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亮
春天到了,古怪的事情接連發(fā)生。
馬曉東記得兩年前那場車禍,也是發(fā)生在春天。坐在辦公室黑色皮沙發(fā)上,他點(diǎn)燃一支香煙,兜嘴,張成O形,連吐兩個煙圈。他想起十五年前初到深圳,他和崔奧妮都還年輕,二十出頭。那時他倆夜里沒什么應(yīng)酬和消遣,臨睡前,他會給她讀北島、讀顧城,也讀葉芝和普希金,他印象最深的是北島的《波蘭來客》:那時候我們有夢,關(guān)于文學(xué),關(guān)于愛情,關(guān)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們深夜飲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夢破碎的聲音……朗讀時,他會伸出長手臂,攬住她的肩。肩又窄又瘦,卻似冬天的爐火,令他感到無比溫暖。
一支香煙燃盡,馬曉東將煙頭杵進(jìn)煙灰缸。煙灰缸內(nèi)殘著水,呲地一聲響,將他的思緒從以前拉回到現(xiàn)在。若是女兒朵朵還活著,現(xiàn)在她該有八歲了。他記得女兒講話時毛茸茸的聲音,細(xì)聲細(xì)氣惹人憐愛的模樣。
雙手捂臉,馬曉東嘆了口氣,他又想起妻子崔奧妮,自從朵朵離開后,她變了個人,臉上盡是病怏怏的疲憊和令人捉摸不透的怪異表情。馬曉東帶她去旅行療傷,先是國內(nèi)的景點(diǎn),九寨溝、龍脊梯田、玉龍雪山、賽里木湖、布達(dá)拉宮,后是國外的城市倫敦、巴黎、羅馬、布拉格、伊斯坦布爾……他以為風(fēng)景是治療崔奧妮傷痛的解藥,顯然,他錯了。
女兒不在了,一切都變了?;蛟S,他們的改變,跟女兒無關(guān),而是其他。
缺一只胳膊的管道清潔工進(jìn)門時,馬曉東和崔奧妮一點(diǎn)不驚訝。崔奧妮窩坐沙發(fā)上,雙手抱膝,緊繃著臉,目光注視陽臺外陰沉沉的天空。
她剛哭過。
馬曉東站門邊,手拎一根臂力器,臉色鐵青。消瘦的清潔工脧了眼地板上的碎玻璃、碎瓷片、開心果殼,抖了抖工具袋肩帶,伸手摸后腦勺,像是明白了什么。他小心地繞過玻璃渣,尾隨馬曉東身后,攏去衛(wèi)生間。
卸下工具袋,獨(dú)臂清潔工摸出鐵器,將卷成一團(tuán)的鐵絲拉直、拉長,開始干活。隔不久,他從管道內(nèi)勾出一坨穢物。摁下沖水的按鈕,水嘩嘩響,廁所下水管道,通了。
獨(dú)臂清潔工收撿工具,起身,手指那堆穢物說,往后別往馬桶里丟安全套。馬曉東似在想別的事,干咳幾聲,不搭腔。清獨(dú)臂潔工又嘀咕了一遍,眼瞟馬曉東,吞吞吐吐說,我多句嘴,女人,得……靠哄!
馬曉東目光下移,望清潔工空空蕩蕩的袖筒,遞給他一支香煙,也給自己點(diǎn)燃一支。馬曉東將煙吸進(jìn)兩葉肺里,悠悠地吐出來,斜眼他說,怎么個意思?
獨(dú)臂清潔工閉口不答,蹙眉,將香煙別左耳上。離開時,他眼望滿地碎渣,咂著嘴走,神情古怪。
崔奧妮仍一動不動坐沙發(fā)上,牙齒緊咬下唇,目光松散地看眼前的煙灰缸。當(dāng)中有她抽過的女士香煙煙蒂。
端一杯速溶咖啡,馬曉東邊喝邊走過來,他漫不經(jīng)心地說,以后別往馬桶里扔安全套。崔奧妮的臉隱隱地紅了。她的眼神變成一排牙齒,狠咬馬曉東。猛地伸手,抓起煙灰缸,她彈起身說,到底離不離你?
咖啡杯里的熱氣往上冒,馬曉東環(huán)顧一圈客廳的擺設(shè),掛墻壁的格力空調(diào),盯著冰箱門上的卡通畫,放下杯子。他說,離婚,為什么離婚?不離。
崔奧妮說,真不離?
不等馬曉東回話,崔奧妮反手將煙灰缸扣在自己額頭,嗚嗚嗚地哭。馬曉東奪過煙灰缸,摔地上,嘭一聲,寂靜的客廳響起尖銳刺耳的聲音。
廳里座機(jī)電話鈴鈴地響,持續(xù)不斷,兩人站立原地,都不理會。
馬曉東目視崔奧妮額頭隆起的包,走去廚房,燒水煮雞蛋。水滾了,雞蛋熟了。馬曉東剝掉蛋殼,用毛巾裹好,拿去給崔奧妮敷額頭的包。崔奧妮的腦殼偏一旁,躲著馬曉東,不給碰她。
樓下傳來汽車鳴笛的聲音,駕駛員似瘋掉了,不停地摁喇叭。聒噪聲此起彼伏。崔奧妮身體前傾,抱膝的雙手挪到臉上,捂住臉,號啕大哭,語無倫次地嘀咕。馬曉東聽不清她的話。她的眼淚水從指縫間流出,滴到瓷磚地板上。
眼望陽臺外面不陰不晴的天空,馬曉東將裹好雞蛋的毛巾擱茶幾一本時尚雜志旁,轉(zhuǎn)身他從酒柜拎出一瓶朗姆酒,獨(dú)自喝起來。
崔奧妮吃過安眠片,睡得沉。半夜,馬曉東醒來,挪了挪被褥里的腳后跟。隔壁陽臺傳來可疑的貓叫,還有男人女人吵架的聲音。
男人在吼。女人在哭。
躺床上,馬曉東回想起前些天他跟崔奧妮的爭吵,翻了個身,背對崔奧妮,鼻塞、鼻癢,他打了個噴嚏,起床吞下兩粒膠囊,舒服地靠在書房的椅背上。點(diǎn)燃一支香煙,馬曉東兜嘴吐煙圈,目光戳向落地窗外深南大道夜間的燈火和起伏的樓宇。煙圈漸次消散。女兒朵朵咳嗽的聲音摜入耳內(nèi)。
是幻聽。
兩年前,剛過完六歲生日的朵朵在交通事故中身亡。他倆長時間籠罩在女兒死亡的陰影里,夫妻間的話題愈來愈少。待一起時,氣氛總是別扭,兩人不是彼此沉默,就是情緒失控大吵大鬧?;蛟S他們關(guān)系的變化,還存在別的原因,他們最清楚不過。
馬曉東試圖改變,琢磨進(jìn)行一次深度溝通,但目睹崔奧妮那張漠視加破罐子破摔的面孔,溝通的想法瞬間消失。他打算再添個孩子,合作實(shí)施造人計劃,可崔奧妮那邊遲遲不見動靜,每月例假照來。一次偶然,馬曉東在崔奧妮裝內(nèi)衣的抽屜,發(fā)現(xiàn)了口服避孕藥。他假裝不知,按原樣擺好藥盒,繼續(xù)他們的生活。他隱約感到,有些東西正在到來。
伸手夠來煙灰缸,馬曉東摁滅香煙,猶豫是否給前天看房的售樓小姐發(fā)短信。那邊已經(jīng)來過好幾次電話,微信也發(fā)了不下十條,希望雙方盡快簽字成交。售樓小姐是個年輕的河北女孩,唐山人,身材豐滿。馬曉東數(shù)過她鼻梁的雀斑,六顆。唐山女孩暗示馬曉東,找個方便的時間,開個房間做身體游戲。
馬曉東擤了把鼻涕,走到客廳,開電視電源,深圳都市頻道播報新聞的女主持人瘦得似根牙簽。五分鐘時間,“牙簽”主持人講了關(guān)外城中村兩起兇殺案。馬曉東盯著電視畫面,想別的事,脖子癢,他拍死一只細(xì)腿花蚊子。電視里新聞轉(zhuǎn)到深圳人才大市場,人頭攢動,都是些青春、激情,充滿希望,又盡是茫然的面孔。馬曉東想到了他的昨天,也想到了那些年輕人的明天,跟他一樣,人到中年,現(xiàn)實(shí)、虛偽、茍且地過日子。
倒了一杯白開水,馬曉東喝到一半,考慮好投資那套房子,摁了售樓小姐電話,他聽到電話那端自動麻將機(jī)洗牌的聲音。約好時間、地點(diǎn),便掛了電話。雙手搓臉,他從指縫里目視墻上的照片,是他和崔奧妮的結(jié)婚照。
馬曉東靜靜地盯著照片看,直到視線模糊。
唐甜甜猛地翻身,跪坐床頭,扇了沉睡中的馬曉東一記耳光,并將馬曉東的手機(jī)要命地摔在瓷磚地板上,眼睛狠瞪著他看。馬曉東醒來,不知所謂,望著唐甜甜流淚的面孔,視線往下挪,停留在唐甜甜起伏的醬紫色胸罩上。
琢磨出不是平常兩人之間的玩笑,馬曉東扯起嗓子吼,你瘋了,你他媽有?。?/p>
唐甜甜說,是有病,有病才跟你。
扯開腳趾頭旁邊法國田園風(fēng)格的被套,唐甜甜穿著胸罩、低腰內(nèi)褲,一聲不響地起床,赤腳踩在透涼的地板上。踮起腳,她走進(jìn)廚房,摔了兩只瓷碟。馬曉東側(cè)身躺床上,腿根癢,他伸手摳,睜眼想別的事,耳聞瓷碟粉碎后尖銳的巨響。稍后唐甜甜披頭散發(fā)出現(xiàn)在馬曉東面前,右手緊握瓷碟的殘片,比在左手腕上。她說,馬曉東你告訴我,你是不是有了別的女人?
馬曉東保持緘默,但瞪大了眼睛。他瞟了一眼地板上摔成對半的手機(jī)(那位售樓小姐的電話號碼他沒存手機(jī)里),思考如何回答唐甜甜的問題。
唐甜甜加了把勁,瓷碟殘片猶如刀刃陷進(jìn)皮肉。她發(fā)狠問,發(fā)微信的人到底是誰,在跟誰做愛你?
袒露無辜的表情,馬曉東盯看唐甜甜的酒窩,拿手摸兩分鐘前挨打的臉頰。他說,瞎扯什么你?
唐甜甜說,剛才我都看到了,那騷貨騎你身上,拍照。
馬曉東說,你確定是我?
咬緊嘴唇,唐甜甜目光散淡地看墻面掛的印刷品,梵高的畫作《向日葵》。她搖了搖頭,甕聲甕氣說,我不知道。
馬曉東說,肯定不是我,估計是另外哪個人發(fā)錯信息。
嵌進(jìn)皮肉的瓷碟殘片探出頭。唐甜甜緊鎖的眉頭些微舒展開,她說,你敢保證沒哄我、沒騙我?
馬曉東說,保證,騙誰我都不會騙你。
嘴角揚(yáng)起來,唐甜甜扔掉手里的“武器”,破涕為笑。她說,是不是包括你老婆?馬曉東點(diǎn)頭。唐甜甜抹了把眼淚水,反扣雙手解開胸罩搭扣,三兩步潛回被窩。她變成一頭母狼,狠咬馬曉東的臂膀,留下一排牙印和涎沫。
他們又做了一次。
事畢,唐甜甜雙手在馬曉東頭上刨,一根一根擇白頭發(fā),拔白頭發(fā)。馬曉東趴床上舒服地忍著疼,伸手夠到床頭柜,摸到歐米茄手表。眼睛瞟時間,他說,我得走了。唐甜甜狠勁地拔了根頭發(fā),馬曉東喊疼,惹得唐甜甜咯咯直笑。邊笑她邊說,這就是你離開我的下場。
在床上,馬曉東做了八個俯臥撐,人就癱了。穿好襯衣,打好領(lǐng)帶,套好西裝,他體面地站在穿衣鏡前,鏡中是一張不到四十歲中年人的臉,看不出是得意還是失意。
拎起皮包,馬曉東望了眼摔成兩截的手機(jī),弓身取出SIM卡,離開了唐甜甜的寓所。
馬曉東跟唐甜甜私底下的交往,已有三年。
唐甜甜是沈陽人,22歲,在深圳旅游景點(diǎn)“錦繡中華”當(dāng)舞蹈演員。按唐甜甜的說法,他們之間是“戰(zhàn)友”(占有)關(guān)系。約會時唐甜甜常說,馬曉東,是我占有你,不是你占有我,知道嗎?馬曉東笑而不答,他樂意這樣的占有。在他日趨平淡的婚姻生活中,唐甜甜這頭倔脾氣的小獸給了他特別的激情。
驅(qū)車返回律師事務(wù)所的路上,馬曉東回想與唐甜甜過去的種種,再想到正在住院的崔奧妮,心里滑過一絲愧疚與不安。路過蘇寧電器,他購了部新手機(jī)。
在工作地點(diǎn),馬曉東是另一個人,專業(yè)、嚴(yán)謹(jǐn),稱得上正派。處理完手頭的事務(wù),馬曉東提早下班,趕往山姆會員店,挑了只草原烏雞,煲湯的作料。他預(yù)備給剛做完淋巴手術(shù)的老婆煲烏雞湯。
廚房里的廚具蒙了一層積垢和灰塵,馬曉東洗了抹布清潔,又揩干凈砧板,拿菜刀剁烏雞。久不下廚的馬曉東在廚房忙得手忙腳亂,但好歹將剁碎的雞塊和湯料擱進(jìn)砂鍋。調(diào)好火候,馬曉東返回客廳,等候骨香入湯。
隔壁的男女似乎干上了,吵架、對罵,摔碗摔碟。
馬曉東背靠沙發(fā),閉目,聽著陽臺傳來的聲音,想一些事:與崔奧妮隔三差五的爭吵,唐甜甜、售樓小姐、行政文員,半夜跟客戶一路去東莞或者惠州淡水找樂子……年輕時,他和崔奧妮去成都旅游,黃昏時的天府廣場,他們看見一對滿頭銀發(fā)的老人,手牽手在夕陽下散步。當(dāng)場崔奧妮就感動得哭了。他們跑到老人跟前,找兩位老人合影。那時他們相信愛情,相信一切,為生活中美好的事物感動。
天黑了,陽臺外,城市的燈火次第閃亮起來。
馬曉東聽到砂鍋里滾水翻騰的聲音,聞到從廚房飄散出的雞湯濃香。肚子咕叫,馬曉東才想起還沒吃夜飯。他懶得去吃。盛好雞湯,他對著鏡子剔完胡茬,前往醫(yī)院。
病房燈光慘白,崔奧妮疲倦地半臥在病床上,右耳下頸脖處包了塊白紗布。馬曉東倒出雞湯,喂給她喝,想起前些天在醫(yī)院目視的場景,他有些感動。
馬曉東說,那個四川男人頭發(fā)亂糟糟的,隔遠(yuǎn)看似頂了個鳥巢。他站醫(yī)院放射科門口,捂緊嘴巴咳嗽,都快把肺咳爆了。咳得滿臉通紅。他不悅地朝旁邊的女人講話。女人懷抱毛線衣、棉襖,順從地聽男人發(fā)牢騷……那個四川人的肺結(jié)核肯定到了晚期,我聽到他骨頭嘎嘣嘎嘣響。
馬曉東又說,我能聽到骨頭響。崔奧妮,你的骨頭就不響,你肯定沒事,住幾天醫(yī)院,打點(diǎn)消炎針就好了。告訴你,那個四川人拍完×光,穿件單褂子筆直站那里,渾身抖得似篩糠。一把年紀(jì)的老男人,脆弱得似個孩子,跟現(xiàn)在的你一樣。
揚(yáng)起手,馬曉東捋了一把崔奧妮額頭的劉海。他感覺到手機(jī)在褲兜里震動,這個時間,他清楚不會是客戶找他。他沒顧手機(jī),握住崔奧妮右手,輕輕揉捏。崔奧妮掃了他一眼,盯著他看,看得他心里發(fā)虛。她似乎猜到,想講話,終沒開口。
馬曉東繼續(xù)說,女人先是給男人穿毛線衣,前后捋平整,再小心翼翼地給男人穿棉襖,最后拿手當(dāng)梳子,理順了男人的頭發(fā)。
隔著布簾,馬曉東聽到旁邊病床上做了膽結(jié)石切除手術(shù)的安徽女人哼哼的聲音。他沉默了,想起前日白天找崔奧妮的主治醫(yī)生詢問病情,醫(yī)生告訴他,情況不容樂觀,白細(xì)胞減少得厲害,淋巴結(jié)核病變的位置腫大,可能是良性腫瘤,也可能是惡性腫瘤,或者就是一般的炎癥……不好說,得看五天后活檢的結(jié)果。
挪了挪脖子,崔奧妮痛得哼了一聲,她說,后來呢?
馬曉東說,后來?
崔奧妮說,那個四川人?
馬曉東說,不知道。我知道你肯定沒事!
兩人一陣沉默,過后蓄在馬曉東眼窩的眼淚水流出來。
馬曉東取下洗手間的淋浴蓮蓬噴頭,揀起墻角的臉盆,接熱水。崔奧妮站旁邊脫條紋病號服,脫了褲子、上衣、底褲,一絲不掛站馬曉東面前。
將毛巾過了一遍熱水,馬曉東擰干毛巾,給崔奧妮抹身子,他很久沒認(rèn)真、仔細(xì)打量眼前的肉身,飽滿,似熟透的水蜜桃。他先揩臉,再擦前胸、后背。
崔奧妮說,冷!
馬曉東又把毛巾浸泡在熱水里,重新擰干,蹲下身,擦臀、大腿、小腿。從頭擦到腳。站起來時,馬曉東和崔奧妮面對面,兩人淚流滿面。
褲兜里的手機(jī)又在震動,馬曉東拿衣架晾毛巾,崔奧妮盯他褲兜看,冷嘲熱諷說,我先回避,你留這里接電話。
崔奧妮拉開門把手,走出洗手間,回到病床上。馬曉東緊隨其后。崔奧妮說,心虛了你,不敢接電話。
馬曉東說,我有什么好心虛的,倒是你……
他沒繼續(xù)講后話。崔奧妮也忍了脾氣,默了聲,氣鼓鼓地睡在藍(lán)白條紋床單上。病房里僅有安徽女人的哼哼聲和隔壁傳來的病人的咳嗽聲。
接近夜里十點(diǎn),馬曉東交代崔奧妮早點(diǎn)休息,便離開醫(yī)院。返程的路上,他看手機(jī)未接電話和短信,是那個黏人的行政文員,他記得那個湖南女孩,胸前有一對豐滿的乳房。他感覺到了餓,車駛過小區(qū)門口,沒拐進(jìn)去,他改主意,打算找唐甜甜吃宵夜。
唐甜甜住公寓六樓。
透過車窗,馬曉東找到唐甜甜公寓房間,燈亮著。電話撥過去,無人接聽。再撥一遍,通了,電話那端傳來可疑的響動和奇怪的喘息。
唐甜甜說,你在哪?
馬曉東說,家里,你呢?
唐甜甜說,電影院,看《變形金剛》。
馬曉東啟開車窗,夜晚的涼氣灌入車內(nèi),他感覺到一絲涼意。抬頭,馬曉東又望了一眼唐甜甜房間亮著的燈,想說“我在你家樓下”,但他沒講出口。他想繼續(xù)維持他和唐甜甜之間的“戰(zhàn)友”(占有)關(guān)系。
遠(yuǎn)處亮著的燈,刺眼,馬曉東收回目光,平視前方,路燈下蚊蟲紛飛。身體某個部位癢,他挪了挪屁股,坐墊呲呲響。馬曉東回憶起兩年前的夏天,去北京出差,案子了結(jié)得比預(yù)想中快,他提前回家。家里床單、被套全部換洗一新。他似乎嗅到異味。煙灰缸里有兩支男士香煙煙蒂,估計是崔奧妮忘了收拾。床頭柜旁抽屜里那盒避孕套,少了兩枚。他再逐個檢查垃圾桶,除了一團(tuán)團(tuán)的衛(wèi)生紙,沒別的。癱坐沙發(fā)上,他感到絕望。
馬曉東找了家崗廈村附近的酒館,邊喝酒邊想過去的事,那時他和崔奧妮大學(xué)畢業(yè)剛來深圳,有夢想、激情,有共同的生活目標(biāo)。而今他們擁有了許多,兩人卻相對無言、咫尺天涯,漸行漸遠(yuǎn)……他想起曾經(jīng)在成都看到的手牽手的銀發(fā)老人,他和崔奧妮肯定再也不會跟從前那樣,跑去找他們合影,不會為他們“執(zhí)子之手,與子攜老”的愛情感動得流淚。
喝到第五支青島啤酒時,鄰桌三個小年輕劃拳喝酒,鬧騰得很。馬曉東挨個看他們?nèi)?,說,輕點(diǎn)聲音你們。三人不理馬曉東,當(dāng)中一個黃頭發(fā)精瘦的年輕人還學(xué)馬曉東的模樣,舞動雙手,重復(fù)他的表情和講話的動作。黃頭發(fā)青年的表演,引得他們一陣哄笑。
站起身,馬曉東朝他們攏去,四人扭打成一團(tuán)。自然,馬曉東吃了虧。警笛聲由遠(yuǎn)及近,得了便宜的小年輕作鳥獸散。在眾人的注視下,馬曉東離開酒館,走進(jìn)喧鬧的城中村,目視來來往往的路人。
這是他和唐甜甜相遇的地方。
某個瞬間,馬曉東想做另一個人,過另一種生活。胃里的食物在翻騰,馬曉東蹲在黑暗的角落里吐。四五米開外,女孩朝他走攏來,邊走邊警惕地左右環(huán)顧。
女孩是站街女。
他們談好價錢。馬曉東的腦殼似給釘錘敲過,暈沉沉的。他跟在女孩身后,去了她的出租屋。女孩剝洋蔥似地脫凈衣服,露出干癟似發(fā)育不良的身體。馬曉東凝視暗影下的女孩,似看剪影。女孩湊過來,伸出手,公事公辦地說,先交費(fèi)。馬曉東尋找錢包,摸遍身上的口袋,錢包丟了。他想起剛才打架的三個小年輕,估計錢包給他們順走了。
女孩用鄙夷的目光盯著馬曉東看,不屑地說,想吃霸王餐你。
馬曉東摸了摸額頭,有點(diǎn)發(fā)燙。他摘下手腕上的歐米茄手表。這是他結(jié)婚時在香港購買的情侶表,他和崔奧妮一人一只。他把手表遞給女孩,女孩打開床邊的臺燈,反復(fù)掂量著看。馬曉東厭惡地盯著女孩上下打量,小鼻子、小眼、窄頸,一身排骨,瘦腿,左邊鎖骨處有巴掌大一塊癬……他說,不是山寨貨,是真貨,夠做你一百次。
女孩似笑非笑地從包里摸出一枚安全套,用老練而稚嫩的聲音說,老板,把套子戴好先。馬曉東點(diǎn)燃一支香煙,兜嘴,吐了兩個煙圈,他目光注視油膩膩的安全套,嘀咕了一句話。聲音細(xì)得連女孩都沒聽清,她瞪大眼睛,瞅馬曉東絕望的表情。她一直盯著馬曉東看,直到眼眸里產(chǎn)生恐懼。她后悔拿那塊玫瑰金表盤的歐米茄手表。
她知道一切都晚了。
床邊臺燈的電源線成了殺人的兇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