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曾 穎
你要當一次壞爸爸
★文/曾 穎
春天花園的住客中,有很大一部分是來求醫(yī)的。離這里不遠,有一所全國知名的三甲醫(yī)院,許多別的地方醫(yī)不了的病,這里都可以醫(yī)。與高超醫(yī)術(shù)相匹配的,是高昂的收費標準。春天花園就是老天爺有意為那些付不起醫(yī)院住宿費的可憐人提供的一個避難所,很多家屬甚至病人就住在這里,白天去醫(yī)院接受治療,晚上回來。
老魏便是這群可憐人中的一員,他的最可憐之處就在于生病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他唯一的寶貝女兒,為了她,老魏可以不用片刻遲疑地獻出自己的一切甚至去死。老天爺似乎真是想考驗他,于是將一種聽起來嚇死人的病降臨在他女兒身上。而最恨之處在于,這種病雖然嚴重,卻又有兩三成治愈的希望,這希望必須用海量的錢去爭取。
如果眼淚和鮮血能換成錢的話,老魏一家都可以不用愁醫(yī)療費用了,但遺憾的是不能。用完最后一筆存款賣掉家中的房子之后,老魏和妻子甚至動過賣腎的心思。但因為國家法律不允許,而他們家中已不允許再增添一個重癥患者而作罷??粗畠合褚欢涿利惖幕?,由鮮艷到慘淡直到蒼白,老魏心疼得咬牙切齒,發(fā)誓要將這不公平的拔河比賽進行到底。
從住進春天花園開始,老魏就是最勤奮的人,每天凌晨三點便起床,將昨晚泡好的土豆絲撈起來,加上面粉和蛋,炸成三角粑,到街上叫賣,妻則全職陪同女兒奔走在醫(yī)院的病房廁所和各種窗口之間,其工作量也不弱于他。
盡管他們已經(jīng)有了敲骨榨髓的感覺,但他們所做的努力,與他們所面對的困難相比,像一顆花生米之于一頭大象那樣微不足道。就像懸崖邊想拼死頂住巨石的竹子,他已經(jīng)精疲力竭了,但石頭卻勢不可擋地在往下壓著、壓著,將他扭曲,變彎,直到折斷。
這天早晨,讓他最擔心的那一刻終于來臨——他終于撐不住了,倒在一幢寫字樓下,三角粑散了一地。
在這幢寫字樓里有一家報社,那里的記者們時常會買他的粑作為早餐。他倒下的那一刻,正被一個圓臉女記者碰到,女記者是個熱心人,趕緊把他扶到路邊,保安拿來一把躺椅,旁邊賣涼茶的小販端來一杯涼茶。大家又是噴水又是抹胸口,才把老魏從昏迷中喚醒過來。
女記者問他需不需要打120?老魏估摸著要花錢,趕緊搖頭。賣涼茶的與老魏經(jīng)常碰面,對他的情況有些了解,就簡略將他和女兒的情況給女記者說了,希望她能幫他一把。
女記者是個熱心人,而且也正為找不到好的新聞線索而發(fā)愁。在確信老魏已緩過神來,并且不需要送往醫(yī)院之后,她開始和老魏聊起來,她希望從交談中能夠找到一些興奮點,讓她既可以作新聞,又可以幫他。
然而,老魏卻讓她多少有些失望。用新聞行業(yè)的話說便是“太沒有新聞性了”。他的身世不獨特,普通工人,他的妻子也一樣。他們倆的感情也不錯,也沒出現(xiàn)過大的波折和糾葛更不是離異重組。他和女兒的關(guān)系也不特殊,既不是領(lǐng)養(yǎng)也不是繼父。他的女兒身上,也沒多少特殊性,除了小模樣長得還不錯之外,她的病因,學習成績和年齡,都不具備任何可作為新聞報道的可能性,至少不具備當下流行的報刊雜志所需要的煽情元素。像老魏這種病得沒有新聞性的病人和家屬,她們每天會碰到好幾個,如果當時心情還好也不忙的話,還可以說兩句安慰話;如果心情不好也沒空,就什么也不說地埋頭而過。
就在女記者打算追加兩句安慰話作為結(jié)語然后抽身離開的時候,老魏從懷中拿出女兒的照片,這是女兒生病前拍的,陽光照在鮮花上一般綻放著迷人的微笑。他流淚說道:求求你,幫幫我吧,我已經(jīng)實在沒有力氣了,如果她沒了,我活在這個世上也沒有意義,幫幫我吧!幫幫我吧!
他的眼神已空洞得沒有什么內(nèi)容了,這讓女記者的心里,格登地響了一聲,渾身上下充滿了一種癢癢的酸味。
她拿出電話向主任匯報,希望能做點什么幫幫他。主任的回答沒出乎她的預料,他說:有沒有新聞性?如果有,我們就做;如果沒有,就不做。咱們是新聞單位,不是慈善機關(guān)。
她把老魏叫到一旁,悄悄對他說:我想試著幫幫你,但不知道你能不能配合?
老魏堅定地點頭說:叫我做什么都行,我堅決配合!
記者說:依我的經(jīng)驗,你女兒的事太平淡太沒有故事性,領(lǐng)導不同意做,即便做了,也引不起讀者的關(guān)注,更不要說捐款了。因此,我們必須搞點故事性出來。
你不會叫我去搶劫吧?
搶劫是犯法的事,咱不能干。要想出既能拉著讀者的情緒跟著你們走,又不會惹出大麻煩的事情來,比如……
比如什么?我上街舉紙牌賣腎去,你們來報道。我在電視上看過,人家還捐了不少錢!
不行不行,太老套了,我們連少女賣生救母都做過了,這……太不新鮮也不夠刺激了。
那……咋辦?
我想,你得犧牲一下。
犧牲,犧牲什么都不怕,只要確定能救我的女兒,死都可以!
不,不用那么嚴重,只是讓你犧牲一下名譽。
名譽?你不會是想叫我到天橋上去裸奔吧?我這一把年紀……
你想哪去了。我是想……這么說吧,我是想讓你當個壞爸爸。
壞爸爸?
對的!
可是……唉!只要能救女兒,壞爸爸就壞爸爸,你就說怎么個當法吧?
我是想讓你卷走女兒的救命錢離家出走,去賭博輸?shù)簟?/p>
可……我女兒沒救命錢,我也不會打牌也不可能離家出走。這節(jié)骨眼兒上,娘倆都需要我!
這不是讓你真走,說白了吧,就是讓你帶著子虛烏有的錢假裝離家出走,做出一個壞爸爸的樣子。
像演戲?
對,就是演戲!我知道這不符合我們的職業(yè)道德,但我想幫你。說不定你女兒和老婆在報紙電視上一哭訴,人們對你越恨,對她們就越同情,說不定你女兒的醫(yī)藥費就有著落了。
老魏偏著頭想了好一陣子,終于狠狠地吸了一口氣,說:就這么著吧,只是不知道他娘倆究竟演不演得好?
事實證明他的擔心是多余的。數(shù)天后,一篇題為《女兒患重病,可惡老爸卷走救命款》的報道中,他的妻子和女兒痛哭著的鏡頭令人有撕心裂肺的感覺。之后,同城其他報紙和電視紛紛追蹤報道,全城搜索失蹤了的壞爸爸老魏。有的媒體甚至還接到讀者的舉報電話稱,在某個麻將館碰到過疑似這位壞爸爸的人。讀者和觀眾在譴責的同時,紛紛送來了數(shù)額不菲的捐款。女兒終于又住進醫(yī)院,進行了最關(guān)鍵的一步手術(shù)。
在女兒手術(shù)完畢逐漸康復的日子里,女記者覺得應該給讀者最后一個交代,讓老魏上演一場浪子回頭的大團圓結(jié)局,在病房里,一家三口抱頭痛哭的場景讓很多讀者和觀眾也跟著掉了眼淚。
記者們問老魏,這些日子跑到哪里混去了?老魏低頭不語,他想說自己去賭博了,但怎么也說不出口。他想說自己躲在春天花園最高的一層樓里又哭又笑地呆了十幾天,也張不開嘴。
他眼含熱淚肌肉抽搐欲言又止的樣子,成為本市當年度最感動人的畫面。
編輯/羅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