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晴飛胖胖的,我對胖子心存偏見,盡管我知道很多胖子有好的脾氣。當兩年多以前我和王晴飛相逢在魯迅文學院,我心里預留出一條三八線。記得第一次的飯局,是外地朋友來。我和朋友聊得多,他坐在我對面不停地抽煙,很少講話,不時憨厚地笑笑,似乎很習慣陪在女性旁邊聽她們東扯葫蘆西扯葉。他的表情沒有流露不耐煩,沉默和耐性為他的形象彌補了一些。實際上這些都是表象,王晴飛并不冷漠,也不是沉默者,他有一副熱心腸。
魯院的春天,玉蘭花、梅花、海棠次第開放,將春天一點一滴地呈現(xiàn)出來。萬物伊始的感覺對南方生長的我真是無限的驚奇,仿佛人生真的可以重來。沒課時我們就在院子流連,認識梅花,感嘆今夕,現(xiàn)在只留下模糊而美好的回憶。很多外省同學到北京后應酬很多,在飯?zhí)猛聿惋@得凄清。我和王晴飛常常在飯?zhí)孟嘤?,飯后照例是散步聊天,發(fā)現(xiàn)對文學、生活的有些看法相似,交情慢慢就深了。王晴飛看起來也順眼了,他的眼睛里含著善意和天真,讓人想起金圣嘆評李逵“一派天真爛漫到底”。
印象頗深的是和王晴飛在一樓的大堂散步,那天天氣不好,我們飯后就在大堂打圈走。大堂并不大,但裝修頗有特點,尤其是墻上掛著古往今來大文豪的照片和簡介,這種無聲的提醒最能動人。窗外的風雨,歷史的長河,富于默契的談論,這一切深深地印在我心上。那天晴飛大約是談了對中國通俗文學民間傳說故事的演變以及現(xiàn)實生活的一些看法,他的廣博令我刮目相看。后來大家去西安、延安考察,看了一些博物館,聽了一些導游講解。車上,他又給我補充了好多歷史掌故,我為他的博聞強記感到吃驚,過去表揚人常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用在他身上一點也不為過。他簡直就是一個現(xiàn)成的導游,所到之處如數(shù)家珍,還能深入歷史深處,馳騁古今,擺渡中西,遠古的故事宛然如昨,遙遠的人物栩栩如生。記得去兵馬俑的時候,考慮到我們是專業(yè)搞文學批評的,對方派出了資深的導游來介紹。晴飛同學還是能在旁邊再給導游做注釋。在西安大雁塔旁他給我們講玄奘是如何一路取經(jīng);在即將干涸的延河邊他給我們講紅軍是如何到達陜北……聽他講這些往事時我時常產(chǎn)生今夕何夕的恍惚,他的講述能夠?qū)⑷藥У綗o窮的遠方。遠方吸引著西游的玄奘,也吸引著跋涉的紅軍,同樣吸引著在文學中歷險的我們。
慢慢知道了王晴飛的日常生活,他獨自在安徽社科院工作,太太孩子在南京安家,周末才回家團聚。在南京的家里,他有一個小閣樓,可謂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記得是張恨水年輕時躲在閣樓里寫東西,為了避免打擾上樓后即將樓梯抽上去。我不知道晴飛的閣樓長什么模樣,想象一下南京的盛夏躲在閣樓讀書就要驚嘆。廣州的暑假,我時常以好漢不賺六月鈿來安慰自己。更多的時間晴飛生活在合肥,他沒有自己的閣樓,單位宿舍過于簡陋,常在辦公室看書至深夜,有時為了趕文章就在辦公室的沙發(fā)上湊合著過夜。妻子不在身邊,過著沒有規(guī)律的生活,有時看書著迷,有時被編輯催著交債,難免饑一頓飽一頓,這大概正是當今肥胖的罪魁禍首。
晴飛是率真之人,跟朋友同事喝酒,喝高興了就敞開心扉。我記得我們就酒后真言這事交流過,他說自己不愿意借酒對別人傾訴,酒后掏心窩子的行為是不理性的,源于酒精讓人產(chǎn)生的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的幻覺。但酒是這樣一種東西,慢慢喝著就會制造出一種迷幻的氣氛,煥發(fā)出人心底的豪情,讓人無法自控。過去無須計較,將來宛然無存,天地集于此刻。我觀察過幾位醉酒者,最為關鍵的幾杯往往是自己往自己杯里倒的,自己往自己嘴里灌的。對于醉酒這事,一方面當然是不夠理性,另一方面,人一輩子理性行事又有什么意思呢?人無癖不可交。醉酒者大部分都是率性之人,發(fā)酒瘋者、借酒消愁者另論。我們在魯院讀書時,晴飛有外地的朋友專門趕過來喝酒,這讓我十分感動。記起多年前有個酒局,有人敬酒被堅辭,另一朋友勸被敬酒者說:“這杯就是毒藥你也喝下去,人家這么山長水遠趕過來的?!蹦且豢涛乙脖贿@種氛圍打動了,情義與酒一起蕩漾長縈。酒具有磨刀霍霍的神奇力量,照見大家的性情、志趣。把酒言歡,推杯置盞乃人生一樂。
煙往往是酒的伴侶。在魯院,王晴飛和周明全兩個煙鬼恰好住上下房,兩間屋子終日煙霧彌漫,幾乎要引燃報警器。我時常嘲笑他們應該將頭探出窗外來彼此抽煙聊天,如果一個人的煙沒了也可以練就空中接煙術(shù)。要是他們倆同在一個屋子,準能把我們的視力熏下降。晴飛還頗有形式感,備了一個煙嘴,不時拿出來認真地擦拭,自欺欺人地說是可以過濾掉幾分之幾的毒素。我覺得他是來搞笑的,要考慮毒素的問題就應該不抽或者少抽才對,煙嘴大抵是心理安慰。但抽煙者從香煙中得到的快樂大概是旁人所不能體驗到的。抽煙與寫作是孿生兄弟,我一直疑心自己文章寫得不好是因為不抽煙的緣故。從抽煙、喝酒這些凡俗的欲望上看出晴飛不是決絕之人,他看重情誼,愿意為朋友付出。好幾次周明全找王晴飛約稿救急,他總是慷慨舍下手邊的工作為明全另起爐灶。晴飛又沒學會應付,寫稿很慢,研究計劃常常因此打亂。事后,晴飛免不了要后悔一下,還要被我說幾句風涼話,但下次遇到編輯需要救急找到他時,他又應承下來了。
王晴飛是個很好的聊友,他知識淵博、海闊天空,也樂于自嘲。聊天至大家心曠神怡的境界需要把握度,太嚴肅累人,太家常無聊。在深邃的話題中彼此嘲笑一把能令氣氛生動,在日常閑聊中適時插入哲句可助人思索。生活需要升華,也需要一點冷幽默,美好的人生需要配備幾個損友調(diào)劑孤獨。記得去唱K我點了《闖碼頭》,這下可被他抓住了把柄好好地嘲笑了幾番。好久之后,他去散步聽到廣場舞播放《闖碼頭》趕緊打電話來挖苦,可見身份認同對于個體形象多么重要。其實我讀書時還在地鐵口幫流浪藝人唱過幾首歌。在K廳,晴飛的性情展露無遺,大口地喝著清涼的啤酒,縱情地投入演唱事業(yè),不忘營造真實的舞臺氣氛。每首歌過后還非常有范地鞠躬致謝,其他人唱時則照例要祝演出成功。K廳有他,我們都過了一把明星癮,頻頻碰杯,還將一束假花反復獻給不同的演唱者。讓我吃驚的是他會許多民間歌曲,夾雜多種方言的版本,真是生活的有情人。民間成為近年來學術(shù)熱詞,文學史比較少關顧民間,民間很容易被誤讀為幾個傳說、幾個段子,其實民間應該是豐富駁雜的,從晴飛的言論到他唱的歌曲我能感受到一個萬物生長的民間,這個生機勃勃的民間孕育了文學。
王晴飛本科學的是物理專業(yè),后因修習文學課而專攻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我們這代人成長時被種過蠱——“學好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后來才知道真要走遍天下第一要事得學好語言,語言是最具魔力的工具。但這蠱一旦種下就隱隱發(fā)作,我們女生多多少少都以居里夫人為偶像,對數(shù)理化專業(yè)的男生既憐憫同情又有點崇拜,直到今天依然碰到理科的就肅然起敬。我認識的幾個同行是從理工科轉(zhuǎn)來搞文學研究的,都頗有建樹。不管怎么說,理科的某些專業(yè)訓練對文學研究同樣有效,好多人寫文章繞來繞去繞不清楚可能跟理性思維未經(jīng)訓練有關。更為重要的是這種成年時期轉(zhuǎn)專業(yè)往往經(jīng)過深思熟慮,通常而言理科更實用、更適合謀生,舍實利而趨興趣乃聽從內(nèi)心最深處的召喚。我記得從事批評十幾年來,自己常常要花很多時間去思考自己工作的意義,每每讀到好文章時就覺得自己不過是在制造垃圾,浪費樹木。而一位轉(zhuǎn)專業(yè)的朋友就說他幾乎從來沒在這個問題上浪費過時間,轉(zhuǎn)專業(yè)之前已經(jīng)反復審慎地思考過自己的人生何為。其實對意義的質(zhì)詢、懷疑不只是時間問題,而是一個“to be or not to be”的問題,根本性的問題最是消耗能量和心志。曹丕說“文以氣為主”,那些元氣充沛的文章才能動人心魄。
當代批評存在諸多問題。有些人糊涂有些人忽視批評的文體,以為當代批評要么是臧否人物,要不就是為他人貼金。諸如此類的誤解不只是存在于外行,很多圈內(nèi)人并沒有認真對待批評,而是隨高校體制關心自己一年寫了多少字,比拼一年在何種級別的刊物發(fā)了多少篇文章,這在受職稱困擾的青年一代中更甚。還有一些像我這樣的人囿于書齋,只關心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出了園子就無話可談;而且容易割裂生活與工作,很難將治學與生活、使命融為有機體。
王晴飛是少有的清醒者,這種清醒表現(xiàn)為他的立場、方法和功夫。這又得益于安徽和社科院的邊緣位置,邊緣往往能看清楚中心遮蔽的事物。從南京去合肥工作多少會有點委屈,一是薪水上要吃虧,二是生活諸多不便,而且社科院相對大學也要邊緣一些。晴飛能坦然地對待自己的工作,珍惜社科院相對寬松的氛圍。對于安徽文學界,晴飛是外來者,可以避免許多不必要的應酬和會議。評論抑或?qū)W術(shù),能有三五知己一起切磋很好,但學問的積攢更多來自個人孤獨地閱讀、卓絕地思考、不懈地寫作,寫作中遇到的問題必須依靠寫作來解決。當代批評界很多會議、學習與采風都是濟濟一堂說些不痛不癢的閑話甚至違心的表彰話語,這樣的交集聊勝于無,有時適得其反。很多學者在高校上課久了,練就了一張?zhí)咸辖愕睦?,無論什么場合什么主題都能即時發(fā)言,但我們不能因為能言善辯就忽視思想的日積月累。晴飛還沒有養(yǎng)成閑散的習氣,他認真對待每一次會議、每一篇署名的文章,猶如農(nóng)民審慎對待每一粒種子。晴飛說別人怎么樣他管不了,但自己要對得起自己的時間,自己的話語要與自己的名字匹配,所以無論是大規(guī)模的論壇還是小規(guī)模的會議,無論是大刊還是報紙約稿,他都認真對待。記得在魯院我們班舉行了很多場討論,他參加的很少,但每次參加總要認真準備發(fā)言稿。有一回我們一起參加珠海論壇,因為人數(shù)特別多,時間又很有限,大家都是隨便匯報幾句自己最近在干些什么,權(quán)當會友,王晴飛卻抱著他的筆記本電腦,輪到他發(fā)言時他很慎重地談起他對臺靜農(nóng)的研究,這篇長文隨后就修改發(fā)表了。會后他又和我交流與會學者的言論、姿態(tài)以及問題意識,可見有心人隨時處在學習過程中,難怪他功力能日漸長進。
王晴飛有對權(quán)力及權(quán)力所產(chǎn)生的幻覺的警惕。他不從眾,也不靠驚人語,這可能多少要追溯到南京大學的對獨立學術(shù)傳統(tǒng)的追求。在20世紀中國,關于文學與政治,文學的真實問題都討論得太多了,但是知識分子的獨立傳統(tǒng)并沒有真正建立起來。純文學、先鋒文學沒有把我們帶到理想的境地,甚至走進了預先設想的反面。由于微信的便捷,寫文章的過程中我們常常交流,我們在閑聊和交流過程中達成某些共識。評論一個作家首先仍要看大節(jié),所謂文如其人;當然評論者自身先要有清明之心,一己之私不可存。他將自己的作品結(jié)集為“望桐集”,“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良禽擇木而棲,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我們常在微信上交流所讀所得,在對《極花》《軟埋》《青鳥故事集》等當代新作的看法上達成一致。做批評切忌糊涂,沒有大方向,在細枝末節(jié)處糾纏只會使批評喪失尊嚴。每每我試圖以代際、地域、民族、性別之類的大詞來籠統(tǒng)概括一個人或一個作品的時候,晴飛都會適時提醒我每個人都是獨特的具體的個體,寫評論就是要寫出這個作家或作品的獨特之處。作家的個人性以及這個作品在這個時代的意義,作家背后的思想源流是晴飛特別警惕的,但他寫作時心態(tài)平和,并不靠放狠話和故作驚人語。晴飛的鋒芒不在炫目的標題而是隱在字里行間,靜水深流,在他與評論對象推心置腹的對話中,我們能聽到弦外之音,繞梁不絕。
王晴飛做事舍得下苦力,他從鄉(xiāng)村出來,憑著自己的努力考入南京大學,轉(zhuǎn)專業(yè)從頭攻讀文學,在學術(shù)界嶄露頭角。他在現(xiàn)代大學制度和魯迅研究上下過一番硬功夫,這成為他后來搞批評的度量衡。實質(zhì)上當代作家或多或少都受魯迅及五四新文學的影響,魯迅至今仍是一面清晰的鏡子,可以讓當代作家的靈魂顯形。研究魯迅而后攻當代評論可謂得心應手。晴飛的作家論往往會梳理出與這個作家相關的時代問題,所以他寫得更慢、更少。他在閱讀、思維中得到樂趣然后通過寫作將之傳遞給讀者。
很多搞當代批評的都是憑才情,拼技巧,搭花架。晴飛寫評論哪怕是對非常年輕的作家他也一定堅持要讀完全部作品,要搞清楚作家的寫作軌跡及變化,作家與文學史的傳承以及與時代的呼應關系。讀完作品是我們在寫博士論文時的基本訓練,但一畢業(yè)我們就以為自己翅膀硬了,將這條規(guī)矩拋諸腦后。當代許多批評文章都是急就章,手邊有什么材料拈來就用,然后用自己的一套行話往上套。至于哪個作品是研究對象的代表作、轉(zhuǎn)型作,評論家并不去深究。名家新作一出,大家一窩蜂往上鑲金,不管這個作品的藝術(shù)水準,就像王小波所說將口香糖嚼兩個小時就能嚼出牛肉干的味道來。很多評論家在這種跟風發(fā)言和套作的過程中逐漸喪失了閱讀能力和審美能力,對名家的敗筆甘之若飴。還有一些評論文章你完全可以將評論對象置換另一個依然成立,仿佛找到了包治百病的良藥。有次聊天,晴飛隨口將一些文學評論里常見的套語列為學術(shù)黑話,我哈哈大笑,因為其中一條那天剛從刊物上看到。的確,這種貌似學術(shù)的廢話可以適用于任何作家作品論,這就是陳詞濫調(diào)。相比于豪華的詞匯,素樸的語言更能打動人心。
由于編輯和老師的雙重身份,我的微信朋友很多,為了讓自己不至于上癮,我設置了去朋友圈功能。雖然不能光顧晴飛的朋友圈,但我們常常交流,互相討論閱讀書目、寫作選題,更多是天南地北地閑聊,他總有那么幾句話會讓你回味良久。和晴飛討論問題往往促進我去思考一位當代批評家的立場、職責乃至使命等根本性的問題。微信更新了我們對朋友和時空距離的認識,微信在開啟點贊之交的同時也實現(xiàn)了“天涯若比鄰”。
(申霞艷,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中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