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敬軒
摘 要:羅益民著的《天鵝最美一支歌》將高高在上的莎士比亞置之閭巷,提出莎劇中人生無常的命題下拓撲學的大小宇宙中是雅俗秩序的和諧律動。在情感的呼應下喚起山水風云的變化,這與浪漫主義者的寄情山水不同。但也是這個方面造就了莎劇抒情寫景在向東方傳達過程中的籬笆墻,羅著借中國詩詞明確表述了莎劇本土化中的異化原則,全書中西合璧,匠心獨具。
關鍵詞:人生無常 大宇宙 籬笆 拓撲 風景
1592年9月3日,剛過而立之年的“大學才子”(University Wits)格林(Robert Greene,1558—1592)在貧病交加中死去,他在臨終前寫了本小冊子名叫《萬千悔恨換一智》。這本小冊子中的一段話,猶如一顆炸彈,迅速打破了英國文藝復興時代戲劇評論的沉寂,也掀起了接下來四百年的風風雨雨。在這段話中,他說莎士比亞是一個“暴發(fā)戶烏鴉”(upstart crow),借別人的“羽毛裝點了自己”(beautified with…feathers),說他“包藏虎狼之心”(his Tygers hart wrapt in a Players hyde),附庸風雅,能“吟幾句無韻詩”。格林含沙射影,嘲弄莎士比亞,說他自以為是,以為國中無人,只有他自己可以“震撼舞臺”(Shake-scene),是劇壇老大,其實他只不過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門門懂、樣樣瘟的萬金油(Johannes Factotum)。{1}
此后,追隨格林的“倒莎分子”不絕如縷,而且這里面的名家耆宿還不少,比如牛津圖書館的奠基人博德利就說莎劇是“破銅爛鐵”,托爾斯泰說莎士比亞技術低劣,有傷風化,對讀者了無教益。但是,令人驚奇的是,詆毀的聲音越高,莎士比亞的光芒反而越耀眼,也越持久。這一點尤其在2016年得到了驗證。
2016正是莎士比亞去世四百周年,全球的崇莎熱潮不遜于1764年9月6日那一場充滿浪漫情懷的拜莎盛宴(the Garrick Stratford Jubilee)。2017年,英國TNT劇團經(jīng)北京、上海、昆明、重慶,走南闖北,巡回上演著莎士比亞的經(jīng)典劇目;英國委員會組織的由莎士比亞《十四行詩》改編的《粉墨登場》,也風風光光火熱登場。辜正坤先生主持的皇家版雙語本《莎士比亞全集》為這場盛宴也添上了華麗一筆。重慶莎士比亞研究會與翻譯家協(xié)會則聯(lián)袂上演了華山論劍式的講座、研討會和同步TNT的大學生表演三部曲活動。
而就在這熱熱鬧鬧的上半年,羅益民先生的《天鵝最美一支歌:莎士比亞其人其劇其詩》(科學出版社2016年版,以下簡稱《天鵝》)完美付梓,呈現(xiàn)出了一道獨特的莎學風景線。
說其獨特,并不在于《天鵝》是獨一無二的莎學著作,近年國內(nèi)莎學的杰出成果雖然不豐,但并不稀有,比如孟憲強先生的《中國莎評簡史》《三色堇》等,楊林貴先生、Alexa Huang的英文版莎翁中國研究與文化傳播著作,李偉民教授的《中國莎士比亞批評史》《中西文化語境里的莎士比亞》,李偉先生的《說不盡的莎士比亞》,等等。但是,專門就莎士比亞其人其作進行深入挖掘,并能為莎翁進行別開生面的演繹,就唯有羅先生的這本“《天鵝》之歌”了。
誠如開篇所言,歷經(jīng)數(shù)百年,“倒莎派”不遺余力地要把“天鵝”變“烏鴉”,而捍衛(wèi)者也不在少數(shù)。不可否認,莎士比亞的確出身“丑小鴨”,而且他的作品中確實充滿了淫詞艷曲,他曾寫了中國人可能叫作“中長詩”的如《維納斯與阿都尼》《魯克麗絲受辱記》和惹來一身騷的一百五十四首十四行詩。他自己的作品也確實沒有一部留下過自己的簽名,而即便在已認定的六個簽名之中,也都沒有把自己的名字簽對過一次——我們今天認為正確的Shakespeare拼寫,他自己卻一次都沒用過。結(jié)果使得馬克·吐溫竭力要證明莎劇的作者并不是莎士比亞。這或許是因為,在文藝復興時期,戲劇本來就只是一種娛樂形式,算不得“文學”。正如托馬斯·海伍德挖苦本·瓊森說,他居然把自己的劇本叫作“作品”{2}。這些證據(jù)未必全無道理,但莎翁依然是莎翁。
四百年來的莎學領域,多數(shù)人和主流都認為,莎士比亞是經(jīng)典,莎士比亞是一切。美國的大批評家哈羅德·布魯姆(Harold Bloom)就持這種觀點,他把莎士比亞樹立為經(jīng)典中的經(jīng)典。但通過對西方傳統(tǒng)的觀察,《天鵝》書的作者發(fā)現(xiàn),莎士比亞一直是邊緣和流散的,他不是文學的主流,戲劇在當時不是文學,他的經(jīng)典化是文化的一種走向,而不是要捍衛(wèi)文學傳統(tǒng)。持這種觀點,絕不是倒莎,只是還莎士比亞一個本來的面目。莎士比亞本無意做參天大樹,也從來沒打算要流芳百世,當時他寫詩弄曲,上迎王侯,下娛黎庶,劇本一經(jīng)寫出,即付劇院換得票房銀錢,用來買酒尋歡,購房置地。這個觀點顯然瓦解了中國人視野下慣常的經(jīng)典理論主張,這正是《天鵝》一書的第一個獨到見地。
但這一認識絕不會使莎翁黯然失色,恰好相反,關于莎士比亞是天鵝還是烏鴉,羅書有著敏銳的觀察和判斷。密爾(John Stuart Mill)在他的《什么是詩?》一文中說,詩人有二,一是天生的,一是后天的。莎士比亞雖未走正道,但他是天才,他不需要人為的匠作和技藝。而這種匠藝也正是“大學才子派”們和后來的彌爾頓、四不像的艾略特(T.S.Eliot)和聰明的龐德所致力效法的。這就是自荷馬傳下來的宏大莊嚴的史詩傳統(tǒng)。莎士比亞不是正統(tǒng)的文學家,他只是個流行作家,《天鵝》作者認為,正是他的流行身份使得他“無心合道”,才成就了能穿越時空的“天鵝莎士比亞”。這不啻是對倒莎論者的一個正當而富有邏輯的回應。因為,倒莎派們身上都有著一個驚人的相似點,無論是格林或者是伏爾泰(Voltaire)他們都是頑固的希羅主義者,比如托爾斯泰尊奉著亞里士多德戲劇應強調(diào)行動的圭臬,他看不上莎劇的原因,在于莎士比亞的戲劇是別具一格的“沉思劇”,從這一點來說,對原本就不同的對象運用不同的評價標準,自然無法得出合理的結(jié)論,因為那些對于希羅傳統(tǒng)及其精神的癡迷者文筆間無不彌漫著希望效法正統(tǒng)而獲永恒的氣息。endprint
所以,我們也許該追問,是什么使得莎翁拋開了正統(tǒng)大道,而寧愿走上“娛樂圈”的“風月小路”呢?撇開他的寒門和教育背景不談(本·瓊森也出身寒門,但他上過劍橋,劇作顯然也屬于正統(tǒng)路數(shù)),假如我們對照一下《天鵝》作者在2004年所著的《時間的鐮刀》(四川辭書出版社)一書就會發(fā)現(xiàn),在《天鵝》中,通過對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時間主題的延伸,該書在性別倫理美學、傳記學、宇宙論三個方面,都有自出機杼的見解。莎士比亞并不排斥基督宗教關于來世的啟迪,不過,他在詩行中尋求永恒的方式卻不是什么高大上的文字,而是世俗的愛情和生育。因此,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什么莎士比亞如此在意及時行樂的聲色描寫。在前基督教時代的人們面臨人生無常(ubi sunt),無所措置的時候,他們所未曾具備的是莎士比亞所具備的宇宙觀——即便不考慮伊麗莎白時代墮落的社會風氣,莎士比亞所歌頌的大寫的人(Human)也絕不僅僅是可以和神媲美的高尚的人,他同樣也包括了人身上低賤和世俗的部分?!短禊Z》為那個時代所盛行的托勒密天人對應說提供了最好的例證:大宇宙的土水火氣和人的肉體、血液、體溫、氣息相對應,肉體的欲望不再如中世紀時被看作是邪惡的罪行,而被看成是宇宙運行的一部分。也正是天人運行的律動構(gòu)成了莎士比亞詩歌之中天體音樂的和諧主題。比如他的第八首十四行詩就道出了唯有男女婚育生子才是和諧的琴聲,才可以到達永恒的彼岸。
這種律動的背后就是莎士比亞心中所重的“秩序”,這一秩序不是森嚴的長幼尊卑,而是上下各得其所的復調(diào)韻律。由此,《天鵝》的第二個亮點呼之欲出——莎士比亞也許是唯一能將嚴肅的歷史和戲劇融為一體的人,他將崇高與鄙俗、悲壯與詼諧如同樂曲中的和弦一樣交相演奏?!短禊Z》選取了兩個悲劇和歷史劇中的亨利劇進行討論,他能將冷靜堅定深謀遠慮的亨利國王和腦滿腸肥滿嘴胡的福斯塔夫爵士放在一起,并能在同一個節(jié)奏下表演。作者未跟從時髦的學風,拿最新的“主義”給莎士比亞打扮,而是本著傳統(tǒng)治學之路,以文本為核心進行分析論證,于是,中國的知句讀、解疑惑,輔以西方新批評的手法就成為行之有效的理論工具?!短禊Z》從辯證的系統(tǒng)論角度,結(jié)合文本,探索了奧賽羅的復雜性格,解決了奧賽羅性格的闡釋問題。以同樣的原則,作者討論了《李爾王》的動物意象和亨利劇中的善惡問題。這種看似信筆所之的擷取,實則體現(xiàn)了作者內(nèi)在的思路:時間無常對于不同的人物甚至對于莎士比亞自己都有著不同的意韻。這在類似福斯塔夫、亨利四世、霍茨波、李爾王、麥克白等人物形象上,都有著豐富多彩和值得挖掘的美學意義。而這一思路的研究范式背后就是作者秉持的文本為本、文史互證、文學的宏觀史與微觀史相結(jié)合的方法。
也正是在這一研究范式下,莎翁《十四行詩》與浪漫主義之間的理論淵源進入了《天鵝》的視野。這種淵源有據(jù)可查,并不牽強。當1790年馬?。‥dmund Malone)廓清了本森(John Benson)的偽劣版莎士比亞詩集的時候,華茲華斯和柯勒律治相識成為好友。也正是柯氏有關《哈姆雷特》的一次新年講座才使得這部長期被人指責的悲劇成為天鵝頭上的一頂王冠。不過羅的獨特之處不僅僅是來自這點文史證據(jù),如作者所言:“華茲華斯的情,也同莎士比亞的內(nèi)心描繪一樣,是喜怒哀樂的大成,是柯勒律治所謂的‘內(nèi)心深處的存在方式?!边@種存在方式使得浪漫主義者們可以寄情于山水,浪漫主義者們的自然被賦予了神圣的意義,是“心靈的世界而不是頭腦的世界”。但和莎士比亞不同的是,莎士比亞的山水風物是人格化了的,是人的自然情感的投射,他可以配合人物的喜怒哀樂而變化以風云雨雪。
但無論是前者還是后者,也許都面臨著一個更深刻的問題:如何使莎士比亞詩歌中的韻味及其人生與自然的命題,讓鮮有人生無常的感嘆及附帶的及時行樂思想的中國人通過翻譯能體會得到?蘇福忠先生為《天鵝》所做的《序言》里稱,把握翻譯的標準實是千古難事。羅認可了歸化具有的效用,但明確堅持了異化才是翻譯的最高原則。作者還在這一部分描述了詩歌翻譯的不可能性。所謂的等效,多屬停滯在理想和理論的層面,在實踐的土壤里,不同形式的詩歌都存在一個橘生淮南還是淮北的問題?!昂没h笆才有好鄰居”{3},詩人弗羅斯特如是說。正如中國的抒情詩無可超越,西方的敘事詩也是無可超越的。這就如同西方無抒情詩,中國無敘事詩一樣?!短禊Z》新穎的寫作手法正好是此明證:羅益民先生將中國文化中的哲學觀念與莎士比亞的問題思考相互觀照,這未嘗不是一個讓中國人接受莎士比亞的辦法,因為我們不諳“夏日的租期太短”,但我們明白“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兮,雨雪霏霏”的哀傷。我們或許不明白《李爾王》中馬的意象何以頻繁出現(xiàn),但沒有什么比“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能更好地詮釋這一意象的了。
和翻譯面臨同樣難事的就是對于莎劇表演所應該為不同文化族群的觀眾所可以傳達的意義。為此,《天鵝》還收錄了莎士比亞的演出評論。作者巧妙地運用“鏡與燈”的角度之喻,對林召華導演的《理查三世》進行了鞭辟入里的分析。作者認為,這是一種陌生化的藝術手段,林召華以此成就了藝術的創(chuàng)新,忠實地闡釋和演繹了莎士比亞的真義。
縱觀《天鵝》全書,便如在欣賞一篇中西合璧曲牌下的新詞:其中獨到之處良多,卻又柳暗花明,另蘊新意。比如作者對于莎翁《十四行詩》的翻譯中,心理隱喻的論述讓我們一窺作者在拓撲學方面的開創(chuàng)之功,但由于書籍規(guī)模所限,不能將作者在拓撲學方面的佳作悉數(shù)納入深談,這不能不說有些許的遺憾。但這也正好暗合了作者認為莎士比亞不循古典荷馬傳統(tǒng),不為皇皇長篇巨著的思想主題,也有力地說明了本書之論言有盡而意無窮。
2016年是莎翁四百年誕辰,也是本·瓊森出版他自己劇作的第一對開本四百周年,他和莎士比亞亦敵亦友,即便在莎翁活著的時候瓊森就說過他“粗通拉丁,更不曉希臘”{4},但瓊森也是積極推動莎劇第一對開本出版的人,并且也是首個贊美莎士比亞是“埃文河畔美麗天鵝”(Sweet Swan of Avon){5}者。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曾說過,天鵝之美,在于“它的身影是一大片的寂靜”{6}。可以看得出來,在今天浮躁的空氣中,羅先生的這本書絕不是倉促應制之作,而是多年潛心書齋,安于寂靜和虔誠思索的成果,因為從本書中可以感受到他的“三顆心”:作莎士比亞的精心、用心與靜心。否則,何來“最美一支歌”?endprint
{1} Schoenbaum,Samuel.William Shakespeare:A Documentary Life[M].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5,pp.113-4,p.140.
{2} Dutton, Richard. Ben Jonson Authority Criticism [M].
don: Palgrave Macmillan, 1996, p. 57.
{3} Frost,Robert.“Mending Wall.”[Z].North of Boston.New
York:Henry Holt & Company,1917,pp.11-3.
{4}{5} Jonson,Ben.“To the Memory of My Beloved,the Author, Mr.William Shakespere.”The Plays of William Shakspeare: In Fifteen Volumes.[Z].London: H.Baldwin,1793,pp.509-13.
{6} Bachelard, Gaston. Water and Dreams[M]. Trans. Edith Farrell.Dallas: Pegasus Foundation,1983,p.42.
參考文獻:
[1] 羅益民.天鵝最美一支歌——莎士比亞其人其劇其詩[M].北京:科學出版社,2016.
[2] Bodley, Sir Thomas. Letters of Sir Thomas Bodley to Thomas James. Ed.G.W. Wheeler. [M].Oxford: Clarendon Press,1926. Letters 220 and 221.
[3] Tolstoy, Leo. Tolstoy on Shakespeare: A Critical Essay on Shakespeare. Trans. V. Tchertkoff and I. F. M. [M]. New York: Funk and Wagnalls Company, 1906.
[4] Twain,Mark. Is Shakespeare Dead?.[M].New York: Harper and Brothers, 1909.
[5] Bloom, Harold. The Western Canon.[M].New York: Harcourt Brace & Company, 1994.
[6] Mill,John Stuart. “Thoughts on Poetry and its Varieties.”[J].The Crayon 7.4 (1860): 93-7. Print.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