象。
那是一輛坦克,涂抹著如同實戰(zhàn)坦克的鐵黑顏色,體積也與實戰(zhàn)坦克一般大小,只是沒有現(xiàn)實主義的工筆細刻,它是一種粗線條的勾勒和大輪廓的模擬。創(chuàng)造者顯然并不是要展示這種常規(guī)武器的最新產品,甚至無意顯示那一代產品屬何種型號,只是作為一種常規(guī)武器中極具殺傷力的戰(zhàn)爭形象,赫赫然擺置在美國首都的一條大街上。準確點說是在大街一旁的比較寬闊的一塊草地上。它沒有實戰(zhàn)坦克最要害的那個部件——炮管,所以它永遠也不可能去發(fā)射殺人毀物的炮彈。那根炮管被置換為一支口紅,長短和粗細的尺碼恰好類似炮管。這支口紅端直地挺立在坦克上,戳向天空,偏圓的頂頭上的紅色,像一團火焰,像一瓣玫瑰,或者更像嬌美性感的女人的嘴唇?
寬敞的車道,川流不息著各種色彩、各種形狀的轎車。人行道上,匆匆著或悠悠著世界各地各種膚色的男人女人,大人和小孩。這輛馱載著一支口紅的坦克,就這樣與現(xiàn)代都市和諧地統(tǒng)一在一起,構成一道看上去美麗卻不只讓人僅僅感覺美麗的風景。我在第一眼瞅見它時,不僅沒有絲毫焊接的感覺,而且有一種心靈深處的震撼,這震撼的余波一直儲存到現(xiàn)在,而不能完全消弭。
這尊雕塑的內蘊其實最明了不過了,可說是一個十分陳舊的主題,然而又是迄今為止困惑著人類的一個共同的鮮活的話題,雕塑家用簡練到簡單的筆法,把一個牽涉所有國家和民族的生存理想的大話題凝鑄為一組看來不可思議的“焊接”,如此明了,如此凝練,又如此強烈。同題材同類意旨的美術作品,最負盛名的莫過于畢加索的那只和平鴿,還有一尊頗震撼人心的“鑄劍為犁”的雕像,早已沉潛在各個民族一代又一代人的心靈深處,然而這尊象征意旨明朗、透徹的雕塑,依然昭示著人類最切近的生存憂患和生存理想。
人們在雕塑前駐足,凝眸,沉思,留影。把自己的情感寄托給雕像,又把雕塑創(chuàng)造者的美好愿望存儲心間:企望這個世界能給他們的妻子女兒一支口紅,永遠不要發(fā)生某天早晨或深夜坦克碾過菜園和牛欄的慘景。
用口紅取代坦克。
這種強烈的藝術創(chuàng)造讓一切平庸的藝術制作感到羞愧和難堪。然而它傳遞給我的又恰恰不單是藝術創(chuàng)造本身。每每通過傳媒看到世界某個角落坦克正在發(fā)射炮彈的畫面或圖片,我便聯(lián)想到華盛頓街頭的那尊雕塑。雕塑畢竟是雕塑,藝術也畢竟只是藝術,可以喚醒世界千萬計的男女的呼應,可仍然阻止不住實戰(zhàn)坦克的行動,坦克卻仍然碾碎著那些地區(qū)該當涂口紅的漂亮的嘴唇。
那個被國際法庭判處絞刑的東條英機和他的同僚戰(zhàn)犯,幾乎每年都要受到某個大臣乃至某個首相的參拜和祭奠。盡管此舉受到整個亞洲和世界的譴責和側目,鬧劇和丑劇依然年年上演。我感到的不單是鬧劇和丑劇的可笑,而是驚訝參拜者露骨的虛偽,至于那些在“教科書”和展覽圖片上屢屢偷偷摸摸搞小動作的人,不僅使世人看到一個虛偽的靈魂,更看到了他們面對口紅和坦克的現(xiàn)實的選擇的可能性。
那個靖國神社的門前廣場,倒是應該有這樣一尊坦克馱載口紅的雕塑,讓那些死去的罪惡的靈魂繼續(xù)反省,也使那些活著的虛偽的靈魂反省出一個“小”來。
(大浪淘沙摘自《我的行走筆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