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來
在麥其土司轄地上,沒有人不知道土司第二個女人所生的兒子是一個傻子。
那個傻子就是我。
除了親生母親,幾乎所有人都喜歡我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要是我是個聰明的家伙,說不定早就命歸黃泉,不能坐在這里,就著一碗茶胡思亂想了。土司的第一個老婆是病死的。我的母親是一個毛皮藥材商買來送給土司的。土司醉酒后有了我,所以,我就只好心甘愿當(dāng)一個傻子了。
雖然這樣,方圓幾百里沒有人不知道我,這完全因為我是土司兒子的緣故。如果不信,你去當(dāng)個家奴,或者百姓的絕頂聰明的兒子試試,看看有沒有人會知道你。
我是個傻子。
我的父親是皇帝冊封的轄制數(shù)萬人眾的土司。
所以,侍女不來給我穿衣服,我就會大聲叫嚷。
侍候我的人來遲半步,我只一伸腿,綢緞被子就水一樣流淌到地板上。來自重疊山口以外的漢地絲綢是些多么容易流淌的東西啊。從小到大,我始終弄不懂漢人地方為什么會是我們十分需要的絲綢、茶葉和鹽的來源,更是我們這些土司家族權(quán)力的來源。有人對我說那是因為天氣的緣故。我說:“哦,天氣的緣故。”心里卻想,也許吧,但肯定不會只是天氣的緣故。那么,天氣為什么不把我變成另一種東西?據(jù)我所知,所有的地方都是有天氣的。起霧了。吹風(fēng)了。風(fēng)熱了,雪變成了雨。風(fēng)冷了,雨又變成了雪。天氣使一切東西生變化,當(dāng)你眼鼓鼓地看著它就要變成另一種東西時,卻又不得不眨一下眼睛了。就在這一瞬間,一切又變回了原來的樣子??捎钟姓l能在任何時候都不眨巴一下眼睛?祭祀的時候也是一樣。享受香火的神祇在繚繞的煙霧背后,金面孔上彤紅的嘴唇就要張開了,就要歡笑或者哭泣,殿前猛然一陣鼓號聲轟然作響,嚇得人渾身哆嗦,一眨眼間,神祇們又收斂了表,回復(fù)到無憂無樂的莊嚴(yán)境界中去了。
這天早晨下了雪,是開春以來的第一場雪。只有春雪才會如此滋潤綿密,不至于一下來就被風(fēng)給刮走了,也只有春雪才會鋪展得那么深遠(yuǎn),才會把滿世界的光芒都匯聚起來。
滿世界的雪光都匯聚在我床上的絲綢上面。我十分擔(dān)心絲綢和那些光芒一起流走了,心中竟然涌上了惜別的憂傷。閃爍的光錐子一樣刺痛了心房,我放聲大哭。聽見哭聲,我的奶娘德欽莫措跌跌撞撞地從外邊沖了進(jìn)來。她并不是很老,卻喜歡做出一副上了年紀(jì)的樣子。她生下第一個孩子后就成了我的奶娘,因為她的孩子生下不久就死掉了。那時我已經(jīng)三個月了,母親焦急地等著我做一個知道自己來到這個世界的表。
一個月時我堅決不笑。
兩個月時任何人都不能使我的雙眼對任何呼喚做出反應(yīng)。
土司父親像他平常布命令一樣對他的兒子說:“對我笑一個吧?!币姏]有反應(yīng),他一改溫和的口吻,十分嚴(yán)厲地說:“對我笑一個,笑啊,你聽到了嗎?”他那模樣真是好笑。我一咧嘴,一汪涎水從嘴角掉了下來。母親別過臉,想起有我時父親也是這個樣子,淚水止不住流下了臉腮。母親這一氣,奶水就干了。她干脆說:“這樣的娃娃,叫他餓死算了?!?/p>
父親并不十分在意,叫管家?guī)鲜畟€銀元和一包茶葉,送到剛死了私生子的德欽莫措那里,使她能施一道齋僧茶,給死娃娃做個小小的道場。管家當(dāng)然領(lǐng)會了主子的意思。早上出去,下午就把奶娘領(lǐng)來了。走到寨門口,幾條惡犬狂吠不已,管家對她說:“叫它們認(rèn)識你的氣味?!?/p>
奶娘從懷里掏出塊饃饃,分成幾塊,每塊上吐點口水,扔出去,狗們立即就不咬了,跳起來,在空中接住了饃饃。之后,它們跑過去圍著奶娘轉(zhuǎn)了一圈,用嘴撩起她的長裙,嗅嗅她的腳,又嗅嗅她的腿,證實了她的氣味和施食者的氣味是一樣的,這才豎起尾巴搖晃起來。幾只狗開口大嚼,管家拉著奶娘進(jìn)了官寨大門。
土司心里十分滿意。新來的奶娘臉上雖然還有悲痛的顏色,但奶汁卻溢出來打濕了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