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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像

2017-12-06 03:12周獨明
海燕 2017年6期
關鍵詞:順順陸先生老先生

□周獨明

遺像

□周獨明

瑞清太太和我們家是對門鄰居。在我們鐵匠胡同,瑞清太太家坐南朝北,我家坐北朝南,中間只隔了豬大腸一般的小道。在我的記憶里,年輕時的瑞清太太非常好看,干干凈凈一副臉兒,脂粉不施,兩頰卻像火燒云樣的紅。頭上也光溜溜的,只一根金簪子綰著發(fā)髻,耳環(huán)戒指都不戴。她不是標準的美女,眉眼之間總有一種小小的執(zhí)拗,但是眉頭不是緊蹙著,卻是大家閨秀的那種孤傲表情。

瑞清身材頎長,說話慢條斯理,臉色有些蒼白,目光卻亮亮的很有神采。遇上學堂休課,瑞清便攜著瑞清太太慢慢地到街上走一圈,看到有對胃口的葷腥蔬菜,買上些許。瑞清平時不喝酒,只有在休息日才淺淺地飲上一盅。他中午喝了晚上便不喝,很有節(jié)制。有時瑞清太太來了興趣,陪瑞清喝一盅。瑞清便十分高興,頻頻把菜夾到瑞清太太面前的碟子里,微笑道:你不會喝酒,多吃些菜罷,不然便要醉了。瑞清太太馬上回道:我哪里吃得了這么多呢?能吃下這么多便不會這般贏弱了。

瑞清太太娘家是傅家店有名的大戶,世代書香。當年,瑞清家托一位在傅家店作藥材生意的二叔向女方的父親朱老先生討取八字時,朱老先生只說了一句話:瑞清學問如何?二叔把這句話對瑞清說了,瑞清說:朱老先生怕我只是一名學堂教書先生,教小孩們念書識字,學問淺了。那……這樣吧,我臨一帖《蘭亭集序》給他,朱老先生看得中則最好,看不中也就沒有辦法了。過了幾天,二叔將瑞清臨摹的《蘭亭集序》送給了朱老先生。朱老先生只把字展開一半,眼睛便被黏著般地定住了,待回過神來時,用力一擊手掌,說道:這位青年人真了不得,王佑軍的字摹得這么好,定了,就這么定了罷!

另外,時值江橋抗戰(zhàn)失敗,黑龍江省政府代理主席兼軍事總指揮馬占山率部投降了日本關東軍,日本鬼子很快逼近省城第一道防線哈達屯。傅家店的商家們聞之驚慌失措,紛紛關門閉戶,收拾財物細軟準備往鄉(xiāng)下逃。這時候,朱老先生巴不得把女兒嫁到偏遠的鄉(xiāng)鎮(zhèn)去……

瑞清太太嫁到榛柴崗鎮(zhèn)時才十七歲,亭亭玉立,夾帶著一股醉人的清芬。成親那天,我遠遠看到瑞清太太穿一件淺碧色周線通紅花紋的綢衫,玉肌隱隱可見,米黃色長統(tǒng)絲襪,白高跟皮鞋走起路來嫣嫣婷婷,宛如一枝迎春花嫣然欲笑。

完婚后,瑞清依然每天去學堂教書,瑞清太太則每天守在家中,或繪畫練字,或翻閱幾本瑞清家藏的古書,好在生性嫻靜,也不覺得寂寞。有時練字或看書久了,感到有些疲憊,便將門虛掩了,到我家來和母親小敘片刻。我母親出嫁前上過幾年私塾,在榛柴崗也算得上是一位才女。她們二人興致所至,信馬由韁,聊到哪里算哪里,說到高興處,用手絹掩著嘴巴“吃吃”地嬉笑一番。

舊時戲班子多,常有各路戲子來巴彥縣城搭臺演出。瑞清太太對別的戲都不感興趣,唯獨喜歡看《梁山伯與祝英臺》,一遍、兩遍……百看不厭??磻驎r神情專注,兩眼幾乎一眨不眨。每當演到“樓臺會”一折時,瑞清太太的眼眶中便濕漉漉地滿是淚水??戳T回到家中,心還在戲里,愣愣地想上半天。她一聲輕嘆,對瑞清說:梁山伯和祝英臺也命苦,好端端的一對兒硬是給拆散了。要我是祝英臺,便和梁山伯私奔了。瑞清笑道:那時候的人不比現(xiàn)在,再說了,即便祝英臺敢私奔,梁山伯還不一定敢呢。瑞清太太正色道:看梁山伯那痛不欲生的樣子,我想他是敢的。瑞清說:我想他不敢,敢說敢做就不是梁山伯了,也就沒有《梁祝》這出戲了。瑞清太太笑道:要你是梁山伯,你敢不敢呢?瑞清說:不敢。瑞清太太失望地問:為什么呢?瑞清低聲道:要是敢了,我還能娶你嗎?

瑞清太太笑了,眼珠上蒙著一層薄薄的淚花。

次年春天,瑞清太太生了一個兒子,乳名順順。瑞清說:我們家的人太文氣,只會讀書,你看孩子十指尖尖的樣子,長大了想必也不是個以商做工之人,還是讓他多認幾個字算了。瑞清太太點點頭,說:你倒是和我想到一塊去了。

順順四歲那年,瑞清太太教他認《三字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順順天性聰慧,沒幾日,已能將《三字經》背出來一半。順順背書時,將小手往膝蓋上一放,正襟危坐,認真得讓人發(fā)笑。我母親見狀,忍不住將順順一把摟在懷里,笑道:比你家先生還用功,長大了肯定有出息。

順順若無其事,小嘴一張一合:昔孟母,擇鄰處。子不學,斷機杼……。母親大笑,瑞清太太也笑。

瑞清太太自幼喜愛繪畫,尤其是人物工筆頗見功底。她家的客堂中,懸掛著一幅瑞清先生的肖像,亮亮的眼瞳,瘦削的面頜,見形見神。本來瑞清太太想給瑞清畫全身的,瑞清說:半身夠了,畫全身反而把神給畫散了。瑞清太太想一想,也有道理,便畫到長衫的第四顆紐扣為止。畫面設計得非常別致:四邊用金粉作框,中間留一橢圓形,如一枚豎立著的大鵝蛋,瑞清的雙眼在“鵝蛋”正中偏上的位置,極醒目。因是正面像的緣故,無論從哪個角度望去,都覺得在和他遙相對視。瑞清太太就說:從今我就不會寂寞了,哪怕你整天在學堂里,我也覺得你在家中,且始終看著我,一直瞅到我心里去。瑞清笑道:我的眼睛能有那么厲害嗎?

這年初春,瑞清下課回家路上,見迎面有一條大黃狗正沖著他顛兒顛兒地奔過來,他就急忙往旁邊的菜畦側身一閃,不想那狗牙已嗑著他的腿肚了,幸虧穿得厚實,只嗑破一點皮,稍稍流了些血,不甚痛楚。倒是那條過年時新做的褲子給撕了一個大口子,很是可惜?;氐郊依?,瑞清說:今天可真是晦氣了,好端端地把一條褲子讓大狗撕破了。瑞清太太便勸慰道:一條褲子不值幾個大錢,人沒給傷著算是幸事。

第二天,瑞清照常去上課,傷處上了紅汞水,不覺得疼痛,便沒把這事兒放在心上。

沒想到,二十多天后,瑞清突然發(fā)燒,見不得水,一聽到水聲便嚇得直哆嗦。瑞清太太慌了神,急忙去請鎮(zhèn)上的郎中陸先生。陸先生看了瑞清的癥狀,將我父親拉到一旁,跌足道:晚了!瑞清得的是狂犬病,也叫恐水癥,他肯定被狂犬給咬了。父親說:那是快一個月前的事兒了。陸先生說:這種病壞就壞在有一個潛伏期,開始誰也不會去注意它,等到發(fā)作了,即便是華佗在世也無藥可救了。

沒幾天瑞清先生便去世了。咽氣那一刻,瑞清太太沒有出聲放悲,我母親覺得詫異,轉過頭去一看,原來她早已昏厥過去,趕忙又去請來陸先生,才把她救醒過來。瑞清去世后的好些日子,既不見瑞清太太的人影兒,也聽不見順順的讀書聲。父親和母親輪番到對門去看她,順便送些吃的過去。瑞清太太每回都道:你們不用送,我什么都不想吃。母親便勸道:你吃不下讓順順吃罷,總不能讓孩子跟著挨餓。

母親這般說,瑞清太太忍不住又伏案哭泣起來。順順見狀哭道:媽媽您別哭了,別哭了……

順順長到七歲時,漸漸地顯現(xiàn)出瑞清先生模樣來,瘦瘦的下巴,高高的顴骨,雙眼又大又黑,很有神采。窗扉中不時傳過來稚氣未脫的讀書聲: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瑞清太太平時幾乎沒有聲息,只是當順順讀錯書時,才會聽到她一聲呵斥:重讀!

母親說:莫看瑞清太太平日文氣得像棉絮兒,軟軟的沒筋沒骨的,訓起順順來還挺嚴厲呢。

父親笑笑。

好多年后,瑞清太太家的擺設依然如故,與瑞清在世時毫無二致,讓人覺得瑞清只是在學堂里沒有歸來,而不是已經故世。每當傍晚,瑞清太太便坐在那把黃得發(fā)亮的楠木椅子上,手托下巴,兩肘支著桌子,一邊出神地瞅著墻上瑞清的畫像。瞅得久了,眼圈微微一紅,接著淚水就滾落下來了。順順見了,不敢說話,只是低著頭大聲讀書。

瑞清在世時留下的家產不多,經過這些年的開銷,已日見拮據。朱老先生幾次派人來接他們母子倆回傅家店居住,瑞清太太都沒答應,說:傅家店那邊現(xiàn)在是東洋人的天下,那幫東洋武士簡直就是一群魔鬼,他們來到中國橫行霸道,無惡不做,老百姓的生活難著哩。我才不愿意過那種吃不好飯、睡不安穩(wěn)覺的日子呢!再說了,我和順順走了,誰在這里陪瑞清呢?

朱老先生說:瑞清已經去了,還用得著誰陪呢?你若惦著他,每年清明節(jié)回來給他化些紙錢就是了。瑞清太太聽了鼻子一酸,咽聲道:為什么一定要想著瑞清去了呢?我從來都沒有覺得他去了,只知道他去學堂了。

朱老先生無奈,只好時不時地讓人給瑞清太太送些錢物去,也沒個定數,有時多些,有時少些。瑞清太太手頭松時,買上少許好菜,做了一盤油炸黃豆,一盤醬燒菜,讓順順吃。順順見瑞清太太不動筷,他也不吃。瑞清太太便道:媽媽老了(其實才三十多歲),無所謂了,你在長身子,多吃些嘛。

順順也不說話,只是眼淚汪汪地瞧著瑞清太太。瑞清太太便一聲長嘆,說:吃吧,媽媽和你一起吃。

這年冬天很冷,鬼似的西北風卷著大片的雪花向榛柴崗壓下來,放出一陣陣寒氣,這寒氣比日間更酷一倍,更峭一半。瑞清太太怕凍著順順,在客堂里生了一盆炭火。順順一邊讀書一邊烤火,一天到晚瑯瑯之聲不絕。我母親聽著對面窗扉那高低有韻的讀書聲,對父親說:瑞清太太也真是,這么冷的天,也不讓順順歇幾日。

父親說:你不知道,要是瑞清在世,瑞清太太或許不會這般嚴厲?,F(xiàn)在瑞清不在了,瑞清太太覺得只有把順順培養(yǎng)出息了才對得起他,一切都按照瑞清生前的規(guī)矩行事。

這天中午,順順正在埋頭讀書,忽然聞到了一股焦味,以為是自己的衣服被燃著了。順順定睛一看,原來是炭火燃著了墻邊的蘆葦掃帚。蘆桿燃燒得快,火苗“呼”地一下往上躥去,引燃了瑞清的肖像畫。順順一聲驚呼,扔下書本便去撲那火焰。

瑞清太太聞聲從廚房里跑出來,見火焰已被順順撲滅,但瑞清的畫像已被燒去了半幅。瑞清太太一陣暈眩,差一點兒跌倒在地上。半晌,她才回過神來,指著順順哭道:你,你這該死的東西!

瑞清太太一抬手,“啪”的一聲,順順的臉上頓即出現(xiàn)五根紅紅的指印。順順慌了,他驚恐地盯著瑞清太太,沒有哭也沒有躲閃。瑞清太太從地上揀起書本,怒聲道:你讀書讀昏頭了……看我撕了它,你,你就別讀書了!

順順的臉色倏地變了,他一把將書搶過去,將背對著瑞清太太,哭道:您不能撕書,你打我的人吧……你打我的人吧。

我母親聞聲趕去,把順順藏到自己身后,勸道:孩子做錯了什么事,教訓幾下就可以了,你把順順嚇成這樣子,我都感到心痛。

瑞清太太指著畫像泣道:大姐你看,這……這可是瑞清唯一的一幅畫像呢……

母親看到那畫像,話一下子全沒了。母親清楚這幅畫像在瑞清太太心中所占的位置,順順燒掉的不是瑞清的半幅畫像,而是瑞清太太的一半寄托……過了片刻,母親幽幽地說:燒也燒了,你打順順也挽回不了哩。好在只燒了下面一半,臉上沒有損壞。我回家對俺當家的說,讓他下次進城時把瑞清畫像捎上,請裱畫師傅重新裱一下。

母親把順順帶來我家,讓他和我一起吃中飯。順順怔怔地搖了搖頭,說:我不吃……媽媽也沒吃飯呢,我不吃。母親問:你怎么知道她沒吃飯呢?順順說:媽媽剛去廚房就起火了,她還沒做飯呢。

母親望著順順臉頰上紅腫的指痕,忍不住心頭一酸,返身去廚房盛了一碗高粱米水飯,又在上面夾了些菜,對順順說:你吃吧,我這就給你媽媽送去。

順順這才端起了飯碗,大口吃起來。也許真的餓急了,他竟顧不上去夾面前的菜……吃完了飯,母親讓順順和我一起讀書,順順吶吶地說:我想回去看看媽媽,她一個人在家會傷心的。母親嘆道:你安心讀書吧,我會去陪她的。

傍晚,順順回去了。瑞清太太已把晚飯煮好,還燒了一盤香辣白魚。吃飯時,瑞清太太見順順不時皺一皺眉,十指不自然地彎曲著,有些握不住碗筷的樣子。捉住他的手一看,手掌上滿是大大小小的水泡。順順想把手抽回去,一用力,一陣劇痛,不由得“哦”地一聲叫喚。瑞清太太驚道:你怎么不說,怎么不說呢?

順順不語,淚水簌簌地落了下來。瑞清太太悲聲道:只怪媽媽心情不好,錯打了你,媽媽不好。順順哭道:媽媽沒錯,我把爸爸的畫像燒壞了,是我不好。

瑞清太太取來一枚針,小心翼翼地將水泡逐個挑破。當天晚上,瑞清太太一直守在順順床邊,順順一聲呻吟,她一陣驚慌。第二天清晨,母親過去看順順,瑞清太太戚聲道:我好糊涂,是我把火盆放在掃帚旁邊的,順順為了撲火把手都燙成了這個樣子,我怎么還去打他呢?

母親見瑞清太太一臉的自責與悲傷,勸道:事情已經過去了,現(xiàn)在倒是照看好順順的手要緊,別讓它化膿了。

瑞清太太一夜未睡,又受了涼,身子便有些不舒服,想睡了。母親一摸她的額頭,燙得厲害,叫道:啊,你病了!瑞清太太低聲道:沒關系的,躺一會兒就好了。母親說:都已發(fā)燒了,怎么沒關系,我請陸郎中去。

瑞清太太想阻攔,母親已快步走出門去。一會兒,陸先生來了,問診,切脈,然后道:瑞清太太寬心,只是體虛和受寒之故,服幾帖藥便無事了。陸先生又轉回身來對母親說:這幾味藥我的鋪子里都有,煩您走一趟。

母親知道現(xiàn)在瑞清太太手頭拮據,怕她尷尬,搶先從兜里掏出一塊銀圓遞與陸先生。陸先生退了半步,問道:妹兒這是干什么?瑞清太太是你鄰居,也是我鄰居,這藥錢你付我付不一樣嗎?

瑞清太太聞言臉漲得通紅,又落下淚來。母親見狀,只好把銀圓收了。

瑞清太太服了藥,不一會兒就睡著了。母親回家后跟父親說了藥錢的事。父親便埋怨道:你這就不對了,當著瑞清太太的面付那藥錢,這不是叫她難堪嗎?為什么咱們胡同的那些鄰居都呼她太太呢?因為她原來是省城大戶人家的千斤小姐!母親悔道:當時急了,我倒是沒想得那么仔細。父親道:凡事當設身處地想一想,你是好意,結果卻傷了瑞清太太的心。母親想了想,說:我想那藥錢還得付與陸先生,既然是我們請他出診,哪能還讓他貼錢。父親說:算了罷,陸先生已經貼上了就讓他貼吧。鄰里之間不必過分客套,讓來讓去的,過分客套反倒顯得虛情假意了,還是隨意些好。茶水所以久喝不厭,就是因為其味清淡,要換成糖水,便膩了。

……病后的瑞清太太比以前更瘦削了,臉上全沒了血色,只微微一笑,眼角處一片細密的魚尾紋,給人以一種未老先衰之感。母親嘆道:瑞清太太出閣時那模樣,至今我依然記得清清楚楚,不說如花似玉,至少看上去眉清目秀,只十來年,竟已這般憔悴。要不是瑞清去世得早,哪會這樣!

父親沉思良久,慢聲道:細細想來,一個人一生下來,這一輩子似乎便已被安排好了。一切看似偶然,其實都是必然。說偶然,只是因為人無法看到自己的未來;倘能看到,便知道一切都是必然了。所謂命中注定,實乃性格使然,如此而已。

不久,瑞清的畫像裱好了,所幸的是燒損得不太嚴重,脖間的第一顆鈕扣還在,乍一看,還以為是故意畫到這里為止。瑞清太太這才松了一口氣,眉間溢著失而復得的笑容,連連向父親道謝。瑞清太太當下搬過來梯子,讓順順扶穩(wěn)了,小心翼翼地將畫像掛在書案上方的墻壁上,愣愣地端詳了半夜,方才上床。

此后,母親每次去看望瑞清太太,只要她閑著,便必定在看那幅畫像。有時看著看著會突然冒出一句:姐兒啊,我一直在想,瑞清的死,我是有責任的。母親一驚:為什么呢?瑞清太太說:我給他的褲子做得太薄了,若是多縫些棉絮進去,狗牙碰不著他的腿,不就沒事了嗎?母親說:大妹子想多了,誰也料不到瑞清會撞上那晦氣的事兒。早知道尿床,還一宿不睡覺了呢。瑞清太太頻頻搖頭:不管怎么說,我是有責任的……要是咬到我就好了,怎么咬上瑞清了呢……母親忙勸道:別想得太多了,自己的身子要緊,順順還小哩。

順順十四歲那年考上了城里的公學堂。朱老先生十分高興,特地派了架馬車把順順接過去。朱老先生怕女兒一個人在家寂寞,想連她一起接走,但瑞清太太還是那句話:都走了,誰在家里陪瑞清呢?

順順走后,瑞清太太的生活一下子變得十分簡單。她每天只在早晨生一次火,早飯吃過了中午再吃,晚飯則剩下多少吃多少;除了偶爾來我家坐坐,幾乎不出門檻。我母親知道瑞清太太喜歡看《梁山伯與祝英臺》,幾次邀她,她總是淡淡地道:不看了,瑞清不在了,我一個人看有什么意思呢?

這天午后,好端端地突然刮起了一陣大風,濃厚的烏云從東南方翻滾過中天,胡同里一片房瓦落地之聲。大風未停,瓢潑大雨便一陣緊似一陣地從天而降。我跟父母親端著臉盆奔來接水。等到暴風雨過去,屋子里已是一片泥水,幾乎沒有干凈地兒。母親望著幾乎可以擰出水來的衣物,急得直掉淚。父親說:濕也濕了,急有什么用呢,等開了太陽拿出去曬曬就是了。

一家人草草收拾一下,便圍了桌子吃晚飯。母親忽然想到瑞清太太,忙撂了飯碗就向對門走去。瑞清太太家的瓦片也被揭去不少,斜斜地漏進來一縷縷殘輝。瑞清太太坐在案前的楠木椅上,兩眼定定地凝視著斑駁的墻壁,一臉絕望的表情。瑞清的畫像已被雨水沖爛,變成一攤紙漿,稀稀拉拉地散落在古銅色的書案上……母親輕聲喚道:太太,大妹子,太太……

瑞清太太沒有應聲,靜靜地若一尊坐落在余輝中的雕塑。母親走近前去,輕聲道:太太,我,我在喚你呢。瑞清太太慢慢轉過身來,眼睛里噙著淚水,卻笑了:完了……不是嗎,一切都完了……。兩行熱淚涌出瑞清太太的眼眶,掛在蒼白的臉頰上。

第二年春天,母親覺得瑞清太太已經多日沒來我家了,就放心不下,和父親一起前去看望她。大門被閂著,父親連喚數聲,無人應答。父母親感覺不妙,便推窗而入,但見瑞清太太仰臥在床上,已溘然長逝。她的兩手合抱于胸,掌中捧著那團濕而又干的紙漿……

責任編輯 孫俊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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