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段作文
臺風吹過砂瀝街
文/段作文
段作文四川廣安人,有中短篇小說發(fā)表于《長江文藝》 《四川文學》 《特區(qū)文學》等。曾獲首屆“全國青年產(chǎn)業(yè)工人文學獎”、第五屆“深圳原創(chuàng)網(wǎng)絡文學拉力賽佳作獎”、第三屆深圳“睦鄰文學”年度大獎、第二屆“兩岸三地短小說大賽”提名獎等,廣東省作協(xié)會員,現(xiàn)供職于深圳沙井街道文體中心。
那些年,男人張揚在深圳創(chuàng)業(yè),蘭秀獨守老家,曾眼睜睜看著三位親人離世。父親先走,緣于一場車禍,蘭秀趕到醫(yī)院時,他已血肉模糊面目全非;家婆去世前一分鐘,正跟自己吵著架呢,結(jié)果倒地不起,腦溢血,用前夫張揚的話說,是“被活生生氣死的”;母親因肝癌去世,早有預感,但死者痛,生者悲,這預感又成了一種難以名狀的折磨。當然,親人離世的悲痛總會隨著時光的流逝一點點淡去,所謂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世間萬物,既有“死”之悲,亦當有“生”之喜,但女兒張媚的降臨,卻并未帶給蘭秀多少欣慰。相反,眼看著張媚一天天長大,模樣越來越乖巧,眼眉卻越長越像劉海峰,張家人的唾沫就愈加洶涌,蘭秀失眠的毛病便日趨嚴重了。
從老家來到深圳,蘭秀似乎又多了一種毛病,風一吹就流淚,視力一天不如一天。晚上睡不好,白天暈沉沉,她幾不出門,怕迷路。偶爾在大馬路上走著走著,突然一拐彎,或者冒出一座天橋,她回頭一看,身后的樓宇或廣告牌就變樣了,云里霧里的。
記得有次吧,蘭秀剛來深圳不久,張揚還經(jīng)營著五金公司,約客戶吃飯。一聽說吃海鮮,她就屁顛顛跟了去。誰知菜沒上齊,那家伙又帶著張揚去了別的地方K歌,說是有更大的客戶更厚的訂單等著。蘭秀很不習慣這種飯局,加上第一次吃海鮮就過敏,渾身奇癢,耳根發(fā)燙,想嘔嘔不出,胸口又堵得慌,便自個兒打車回去了。那時她住關(guān)外龍華,感覺快到家了,可前面修地鐵出了啥事故,進退不得,憋了大半個鐘,實在頂不住才下了車,結(jié)果走了大半夜仍找不著住處,打張揚電話他又關(guān)機。第二天中午,張揚醉熏熏回來,像個潑婦,破口大罵:你下什么鳥車呀?一泡尿就憋死你了?到家門口都找不著北了?那你滾回四川算了……
類似的經(jīng)歷發(fā)生過好幾次,她便覺得張揚就這么個人,無藥可救了。反過來又想,怪誰呢?誰叫自己在老家造過孽呢?想歸想,但仍覺得張揚這么做過分了點。她也曾試著找些理由說服他,企圖挽回些什么,但慢慢發(fā)現(xiàn),她連自己都無法說服自己。那時張揚做得風生水起,開公司炒股票,樣樣在行,世人都說她是麻雀落到了鳳凰窩。其實呢,日子就像熱鍋里的一灘紅糖,看上去很香甜,吃起來很膩,不知不覺便一塌糊涂了。那就糊涂著過唄,男人有錢,花花草草吃吃喝喝,誰不這樣?沒見著誰。轉(zhuǎn)念又想,當年劉海峰在張家灣挖爛泥巴,吃了上頓找下頓,不也貓一樣守在鍋邊想吃油渣么?到頭來還整出一攤子事,留下張媚這條“禍根”!禍根是張揚父親的口頭禪,專門說給村子里那些留守女人聽的。
到了前年,劉海峰領著妻子玉鳳來深圳看病之后,蘭秀的想法就變了,便開始打算,覺得與張揚的日子該到頭了。玉鳳那病也不是啥怪病,中風,起初半邊風,在老家治了兩年,到大前年就全身癱瘓了。海峰說他也清楚這病就這樣了,沒別的想頭了,聽說深圳冬天暖和好過,又好找活路,就過來了。過來之后他也沒法正而八經(jīng)干活,只是偶爾去工地上打打零工掙點生活費。
于是,蘭秀出門的時間就多了起來,老去砂瀝街。那里有一排老房子,租金便宜,海峰替女人在大榕樹旁邊找了一間。蘭秀常常從市內(nèi)出來看他們,說說寬心話,比如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啊,順便聽聽海鋒的打算。海峰說還能怎么打算呢?我曉得你啥想法。蘭秀說你別曉得曉得的,我看你就不曉得,去屋子外抽煙曉得不?早晚推她去馬路上走走曉得不?要不我搬來砂瀝街算了。每說到這里,海峰就把屁股挪到榕樹下,盯著輪椅上的玉鳳,不再吭聲。
今年初夏的一天下午,蘭秀剛到砂瀝街,第三號臺風就登陸了。晚上,她說公交車停運,便在砂瀝街住了一夜。那一夜風大雨疾,榕樹斷了一條老枝,差點砸中老屋。海峰通宵沒合眼,蘭秀說忘帶安眠藥了,也睡不著,兩人守著玉鳳等天亮。海峰說失眠這么難受,你以后少出來走動少吃點安眠藥。蘭秀點點頭,心里想,趁早搬來砂瀝街唄,搬來可能就不會失眠了。
對于妻子的變化,張揚似乎看懂了,不再罵她,說你啥時候想離就離唄,反正我都虧死了,已經(jīng)落到這地步了。蘭秀說你看著辦唄,反正這些年大事小事都是你在安排。大概三個月前,聽說父親臥床不起,張揚不再吭聲,在深圳把該賣的賣,能還的賬還,便獨自回四川老家,沒過幾天,《離婚協(xié)議書》就快遞到了蘭秀手里。女兒已成人,雙方自愿,又沒多少財產(chǎn)糾葛,這婚說離就離。
簽完字的當天下午,蘭秀去了一趟布吉沙灣殯儀館。其實她早就打聽到了這個地方,聽說有個一條龍服務,想早點給玉鳳挑兩身老衣,趁她身子軟著時穿上貼身一點。選來選去都覺得不妥,她又不好意思打電話問海峰究竟啥尺寸啥料子合適,最后便去了砂瀝舊村。當時天已黑透,老屋的門鎖著,海峰仍在附近工地上加班。她沒讓他請假回來,去拿了鑰匙,單獨跟玉鳳見了一面。那時玉鳳還能勉強認出她來,問這么久了張揚和張媚怎么不過來呢?我怕等不及了。蘭秀說他們?nèi)チ嗣绹?,談一筆大生意,你好好養(yǎng)病,到時再去國外看看,那邊條件可好了。又說,張媚想在美國幫你寄點衣服呢,我來量量碼子。她一邊說一邊用手在玉鳳身上比來比去。
從砂瀝舊村出來,蘭秀又去了一趟工地,找到海峰說,她快認不出我了,過兩天我回趟老家吧,辦妥了給你電話。海峰盯著她,過了好一會兒才點點頭。他把蘭秀送出工地,在砂瀝街口又站了一會兒,突然叫她住一夜明天回去。蘭秀說你不能陪我住旅館,我又不好意思去老屋過夜,我回去把事情辦好了就搬過來。
其實事情辦好了,她這么說,是想探探海峰的口氣,畢竟玉鳳還在。
第二天一大早,蘭秀又去了一趟沙灣殯儀館。那玉鳳已經(jīng)瘦得不成樣子了,她便挑了兩身小號的藏青色老衣。本來她想親手縫制的,怕找不著布行和針線,加上視力不好,擔心走樣了人家會責怪。老衣拿回家后,她在胸前比了比,覺得還是大了點,正想著要不要找個地方改改,張媚回來了。
張媚在深圳上的學,可能沒見過老衣,就問母親:“你怎么喜歡清朝服裝呢?搞穿越嗎?”
蘭秀心里一怔,說:“過幾天我搬去砂瀝街,海峰叔說那里有個大廣場,要我準備兩套戲服跳廣場舞?!?/p>
“你真搬去砂瀝街?。繝敔斂觳恍辛硕疾换厝タ纯??你良心呢?”
“被狗吃咯!我回老家丟人現(xiàn)眼咩?”
“好啊你!不過話說回來,反正都離了,你要是覺得砂瀝街是天堂就去唄!眼不見心不煩?!?/p>
蘭秀本想再問問張媚去不去砂瀝街的,聽她這么一說心就涼了。大概怕村里人說閑話,張媚六歲時就被張揚接來深圳了。后來蘭秀到深圳才發(fā)現(xiàn),女兒的脾氣越來越大了,說話總這么一頂一撞的,還真有些海峰年輕時的樣子。不過,這幾年被玉鳳一折騰,海峰已經(jīng)沒什么脾氣了。
砂瀝小區(qū)的租房是蘭秀在網(wǎng)上找的,比想象的便宜。付完訂金見天色已晚,她便急匆匆回了市內(nèi)。母女倆剛碰頭,又吵,一吵就是小半夜。第二天一大早,張媚拎著行李一甩門,還倒回來頂了幾句。蘭秀沒再理她。反正住砂瀝街了,你吵去唄。
蘭秀正式搬過來已近中午。這小區(qū)沒幾棟樓,七八層的,舊。租房在頂樓,三室一廳,就算以后張媚、海峰和玉鳳都搬過來住,也夠。但張媚頭天晚上差不多把話說死了。她說你們有權(quán)選擇離,我也有權(quán)選擇自己過。我呢,就不給您添亂了,因為生活夠亂了!
很亂嗎?我怎么覺得有點頭緒了呢?蘭秀站陽臺上笑了笑。臺風將至,中秋雖過,但天氣依然悶熱。沒電梯,蘭秀爬出一身汗。樓道很窄,但陽臺大。陽臺對面有個大廣場,想必就是海峰提過的廣場吧,空悠悠的,有些草木像被人噴過銅粉。廣場周圍有花圃,有的花朵開得正艷,有的可能正在凋落。蘭秀視力不太好,難以辨別那些花朵的類別。陽臺上也有花草,幾個盆景落滿塵埃,不知是老房客留下的還是房東原本就有的。
除了廣場,樓下還有個菜園,菜園與廣場隔條人工河。河水一動不動,黑乎乎的,散發(fā)著怪味兒。好在兩岸的白欄桿似乎泛著光芒,看上去還有那么一點畫意。廣場左側(cè)是形色城購物中心,像被牛奶浸過,形似白宮頂上卻飄著紅旗。與形色城呼應的是星光大廈,天藍色幕墻,兩幢高樓尖尖的直插云宵,像即將升空的火箭。廣場主體由若干大圓柱圈成,像是設計師專門去羅馬考察后復制的,看起來很雅,但立在砂瀝街似乎又有點俗。廣場另一面有一紅一白兩個“十”字標識,應該是教堂和醫(yī)院。有一次在地鐵上,一個白凈斯文的年輕人叫蘭秀多去去教堂,她沒怎么放心上。張媚上高二那年領回一男同學,其父在美國做生意,據(jù)說父子倆都是虔誠的基督徒。不多久,張媚便跟著男同學去了美國,半學期后張揚的公司出了狀況,她又不得不回到深圳。這么看來,張媚說得不錯,生活是有點亂。
下樓時蘭秀拍了張照片準備發(fā)給海峰,想告訴他搬來砂瀝街了,到時找一份簡單工作,順便照顧玉鳳。照片是拍了,想想又沒發(fā),畢竟海峰是不太希望她這么快就搬來砂瀝街的。他甚至還不知道自己根本沒回老家就把婚給離了。離個婚都這么簡單,蘭秀又覺得生活似乎沒張媚說的那么亂。想到這里她禁不住又笑了笑。
從樓上下來,她才發(fā)現(xiàn)小區(qū)后的菜園子沒有橋通向廣場。門衛(wèi)說這菜園子原打算蓋樓的,后來修河道變小了蓋不了樓,被住戶東一塊西一塊瓜分了,大白天廣場上鬼都沒一個你去干嘛?蘭秀說我又不找鬼,我去看看有沒有招工廣告。
出小區(qū)大門,左拐是個垃圾站,右走是排爛尾樓。爛尾樓依河而建,圍了一道灰白的墻,一眼望不到頭,她便選擇左拐。過了垃圾站,人工河被“藏”了起來,河上建了網(wǎng)球場和足球場。球場之間有道鐵門但上了鎖,她只好再繞過足球場去廣場。
到了廣場邊,她發(fā)現(xiàn)四周的圓柱下面是一間間小鋪子。正午時分,店鋪都關(guān)著門,但形色城外墻上有個李小龍,正揮著拳頭朝她吆喝著什么。李小龍旁邊是王菲和謝霆鋒,兩人張著大嘴一個勁兒地笑,笑出一串英文字母。蘭秀便跟著笑,邊笑邊想,不是分手了嗎?還天天待一塊兒干啥呢?笑過之后她圍了圍大圓柱,左手摸不著右手,又想,這廣場建成好些年了吧?草坪坑坑洼洼的,奇形怪狀的水泥臺和雕塑都有不同程度的損壞。有幾棵大樹僅剩下樹樁,碗口粗的枝丫被人硬生生削去,不知是自然死亡還是移栽后就未曾活過來。
順著圓柱繞廣場大半圈,除了“美容美發(fā)”“足沐按摩”等小廣告,蘭秀沒見著一張“招工”啟事,正想著回去吧,身后突然就響起了《小蘋果》。她轉(zhuǎn)身一看,有個女人在榕樹下跳舞。
猶豫了一下,她決定過去看看。
到了榕樹下,蘭秀才發(fā)現(xiàn)花圃旁還有一把輪椅。輪椅上躺著一個瘦老頭。老頭打著呼嚕,有涎水從嘴角溢出。她靜靜地盯著他,眼前不由得飄過玉鳳的模樣來。
廣場上的榕樹一動不動,沒有一絲兒風,但蘭秀仍覺得眼澀澀的,似乎眼角有粒沙子。她揉了揉眼睛,決定跟這跳舞的女人聊聊。
跳舞的女人告訴蘭秀,她叫木香,來自湖北,照顧這老頭好多年了。兩人聊著聊著都說餓了,便去砂瀝小區(qū)吃牛肉面。
去面館的路上,蘭秀又提到了玉鳳:“嗯,跟這老頭一樣,也是中風,整天躺輪椅上。”
“也住砂瀝街?”
“嗯?!?/p>
“你們這小區(qū)我們以前住過,也在頂樓,可能是同一套,后來我們搬走了。聽說老頭的兩個兒子出了事,這里不讓住那里不讓住,給攆到了砂瀝舊村?!?/p>
“那地方我去過,離這不遠,以后跳舞有個伴兒?!?/p>
“我很少來廣場跳舞,要挖砂!”
“挖啥子沙?刮痧吧?”
“挖砂。一缽鐵砂子,用鋤頭挖,每天挖,‘沙沙沙’的,他喜歡聽。你要是不挖他就鬧,要死要活的。煩人!”
“煩就出來跳跳舞唄,廣場這么大!”蘭秀說。
“大又怎么樣?聽說快拆了,整個砂瀝老街都要拆了。這個本地老頭嘛,說有人害死了他兒子,死活不簽字……”
兩人說著說著就到了牛肉面館,面館就在蘭秀的租房底樓。木香說這里的牛肉一坨一坨的,女兒剛結(jié)婚時常來吃,她現(xiàn)在回老家準備生二胎了。蘭秀說現(xiàn)在生二胎不罰款了,多好!
兩人聊著聊著面條就煮好了,這時輪椅上的老頭也醒了。他眼角掛著淚珠,好像剛從惡夢中醒來,眼珠動兩下就“阿、阿、阿萊”吼了起來。
“他叫娃干啥?兒子真被人害死了?”蘭秀問。
“哪里害他們了?一個坐牢一個在逃命。他不是叫‘娃’,是叫‘阿’,要我用鋤頭挖土,砂瀝土話聽起來就成了‘阿萊(挖泥)’。”她邊說邊從輪椅下拖出一個大銻缽。銻缽里真有一把小鋤頭,卻沒土,盛著比芝麻大點的砂子。
老頭半邊癱瘓,口詞不清,一只手捶打著胸口,越來越煩躁。木香趕緊付了面錢,推著老頭出了面館。老頭越吼越著急,她只得蹲下來用鋤頭挖砂子。蘭秀聽著“沙沙沙”的響聲有點不舒服,卻發(fā)現(xiàn)那老頭就這么給治住了。
“要不你來試試?我覺得你還是干這個好,順便可以照顧玉鳳。”
“就怕忙不過來?!碧m秀說。
“沒事的。他一吼你就挖砂?!?/p>
“那我試試吧?!碧m秀把輪椅推去路邊,在木香的指點下一鋤一鋤挖著砂子。
“行啊。你過來?!蹦鞠憬刑m秀把銻缽端到樹蔭下,低聲道,“這老頭沒什么戲了,拖一天算一天,要是你干得好,死了還有獎金呢!”
“不會吧?”
木香望望四周,聲音更低了:“他有個侄子叫李生,是砂瀝街的干部,平常話不多,但工資準時,每月打卡上,一高興就給我點小費!以前吧,考慮到我女兒生二胎要罰款,怕錢不夠就堅持了下來?,F(xiàn)在不罰款了,她勸我別干了,回去帶孩子??衫钌植蛔屛易摺!?/p>
蘭秀老失眠,平時就暈沉沉的注意力不太集中,聽她這么一說手就沒了輕重,有幾粒砂子蹦到了草叢里。
“趕緊找找?!?木香說。
“鐵砂砂有啥稀罕的?我有個老鄉(xiāng)在這附近開五金廠,以前幫我老公做加工,到時叫他搞幾缽?!?/p>
“這附近哪還有五金廠?工業(yè)區(qū)早空了,要跟廣場一起拆掉!”
“他應該沒搬走。那年來我家喝酒,想跟我老公借錢。當時我老公正倒霉呢,說是到處欠賬,哪有錢借?”
“不管了!一籮芝麻少兩粒沒關(guān)系!”木香拍拍手說。
“你留個電話,回頭我跟海峰商量一下。”蘭秀說,“我先去吃面,吃完再去市內(nèi)問問我女兒。我還是希望她搬過來,這里房租便宜。”
回到店里,蘭秀剛吃兩口面,就聽到了“沙沙”的響聲,像工地上的小工翻鏟著砂子,又似有人在后院翻地。該不是木香回來了吧?她朝門口看去,沒看到木香,倒有一輛公交車靠站了,便趕緊丟下面碗,上車去了砂瀝街地鐵站。
這是一條剛開通的地鐵,有一段行駛在地面上,沿途可領略海景。海峰帶玉鳳來深圳看病前,蘭秀很少坐地鐵,更少到關(guān)外走動,日子簡單得像樹上的葉子。似乎一轉(zhuǎn)眼,生活就到了這一步,那個張揚怎么就把家給敗了呢?再看看那張媚吧,大學畢業(yè)好幾年了,出過國,能唱會跳,能說會道,長得也水靈,看上去也挺精明,家庭的變故對她的打擊實在太大了。她要是知道了自己是劉海峰的女兒,會不會再反對自己搬來砂瀝街呢?難說,昨晚她還吼呢:把戲散場了,你還舍不得拆臺子呀?蘭秀正在氣頭上,說干嘛要拆臺子?你從美國回來不也找了兩個非洲人嗎?于是兩人又吵了起來……
這次見面,張媚的態(tài)度似乎有所軟化。她說我不是小孩子了你別整天婆婆媽媽行不?蘭秀說那好吧,你要是想清楚了就搬過來,海峰叔人不錯,玉鳳嬸也怪可憐,我們應該幫幫他。
從砂瀝街地鐵站出來,蘭秀看看公交站牌,離砂瀝小區(qū)不遠,便決定走回去。一路上,她使勁回憶著這幾年張揚是怎么一步步落到今天這個地步的,想來想去,覺得節(jié)點便在于那個小保姆。大概五六年前吧,張揚在市內(nèi)買了第二套房子,那個特別漂亮的小保姆就進門了。事情明擺著嘛,可張揚死不認賬!沒過多久,小保姆突然抱來一個小屁孩,跟張揚打一架就回了老家,那房子就被處理了。至于怎么處理的那錢又去了哪里,蘭秀問過,竟招來一通罵。張揚說錢是你掙的嗎?你還想怎么樣?要真覺得受不了就滾!她沒滾,含著眼淚搬家,搬來搬去一家人就散了伙。張媚看上去倒挺淡定的,說啥年代了不就離個婚嘛?我他媽繞著地球轉(zhuǎn)一圈最后還不是得回到深圳住在出租屋里?
前年,張媚大學畢業(yè)時,海峰他們就來到了深圳。當時張揚的事業(yè)已非常慘淡,小保姆也走了,日子倒清靜些了。張揚甚至問要不要讓海峰來公司看個門啥的?蘭秀說他那鬼脾氣你又不是不曉得?后來海峰就留在了砂瀝街,一邊打零工一邊領著玉鳳看病,看來看去就看成了今天這個樣子。
蘭秀邊走邊想,不知不覺就到了教堂門口。她發(fā)現(xiàn)旁邊有一家小醫(yī)院,便想上去看看條件如何,要是實在不行,就叫玉鳳來這里住幾天,畢竟張揚給自己剩下一點錢。
到了醫(yī)院大堂,一個護士盯了她兩眼。這護士看上去像個小姑娘,臉也小,特別白。蘭秀本想向她打聽打聽的,又覺得人家不一定會講實話,便出了醫(yī)院大門。這時,隔壁響起了鐘聲。她在教堂門口站了站,便進去了。
教堂是一座三層高的小磚樓。天色已晚,樹影被車燈斜斜地打在墻上,晃晃悠悠的。蘭秀沒進過教堂,老家也沒教堂,但村里有座小廟,也從未去過。她總覺得,這世上不是所有的罪惡都會被原諒的,選擇承受或許會更好。大家都知道,當年能嫁給一個在深圳管理工廠的男人,是一件挺榮耀的事,何況這男人后來干上了別的?;楹蟛痪脧埫木统錾?,作為“雙獨家庭”,他們是可以多要一個孩子的,但張家人拒絕了。她覺得吧,張家沒讓自己掃地出門就已經(jīng)很幸運了!好在后來劉海峰跟玉鳳結(jié)了婚,不再糾纏自己。后來張揚把張媚接去了深圳上學,蘭秀便守著女人的本分,在老家照顧四位老人。誰知老人們竟一個接一個走了,加上家婆的死跟自己確實有關(guān),她跟家公的沖突就無法收場了,最后只好厚著臉皮來深圳找張揚……
蘭秀坐在教堂里自己跟自己說了一陣子話,見時間不早了,便給木香打電話,表示愿意照顧輪椅上的老人。
到了晚上,天氣突然就變壞了,狂風大作,雷聲雨聲不斷。她正想著要不要去砂瀝舊村看看海峰的,卻接到了木香的電話,叫她趕緊去趟派出所。
蘭秀在派出所里見到了木香。
木香說:“沒事的,他只是休克,有人以為老頭死了。我看他們是新聞看多了,以為保姆都是壞蛋,聽到風就是雨!”
“那老頭呢?你不挖砂嗎?”蘭秀問。
“送醫(yī)院了?!?/p>
“我去看看?”
“李生來過了,他叫明天去。我很快就能出去,你先回去吧?!?/p>
一回到家里蘭秀就給海峰打電話:“已經(jīng)離了,但我沒回家,搬來砂瀝街了。雨太大,今天就不過去了?!?/p>
“那我去接你?!焙7逭f。
“雨這么大你來干啥?工作穩(wěn)當了我就過來看你們?!?/p>
蘭秀剛掛掉電話,木香又打來了。木香說:“我回醫(yī)院了。你過來一下唄,李生又說想見見你,就在教堂旁邊。”
“他答應了?”蘭秀問。
“他說考慮一下。你先過來看看嘛?!?/p>
蘭秀到了醫(yī)院大堂,領她去找木香的仍是那小臉護士。到了病房里,木香說雨越下越大,李生是村里的書記,趕去街道辦開防洪大會了。
過了一會兒,蘭秀又問:“老頭能挺過來嗎?”
“問題不大。來來來,幫我挖砂!手都被他們銬腫了?!?/p>
那老頭像是聽見了她們的話,突然咧嘴一笑,淌出一灘涎水來。木香揚起鋤頭“當當當”敲了敲地板,吼他:“笑笑笑,再笑我敲扁你!”
那老頭就不笑了,鼻子動兩下,似乎涌出兩串淚水。
這天晚上老頭有些反常,不肯睡,要蘭秀不停挖砂。蘭秀挖挖停停,“沙沙”的響聲在空寂的病房里重復著,令人心里發(fā)毛。到了后半夜,蘭秀見他倆都睡了,才丟下鋤頭去到走廊上。雨似乎小些了,教堂里有幾盞燈仍亮著。斜斜的雨線穿過蒼穹,像一張移動的網(wǎng)。廣場上的燈火已熄滅,一兩只不知名的大鳥穿過街口從教堂頂空掠過。病房里,木香與老人一長一短打著鼾,銻缽里的鐵砂子閃閃發(fā)光,像活魚的眼珠烏黑透亮……
也不知啥時候,老頭的侄子李生來了。他叫醒木香,丟下一疊錢說:“你先回宿舍,到時打你電話?!比缓蟾m秀交待了幾句,又用手背探了探老頭鼻子,搖搖頭,似乎很不滿意。
待李生和木香出了病房,蘭秀給海峰發(fā)了一條信息:工作定下來了,你明天把玉鳳送過來,就在教堂旁邊這家醫(yī)院。
天亮后,木香打來電話說:“李書記對你印象不錯哦,出門掙錢嘛,你就好好干唄!”
“怎么干才算好?”蘭秀望著木香。
“看著辦唄,你想挖砂就挖砂,想用鋤頭敲地板就敲。不過,偶爾他會摸摸,唉,半截身子都埋土里了。”
蘭秀一怔,想想說:“管他呢!我只挖砂?!?/p>
“其實呢,敲地板這事兒,還是我總結(jié)出來告訴李生的,我說一敲地板你叔就特別煩。他說好哇,你就敲唄,敲一下一塊錢。他怕我不信,還在鋤把上裝了一個計數(shù)器。那時我女兒想生二胎嘛,錢不夠,也只是偶爾敲敲?,F(xiàn)在二胎不罰款了,就不敲了,人家也是一條命。不說了不說了,我得帶安琪去打針呢……”
蘭秀聽得一頭霧水,還沒來得及問哪個安琪打什么針,木香就把電話掛了。
第二天中午,玉鳳住進了李老頭房間。下午,臺風正式登陸。天氣預報說這是一個古怪的秋臺風,多年不遇,正面襲擊,破壞極強,影響極廣,還說太平洋怎么怎么了,可能過幾天會形成雙臺風,搞得人心惶惶的。
蘭秀在手機里翻了一下新聞,便用微視頻跟女兒聊天,說你能搬去哪里?工作也沒了!不將就的話,來砂瀝街唄,房子夠住,便宜,媽還可以做做飯洗洗衣服。張媚大概遇到事情了,樣子怪怪的,吵吵鬧鬧哭一陣,又笑幾聲。她說媽啊,沒想到你們真離了啊,沒想到你真搬去砂瀝街了啊,沒想到搬去砂瀝街還真跟劉海峰搞上了?。√m秀說什么搬去砂瀝搞上了?那小保姆出事后我就想離了,怪你爸老拖著,海峰叔也不松口。于是女兒就笑了起來,說你倆離婚關(guān)劉海峰屁事呀?他老婆不還活著嗎?蘭秀說你懂啥?不扯了,你海峰叔在旁邊坐著呢!
蘭秀一邊聊天一邊從床底下翻出布簾子,想把病房一分為二。小臉護士說多申請一張陪床吧,這樣搞老板會不高興的。海峰黑著臉說陪什么床?他要不高興我們馬上搬出去。
蘭秀見小臉護士氣沖沖地出了房間,就對海峰說:“莫著急,工作慢慢找。我再去跟李書記談談,人家門路廣?!?/p>
“我著啥子急?聽說附近有個大工程,有力氣不愁活路!”海峰說著說著又問,“你的工資不是談好了嗎?”
“還有別的事呢,你不懂?!碧m秀說著便出了病房。
“那老頭醒來咋辦?”海峰跟了出來。
“挖砂唄!他只要聽見‘沙沙’響就沒事了?!?/p>
“那也得早點回來?!彼砝硭念^發(fā)說,“你瘦了?!?/p>
蘭秀朝病房努努嘴。
“她真沒幾天了,昏沉沉的,眼都不想睜開?!?/p>
“那也別著急,日子還長哩!”
“我懂……”海峰說到這里岔開了話題,“小媚應該過來看看她的,我都答應了?!?/p>
“牛脾氣,沒辦法!都怪我,沒教好!”
“不怪你,怪生活變得太快了。”海峰說著說著便低下了頭,“她還不曉得我們啥關(guān)系?”
“她問過。我沒承認。張揚早就曉得了,后來反倒無所謂了。生活落到這一步,都服了?!?/p>
“那你,應該回趟四川。他現(xiàn)在需要你?!?/p>
“屁話!你不需要我嗎?憑什么……”蘭秀突然打住,看了看病床上的玉鳳。
海峰便不再說話,點煙。蘭秀搶過火機,指指走廊上的“禁止吸煙”。
“那我陪你走走?!?/p>
蘭秀搖搖頭,火機還給他,自個兒朝站臺走去。風雨越來越大,路上沒什么人影,但車輛不少。雨點子打在脖子上硬硬的。海峰從醫(yī)院沖出來叫她等等,說叫好“滴滴”了,馬上來!
站臺上人也不多。海峰脫下衣服使勁擰了擰,抖兩下,披蘭秀肩上。蘭秀盯著眼前的男人,身子突然顫抖起來,想摟摟他,“滴滴”車又到了。
拐兩個彎車便到了星光大廈,蘭秀給李生打電話,他說在街道辦開完會還沒回家呢,要不你來海天閣吧,大家都在,好好談談。蘭秀說那你忙唄,我先回醫(yī)院挖砂,怕老人家又醒了。
回醫(yī)院的路上,女兒張媚突然打來電話,說到了砂瀝街地鐵站,風雨逼人,要蘭秀去接。蘭秀說你打車過來不行嗎?咱們一起去醫(yī)院。張媚說你來還是不來?不來我回去了!蘭秀說好好好,馬上來。
到了地鐵站,蘭秀沒見著女兒。張媚說你去D出口干啥呀?我在C出口!你老花眼了吧?蘭秀說是是是,老糊涂了!
去C出口的路上,蘭秀趕緊給海峰打電話,說女兒過來了你要不要換身衣服?都這么多年不見了。海峰說換啥衣服?又不是外人!要不我也過來?蘭秀說沒幾步路,你趕緊找個好點的館子吃火鍋吧,熱鬧一下!
見到女兒后,蘭秀盡量控制住情緒,于是笑著說:“小媚啊,海峰叔一直記著你呢!走,吃火鍋,他請客?!?/p>
張媚臉一沉,立在過道里,大聲道:“吃火鍋?劉海峰請我吃火鍋?臉皮真厚?。∧銈兪茄b糊涂呢還是真糊涂?”她指著母親的鼻子吼了起來,“要不是我逼老爸講出來,你們要騙死我嗎?”
面對女兒劈頭蓋臉的質(zhì)問,蘭秀張大了眼睛。
“看什么看?我沒長眼睛嗎?”
“你是我女兒,看看不行嗎?”蘭秀苦苦地笑了笑。
“我還是劉海峰的女兒呢,對不對?你說到底對不對?”張媚越說越激動,“你們一個個看起來老實巴巴的,結(jié)果還真勾搭上了?。」创钅憔凸创顔h,還造孽,留下我這么個禍根!”
“你?你罵老娘?”蘭秀頓覺熱血直沖腦門,手一揚,“啪”一耳光扇過去。
“打,打得好!請再打打劉媚的左臉!”張媚一甩頭發(fā),擰著頭,像一堵墻立在母親面前。
正不知如何收場時,海峰來電話了。蘭秀慌慌張張地說:“對對對,吃火鍋……”張媚一把搶過手機,“哇”一聲哭了起來,邊哭邊喊:“爸,媽打我。”
“不是你爸,是海峰叔?!?/p>
張媚掛掉電話,突然笑道:“我知道是劉海峰,難道我叫錯了嗎?怎么的?還想打我左臉?左臉姓劉,沒你的份。”
蘭秀心里一怔,總算明白咋回事了。這鬼丫頭,是替張揚出氣來了!她盯著眼前這個比自己高出一頭的傻姑娘,覺得實在欠她什么,鼻子一酸雙膝一軟,就淚流滿面地要跪在地上賠不是。
地鐵站里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張媚趕緊收住笑容扶起母親。她說:“你曉得的,我就這脾氣,不吼吼,難受?!?/p>
“疼嗎?”蘭秀止住淚水,抹抹女兒的臉。
張媚說:“你說呢?下手那么重!算啦,丫頭餓啦,吃東西去?!?/p>
“吃火鍋?”
“還嫌我火氣不夠大?”張媚禁不住又笑了笑。
“麥當勞?”蘭秀跟著笑。
“不稀罕。”
“好吧,先不談吃的,去醫(yī)院,挖砂。”
“挖沙?你在干苦力?”
“干屁力。說了你也不懂?!?/p>
“就你懂,啥都懂!這么懂干嘛還離婚?”
“你……”
“我怎么了?難道又說錯了?”
“你專門來砂瀝街吵架?”蘭秀說著說著就不走了。
“是啊,一天不吵就嘴癢。這輩子呀,劉媚也不嫁人了,天天跟你們吵。哈哈哈……”張媚說著說著笑得更響了,“你看你,又生氣了!”說完,她便挽著母親朝醫(yī)院走去。
張媚進入病房時,海峰正在挖砂。她沒叫他叔,而是拿出手機要他掃一掃,說父親發(fā)了個紅包要轉(zhuǎn)給他。其實呢,不過是她編的瞎話,大概想要個聯(lián)系方式罷了。海峰說加加微信可以,發(fā)什么紅包嘛?能來砂瀝街看看我就開心死了。
“那好吧,我給現(xiàn)金。吹臺風提水果不方便,不好意思咯?!彼鰩装賶K錢放玉鳳枕邊,然后在胸前劃了一個“十”字。玉鳳像是感覺到有人來了,她側(cè)側(cè)身子,含含混混吐出幾個字。海峰站起來比劃兩下,見玉鳳點點頭,便抱著她去了洗手間。
張媚斜了一眼洗手間,壓低嗓門說:“娘啊,你總算熬出頭了哦?!?/p>
蘭秀愣她一眼,輪著巴掌又想抽她。張媚也不躲閃,樂呵呵一笑:“難道我又說錯了?”
“廢話。想想吧,吃啥?”
張媚張著嘴話還沒出口,病床上的李老頭就“阿、阿、阿”地叫了起來,邊叫邊捶打胸口。
“我來挖。你倆去吃飯,順便打個包?;疱伨筒怀粤?,湯米粉,別放蔥?!睆埫膹哪赣H手上搶過小鋤頭說。
“你挖吧,挺簡單的,就像小時候過家家,在河壩里挖呀挖的,挺好玩!”蘭秀說。
“你還記得我小時候呀?”張媚扭著脖子說,“這鋤頭看起來蠻精致嘛。就是太吵了,哪像挖土?像炒干胡豆!‘嘻哩呵咯’的?!睆埫耐诹藥卒z,捂著耳朵說。
“聽木香講,剛開始是用泥沙的。后來老頭聽力不好了就換了砂子。你力度沒掌握好,我教你。”蘭秀說。
“別教了,吃飯去!”張媚望一眼從洗手間出來的海峰說。
“吃飯吃飯!”海峰轉(zhuǎn)身又問玉鳳,“喝點牛奶不?”
玉鳳搖搖頭。
“那我們?nèi)コ耘H饷?,順便帶小媚的行李過去。”蘭秀說。
“記得帶米粉。”張媚說,“兩天沒吃東西,還干了一架,餓死了?!闭f完,待母親和海峰出了病房,她坐在玉鳳床沿,木木地盯著她。過了一會兒,她說:“鳳嬸,我這次來,就想和你說說話。”見玉鳳嘴唇動了動,張媚又說,“你想吃啥,我去買?!?/p>
玉鳳搖搖頭。
“有件事我一直不信,今早問了我爸。開始他不承認,我說好哇,我馬上去醫(yī)院做鑒定,把結(jié)果發(fā)朋友圈,昭告天下。他這才說了。說了我還是不信。怎么可能嘛?”
“你……爸……說……啥……”
“他說……我劉海峰的女兒。連我媽都承認了!”
“……”玉鳳突然睜大了眼睛。
“他還說,我媽跟劉海峰又懷了個弟弟,結(jié)果被爺爺踢飛了,流了好多血……”張媚還沒說完,那老頭醒了。他一醒來就捶打自己,似乎胸口壓著一塊石頭。這時小臉護士也進來了,她說有人找蘭秀,趕緊去樓下。
張媚黑著臉說:“不在,有事上來找她女兒?!?/p>
過了一會兒,那人上來了,也黑著臉,在老頭床前轉(zhuǎn)了兩圈,沒吭聲。他伸手碰了碰老頭鼻子,然后搖搖頭,掏出中華煙點上。
“先生,病房里怎么可以抽煙呢?”
這人斜了張媚一眼,仍“吱吱”地抽。
“兩個重病號呢,老板。”
“有完沒完你?蘭秀的女兒是吧?趕快打電話叫她回來。”
“吃飯去了。”張媚說。
“你也知道是重病號呀?重病號她怎么能隨便去吃飯呢?”
“你……”張媚丟掉鋤頭,站起來,雙手叉腰,秀目圓瞪。
“喲,挺漂亮嘛。像你老母!”
“關(guān)我老母屁事。說吧,找她有何貴干?”
“靚女搞清楚沒有?是她先前找我。你叫她過我辦公室,砂瀝舊村委818房。這是我名片,姓李。李書記。”李生說著伸出了右手。
張媚沒接名片也沒握手。她說:“喲,書記呀!官兒蠻大嘛!好吧,掃掃唄,加個微信。我叫張媚,‘弓、長’張,武媚娘的‘媚’。網(wǎng)名‘深二胎’?!?/p>
“那你掃我咯,掃名片就達(行)。我走先?!?/p>
李書記出門前,又在老頭床前轉(zhuǎn)了轉(zhuǎn),見他安靜了,伸向鼻子的手又縮了回來。他轉(zhuǎn)身看看玉鳳,問啥時候住進來的?
“反正比我先進來。”張媚邊說邊笑,“我才不想進醫(yī)院呢,我來看我媽?!?/p>
“你在附近上班?”李書記問。
“又不興查暫住證了,問這么多干嘛?”
“問問又不犯罪??旆纸值懒?,又吹臺風,他媽的,開不完的會。好啦,忙完我再來看你?!?/p>
“看我什么?我又沒住院!哦,對了,你跟他啥關(guān)系呀?父子?”張媚禁不住“格格格”笑了起來。
“靚女真會講笑。我哪有這么年輕的老爸?你猜,猜對發(fā)紅包?!?/p>
“我就說嘛,哪有兒子在老子病床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都不打個招呼的?我才不猜呢,你紅包里有幾個零錢呀?誰稀罕?當我鄉(xiāng)下丫頭嗦?我可是在蓮花山腳下長大的哈。姐去過的地方你未必聽說過呢?!?/p>
“呵呵,說來聽聽?!?/p>
“你別呵呵。姑娘說三座城市:阿克拉、喀土穆、班珠爾。都什么國家的首都呀?給你一個鐘(小時)思考?!?/p>
李書記摸摸后腦勺說:“什么鳥地方?好,你牛!我不發(fā)紅包也不跟你廢話。說正事。這里有一張卡,卡里有幾個零錢,密碼我微信給你。晚上還有一個防臺風會議,拜拜啦?!崩顣泚G下銀行卡便出了病房。
張媚盯著名片上的“書記”和銀行卡,“嘻嘻”一笑。書記會不會挺好玩呢?猶豫了一下,最后還是摸出手機掃了二維碼?!昂糜选碧砑映晒?,她盯著手機等對方發(fā)表情,卻遲遲沒反應,正走神時,老頭醒了。他一醒來就 “阿、阿、阿”地吼。
張媚“嘻哩嘩啦”挖了一會兒砂,腦子嗡嗡響,像有無數(shù)針尖穿透耳膜從鼻子眼睛里迸出來。實在受不了了,她站起來,沖著老頭的頭揚了揚鋤頭,禁不住又“嘿嘿”笑了起來。
李老頭在笑聲中睜開眼睛,渾濁的雙眸轉(zhuǎn)兩下,那只能動的手突然揮舞起來,企圖抓住張媚的衣服。張媚一閃,又揚了揚鋤頭。
這時蘭秀和海峰回來了。張媚丟下鋤頭吼道:“都他媽啥情況???撞鬼喲?!?/p>
聽完女兒講述,蘭秀說:“著啥急?李生只是老頭的遠房侄子。啥情況我不也在打聽嘛?人老了就這樣。”
張媚正想回應母親,門外響起了鐘聲,便岔開話題問附近是不是有教堂?
母親說隔壁就是。
“我去看看?!钡搅碎T口張媚又說,“別搞忘了,趕緊去村委,818房,李書記找你?!?/p>
蘭秀從砂瀝舊村委出來,正愁風大沒電動車帶她回醫(yī)院,迎面便駛來一輛黑色小車。這種車她認得,車頭有個小鋼圈,鋼圈里有三根鋼條,溜光。張揚也開過這種車,人家叫它大奔。有人告訴她,說張揚車頭的圈圈和條條全是白金的。她不信,問張揚。張揚說我哪有空研究這些?你用手上的戒指比比不就知道了?沒事干好好管教一下你的千金嘛,越來越不像話越來越像劉海峰了,早曉得讓她跟著劉海峰去工地上干活……
“蘭秀,想什么呢?”司機搖下車窗喊,“別擔心啦,不就敲敲鋤頭嘛?!?/p>
蘭秀探頭一看,是李生,頓了頓說:“等車呢,李書記。沒想別的,就怕到時候老人家走了,我上哪兒請人做法事?人生地不熟,你們當?shù)厝艘?guī)矩多,我又不懂,萬一搞砸了怎么辦?”
“到時再說啦。好好干就行啦!你女兒的工作我們也討論過啦,小問題啦。在砂瀝街你還怕什么?來來來,上車上車?!?/p>
車拐上中心路就塞住了。雨仍下著,車窗外一片迷蒙,大圓柱呆立雨中,形色城頂上的紅旗若隱若現(xiàn),巨型廣告牌依稀可辨,教堂的鐘聲穿透夜幕,在砂瀝街回蕩著。
蘭秀在小車里悶了一會兒,突然問:“聽說這廣場要拆了?”
“拆?!?/p>
“好好的拆掉干嘛?”
“干嘛不拆?拆了建更好的呀?!?/p>
“要是我家的,就不拆?!?/p>
李生盯了她一眼,搖下車窗,點上煙:“現(xiàn)在誰家都不是了,國家的。小時候聽我爺爺講,他是地主,解放后這邊的房子充公做了學校。二十多年前我結(jié)婚,這中心路還是爛泥田呢,一個大冬天,有個吹嘀爾噠(嗩吶)的老頭差點掉水塘里!你現(xiàn)在住的地方,原本是老頭家的老房子,后來才蓋了幾棟小樓……”李生望著窗外,背書一樣越說越來勁,竟不知前車已啟動,后車不停摁喇叭。他回頭吼了一句,蘭秀沒聽懂。
到了醫(yī)院門口,李生接完一個電話就調(diào)頭走了。蘭秀回到病房里,見海峰手握鋤頭靠著老頭床沿打呼嚕。她知道,這些日子夠折騰的,他是該好好睡一覺了。本來嘛,她也很困,想靠在哪里瞇一會兒,卻聽見玉鳳呻吟了兩聲。她心里一緊,伸手碰碰她鼻尖,還有氣息,心里便稍稍平靜了一點。她轉(zhuǎn)身看到垃圾簍里的米粉盒,才想起該給小媚打個電話說說工作的事情,希望大家都在砂瀝街安頓下來。
來到走廊上,蘭秀撥通了張媚的電話。聽上去,她沒在教堂,在酒吧,唱歌。砂瀝街酒吧不少,但小媚剛過來,認識誰呢?一個人喝什么酒嘛?
“開心就喝唄。誰說我這里沒熟人?當我鄉(xiāng)下丫頭嗦?我可是看著深南大道上的木棉花長大的哈?!?/p>
“啥事兒那么開心呢?”
“不告訴你!今天姑娘心情特爽,找到了親爹,又認了個干爹,你就甭嘮叨了,挖砂去。不過當心點哦,那老頭手好咸,泡過鹽的。哈哈哈……”
估計她又喝高了。蘭秀掛掉電話回病房時,海峰已躺回玉鳳床上。她攤開他的手臂,想把玉鳳挪到男人懷里。可剛一伸手,玉鳳就像觸電一般,身子一彈脖子一硬,眼突嘴歪“咕?!币宦暷X袋就歪過去了……
當年,母親臨終時也是這么身子一彈脖子一硬喉嚨“咕?!币宦暰屯徇^去了。蘭秀不由得心里一驚,感覺燈光一閃,腦子“嗡”地一響就叫了起來。
蘭秀的尖叫驚醒了老頭。他像是感覺到了屋子里的死亡氣息,骨碌碌轉(zhuǎn)著眼珠,口水長一串短一串流著,半邊身子不停掙扎,企圖翻出輪椅。海峰也醒了,木了一陣兒,突然掀開蘭秀,拿起鋤頭“當當當”敲起了銻缽。他眼里含著淚,嘴里念念有詞。蘭秀坐玉鳳床沿,抹了兩把眼淚,聽了好一陣兒才聽出名堂,他是在給剛落氣的妻子“開路”。
蘭秀在川東老家親歷過多次喪事,她隱隱記得,人去世后有蠻多講究的:一是哭熬,二是抹汗,三是換衣,四是燒落氣錢,五是弄點酒菜餞行,六是敲著響器(鍋盆碗瓢等)去井邊請水,七是掛幡設靈,八才是請法師來開路 ……海峰不知是急了還是不太懂這些,反正就“當當當”替玉鳳“開路”了?;蛟S他覺得,如果玉鳳從廣東回到四川再從四川去見閻王,山高路遠,挺麻煩,得先“開路”,請孤魂野鬼讓讓路,討個方便,別讓魂魄在外頭飄得太久。
蘭秀又聽了一會兒,才從包里翻出那兩套藏青色老衣,替玉鳳穿上。
這時,李老頭突然“阿、阿、阿”吼了起來,腔調(diào)怪怪的,像“娃啊娃”地哭,哭喪一樣。他的吼叫聲交織著海峰的敲擊聲,彌漫在病房里……
“走了就走了,敲不回來的。”蘭秀來到海峰身旁說,“莫敲了,讓我挖挖砂,萬一老頭氣死了就更麻煩了?!?/p>
海峰愣了愣 ,把鋤頭遞給蘭秀。
“還是你挖,我給張媚打個電話?!碧m秀又把鋤頭還給海峰。電話響了好一會兒,張媚才接。張媚說正喝得來勁兒呢我過來有啥用?應該叫醫(yī)生看看然后拉去沙灣呀。
蘭秀掛掉電話,問海峰要不要叫醫(yī)生?海峰說都這樣了叫啥醫(yī)生?白搭錢!醫(yī)生可不是那么好惹的。又說好多法事都沒做,也不能這么快拉去沙灣啊,多少講點規(guī)矩嘛。
“你想怎樣講規(guī)矩?”
“我想想?!焙7逑肓讼胝f,“背去你住的地方,按老家風俗,意思一下?!?/p>
“醫(yī)院的人會讓你背出去?”
“總有辦法的,你再想想?!?/p>
“我能想出啥辦法?”蘭秀想了想說:“我再問問小媚,她把戲多。”
誰都沒想到李書記會跟張媚一起來醫(yī)院,更沒想到他放下張媚就調(diào)頭走了。他說臺風太猛,得回村委值班,萬一整出人命要擔責。張媚像是多喝了兩杯,有點激動,頭發(fā)亂亂的,大風大雨穿著吊帶裙也不喊冷,但腦子還算明白。她揚了揚手中的銀行卡說:“李書記打過電話了,小醫(yī)院,好說。我去結(jié)賬,老頭子的一起結(jié)。去去去,都趕緊回家去。”她還說本來想叫李書記拉大家回家的,但考慮到人家忙,正在競爭什么崗位,怕壞了意頭,沒提這事兒。
于是,一行人連夜搬去砂瀝小區(qū)。蘭秀整天忙這忙那,沒來得及添置家具。海峰只好在客廳鋪一張席子,把玉鳳放上面,自個兒坐地板上抽煙。張媚一手拿著手機聊天一手在銻缽里翻挖砂子。李老頭倒也奇怪,一上樓就不怎么哭鬧了,他躺在輪椅上,眼珠子盯著天花板,似乎在回憶著什么。蘭秀去洗手間洗了個冷水臉,出來催促海峰快辦事,不然過一會兒天就亮了。
已經(jīng)給玉鳳“開路”了,接下來該干啥?難道拿著飯碗去水龍頭邊“請水”?蘭秀說雖然辦過幾場喪事,一時半會兒也想不起接下來該怎么辦,要不打個電話問問張揚他爹,老人家懂。
電話一響張揚就接了。他說:“正守夜呢,老爸也快不行了,這事兒我問誰去?”
“那我們要不要趕回來?”蘭秀問。
“你說呢?”張揚反問。
蘭秀便沉默了。
張揚接著說:“趕不及就別回來,反正……”頓了頓他又說,“老家修飛機場,房子快拆了,最好回來一趟?!?/p>
“怎么就修飛機場了呢?別像上回說修高鐵后來又黃了?!碧m秀說。
“那你去問市長嘛,我怎么曉得?修個飛機場還要你點頭?拆就拆嘛,幾張爛瓦片?!?/p>
“那我們忙完就回來?!碧m秀搖搖頭,掛掉電話看著張媚。張媚搗鼓著銻缽,心不在焉,有幾粒砂子蹦了出來。蘭秀俯身一粒粒拾起,嚷道:“別搞丟了,老頭的命根兒呀?!?/p>
“他命根兒在這里?!睆埫膿P揚手機說,“那家伙(李生)說了,老頭子沒幾天了,就這兩萬塊錢,叫我看著辦。我叫他錢打卡里,龜兒偏偏要轉(zhuǎn)微信。一把年紀玩什么時髦?現(xiàn)在微信轉(zhuǎn)帳也要收費的,他又不是不曉得?!?/p>
蘭秀腦子一麻,想:自己不是收過五萬了嗎?她斜了一眼海峰,怕他聽出什么名堂了。海峰坐地板上,靜靜地抽著煙,目光落在席子上。席子是蘭秀從市內(nèi)帶來的,單人席。自從張揚跟小保姆鬧翻后,他大部分時間就住在了公司宿舍。蘭秀和女兒租了一房一廳,女兒住廳里沙發(fā),蘭秀住單人木床。張媚成天嚷著要租套大點的房子。蘭秀說你爸都落到這地步了,你那點工資能租多大的房子?女兒一聽便不再吭聲。搬家那天,木床太笨重,沒要,但席子蘭秀帶來了,覺得睡了這么幾年,舍不得丟掉。當時臺風快來了,天熱得很,她就想著要是空調(diào)沒來得及買,打打地鋪也行。沒想到被玉鳳用上了。
這真是一場古怪的“秋臺風”,在深圳極為罕見,風力雖不如預報的那么強勁,但臺風雨一下就是好幾天。這幾天里,蘭秀淋了不少雨,頭暈暈眼花花,怕著涼不敢坐地板,坐了席子。她見玉鳳的眼睛似閉非閉,就叫海峰找張紙來蓋臉上,萬一閻王一眼認出是個新鬼,恐怕得吃好多苦頭。海峰找了一會兒,沒找到紙,找來一個黑膠袋。他把膠袋搭玉鳳臉上,看兩眼,又覺得不妥,扯開,用指頭戳兩個洞,露出玉鳳的眼睛。張媚關(guān)掉手機,疑惑地望著他。海峰自言自語:“眼睛露出來,好認路。”
蘭秀聽著又一陣難受,便去了陽臺上。雨似乎停了。天微微亮著。中心路不時傳來汽車鳴叫。教堂和醫(yī)院的十字架靜默著。形色城的墻燈已暗去,廣告牌麻糊糊的。河水漫堤了,廣場和菜地泡在水里。星光大廈稀稀落落亮著燈。有幾個人影在廣場上晃動,似乎尋找著什么。河堤兩岸的白欄桿上有幾個黑點,可能是幾只小鳥。蘭秀分不清它們是斑鳩還是烏鴉。也許是麻雀,她想。
“我想躺會兒?!睆埫耐O落z頭打了個哈欠。
“給鳳嬸作幾個揖嘛?!碧m秀說。
“我還是哭兩聲。屋里有股煞氣。”張媚跪下說。
“啥子煞氣?一直病兮兮的?!焙7逭f著又點了一支煙。
“說話像只蚊子,哪來的煞氣?我看你是個寶器!”蘭秀說著說著提高了嗓門。
“好嘛,不哭??抟草啿坏轿遥撍齼号蕖睆埫恼f到這里捂了捂嘴,“不好意思哈!我就想不明白,鳳嬸咋不要個娃娃呢?”
“正常人都想要娃娃。其實你……”
“其實你可以算作鳳嬸的娃娃?!碧m秀打斷海峰的話,“你這次能來砂瀝街,咱們就當著玉鳳的面說幾句?!?/p>
“別說了?!睆埫恼f,“老爸啥都告訴我了。好啦,一家三口總算團聚了。請二老放心,明天起,我就好好掙錢好好談戀愛,好好孝敬爹娘!”張媚越說越激動,連磕三個響頭,“總算找到親爹了啊,千言萬語涌上心頭啊。但是,鳳嬸的身子還軟著呢,我少說兩句。睡覺。一個鐘,一個鐘之后隨叫隨到,絕不拉稀擺帶?!睆埫恼酒饋砥财沧?,扭著屁股進了房間。
蘭秀覺得這丫頭好氣又好笑,若不是玉鳳躺在廳里,恨不得再抽她兩嘴巴。見海峰木著臉,她又平復了一下情緒,就問他餓了沒,天亮了樓下的面館應該開門了。
海峰卻提另一碼事,他說:“張揚替他老爸準備那么好一副柏木棺材,房子都快拆了,怕是不讓土葬了,那棺材咋辦?”
“有兩種辦法?!碧m秀一本正經(jīng)地說,“一是跟人一起燒,然后買個盒子;二是骨灰放壇子里,壇子放棺材里,然后埋掉?!?/p>
“我想替玉鳳弄副棺材?!焙7暹咟c煙邊說。
“深圳哪有棺材賣?就算有,人在頂樓,沒個電梯怎么弄上來?弄上來了怎么弄下去?你去哪里請八大金剛來弄?不可能你捧一頭我捧一頭小媚扶中間嘛!就算請來八大金剛,你抬去哪里?難道繞著廣場轉(zhuǎn)圈圈?讓跳舞的大媽大爺看把戲?”
“總不可能就這么扔爐子里嘛!陽間的房子沒了,你不備副棺材,逢年過節(jié)她想回來看看,住哪里?”
“我說你呀,比我還糊涂。她去了陰間人家會安排住處嘛。朋友圈里不是有人說過嘛,居者有其屋,鬼不分貴賤,人家說的就是這個道理,懂不?你以為全世界都像砂瀝街寸土寸金咩?人家那地方寬得很。你操什么心?你也操不了這個心!”
“這輩子,誰不操心房子?玉鳳說,無兒無女房子也要整漂亮點啊,房子漂亮了,人住著才精神。哪曉得房子整漂亮了人就癱瘓了,還歸了這條路。”海峰說著說著眼淚又流了出來,“我和你眼下是在一起了,往后呢?一時半會兒怕回不去了。老房子一拆,說不定老張還來深圳呢。做老板的人,到死都想做老板?!?/p>
“他這輩子福享夠了,誰還管他呀?”蘭秀看看窗外,接著說,“雨停了,該去沙灣了。”
海峰彈彈煙灰說:“還記得初中那會兒,咱們?nèi)埣覟晨催^的電影嗎?”
“啥電影?”
“《卷席筒》?!?/p>
“沒印象?!?/p>
“就是女人去刑場看男人,以為他死了,用席子卷,那人卻沒死,從席筒里爬了出來。于是女人又卷,一轉(zhuǎn)身,那男人又爬了出來,搞二搞三的……”
“好像不是你說的這樣?!?/p>
“她為什么要用席子卷呢?用口棺材不行嗎?人死后要粘木氣的……”海峰邊說邊跪地上卷席子。玉鳳個子本來就小,病得太久,一張單人席卷了快兩圈。卷好,他叫蘭秀趕緊找條繩子來,怕自己一松手玉鳳就從席子里爬出來了,免得搞二搞三的。蘭秀說我上哪兒找繩子?她敢從席子里爬出來我馬上回四川找老張復婚。
找不到繩子,海峰就脫下衣服把席筒纏起來,然后光著上身,捧著妻子,跪著一步步挪至門口。
雨突然又下了起來。
蘭秀跟在海峰身后,叫了三個出租車,人家見到席筒都不肯載。
“要不是怕你淋雨著涼,我就捧去沙灣!”海峰對著席筒說。
“你咋不學趙本山背回四川呢?毛??!”蘭秀有些急了,扯著嗓門朝天吼,“老娘就不信,一千塊錢沒人拉你去沙灣。”
張媚被鬧鐘吵醒后,骨頭像散了架。她勉強坐起來,聽見窗外有“沙沙”的響聲。這聲音小時候聽過,像農(nóng)民挖土。關(guān)于挖土,張媚還是有些印象的。那時母親除了帶孩子,幾乎從不下地干活。父親每月從深圳寄回錢,母親就抽出一部分給承包土地的海峰叔。爺爺奶奶會種點小菜。菜園在屋后,有時母親去了鎮(zhèn)上打麻將,他們就把她帶去菜園玩。
張媚又聽了聽,確信這“沙沙”的響聲就是鋤頭挖進泥土的聲音。但這砂瀝街還有莊稼么?窗外不是下著雨么?誰還挖土呢?她正想去陽臺上看看,老頭醒了。
李老頭斜張媚一眼,指指輪椅旁邊的奶瓶。張媚擰開奶瓶蓋,卻找不到開水,怕李老頭又哭鬧起來,用手機一搜索,樓下有個牛肉面館,趕緊要了一碗面和一盅開水。
老頭并沒哭鬧。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示意張媚過去。張媚知道他的手有點咸,不干凈,遲疑了一下,卻見他指著陽臺。
她把他推到陽臺上,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不錯的住處??諘?,采光好,樓下真有一片菜園,菜地里真有人干活呢。上高中那年,她住比這還空曠的房子。那是海景房,鳥語花香,藍天白云,碧波帆影,遠處有島門前有樹。但后來,他們從海邊搬到了市區(qū),然后又這里搬那里搬,父親的脾氣就越來越壞了,母親的話也越來越少了。海峰叔領著玉鳳來深圳后,不愛出門的母親老跑砂瀝街,有時還化化妝穿穿時髦衣裳,張媚才明白母親跟海峰叔之間是有故事的。但她早已習慣深圳的生活,覺得這些都在理解范圍之內(nèi)。她的中學時期,是父親事業(yè)的鼎盛期,家底厚實。那時她去過美國,是同學們眼中的“白富美”。即便小學時期,父親也很少帶她回老家。外公外婆去世后,母親也不怎么希望她回老家了。后來奶奶也走了,爺爺跟奶奶一樣,愛跟母親吵架,有時還動手,父親才答應母親來深圳長住的。張媚問父親怎么不把爺爺接來深圳呢?張揚說深圳熱,爺爺受不了。
深圳有父親說的那么熱嗎?現(xiàn)在,她終于明白了,父親在撒謊。這一切的一切,只因自己身上流著劉家的血。而眼前的老人,跟張家的爺爺看上去還真有點相似,晚年孤苦,余生沉重。如果同一天去世,他們在另一個世界會碰面么?會成為鄰居么?會是雙胞胎么?張媚盯著教堂上的十字架,生出一個又一個古怪的念頭。
想到“去世”,她朝客廳看了看,發(fā)現(xiàn)母親和海峰叔不見了,鳳嬸也不見了。是的,他們?nèi)チ巳巳硕疾幌肴サ牡胤健技碁硽泝x館。
雨停了。天光了。河水消停了。漂浮物堆積在菜園里。膠瓶膠袋破衣爛褲以及簡易家具瓜架玉米梗青菜或白菜擺在沿河兩岸,似乎成了這場古怪臺風的擺設。有幾個中年婦女一邊收拾雜物一邊翻挖菜地,發(fā)出“沙沙”的響聲。菜園里幾乎看不到積水和泥濘。那是一塊沙地吧?沙地能種出好菜么?她又想不明白,畢竟腳不沾泥快二十年了。
此時用早餐的人可能很多,好一會兒牛肉面才送上來。這段時間里,老人在陽臺上睜著眼睛,側(cè)對廣場,像是見到了老朋友,臉上雖泛起絲絲紅暈,看上去卻格外安詳。張媚記得,昨晚李生告訴過她,這老頭離不開“沙沙”的挖砂聲,是因為以前種過地,在砂瀝小區(qū)住得太久,只要聽見“沙沙”的聲音,便覺得樓下還有人挖土種菜,覺得他還活著,覺得這樓還在,覺得還沒人來拆房子……當時兩人都喝過頭了,躺床上,李生的手搭在張媚胸脯上,蠢蠢欲動,不知怎么就扯到了老頭喜歡聽挖砂的問題。
張媚沖了一瓶奶讓老人自己“啪啪”吮著,然后,她靠著陽臺欄桿吃面,時不時斜他一眼。其中有那么兩眼,她發(fā)現(xiàn)他在笑,臉上的紅暈竟蕩漾開來。她俯身摸了摸奶瓶,有點燙,又用手背試試他額頭,也有點燙。是感冒了還是吃得太熱了?就在她直起身子觸摸他額頭的一剎那,老頭丟掉奶瓶,扯住了她的裙擺。她慌忙丟下面碗,抓起鋤頭在他眼前不停晃動。老人嘿嘿一笑,一口牛奶從嘴角溢出,像一條被水泡過的蚯蚓在脖間蜿蜒……
“動。再動把你丟下去。老東西?!?/p>
“阿、阿、阿萊(挖泥)。”老人突然狂躁起來。
張媚沒理他,由他吼。她趴陽臺上,沒入廣場上“叮叮咚咚”的舞曲中。那一堆又一堆人,在廣場上瘋狂地唱著歌,跳著舞,縱情歡娛,忘乎所以。喧鬧聲鋪天蓋地,洶涌而來,吞食了菜園里“沙沙”的挖土聲。她理了理吊帶裙,突然想起李書記的另一席話,便用鋤頭“當當當”敲起了地板。老人便越發(fā)狂燥起來,他惱怒著,咆嘯著,嘶吼著,企圖翻出輪椅要跟誰決一死戰(zhàn)。張媚甩甩頭發(fā),呵呵一笑,朝老頭勾了勾指頭:“來呀來呀,老家伙。我敲敲敲敲死你?!闭f完,她又撩了撩吊帶裙,扭扭屁股挑逗兩下。
“神經(jīng)??!”張媚看了看鋤把,果真有一個瓶蓋大小的電子儀,罵了一句便朝面館跑去。
坐面館里又吃了一碗牛肉面,她才給李生打電話。
李生說我通宵沒合眼正在前線指揮抗洪呢,有事晚上講。張媚說你雞巴在前線!多大點官???不就一個村支書嘛,比芝麻還小。她掛掉電話,恨不得一屁股坐車離開砂瀝街??蓜偟秸九_上,母親又來電話了。
母親說:“我們到沙灣了。你別睡過頭了,記得給老頭挖砂?!?/p>
“挖個毛線!老東西想吃老娘豆腐!”
“他還想吃老娘豆腐呢。你不曉得閃呀?又不會追著你攆。”
“……”
“你倒是說話呀!”
張媚捏著手機在店門口站了一會兒,不說話也不掛機,最后,還是“噔噔噔”上了樓。
下午,蘭秀獨自回到砂瀝街,進屋一看,張媚坐輪椅邊正對著手機唱歌,“咿哩哇啦”的外文歌,她聽不懂。李老頭微睜著眼,不哭也不鬧,一只手搭張媚膝蓋上。張媚有兩條好腿,鹽洗過一樣白,惹眼。當然,她惹眼的地方可不止這兩條腿,這一點見過的人都得承認,似乎連李老頭也不例外。李老頭可能累了,也可能入了神,又或者真睡了,沒覺察到蘭秀進了屋子。蘭秀在陽臺上站了站,想說點啥,還沒開口,倒是張媚先說了:“我曉得你想說什么。本小姐不想挖砂!敲地板吧,他不安逸我也不安逸,就讓他搭只手咯,反正也白搭?!?/p>
“媽不是這意思?!碧m秀說,“我想說說你海峰叔。”
“怎么還叫叔呢?該改口了哦?!睆埫摹皳溥辍币恍?。蘭秀掄著巴掌想打她。張媚一閃接著說:“難道我又說錯了?不過要我叫爸還怪不好意思的。”
“海峰說叔聽著順耳莫改口。畢竟你爸還在,怕人家笑?!?/p>
“那好,以后我啥都不叫。我沒爸也沒媽,我是孫悟空,石頭里蹦出來的?!?/p>
“懶得跟你廢話。我換身衣服,海峰在海邊等我呢?!?/p>
“啊?這么快就約上了?”張媚故作驚訝。
“莫亂說,你鳳嬸的魂還在屋子里飄著呢。”
“那好,天黑前得回來喲,我也約人了?!?/p>
“哪個?”
“你啥時候關(guān)心過我了?就不告訴你?!睆埫脑捯粢宦洌罾项^就 “阿、阿、阿”叫了起來。
“啊啊啊,啊個毛線。我敲,敲扁你。”張媚拿起鋤頭敲了兩下地板,又“嘻哩嘩啦”挖起了砂子。
蘭秀換好衣服欲出門,張媚跟了過來。她扯住母親的連衣裙左看看右瞅瞅,突然笑了笑。
“很難看么?”蘭秀樂呵呵地轉(zhuǎn)了兩圈。
張媚搖搖頭,又點點頭。
“啥意思嘛?”
“你說呢?”張媚指指門角說,“鳳嬸盯著呢,你敢穿裙子?”
蘭秀朝門角望一眼,臉刷地紅了。她揚手拍了拍女兒肩膀,便“噔噔噔”下了樓。
張媚回到房間里,李老頭已打起了鼾聲。她本來想再唱一段英文歌的,怕吵醒他,便來到陽臺上點開視頻。手機響了老半天,李生仍未接。張媚剛一掛機,他又打了回來:“媚呀,我剛到家,沖完涼準備睡覺呢?!?/p>
“他們都不在,我一個人,好怕,能過來陪陪我嗎?”
“我叔不是陪著你嗎?”
“陪個鬼。沒他我還好過點,起碼可以唱唱歌!”
“那你唱啊。你唱歌真好聽。來一段,就昨晚的《天仙配》?!?/p>
“你不睡覺咩?睡吧睡吧,睡好了晚上見!我知道你不想見到這個老家伙?!?/p>
掛掉電話,張媚對自己說:“真他媽煩人?!彼咽謾C扔床上,屁股坐地板上,抱著頭搖了搖,然后身子一仰便躺了下去。過了一會兒,她又猛地坐起來,抓一把砂子攤地板上,數(shù)數(shù)。數(shù)到100的時候,她想,要是單數(shù)呢?今晚繼續(xù)放他鴿子!雙數(shù)呢?她盯了一眼李老頭,嘿嘿一笑:“你懂的?!?/p>
眼看著就快決出單雙了,張媚的手機又響了。
電話是張揚打來的。接電話時,張媚發(fā)現(xiàn)指甲縫里有一粒砂子,便捉摸著,要是繼續(xù)數(shù)下去,這一粒算嗎?怎么算?難道今晚的事情就由指甲里的這粒砂子來決定嗎?呵呵。
“想啥呢?老半天不吭聲?!睆垞P在電話里問。
“想哭!”張媚帶著哭腔說。
“那你回來哭嘛!爺爺快走了,怎么哭都行?!?/p>
“我才不哭呢!他不是我爺爺了?!?/p>
“???那我也不是你老爸了?”
“你覺得呢?”張媚說到這里,倒真“哇”地哭了起來,沒哭兩聲她又說,“雖然我不姓張,但該辦的事情還得辦!我跟李生正談著呢,回不來了。讓我跟爺爺說兩句?!?/p>
“爺爺不能說話了?!?/p>
“那你為啥不讓我先回家再來砂瀝街認爹呀?”
“你……”
“愧疚了吧?我覺得你應該心安了?;殡x了生意也不用操心了,多舒服呀?!?/p>
“你怎么這樣跟我講話?”張揚突然吼了起來。
“我應該跟你怎樣講話?快嫁人了才知道誰是親爹,難道還要我來安慰你?”
“……”張揚無言以對。
“好吧,不扯了,我挖砂去,老家伙又吼起來了!”
掛掉電話,張媚踩了踩地板上的砂子,愣一會兒,指頭一彈,指甲縫里那粒砂子就飛遠了。我操!數(shù)什么單雙呀?臨場發(fā)揮唄!她看了看鋤把上的計數(shù)器,999,于是又敲了一下,湊個整數(shù)。然后,她點開手機錄音播放器,靠著輪椅不一會兒就睡了。
傍晚6點左右,張媚被廣場舞吵醒,看看鋤把上的計數(shù)器,仍是1000,于是就想,敲地板令老頭煩躁這事兒,木香啥時候總結(jié)出來的?怎么總結(jié)出來的?干嘛要告訴李生?抱著李老頭這棵搖錢樹不好嗎?她怎么就不搖了呢?她敲過的數(shù)字究竟是多少?嗯,如果有機會,得問問她。要不晚上問問李生?這事兒至少有四個人知道了,那它還算秘密嗎?這么想著,她盯了一眼輪椅上的老頭。老頭的手動了動,似乎想抓住什么。
此刻,廣場上的人不算多,張媚仍能聽到樓下“沙沙”的挖土聲。垃圾已被清出菜園,堆在白欄桿旁邊,被翻挖過的泥土散發(fā)出誘人的氣息。臺風之后,天氣并未涼快多少。張媚望望天,烏云滾滾,整個砂瀝街又一副風雨飄搖的陣勢。廣場上的人們似乎已感覺到什么,有人撤離,也有人意猶未盡地跳著唱著。張媚學過舞蹈專業(yè),對音樂很敏感。她也曾勸母親走出家門去廣場跳跳舞唱唱歌,卻對廣場上的大媽有著復雜的感情。她無法接受她們糟糕的舞姿,無法理解她們對舞蹈的依賴。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她都能容忍,但于舞藝,她總是從專業(yè)的角度去打量。如果自己真在砂瀝街呆下來(與李生接觸之后,這種可能性已越來越大),真去街道做一名藝術(shù)指導老師,真要跟母親和海峰叔同住在這屋子里,真要每天面對這種聽覺污染,她又不知能呆多久。是的,就像李生講的,我應該去北京進修,然后跟他出國。
大雨說到就到,廣場上的喧囂瞬間消失。她依稀記得,李生似乎在酒后講過,這整片砂瀝舊區(qū)已納入城市更新計劃,老頭這顆毒瘤應盡快拔掉。想到這里,她又盯了一眼輪椅上的老人和鋤把上的計數(shù)器。
想多了吧?張媚拿出手機,撥通了張揚的電話。她說爸,咸魚能不能翻身,一看風向,二看天氣,三還得看運氣,你就等等唄。
又起風了,烏云從海那邊涌來,穿過紅樹林,穿過城市頂空,浩浩蕩蕩,像赴一場約會。
海峰想在亭子里多呆一會兒,蘭秀說張媚約了李生,要我們天黑前回砂瀝街。
“你先回?!焙7鍖χC嬲f。
“我理解你的心情?!?/p>
“其實,玉鳳早就想放棄了,好幾次幾天不吃不喝。來深圳前,她讓我把存款分成三份:一份給雙方老人,一份說是給張媚留著,另一份花光她就該走了。哪曉得我手頭還有錢?!?/p>
“你哪有這么多錢?”
“當然沒有。她母親不知從哪里弄來的。我就騙玉鳳說,大老板張揚在深圳可牛了,幫你開后門買了醫(yī)保,能報銷?!?/p>
“這不叫騙,叫哄?!碧m秀說。
“后來她聽說你們過不下去了,就想見見張揚。我說張揚去美國了,她就等……”海峰說到這里,又燃了一支煙。
“其實,你可以把骨灰?guī)Щ厝?。張揚給我留了點錢,李生也預支了一筆錢,能在老家買塊墓地?!?/p>
“我怕她母親更傷心。老人家說過,得按鳳兒的意思辦。這事兒我沒敢問她,但我知道她想留在深圳。她說過,下輩子要做一只貝殼,白天到沙灘上曬曬太陽,晚上就回海里洗洗澡。那時候她腦子有點糊涂了,說她沒看過大海,不知道貝殼在海灘上能否曬那么久的太陽。其實她是看過大海的。那年我們在大連,秋天,在海灘上拍了一張照片。后來她聽說了我們之間的事,就把照片撕了。大連的海,真的好美。”
“深圳的海也美。你看看這亭子,海上夢園,還有紅樹林,一片連一片,多美??!”蘭秀指著大海說,“天氣好了,咱們推著老頭再來看看吧。玉鳳會在這里等著我們的。走吧,回去換身衣服。”
蘭秀說到這里,伸手去牽海峰。海峰側(cè)側(cè)身子說:“她還在海上看著我們呢?!?/p>
蘭秀便不再說話。
天空越來越暗,那浪尖上,似乎真有一雙透亮的眼睛,即使含著淚,也是珍珠一樣的淚……
回砂瀝街的路上,兩人幾乎沒講話。下車時天已黑透,海峰原打算去相館替玉鳳洗張照片的,但風雨逼得人實在睜不開眼,便跟著蘭秀回了屋子。
張媚沖了個冷水澡,剛換上衣服,正在粘睫毛。李老頭吮吸著奶瓶,不遠處有個手機正播放著“嘻哩嘩啦”的挖砂聲。
“大學生,你真會忽悠哈?!碧m秀禁不住笑了笑。
“科技讓生活更美好嘛?!睆埫囊残α诵?。
“你莫把他惹毛了?!焙7蹇戳丝摧喴握f。
“是他把我惹毛了!你們再不回來,我把他推到村委去,就不信沒人管。”
“你真出門?。俊焙7宥⒅鴱埫膯?。
“約人了,談正事兒。昨晚說了,丫頭要好好工作好好睡覺好好談戀愛?!?/p>
“你可以不粘睫毛的,又不短,眼還大!”蘭秀對著鏡子里的張媚說。
“睫毛長點好,一眨一眨會說話!這你都不懂?”張媚說著便沖著母親眨巴了兩下,“還有男人粘假胸毛呢。”
“什么亂七八糟的?去去去,老娘今天不想跟你拌嘴?!碧m秀推了一把女兒。
“下大雨呢?!焙7逭f。
“有車接,拜拜。改天請你們吃火鍋吧。”剛到門口,張媚轉(zhuǎn)身又問,“要是今晚談不攏,我可能會回趟老家,還有誰回去?”
“我想回去看看房子?!焙7逭f。
“我要挖砂?!碧m秀說。
“你還挖什么砂呀?敲地板唄!敲他一個通宵萬事大吉?!睆埫恼f著做了一個鬼臉,“我保證不說出去?!?/p>
“放屁。誰告訴你的?”蘭秀趕緊跟了過來。
“不告訴你,反正你知我知他知!我走啦!明天見?!?/p>
張媚剛下樓,蘭秀又給她打了個電話,說想吃牛肉面,趕緊叫兩份上來。
也許雨太大面館里沒什么客人,老板娘親自送餐上來。找錢時,她斜了一眼老頭子,說:“前幾年他也住這樓上,保姆經(jīng)常叫我送面呢?!?/p>
“你說木香?”
“嗯?!?/p>
“她走了?!?/p>
“走哪里?昨晚還來吃過面呢。”
“是嗎?”蘭秀很是詫異。
“是的,牽一條狗,又黑又瘦?!崩习迥镎f著留下一張菜單,“隨叫隨到,我們不打烊?!?/p>
“雨停了去買點米,哪能天天吃面?”海峰對蘭秀說。
“雨就快停了。”蘭秀對著廣場說。
晚飯后,雨真停了,風也沒了,廣場上空還閃著星光。海峰說那不是星星是風箏,線上掛了彩燈,一串接一串可漂亮了。
“不過,也不全是風箏?!焙7鍝еm秀指指天空說,“也有蠻多星星的,有一顆還特別亮,像牛眼睛。”
“我怎么覺得像人眼睛呢?哦,看到了看到了,就在海那邊?!碧m秀說。
海峰便不再說話,望著海那邊。
“廣場上好熱鬧啊,去看看。”
“我想睡會兒。”海峰說。
“走走嘛,說不定能碰上木香。”
這時,一直安靜著的李老頭把頭斜向陽臺,但仍木著臉。他大部分時間都木著臉,聽他們這么一說,就指了指耳朵,想聽挖砂。
“還是小媚聰明,曉得用手機錄起來?!碧m秀說。
“人都到這地步了,不能這樣!要對得起良心!”海峰指了指胸口。
“我懂。但有些事又不懂。”蘭秀說著嘆了一口氣。
“啥事?”
“那個李書記,這么對老頭,感覺很過分!”蘭秀說。
“嗯!”海峰似乎聽懂了,盯盯老頭接著道,“你應該挖幾鋤再走?!?/p>
“去廣場挖。咱們?nèi)V場哈?!碧m秀說著親了一下老頭的臉頰,“乖哈,去廣場看木香跳舞?!?/p>
老頭摸摸額頭,像是順了蘭秀的意思。
行至垃圾房,蘭秀被一個女人叫住了。她盯好一會兒,才發(fā)現(xiàn)是木香。木香戴著大耳環(huán),牽著小黑狗。狗脖上掛著一個大圈子,圈子上系了一串小鈴鐺。海峰摸了摸狗又摸了摸圈子和鈴鐺,問木香從哪里弄來的?好可憐,脊毛都掉光了。
“它年輕時可漂亮呢!聽說是貴賓。李書記收養(yǎng)后,取名安琪,洋氣得很。”木香摸摸狗說,“可惜老了病了,不曉得是不是癌。狗也會長癌么?”
“我哪懂這個?你過來?!碧m秀把木香拉到一棵古榕下,指著老頭說,“搖錢樹啊,你咋就不搖了呢?”
“李書記嫌我干得不好。都說過了,我也不想干了?!蹦鞠阏f。
“玉鳳走了,我也不想干了。”蘭秀說著摸出一張卡,“但李生給了我這個,一大筆錢呢,開始說包干包盡,后來又說錢不夠可以商量。這不關(guān)錢的事。”
“他以前也這么對我說過?!蹦鞠阏f,“你真不想干了?那得問問李生。”
“明天先問問我女兒。”蘭秀說。
“就算你不干,我也干不過來?!蹦鞠阏f,“安琪原本是老頭家的,現(xiàn)在病了,也要人照顧?!?/p>
“你這么講我就糊涂了。哎,長期吃安眠藥,我本來就糊涂?!?/p>
“不說了,安琪打完針還得按摩呢……”木香話沒說完,那老頭就“阿、阿、阿”叫了起來。
“叫什么叫?再叫我敲扁你?!蹦鞠愠项^吼兩句,便牽著安琪“叮叮當當”朝爛尾樓走去。
海峰似乎很好奇,想跟在安琪身后。蘭秀說不就一條狗嘛,都老了有啥稀奇的?上樓早點休息。
回到樓上,老頭又吵著挖砂。蘭秀就挖,沒挖兩下便打起了哈欠,卻又不想睡,腦子嗡嗡響。海峰洗完澡躺床上,從錢包里摸出玉鳳的照片看,看著看著眼淚就滾了出來。蘭秀說你來挖兩下我去洗個澡。
“來,我教你。別太用力?!碧m秀貼著海峰后背教他,“如果震動太大,計數(shù)器就會跳。它一跳我的心會跟著跳,不曉得是不是心臟出了毛病。”蘭秀說著看了一眼計數(shù)器,罵張媚不是個東西,怎么動不動就拿鋤頭敲地板呢?
“敲不得了,再敲會遭報應的?!焙7逭f,“我怎么有這樣的女兒?”
“小聲點,玉鳳躺客廳里聽著呢。”
“她沒在客廳,在床上?!焙7逯噶酥赣聒P的照片,不再說話。
蘭秀起身收起照片,盯著廣場對面的十字架呆了一會兒,又蹲下,伸手圍住男人脖子。
海峰見老頭眼睛閉上了,便丟下鋤頭捏了捏蘭秀的手,像在冬夜握著一團棉花舍不得丟。
“我先洗洗?!碧m秀說。
“沒熱水,涼?!焙7謇砹死砼说念^發(fā)。
“沒事,身子是熱的?!?/p>
“那再煨一會兒,煨熱點?!?/p>
蘭秀便挪挪身子,胸口貼著男人,讓他煨,目光卻掠過輪椅飛向窗外。一串串星光從廣場上空飄過,飄向海邊。她知道,最靚的那只風箏斷線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蘭秀終于睜開了眼睛?;蛟S她睜開眼睛有一會兒了,只是難以辨別眼前坐著誰,說著什么話,后來總算認出是張媚,并確信她在跟自己講話。
張媚一邊剝桔子一邊說:“醒過來了哈。本來昨天飛北京的,哪曉得整出這碼事。桔子是爸從老家快遞過來的,他說明年就沒了。來,張嘴,媽咪……乖……”她拖長音調(diào)喂了幾粒桔瓤,又說,“爺爺昨晚走了,我不回去了,過幾天去北京,也可能去別的地方?!?/p>
“我躺多久了?”蘭秀似乎沒聽明白女兒的話。
“快兩天了。醫(yī)生說你安眠藥吃多了?!?/p>
“是嗎?”蘭秀正要往下說,李生和兩名警察進來了。她突然緊張了起來,盯著張媚問:“你?”
“我沒事?!睆埫陌参恐赣H。
“問幾句。小事情。”李生對蘭秀說。
“你有失眠的習慣嗎?”一個警察問。
蘭秀點點頭。
“長期服用安眠藥?”
蘭秀點點頭。
“哪種藥?”
“好像是安定?!?/p>
“服多久了?”
“十來年?!?/p>
“最后一次服了幾粒?”
“比平常多點,六七粒吧。”
“干嘛要多服呢?”
“想睡個好覺。當時特別困,又睡不著,總覺得吧,有雙眼睛盯著我!后來,老頭不吵了,廣場那邊又吵死了,吵得海峰也睡不著。我就叫他服兩片安定,他不服,說沒這習慣。見我服了,他就說服多兩片吧,服了好好睡一覺?!?/p>
“然后你就服了?”
“嗯?!?/p>
“好的,沒什么事了,注意休息?!本燹D(zhuǎn)身又對張媚說,“等她精神好點了再問問丟東西沒有。如果有,要及時聯(lián)系我們。”
“好的。”張媚站起來說,“我總覺得事情沒你們想象的復雜?!?/p>
“但程序要走?!本煊謱钌?,“李書記,肥仔回來自首了,他說在砂瀝小區(qū)跟劉海峰和他父親見過面?!?/p>
李生說我知道,便拍著警察的肩膀出了病房。
見他們都進了電梯,張媚悄悄問母親:“李生給的卡還在不?”
蘭秀點點頭,問:“你怎么知道這事?”
“有什么我不知道?去北京進修完,我們就去國外發(fā)展了?!?/p>
“那,海峰和李老頭呢?”
“正在找。”
“丟了?”
“據(jù)說被人藏起來了?!睆埫亩⒍⑽萃?,小聲道:“我用你的手機跟海峰叔通過話。他說怎么可能害人家呢?他只想讓你好好休息幾天!趁你睡沉了,他還用你的手機找過木香呢。哪曉得是這么回事!搞什么飛機嘛?”
“他能搞出什么飛機?不會亂來的?!碧m秀說。
“老頭回來后,你還挖砂嗎?”
蘭秀想想說:“不曉得。如果有時間,還是回四川看看,不曉得你外公外婆的墳還在不在。”
“過段時間回吧。爸要出來了。”張媚低著頭說,“他跟李生聯(lián)系上了,據(jù)說正在談,砂瀝片區(qū)的拆危工程,他不做人家也會做。你別怪他。如果我有這么漂亮的女兒使喚,也會干。只是海峰這事兒有點麻煩?!?/p>
“啥事兒?”
“究竟啥情況我也說不來。”張媚吞了一大口唾液,長長的睫毛眨巴幾下,然后摸出手機換了個話題。她說:“我約了木香,想跟她談談。等會兒護士來輸水,別亂動啊?!?/p>
兩天后,臺風雨終于結(jié)束了。傍晚,在李書記的陪同下,張媚把母親從醫(yī)院接到了星光大廈裙樓里。李生說這套房子也是堂叔的,他兒子肥仔欠人家一屁股賬,雖然被查封了,但上頭說可以搬來住幾天,舊村那邊快拆了,沒法住了。
“我們不是住砂瀝小區(qū)嗎?”蘭秀問張媚。
“一起拆?!睆埫亩⒅钌f。李生一邊打電話一邊點頭。這時木香迎了出來,蘭秀就聽到了老頭子“阿、阿、阿萊(挖泥)”的叫喊聲。那聲音似乎變小了,也沒先前清晰了。
“媽先歇會兒,我和老李去趟派出所,看能不能見到海峰叔。”張媚說完便換著李生出了房門。
蘭秀本想問問海峰啥情況,見老頭有點不對勁兒,就問了木香怎么不挖砂呢?
木香低聲道:“聽李書記講,銻缽被劉海峰扔掉了,連鋤頭也不見了。怎么會呢?他不是說帶他出處曬曬太陽嗎?怎么就被抓了呢?”木香說到這里嘆了一口氣。
“得想個法子?!碧m秀抹抹老頭的臉說。
“想什么法子?推土機快進場了。木香還說你老公正帶著一幫老鄉(xiāng)往這邊趕呢!”
“管他呢。人死不離藥,馬死不離草。得找一缽砂子回來?!?/p>
“那你慢慢找。下午我就回湖北了,女兒坐月子要人照顧?!?/p>
“那狗呢?”蘭秀問。
“你說安琪?埋了?!?/p>
“埋了?”
“活埋的。李生帶我們?nèi)ヒ娺^肥仔。他說連安琪都有保姆照顧,就別擔心老豆(爸)了?!?/p>
“肥仔怎么說?”
“能怎么說?哭唄??尥赀€抱著安琪親了兩下。你看嘛,我偷偷拍了幾張相片。”
“然后呢?”蘭秀看著木香手機里的安琪繼續(xù)問。
“然后就去陽苔山埋了?!?/p>
“真埋了?”
“信不信由你。李生是這么給我交待的,他說陽苔山風水好,那天日子也不錯,就叫我去埋了。什么亂七八糟的?一條狗也信這個。”
蘭秀便不再問下去。都埋了,有啥好問的?
木香收拾好行李,摸出紙巾擦了擦老頭臉上的淚水。蘭秀本想送她下樓的,見老頭子捶打著胸口“阿、阿、阿萊(挖泥)”地叫著,又趕緊回了房間。
房間剛被木香洗過,地板尚未風干,夕陽斜斜地流進來,滿屋子亮花花的。陽臺正對著形色城,廣場上已有人唱歌跳舞,教堂和醫(yī)院的十字架在夕陽中呆呆地立著。黃昏越來越近,外面的世界在蘭秀眼里越來越模糊。人們從大圓柱底下涌向廣場,載歌載舞,追逐著風箏。那風箏便越來越多,一串串彩燈像夢一樣漫天飛舞。
老人“阿——阿——阿——”的嘶鳴聲越來越細,越來越沙啞。
砂子砂子。趕緊弄一缽砂子。蘭秀喃喃著,摸出手機給五金廠的老鄉(xiāng)打電話。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停機。”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停機。”
“……”
蘭秀丟掉手機,不知如何是好。晚霞從廣場上空漫過來,映在地板上,如一灘灘血跡。晚風似乎夾雜著砂子撲面而來,蘭秀的眼眶便濕濕的,眼前更加模糊了。眨眼間,那老頭一聲長嘯,吐出一截紅物,“阿阿”的嘶鳴聲就消失了,唯那紅物像落地的嬰兒在地板上翻滾著,蹦跳著,企圖躍出房間……
一陣眩暈后,蘭秀清醒了過來。這時天已黑透,她借著廣場上的燈光按亮壁燈。地板上的血跡已經(jīng)變色,老頭吐出的舌頭縮成一團,像一塊烏黑的香蕉皮。她小心翼翼地撿起舌頭,塞進老頭尚未閉合的嘴里,然后才想起給李書記打電話。
過了一會兒,120來了,但李書記和張媚都沒來。又過了一會兒,來了幾位老人,大概是李老頭的老鄉(xiāng)或遠親。蘭秀聽不懂他們談論著什么或者爭吵著什么。大概又過了幾分鐘,來了幾個警察。警察拍完照片就把她帶走了。
在派出所做完筆錄天就亮了,回星光大廈的路上,警察一再交待蘭秀:有了新情況,再通知您。
那好幾天里,蘭秀便擔心著警察會再來問點什么,或者再拉她去派出所,卻沒人前來敲門。而事實上,她已記不太清自己在派出所究竟講過什么,甚至不知道提了那五萬塊錢沒有。
老頭自盡的第二天起,拆遷工程就開始了。整個砂瀝街漫天塵埃,烏煙瘴氣,人們戴著口罩,呼吸困難,淚水長流,眼里似乎滿含沙子。蘭秀給李書記和張媚打電話,都已關(guān)機。有天半夜,張媚用新號碼打過來,問一些跟李老頭不相干的事情,蘭秀又不知如何回答。還有天晚上,她實在難以入眠,便給木香打電話。木香說你要相信警察,不會有事。
白天,她不想出門,怕有人(特別是老人)問起李老頭的事。而且,整條砂瀝街(包括教堂和醫(yī)院)都被圍起來了,即便出了門,她也不知能去哪里。晚上,推土機依舊忙碌著,她不知道工地上誰是張揚誰是張家灣的老王或老宋。在漫無邊際的黑夜里,唯有在安眠藥的作用下,她才能縮在墻角迷迷糊糊睡過去,然后做一些亂七八糟的夢,天才慢慢亮起來。
后來,張媚的新號碼也打不通了,問張揚,他說可能和李生去了國外,又說工地都快停了,他也很著急。
也許,他們像這秋天的臺風一樣,也從砂瀝街消失了。
又過了幾天,來了幾個老頭催她搬出星光大廈,蘭秀才又撥了木香的電話。木香說你搬去工地嘛。蘭秀說張媚都不見了搬過去干啥?張揚會笑話我,不如住旅館算了。木香說好吧,哪天有空你去趟陽苔山,從小路上去,左拐有個大坑,我把安琪丟坑里了,說不定還活著。蘭秀說好好好,便趕緊給張揚打電話,說要是海峰放出來了陪我去趟陽苔山。張揚說這事兒有點麻煩,可能鬧大了,牽扯到好些人呢,海峰沒那么快出來,唉,我都煩死了,開完會過來找你,千萬莫亂跑??!
(責編: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