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湘青
一念珠
■崔湘青
寂寂,你坐在我身邊,和風細雨般地,娓娓道來你的旅途軼事。你遇到了傳奇。在遼闊的版圖上,火車是顫抖的喉結。男人,女人,還有孩子,是莽撞的動脈,穿梭在妙不可言的生命場。他們像絲絲入扣的念珠,繞成永遠的項鏈。我沿著你青階石子路一樣彎彎曲曲的思路,向前走,大步走下去。我迷路了。我極易動情,是這樣濫情的女子,因為不曉得掩護自己,所以常常陷入沉迷的境地。我想,我變成了你,變成了你光潔的額頭上的第三只眼。
念珠流轉,熠熠生輝,現(xiàn)出無限天地。K177次列車。1號車廂。女人凄厲的哭嚎,經(jīng)久不息,像盤旋在頭頂?shù)您棥N铱吹搅朔蹓Π闼毫训拿婵?,正以摧枯拉朽的力量坍塌,瞬間,灰飛煙滅。人們從瞌睡中驚醒,神情憂傷而悲愴。車廂宛如天寒地凍的極地世界,人人睜著眼,告慰一片一片,是紛飛的飄雪。絕望的女人感受不到溫暖,淚流成河,流到哪兒,哪兒就結滿冰晶。在這肅殺的氣氛之中,唯一一點亮色是女孩阿燦。阿燦衣著花俏破爛,是冰藍世界里的一朵鮮亮的雪蓮,鵝黃的臉是粉撲撲的花蕊。她還在酣睡。她正在憔悴地長大,誰都不忍心打擾。她是女人的小女兒。女人有三個女娃。其中,老二阿苔跟著不知底細的男人跑了。阿燦一路陪伴著母親,從那個祥和的小鎮(zhèn)康莊北上,流離多日,終于見到了不爭氣的姐姐。她們火急火燎,想把阿苔從男人的魔掌中拯救出來。可是阿苔并不配合。私奔是一場不計代價的冒險。冒險才剛剛開始,阿苔不想半途而廢。盛怒之下的女人掄起恥辱的拳頭,高高地,給了阿苔一個響徹云霄的耳光。挨打的女孩,因長期奔波加上營養(yǎng)不良,暈頭轉向,像一個被鞭策的陀螺,高速地運轉起來。女人的頭發(fā)已經(jīng)松散,狂放如在風中勁舞的獅頭,拼命地給薄紙般的尊嚴掙回金黃的面子。那一巴掌,似乎耗盡畢生氣力,小個子女人元氣大傷,站不穩(wěn),頹然倒在陀螺腳下。陀螺停止了轉動。阿苔無視地走過下跪的女人,踐踏著母親的懺悔,離去,像無情的臺風橫掃而過。小阿燦邁開風鈴一樣悅耳的腳步,追上去,立定,誠惶誠恐地扳開姐姐防范的手,在凍得像紫羅蘭色的掌心里,放了一把五顏六色的糖豆。阿苔笑了。她的笑可真好看,媚且妖嬈,是在笑自己嗎?笑自己乳臭未干,還只是個喜歡吃糖卻沒有嘗過愛情滋味的黃毛丫頭吧。阿姊鄙夷地嚼碎一顆,然后咕嘟咕嘟,一口氣把剩下的統(tǒng)統(tǒng)埋葬在暗無天日的紅唇里。阿苔再次昏厥。繁復的眼睛、鼻子,還有嘴。天下大亂。世界幻化成眼花繚亂的拼圖,瑰麗莫名?;杳灾?,她被帶上了回家的火車,開往風平浪靜的日子。
阿燦絕不是簡單的平庸少女。她是一個會施法力的小魔女。五彩的糖豆便是錦囊中的法寶,是上過迷藥的,用來自衛(wèi)和善意的征服。它們果然不愧是驍勇的武士,打敗了桀驁的阿苔,不曾辜負主人的秘旨。女人應該倍感欣慰,為這樣一個冰雪聰明的小女兒。作為嘉獎,女人給了她一枚銀光閃閃的硬幣。誰都無法預知,硬幣是不詳?shù)蔫€匙,正在緩緩開啟災難的閘門,讓女人的淚眼如山洪一樣泛濫。
十幾分鐘后,魔法消失了。阿苔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毫無退路和資本,只是背負著清貧的肉身。她拒絕說話、喝水、吃東西,表情凄艷地蜷縮在角落里,堆成小山一樣的墳墓。阿燦是心疼姐姐的,極力想做出一點討好的親昵動作,開動腦筋,想點子。童年最大的樂事莫過于阿爸慷慨地分零花錢給小姊妹們。有主意了。她儼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樣,暖暖的小手拿捏著硬幣,遞到姐姐若隱若現(xiàn)的眼簾下。珍貴的手足之情是溫泉,冒著溫熱的淘氣水泡,叩問著冬眠的身體,叫醒了每一個沉睡的細胞。阿苔從墳墓中跳出來,她開始狼吞虎咽,龐大的胃口是一個無底洞,似乎永遠不能填滿,事實上她在長肉,長力。在叛變前,她必須積攢許多許多的能量,而且,為了欺騙眼睛,她還要做出乖巧的假相,不再與世界針鋒相對,而是處處與人為善。她就是這么做的。她友愛地捏捏阿燦蛋黃布丁一樣軟軟滑滑的臉,逗樂的小妹笑得前仰后合,好像一個搖頭晃腦的不倒翁;她還找出一枚亮海蘭色雕刻著錦繡鳳尾的簪子,為女人綰了一個清爽而圓實的發(fā)髻。髻仿佛沉重的包袱,隔膜了母女的隙怨;她對每一個人微笑,上揚的嘴角是彎彎的月芽,靜好,柔和。女人的心一下子放寬了。謝天謝地,萬物復蘇,一切都在好起來,她和孩子們會像從前那樣相親相愛。可是,真是這樣嗎?
事實上,春天從未抵達,它還被圍困在遙遠的城堡中。人們感受到溫暖,不過是錯覺?;疖噰@著長長的氣,停下了疲憊的腳步,它要在這個小站歇息數(shù)秒。機會來了。體力漸漸恢復的阿苔站起來,跑起來,跳下去,一系列逃跑的動作就像突然下起的雷陣雨,迅疾地沖垮了親人的牽絆。等女人回過神的時候,火車休息的時間已經(jīng)過了,它要蹣跚地上路了。阿苔已經(jīng)在陌生的大地上流浪了,和愛在一起。她本來都無望了,后來又獲得了動力,動力源自小阿燦的硬幣,硬幣可以兌換四五個饅頭,饅頭可以打敗一星期的饑餓,七天的時間那么那么漫長,足以找到事情干,她又會有了錢,可以再買到饅頭,甚至肉。關鍵是有愛情當佐料,清淡的日子也會變得有滋有味。事情會呈上升態(tài)發(fā)展。她變得大無畏,是飄零的種子,就在她播種春綠色的希翼的時候,女人的淚眼幻化成綿長的瀑布,順流而下,流經(jīng)山川和湖泊,匯入了澎湃的海洋。
寂寂,我就要溺死在這片一望無際的海域中央。小個子女人孕育著巨大的破壞力,讓所有的人不快樂??墒?,我與她并不相干。她沒有權力讓我寒冷。寂寂,請終止女人驚天駭浪的哭泣,把我打撈起來,我要靠岸。
寂寂,你告訴我不要著急。你會馬上帶我離開,去一個不被女人打擾的洞天。你說你心疼女人,所以不忍心看到她自殘,所以你要遠離她,所以你經(jīng)過一番艱難的跋涉從1號車廂遷徙到7號車廂。這里處處是優(yōu)游流暢的空氣,座無虛席,沒有人知曉女人的傷心事。你只能站著,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旅途上的人們。你一眼看到了男人,男人也看到了你,兩兩相望。你孤單地鎖在他炯炯的眼睛里,憔悴,弱不禁風,顯出我見猶憐的疲乏樣子。男人動了惻隱之心。憐香惜玉,是男人的天賦。他優(yōu)雅地欠了欠身,示意你坐在他的位子上。你還在遲疑,你是帶刺的薔薇,你有防人之心。男人讀懂了你的心思。他慵懶地點燃一支中南海,信步走向吸煙區(qū)。他的眼神是游移的月光,卻堅定地在你的眉宇停留了三秒鐘。月上柳梢頭。你得到加冕,輕移蓮步,走向男人的空位。你一直坐在他的位置上,照鏡子。毫無疑問,你是美麗的。但,你的美麗經(jīng)不起細節(jié)的考驗。你的黑眼圈仿佛化了渾然天成的煙熏妝。雨后春筍般的痘痘在左臉上破繭而出。你看不見。你的視線卻是繁忙的運河,發(fā)著瀲滟的光。你的紫黑桑葚一樣熟透的,搖搖欲墜的瞳仁是滿的。男人的姿態(tài)碎在里面。鏡子折射了男人的背影。男人屹立在吸煙區(qū),堅如磐石,用4/4拍的舒緩節(jié)奏彈著煙灰。他兩次回到你身邊,一次拿煙,一次吃泡面。你連忙讓出座位,完壁歸趙。男人干脆地坐定,花精簡的時間搞定瑣碎小事,然后把空位留給你,離開,又在火車的尾巴上連綿不斷地吸煙,想心事。
他想他的親密愛人。他和她并不遙遠。她就在K177次列車上??墒撬麄儾荒芟嘁姟e氤邊s天涯。他不知道她在幾號車廂,不知道她現(xiàn)在心情如何,是否在牽腸掛肚地想他、念他。他們之間出現(xiàn)了問題,是比吵架拌嘴還要嚴重的問題。在通向幸福的長征上,他們要經(jīng)歷各種各樣的考驗。長廂廝守并不是一件易事,總會遇到這樣那樣的阻力。男人不急于找尋她,因為他受到啟發(fā),想到了那句哀婉的英文。
If you love something,set it free;
If it comes back,it's yours;
If it doesn't,it's never yours.
對,他要給她自由,而不是牽絆。所以,他放飛了她。
退避三舍。給彼此時間和空間。想清楚了,再做出判斷。是堅守,還是動搖?是唯愛,還是朽愛?
男人要在車上呆一天零一夜。他會固執(zhí)地樹立在那里,直到目的地。男人不會疲憊嗎?他博愛,悲慈,是力量的化身。他的簡單信仰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奉獻一個舒適的空位,給萍水相逢的女孩——也就是你,寂寂。事實上,你確實需要一個天長地久的位置。你的旅程比男人長遠。他會比你先告退,在康莊下車,那是個與世無爭的南方小鎮(zhèn),正如它的名,優(yōu)美而吉祥。而你,在下一站抵達。你們本不相識。你們相逢,沒有對話,沒有談笑,沒有留念,心照不宣。即使相離,亦無處話別,遺忘,或許是給彼此最美的紀念。
陌生男子讓火車充滿人情味。寂寂,我穿越湖藍色的凝視,來到你和男人的中間。我變成了你的替身。我覺得自己不再是大腦發(fā)達的動物。我的心是一片沙漠。我的空殼子般的軀干是荒漠中一株簡單而芳菲的短命植物。我的要求并不貪婪。源于天然的陽光、水、二氧化碳,我要的僅僅這么多。男人非常適合我的胃口。他深海般的瞳孔似乎沉落著一個秘密花園,里面幽禁著狂熱的小太陽,四射著讓人沸騰的魅力。純澈的眼神是音樂噴泉,飄灑著沁人心脾的甘霖。還有,他哈出的略帶疏離風度的二氧化碳混雜著尼古丁的曖昧氣息,是嬉鬧的綿白羊群,帶上了可以親熱的溫度。
男人如此可愛,卻楚楚可憐。
他在康莊火車站翹首以待,有煙雨濛濛的表情,繼而風起云涌,波瀾壯闊。他的臉仿佛善變的天氣。在星群一樣茂密的人群中,遠遠地,他看到了她的母親,她的小阿妹,惟獨沒有她。
他是阿苔的男人。
阿苔是彌足珍貴的氧氣。她被帶走后,他成了失心瘋,無法呼吸,毅然決然地買了K177次車票。他安心地守護在離她不遠的地方,想著他們的有朝一日。
善男信女追隨著愛的腳步,卻南轅北轍。
寂寂,我開始對火車飽含深情。雖然不曾親臨其境,我卻比你珍惜火車上的晝夜。一天一夜的光陰,我稱之為火車上的歲月。這是一段比永遠還遠的歲月,我的人生長河流過,不過是剎那芳華。我時常碎碎地想念阿燦、阿苔和女人,還有男人。這些優(yōu)美而略帶蠻力的典型呵,是戴在我脖子上的項鏈,經(jīng)不起造化的玩弄。念珠紛紛灑落,天花亂墜般的,觸動了我心細如發(fā)的情懷。
我亦是一念珠,直來直往,沖動而任性。我甚至買了火車票,兩手空空地來到康莊,什么也不做,只是和康莊依偎在一起,花七個小時來慰問這座失落的小城,然后又兩手空空地打道回府。
寂寂,你可能會笑我愚頑依舊。我想,我不枉此行,為了憑吊一段陰錯陽差卻與己無關的癡情。這是我神圣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