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 康
槍替
易 康
在魯錫林大衣內側的口袋里有一把勃朗寧M1900,這是九哥剛給他的。九哥說,一槍二馬三花口,槍牌擼子是支厲害的家伙,至少有兩個大人物被它撂倒過,你要處置的那個人,命不會比他們好。
從九哥那兒出來,外面就不斷地響著槍聲。仗已經打了一個星期了。這次跟以往不同,似乎一定要分出勝負。市面上不安穩(wěn),拉黃包車的也少。魯錫林總算找到了一輛,但車夫把他拉到三岔路口,就不肯再拉,說那邊危險。魯錫林想:也好,步行吧。
從路口到租住屋要經過醫(yī)院,醫(yī)院門口有一座橫跨街兩邊的天橋,天橋上吊著一個大大的紅十字,只要進了這條街,它便赫然在目,猶如路標。魯錫林遠望紅十字,然后朝著它走。隨著漸漸走近,他聞到一股來蘇爾藥水的氣味。這氣味使他安妥,猶如手握博查特的那種感覺。
半個月前,魯錫林從一個白俄手里搞到了一支博查特C93。那天黃昏,魯錫林在九哥住處領到了一筆賞金,因為他剛做成一筆買賣。被干掉的應該是一個生意人,他戴禮帽穿棉袍,夾著一個棕色的公文包,急匆匆地從對面走過來。九哥要殺的人形形色色,這一位大概是擋了別人的財路吧,魯錫林一邊想一邊迎上去。那人生就了一張娃娃臉,在魯錫林走近的時候,他微微抬起頭往前方看。就在他們即將擦肩而過的時候,魯錫林撞了他一下,幾乎是同時,他用袖珍手槍抵住他的胸膛開了一槍。街上嘈雜,槍口抵著棉袍,發(fā)出的聲音很悶,要不是那人中槍倒地,恐怕誰也不會注意。魯錫林迅速拐進一條弄堂,然后從弄堂的另一頭走進另一條街道。恰逢此時,一輛電車正好到站,魯錫林上了電車。電車剛啟動,就有一輛警車從后面?zhèn)}皇地呼嘯而過。
九哥一向賞罰分明,這回魯錫林沒有拖泥帶水,賞金當然不會少。魯錫林拿錢往回走,在剛才經過的三岔路口,那個白俄出現(xiàn)了,他張開雙臂攔住了魯錫林。魯錫林的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九哥發(fā)的賞金都是小面額的鈔票,所以口袋里塞滿了錢。
白俄穿著一件骯臟的中式灰大褂,由于身材高大,這件大褂穿在他身上顯得又短又窄。他急促地喘息著,嘴里呵出了團團的白氣。
魯錫林插在大衣口袋里的右手攥緊了手槍的槍把。自從干了這一行以后,他總喜歡將錢與槍放在同一個口袋里。然而白俄的動作更快,他疾如閃電般地從腰里抽出一樣東西,在魯錫林眼前一晃——一盒牙粉。
魯錫林松了口氣。他想:還是慢了,如果他拿出的是槍,那我就完了。
白俄見魯錫林沒有反應,便將魯錫林連拉帶拽到人行道上,那兒有一個地攤。白俄從地攤上拿起一瓶清潔劑和一把長柄的毛刷。他將清潔劑噴在魯錫林的大衣上,然后用毛刷不停地比劃著說:衣服,干凈干凈。清潔劑騰起霧氣,魯錫林往后退。就這樣,那把毛刷觸碰到他插在口袋里握槍的手。白俄狡黠地一笑。
他們的背后是一堵矮墻,矮墻上安裝著帶矛尖的鐵柵欄。墻內的庭院里有冬青,還有噴水池,但沒有水,水池中央的白石塑像是一個帶翅膀的神,他彎弓搭箭對著街心。院中的洋樓由紅磚砌成,一共三層,中間的窗戶開著,一個金發(fā)白人正伏在窗沿上往他們這邊看。
魯錫林喜歡博查特槍身尾部的錘頭。這個錘頭使他握槍在手的時候,有一種不可言狀的妥帖和舒服。另外就是它的射程,簡直跟長槍差不多。與毛瑟手槍相比,博查特C93更像一臺小型的機器,一臺古舊笨拙的機器,這種古舊與笨拙正是魯錫林所喜歡的。
走到紅十字下,魯錫林站住了。環(huán)顧左右之后,他往醫(yī)院掃了一眼,門口有武裝巡捕,穿藏青色制服,配短槍??吹紧斿a林,一直來回踱步的巡捕開始駐足打量他。魯錫林,三十四五歲,戴墨綠色禮帽,帽檐壓得低,露出半張臉,多骨少肉的鼻尖和下巴;他內穿灰色的長衫,外罩一件黑色的呢大衣,褲腳扎著,腳脖子顯得特別的細瘦;他足蹬一雙千層底布棉鞋,新的,但蒙著一層灰土。
巡捕看魯錫林的時候,是迎著陽光,他淺棕色的眼珠給魯錫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九哥的眼珠跟他差不多,所以一般情況下,魯錫林不去看九哥的眼睛。即使離他很近,也不看。
巡捕身后有一個年輕的中國人,穿西裝,系紫色蝴蝶領結,他看到魯錫林與巡捕對視,便指著魯錫林說:喂,閑人,閑人走開。他西裝扣著,衣服緊緊地箍在身體上,腰的兩側鼓鼓的。就在這時,一輛帕卡德轎車從街上駛了過來,拐彎之后直接開進醫(yī)院大門。車行得快,要不是魯錫林躲閃及時,就可能被撞著了。車門兩邊的踏板上各站著一名手拎毛瑟手槍的便衣,他們盯著魯錫林。進門以后,車依然沒有減速,顛簸著繼續(xù)往里開。它噴出濃濃的尾氣,揚起一陣灰塵。魯錫林趁著當兒,轉身離開醫(yī)院的大門,快步往街的另一頭走去。
外面的槍聲逐漸停了,現(xiàn)在只有零星的炮聲,如同悶雷從天邊滾了過來。即使在陽光燦爛的正午,這聲音也會讓人感覺到一場大雪或者暴雨馬上要降臨。午飯時節(jié),街上的人少了下來,魯錫林的路走得慢了些。
醫(yī)院大門內是掛號和配藥的地方,這兒比較寬敞,有七八張條形的木椅,椅子上大多坐著病人。再往里走,就是一座花園,花園中間的右手邊是狹長的過道,兩邊的屋子分別是化驗室和透視間。過道幽暗,不管是白天還是夜晚都亮著燈,來蘇爾的氣味比其它地方都濃。由此往前走,就又看到紅十字,比門口的那個還要大。又是花園,花園里只有冬青和寶塔松。掛著紅十字的樓是住院部,一共三層,那個人在最上面。
前面有一家咖啡館。替魯錫林開門的西崽穿著鑲金邊的紅色制服,他看來只有十四五歲,又瘦又黃,臉上還有一塊塊白色的斑點。魯錫林只顧往里走,往昏暗的地方走。在沙發(fā)上坐下之后,西崽便遞過菜單。魯錫林說,一份牛排,一杯咖啡。
咖啡館里裱著玫瑰紅的墻紙,燈光金黃色。鄰座的是一對洋人,再遠點有兩個中國男子。他們一邊吃飯,一邊低頭絮語。外面又傳來一聲炮響,這聲音似乎在敦促人們別磨嘰少啰嗦,吃完飯快點走人。
咖啡館最里面幾乎黑暗,一個人正在彈鋼琴。他戴著夜光表,指針和表盤的字塊閃著淡青色的磷光。魯錫林喝完咖啡后,就努力去看他,他好像穿著燕尾服,但臉始終無法看清。琴聲斷斷續(xù)續(xù),像是垂危的病人發(fā)出的哼哼聲。魯錫林想:黑暗里病床上的人在哼哼……只要一聲槍響,哼哼聲就此停止,時間也就此停止,然后從頭再來。魯錫林用靠里的那只手去摸沙發(fā)的坐墊,坐墊下面是空的。于是他叫來西崽,給他加了一道意大利面。
這些年來,九哥從來沒跟魯錫林說過倒在他槍下的是些什么人,魯錫林也沒有問過。九哥估計是“收人錢財,替人消災”。魯錫林只管聽從九哥的安排,干活拿賞金。他的住處一直由九哥指定,而且每干完一單買賣就搬一次家。他一般住在偏僻的弄堂里,房間都在樓的最高層,這兒必有一扇窗戶通向接二連三成片成片的屋頂。魯錫林不僅要頻繁地搬家,還要將用過的家伙上交給九哥。沒事的時候,魯錫林自帶一把轉輪手槍防身,這是九哥準許的,但他不喜歡這種短小的家伙。
魯錫林一回到住處便關上門,接著又打開窗戶。外面的風進來。天冷,雖是中午,窗臺上還有薄冰,在太陽下開始慢慢地融化。站在窗前往外看,樓外的房子一律是背對著他的。這真是個僻靜安逸的所在,但是到明晚他就不能再住在這地方了。他將大衣甩到床上,然后取出槍牌擼子。這支槍比他用來防身的還要小。
勃朗寧M1900:槍身長162.5毫米,口徑7.65毫米,有效射程30米,彈匣容彈量7發(fā)。
遠處悶雷似的炮聲沒有了,寧靜又如尋常,那些房屋像是舞臺上的布景,除了能讓魯錫林看,就沒有其它的意義了。灰黑色的屋頂間聳立著一根瘦長的鐵煙囪,煙囪吐著團團濃煙。這是窗外視野里唯一活動的形象。
為九哥做事的這幾年,魯錫林每次行動所用的武器也都是事先指定的。九哥說:那個人現(xiàn)在醫(yī)院,有巡捕保鏢,我和弟兄們設法將保鏢拖住,你進去,近距離開槍,爭取一槍斃命,一槍不行就兩槍三槍四槍,總之這筆買賣非得做成不可。如果一切像九哥所說的那樣,魯錫林在擊斃那個人以后,他將在大家的掩護下全身而退。屆時,九哥還會破例親臨指揮。然而不管怎么說,槍聲必定會招引一些人:巡捕、保鏢、軍人……
魯錫林將擼子的彈匣卸下后,便握著它對著煙囪扣了一下扳機,槍機“咔嚓”一響,槍身微微震動了一下。如果是實彈,那槍的后坐力會很大,槍身會猛地跳動。就射程而言,去跟毛瑟手槍對抗,那根本沒有還手之力。魯錫林想,既然這樣,還是博查特C93最合適。
下午的時間有大一半是用來休息的。魯錫林一覺醒來,太陽已經落山了。要吃晚飯,當然是去那家咖啡館。臨行前魯錫林取出博查特——他將它藏在屋檐下吊著的籃筐里,然后關上窗戶打開門,躡手躡腳地往樓下走。房東的門緊閉,兩雙拖鞋放在門檻的下面,悄無聲息。弄堂空空的,有的屋子亮著燈,在深藍色的暮色中,那些涂滿黃色的窗戶顯得異常安逸。有風,現(xiàn)在比中午要冷得多。屋檐下晾著的衣服被凍上了,硬邦邦直挺挺地在風中搖來晃去,活像一具具黑黢黢的僵尸。
第二天一早,魯錫林按先前的約定來見九哥。九哥住的地方也在頂樓,這兒寬敞,有魯錫林住處的三四倍大。窗外也是一片片屋頂,差異在于那些人家都正對著九哥這邊。
九哥問魯錫林:怎么樣?魯錫林說,睡得還好,夜里沒做夢。
房間里還有三個人,或站或坐,其中兩個穿著短衣,還有一個跟九哥一樣穿著皮馬褂。魯錫林一進來九哥就讓他脫了大衣坐下。九哥在他對面。九哥又問,槍試過了吧,還合手?魯錫林告訴九哥,像過去那樣,他回去以后就一直在琢磨槍。九哥目光一閃,然后微微一笑,嘴角的細紋蕩開,說:你就喜歡家伙,等到天下太平,我們都能休息下來了,就在霞飛路上開個典當行,專門當這玩意兒。九哥抬手指著魯錫林:你來做掌柜。
魯錫林來的時候,外面又響起了槍聲。到這會兒,槍聲密集起來,夾雜著輕重機槍。樓下傳來雜沓的腳步聲,有人在大著嗓門說話。墻上的鐘敲了七下,九哥瞄了一眼鐘,喃喃自語道:差不多了。說罷,便起身下樓。兩個穿短衣的跟在他的身后。
魯錫林掏出槍牌擼子。子彈上膛,然后瞄準,然后又退出子彈;接著卸下彈匣,將退出的子彈再裝進彈匣里,最后關上保險。九哥獨自回來了。魯錫林說:九哥放心吧,準保萬無一失,準保一槍致命。
九哥告訴魯錫林:剛剛有人來報,醫(yī)院門口增加了崗哨,不是對付我們的,是因為仗打得緊。除了武裝巡捕,還有兩個兵,都帶著長槍;醫(yī)院里有兩支巡邏隊,另外還有便衣保鏢。說話間,那兩個穿短衣的上來了,給魯錫林端來早餐:牛奶、雞蛋、火腿。他們手插在衣兜里,眼睛不眨地看著魯錫林將飯吃完。
街上比以往要吵,汽車來往不斷,喇叭聲馬達聲特別繁雜,還有洶涌的叫喊,完全蓋過了槍響,一波波地沖進屋里。但偶爾也會靜下來,死一般的靜。
八點。九哥說:你上路吧。
街上飄蕩著薄薄的藍色煙霧,煙霧中有火藥的氣味。電車不見了,黃包車更找不到,擠在一起的盡是卡車和轎車。除此以外就是奔來跑去的人,他們是從外面涌進來的,拖家?guī)Э跔坷蠑y幼,磕磕絆絆張皇失措,所有人的頭發(fā)上臉上都蒙著塵垢,像破廟里的土偶木梗。車在人海里笨拙地漂浮掙扎。沒走多少路,有一輛轎車由人叢中駛過。九哥也許就在車上吧。魯錫林加快腳步。越往前走人越多,而且他們大都跟魯錫林反方向。這其中還有不帶武器的士兵,掛著血跡,被煙火熏黑的面孔比死鬼還難看。他們不叫喊吵鬧,只顧拼盡氣力地往前擠往前跑。
魯錫林努力躲著他們,躲不開就撥開推開他們。槍聲像是響在近處。這會兒機關槍少了,步槍多。從槍聲可以聽得出,外面的那些人也在來回地跑。到了拐彎處,人陡然少了許多,只有幾個跟大人走散的孩子趿著鞋“啪嗒啪嗒”地狂奔。大概出入口封鎖了,不再放人進來。這一帶反倒比平素要冷清。又走十多分鐘,到了跟白俄買槍的三岔路口。魯錫林站住了。隨著他一起站著的還有三四個路人。
行道樹的枯枝在寒氣中顫抖,它們縱橫交錯地織在一起,似乎要在人與天之間織起一道羅網,一道密而粘的羅網。在路的拐彎處,這片羅網有了一個大大的缺口,而那座紅磚洋樓就在處在缺口之中。
洋樓的第二層窗戶開著,一個男子露出了半個身子。認識,就是半個月前伏在窗臺上的金發(fā)白人。他手里握著一把手槍,長長的槍管正指向街對面,對著魯錫林他們。它像是一直在候著,而且已經等候多時了。魯錫林愣了片刻,很快就鎮(zhèn)靜下來。他目測了一下,自己和洋樓大概有二三十米。中午的太陽很亮,魯錫林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個洋人臉色酡紅,鼻頭尤其紅,像紅蠟燭。魯錫林想,他大概酒喝多了……一個醉漢,危險。
魯錫林四下里一掃,發(fā)現(xiàn)站在他右手不遠處是一個安南巡捕。他個子矮小,臉色黧黑。他看了魯錫林一眼,才結結巴巴地用英語跟樓上的洋人說話。魯錫林聽得出,他是要那個洋人把槍收起來。洋人沖著他嘻嘻地笑,并伸直握槍的手臂,做出要射擊的樣子。安南巡捕往后退了一步。他的喉結艱難地動了一下,喉結在筋骨畢現(xiàn)的脖子上顯得那么大。
博查特C93:槍身長350毫米,有效射程500米,彈匣容彈量8發(fā)。
洋人撅起嘴模擬起槍響的聲音。與此同時,魯錫林發(fā)現(xiàn)他右手的食指扣在了扳機上。和魯錫林一起站在路口的人,開始慢慢往后退,接著便往拐角處狂奔。他們不知道這槍射程,更不知道即使生手也能槍槍命中;他們知道的是這槍形狀怪異,一旦開火必使他們大難臨頭。
現(xiàn)在這邊就只有魯錫林了,他成了唯一的目標。他不能再站著等。他向安南巡捕那兒靠。如果白人真的開槍,那么他就是跑得再快也逃不脫。巡捕往后挪著步子,他想盡可能地離魯錫林遠點,好像他是個災星。他的喉結快速地上下蠕動。魯錫林想,他以為這樣就能躲開了,其實這邊所有的人都在射程以內。
魯錫林說:快,吹警笛!
話音剛落,槍響了。一股火藥味。左胳膊被狠狠地推了一下。魯錫林猛地朝巡捕那邊一栽。巡捕反應很快,扭頭就跑,一邊跑一邊歇斯底里地吹起了警笛。
魯錫林倒在地上,但他立即順勢一滾,滾到街角。等他再往洋樓那邊看時,那個白人已經消失了。
傷口在流血。魯錫林背靠著電線桿喘著氣。他用右手捏住傷口,忍痛往里摳了一下。還好,子彈是擦著胳膊的外側穿過去的。但血真多啊。他用牙咬住長衫的一角,撕下一根布條,將布條勒在傷口處。遠處,四五個巡捕吵吵嚷嚷地正往這邊走。不能跟他們遇上。魯錫林站起身來,直奔到街的對面。
對面是一家照相館。屋里沒人。魯錫林關上門,搬了張凳子靠門坐下。墻上盡是照片。中國人,外國人,他們都含笑地看著魯錫林。照片的中間有一面鏡子,在鏡子里魯錫林看到了自己:沒戴帽子,頭發(fā)蓬亂,臉上衣服上滿是灰土,左臂在顫抖,大衣的左半邊是濕的。
魯錫林閉目休息。大約過了二三十分鐘,街上沒有了異常的響動。屋子里安靜,沒有聲息。正中的照相機和樣子古怪的燈具都默默地對著他,卻使他仿佛置身于眾目睽睽的舞臺。
街上除了武裝人員,看不到幾個行人。血還在流。魯錫林步子有點蹣跚。前面是醫(yī)院。醫(yī)院前面的空地上停著幾輛車,救護車、轎車。九哥的車可能就隱匿在其中。有崗哨,兩個兵,帶著長槍,還有巡捕、便衣?,F(xiàn)在不能過去。魯錫林走進一條弄堂,弄堂口蹲坐著一個乞丐,他一見到魯錫林就伸出手。魯錫林說:沒有。說罷便繼續(xù)往前走。乞丐跟過來,用黑乎乎的手拽著他左邊的衣袖:行行好,給點吧。魯錫林想甩開他,但胳膊受傷了甩不開。魯錫林擰起眉頭,咬牙道:躲開。
從弄堂的另一頭出來,剛好就是咖啡館。門關著,魯錫林過去推,推開了??帐幨幍?,沒有顧客。那個西崽聞聲從里面走了出來。他的臉色比昨天還要難看,像蠟紙,一見到魯錫林便呆立在那兒不動了。魯錫林直往里走,去找他昨晚坐過的位置。鋼琴還在,彈鋼琴的人不在。燈沒有開,這兒更暗。西崽閃到鋼琴后面,他完全在黑暗里。魯錫林聽到他在說:對不起先生,我們現(xiàn)在不營業(yè)。魯錫林沒理他,直接掀去沙發(fā)上的坐墊。他把手往里探,空的。魯錫林回頭問:我的東西呢。黑暗里沒有聲音。魯錫林直起身,掏出擼子指向鋼琴后面。
嘩啦啦,博查特從鋼琴下的地板上滑了出來;哧溜溜,一只彈匣也滑了出來。魯錫林又說:給我一個蛋糕盒,要快。又是寂然無聲。往黑暗里看,那兒好像已經沒有人了。
天跟昨天一樣光亮光亮的,如同一只碩大的光灼灼的銀盆罩在人們的頭頂上。他口干,咽喉疼。左臂幾乎沒有了知覺,血還在順著手流,但比剛才少了些。大衣右半邊上的血跡逐漸凝結。頭昏沉沉的而且發(fā)麻,有一些小黑點在眼前跳躍。
兩個兵站在門口一動不動。攔住他的是便衣,而巡捕只是在一旁看。他們問他是怎么回事?他說,從外面來,被流彈打的。在說話間,他往停汽車的地方瞄了一下,見不到什么。沒有搜身,當然沒有。而且他們都不看他手里的蛋糕盒,當中一個便衣?lián)]揮手說:進去吧,看完傷就趕快出來。
掛號配藥的這一帶應該跟平日一樣,沒見到巡邏的士兵。彌漫著的藥水味使魯錫林的頭腦清爽了些,他在條形椅上休息了片刻,并注意觀察四周的情況。沒有,沒有他認識的人。
坐在他右邊的一個蓬頭垢面的女病人正在嘔,干嘔。在魯錫林干掉的那些人當中,有一個在臨死前就是這么嘔的,魯錫林還為此多費了一發(fā)子彈。從穿著打扮來看,那人應該是個歌女舞女交際花。要殺她的多半是因為某個官宦或者是他們子弟的緣故。當時,魯錫林用的毛瑟手槍。他離她很近。根本用不著這種槍。但這槍是九哥指定的。大概是要把她打得破了相。第一槍就打在她的額上。她的嘴巴還完整,開始干嘔。于是就有了第二槍,這一槍使她面目全非。
他離開條形椅,繼續(xù)走?;▓@。水池干涸,草木蕭疏。過來兩個護士,其中的一個看到他就停住了腳步,然后手指著右邊說:包扎處在那兒。他沒吭聲,向著化驗室的方向走。沒走幾步,那個護士又在他身后說:包扎處在那邊!她著急了,嗓門大了起來。
魯錫林腳下絆了一下,但沒有摔倒?;▓@的人聽到護士的嚷嚷聲都一齊往他這兒看。他不回頭,繼續(xù)走。過道的頂棚低,他還看不到那邊的紅十字。身后傳來腳步聲,雜而亂的腳步聲。五六個骯臟的士兵鬧哄哄地抬著擔架從他的身邊跑過,他趕緊跟上去,混在他們當中。擔架上的傷員不停地哭泣。那年秋天,魯錫林到一所大學里殺過一個人。那人的辦公室就在廁所的斜對面,魯錫林一直隱蔽在廁所里等。他下班特別晚,好像有意要制造一個給刺客下手的機會。等魯錫林在走廊上截住他的時候,那里就只有他們兩個人。
他戴金絲眼鏡,清瘦,臉刮得干干凈凈;穿一套孔雀藍西裝,系一條玫瑰紅的領帶,領帶在馬甲的領口微微凸起。他一看到魯錫林就什么都明白了,撲地雙膝跪下,接著就聲淚俱下。那副考究精致的眼鏡掉在了地上,他一邊哭一邊去摸眼鏡。魯錫林沒有讓他再哭下去,一槍放倒。子彈準確無誤地擊中心臟。這是九哥事先關照的,不打臉,給他留點臉面。
過道光線暗,士兵們吵吵著將傷員從擔架上架起來,傷員的哭泣變成了喊叫,如同被綁在殺豬凳上的豬。身后沒有動靜,護士沒有跟過來。他夾在他們當中,把蛋糕盒放在靠墻的條凳上,彎下腰用身體擋住眾人的視線,取出博查特C93,然后把它插在腰的左側。
血不流了,但左胳膊無法動彈,像脫了臼似的懸在那兒。沒有痛感。這胳膊已經不是他的了。出了過道,他看到了紅十字,果然比外面的那個還要大。眼前的小黑點多了些,但沒問題,因為藥水的氣味很大,氣味使他還能看得清楚。樓下走來兩個洋人,筆挺的米黃色軍裝,雪白的手套,齊膝蓋的馬靴,腰里都有手槍。他們只顧匆匆地走,看都沒看他一眼。
在一樓遇到一個醫(yī)生和三個護士,另外還有病人和看望病人的人,其中一個探視者手里拎著一個蛋糕盒,跟他的一模一樣。在二樓又遇到帶短槍的軍人,三四個,也急匆匆地走。有一個推著手術車的護工堵在通往三樓的樓梯口,想憑一個人的氣力將車子推上去,但是不行。他說,讓我先過去吧。護工又試了兩把,沒用。于是便閃在一邊,給他讓路。
前不久,魯錫林用過一次沖鋒槍,就是被美國人稱作“芝加哥打字機”的那種。那天他們在街角蹲守了大半夜,直到粉紅色的曙光灑滿街道時,他們才聽到汽車的馬達聲。魯錫林記得車子出現(xiàn)的地方有一個老虎灶,正在騰騰地冒著熱氣。他們先推著一個人上去,引爆了隨身帶著的炸彈。車急剎停住了。引爆炸彈的被炸成了兩段,上半段在血水里掙扎嚎叫。魯錫林和另外一個兄弟沖了過去。車又發(fā)動起來。沒等到站在車門踏板上的兩個警衛(wèi)開槍,魯錫林將彈鼓里的五十發(fā)子彈全都傾瀉到車上。警衛(wèi)像捆稻草一樣直挺挺地栽在地上。司機沒死,發(fā)瘋似的打方向盤,車叫囂著呼嘯著跌跌撞撞地開走了。三天以后,九哥給了魯錫林一筆錢,不算多,也不算少。至于他們有沒有得手,九哥一直沒有說。報紙只是講,某車在某地遭劫匪槍擊,僅此而已。
三樓。走廊上空蕩蕩。只有接近盡頭的那間病房門口站著個穿短衣的人,他的雙手插在上衣兜里,正探頭朝他這邊看。這時,外面?zhèn)鱽砼诼?,一聲,兩聲,三聲……這次爆炸離得最近,樓板都震動了!外面進行著最后的一搏。魯錫林只顧徑直往前走。那個穿短衣的已經縮了回去。他要進的就是那個地方。
走廊長,跟大學里的那條差不多。走廊兩邊病房的門都關著,門上有塊書本大小的玻璃,光由玻璃透過來,走廊因此不那么陰暗。門后面沒有聲息。這層樓上除了那一間,大概其它病房都空著。他穿的布棉鞋,可腳步聲依然很響。
那一間的門開著,有開門揖盜的意思。他加快步伐。藥水味。到了這個時候,他的大腦倒反而清爽了,眼前的小黑點沒了。在距離里門還有四五步的樣子,他拔出博查特C93。握在槍身中部,尾部的錘頭正好搭在他的手腕,那種少有的安妥感油然而生;長長的槍管使他無畏,這比“芝加哥打字機”還要令他舒坦。
病房里十分敞亮,除了病床和茶幾,空無一物。站著的除了那個穿短衣的,另一個是打蝴蝶領結的年輕人。昨天在醫(yī)院門口,就是他催促魯錫林快走開的。現(xiàn)在他的西裝敞開著,腰的左右各插著兩把轉輪手槍。他們對魯錫林的出現(xiàn)竟然沒有反應。魯錫林抬起右臂對著病床上的那個人就是兩槍,沒錯,兩槍都打在頭上。魯錫林回過頭來看年輕人,那人也在看他,滿臉錯愕,他似乎要抬手。魯錫林沒等他做出動作,就一甩手,這一槍正中太陽穴,天靈蓋被掀去大半。穿短衣的大叫著往外面跑,魯錫林把他撂倒在門口。槍彈的作用力使得他的身子猛地撞在門上,門又摔在墻上,玻璃碎了。
九哥呢?接應的人呢?魯錫林沒想。博查特每射出一發(fā)子彈,那錘頭就擦著他的手腕伸縮。這給他莫大的快感。他回過身,又對著病床打了一槍。床上沒有聲息,沒有血跡。魯錫林上去掀開蒙著那人的被子。三槍都中了,那人的頭像一只被打爛的醬罐,成了碎片,還有白色紫黑色的凝固物。
神明在子夜降臨,他的隨性浪費了那些策劃與預設。從三岔路口開始,一切就都不同了往常。但也許是精心的安排,魯錫林想,凡事都有因果,有意無意和陰差陽錯。洋樓外干涸的噴水池,帶翅膀的神的塑像,還有行道樹密如羅網的枝杈。然而關鍵還是開槍的快樂。
走廊那邊有人。從腳步聲可以判斷,他們正在猶豫。魯錫林提槍出去。那頭有七八個穿西裝的人。一個高個子站眾人的中間。他們一見魯錫林便立即分散開來,三個人往魯錫林這邊走,另外幾個護著高個子往后退。他們帶著花籃,花籃上有白色的緞帶,但被扔在了走廊的一角。
這兒到走廊的盡頭至少有五十米——魯錫林心想。
他搶在他們的前面,先放倒了最后一個。走在前面的三個人還擊。毛瑟手槍,火力猛。他不退不隱蔽,連續(xù)兩槍,彈無虛發(fā),靠后的人應聲倒下。那三個人慌了,一邊胡亂射擊,一邊往回退。魯錫林閃到一扇門里,用雙膝夾著槍換彈匣。再出來的時候,走廊只有死人和花籃,被踩踏得碎碎爛爛的獻給死人的花籃。彈匣里有八發(fā)子彈,他想,還可以打八槍。
到了樓梯口,下面一片死寂。外面的槍聲零零落落??磥硪磺幸呀浗咏猜?。魯錫林的頭又開始暈,藥水的氣味不起作用了,眼前的黑點再次出現(xiàn)。走到樓梯中央,似乎看見有人影一晃。槍聲和大叫幾乎同時響起。二樓,一個男子依在樓梯的扶手上,滿臉鮮血。是那個護工。這兒都空了,只有他留著。他想,也許已經一錯再錯。
一樓也不見一個活人。門外的花園同樣空空蕩蕩,過道和過道那邊花園連個鬼都沒有。地上有紅十字,摔碎的紅十字。是被剛才的炮震下來的。太陽亮亮的,樓外白花花的,陽光下分崩離析的紅十字令他心煩。他不能過去,他一過去準保會被陽光和碎片打倒。樓梯拐角處有一扇門,這是他來的時候留意到的。他一腳踢開門,陽光像開閘的水似的潑進來,滿滿的人連同陽光一起涌到他的面前。是一片狹長的空地,藏著病人和病人家屬,槍聲把他們趕到了這里。他們起先默默地看著他,繼而驚叫著往墻邊樓角退,退著給他讓出一條路。他只能往前走。他覺得腿不得勁。那條受傷的胳膊像空袖管在晃。沒有再流血。死人是不會流血的,他想。
空地的盡頭有門,鐵門。鐵鏈子鎖著。他把博查特塞進大衣口袋,摸出槍牌擼子對著鎖開了一槍,再開一槍。離開的時候,他還將鐵門帶上。他想,此時的大腦很清楚。
這時,街上又變得亂糟糟的。洋人的兵多了,都戴鋼盔,提著上了刺刀的長槍。他們與難民擠在一起。外邊的槍聲沒有了,火藥味還有,只是越來越淡。嘈雜遠比槍炮聲更令人頭疼。魯錫林知道自己現(xiàn)在步履蹣跚,他的身體自上而下逐漸失去知覺。他將擼子放回到大衣內側的口袋里,繼續(xù)走。在走到前面的岔道口之前,他回望了一下,那鐵門依然緊閉。路口人越發(fā)地多。在那頭有人鬧哄哄地要過來,還鳴槍。魯錫林想沖,因為博查特里還有七發(fā)子彈,但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只能任由眾人將他推來搡去。
洋人的兵煩躁起來,用槍托砸行人,先是打肩膀,接著就是打頭。這一招終于奏效,人們安靜了些,有的站著不敢動。一輛黑色的小汽車隨即鉆了過來,然后唰的一聲開走了。幾乎同時一個男孩也沖出人群跟在車后跑,一邊跑一邊喊。魯錫林來了精神。九哥。是九哥。魯錫林想,得找到九哥,至少他要告訴他今天晚上應該睡在哪兒。
他來了一股蠻力,推開身邊的人,也隨著男孩向那輛車跑過去。沒跑多遠,小孩一個趔趄,“啪嗒”摔倒在地上,他想掙扎著起來,但又一次摔倒。他趴著昂起頭,看著遠去的車嚎啕大哭起來。
冬天最嚴酷的時節(jié)已經過去,但還是冷。路邊梧桐樹枝上還綴著幾片枯葉,這些葉子熬過了大半個冬天,依然不落,很不簡單。未來的芽孢藏得很深,還沒有抽芽的意思。天氣太晴朗,太陽太亮。可是太陽不能催發(fā)新芽,卻跟槍炮、嘈雜、哭叫一起抽打著人們的神經。魯錫林腿軟,但跑得飛快,跑得很遠。硝煙散了,但噪音猶在。死尸和散落的包袱行李被遺棄在路上,一時難以分辨,其實它們都是一樣的。
剎車聲突如其來。魯錫林這才發(fā)現(xiàn)他們到了出入口處的哨卡。副駕駛的車門打開,一個穿皮馬褂的人下了車,他好像還往魯錫林這邊看了一眼,但很快扭過頭去跟士兵和巡捕說話。兩個巡捕搬開纏著鐵絲的路障。他們要出去!
不行,就是要走也得帶上他。
魯錫林右手也不靈便了,但他還能掏出博查特連發(fā)兩槍,巡捕應聲倒地。他回頭看身后,孩子不見了,但哭聲還在。
汽車停在那兒,龜殼似的車頂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他正對著太陽,頭疼,看什么都覺得刺目,還有重影。盡管如此,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出去。于是他對著汽車打了兩槍。錘頭連續(xù)縮放。真舒服。
還有三發(fā)子彈。
九哥能夠出現(xiàn)最好。但是沒有。車向后退了一下,然后猛地一沖,“轟隆”撞開了路障。
士兵舉槍向他射擊。他對他們嚷,然后走上去。他看得很清楚,對他開槍的是雇傭兵,他們都是白俄。魯錫林明白了,他們賣槍給他,就為了給自己找個開槍的理由。
子彈在他周圍呼嘯。魯錫林想,自己也許早已身中數(shù)彈。但他還繼續(xù)往前走。他們個子很高,槍端得不穩(wěn)。他們神情緊張,不住地張皇地看著身后,就跟醫(yī)院走廊上的那伙人一樣。車逃得飛快。轉眼就消失在沒有盡頭的大路上。一陣青煙飄過?!斑@些死人!”魯錫林惡狠狠地罵了一句,隨即打完了最后的三發(fā)子彈。哨卡空了,博查特也空了。
魯錫林跪倒在地上。一陣冷風帶著田野里的清爽之氣吹來。也許明天就不這么冷了,也許明天枯枝就會長出新芽了。他猛吸了兩口氣,用盡全身的氣力支撐起身體,將這支空槍扔向路障的那邊。眼前一晃,黑影重疊,很快連成一片。那支槍在他閉上眼睛之前,砸在了路障的鐵絲網上,彈了起來,落在了這邊。它跟魯錫林一樣,最終沒有能跟著那輛車離去。
魯錫林在槍落地之后就倒下了,但他沒有死,他未到死的時候。九哥給他的槍牌擼子不能只用來開鎖吧?所以他只是很快睡去了。
此后,太陽西移,槍聲完全停止,天邊布滿了胭脂樣的霞光,霞光將行道樹的枯枝映照成黑色。在落照中,九哥帶著一幫新弟兄,到另外的地方去做另外的買賣。交戰(zhàn)雙方的最后一搏未能決出勝負,只好在被打得破破爛爛的街上談判,他們很快達成和解,然后兵和一處,將打一家。難民陸續(xù)回去了,傷員在醫(yī)院安心養(yǎng)傷,不叫不號,因為他們將很快出院;死人和垃圾一起被運走,最后給埋了,入土為安。
夜幕降臨,西風颯颯,澄凈的夜空星月燦爛冰涼。無家可歸的人開始走街串巷四處尋覓,搜索最后的余腥殘穢。那個乞丐從黑暗走來,走到魯錫林的身邊,蹲下身子仔細打量他。在認定這個人已經死了以后,乞丐開始翻大衣外側的口袋。有錢,小面額的,一大疊一大疊。乞丐喜出望外,但沒有住手,又要去掏內側的口袋。
魯錫林適時地睜開眼坐了起來,從乞丐剛想伸手去摸的口袋里抽出擼子。他冷笑道:你們都以為我死了嗎?乞丐嚇得癱坐在地上。魯錫林伸直手臂,將槍管插到他的口中,念念有詞道:一槍,二馬,三花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