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寒 郁
歸 未
文 /寒 郁
寒 郁河南永城人,1988年生,現(xiàn)居廣東東莞。中國作協(xié)會員。在《人民文學(xué)》 (法文版) 《鐘山》《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作品》 《北京文學(xué)》 《青年文學(xué)》 《長城》 《芙蓉》 等刊發(fā)表小說若干,被《小說月報》 《小說選刊》 《長江文藝選刊》等選載。曾獲“紫金·人民文學(xué)之星”短篇小說佳作獎,臺灣第27屆梁實秋文學(xué)獎,廣東省有為小說獎,《莽原》 《紅豆》《黃河文學(xué)》等雜志文學(xué)獎。
說起來,水嬸實在是個心氣強硬的女人,她一點也不水?!八笔窃缁苫业乃拦砟腥说拿?,先是被叫成二水家的、二水媳婦,后來就是水嫂,再后來就成了水嬸。一開始她就不喜歡這樣附屬于男人柔弱之名下稱呼她,水啊水的,軟塌塌的,聽著都不爽利,和男人的脾氣一個死樣子。想著有了小滿就該被叫成小滿娘了吧,誰承想小滿和他爹一個樣,整日悶聲不語的,也是緘默的人,好在沒承襲老東西的軟弱性格,一身的大骨架也隨她,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規(guī)模。可隨著小滿身子骨抽條長穗,逐漸發(fā)展成鐵塔般的架子,卻始終也沒有幾個人叫她小滿娘,還是按著死鬼的名號,叫著水嬸、水嬸,叫一聲水嬸她就蹙一下眉,就這樣叫著叫著就老了,再叫什么也都無所謂了。
今冬經(jīng)了三場雪,第三場雪還沒收尾,廚房的檁條就累斷了腰,撐不住了,它也老了。廚房塌了,飯還得做,水嬸就把灶臺費勁給磨到外面椿樹下,想起來了就做一頓,想不起來了就讓鍋也張著大嘴餓上一頓,反正是吃得三好兩歹的,她也沒有胃口。平常還走動走動和嚴(yán)月英吵吵架切磋一下指桑罵槐的藝術(shù),現(xiàn)在也不了,很少出門。按說廚房塌了修修就是,可一想到要修就得去嚴(yán)月英家找她會做瓦工木工的男人,一想到去她家就得經(jīng)過她氣派的迎門墻,還得仰望她家瓷白的仿歐式小樓房,水嬸就暗暗咬牙罵一句“扯她娘”,在灶上隨便煮一點面湯喝下,也就懶得去修破廚房了。
水嬸在院子里攏著袖子喝罵圈里向命運喊冤一樣饑餓嚎叫的豬仔,熟稔得就像是以前罵她木木呆呆沒有本事的男人,兩只豬玀沒有像二水那樣一罵就躲開不敢吭聲,反而叫得變本加厲。水嬸剛要拿幾只蘿卜扔過去,豬仔們忽然顧不上叫了,被嚇得圍著柵欄盲目碰撞和枉然逃竄,得了癔癥一樣。水嬸也被嚇得差點一屁股坐在冰涼的地上——是東邊一陣炮響。
水嬸氣沖沖地拉開門,就看見嚴(yán)月英那張皺縮的核桃臉此刻正菊花一樣金黃地懸掛在她家二樓的陽臺上,從陽臺上垂下來一掛長長的鞭炮。狗日的鞭炮也欺負(fù)人似的財大氣粗到不可思議,一個鞭炮碗口一般粗細(xì),炸放的聲音高高在上劇烈回響,歡慶得很。炮聲中一輛紅色轎車徐徐停穩(wěn),打開蝴蝶翅膀一樣的車門,是身著皮草挺著大肚子的春暖和她肚子也很壯觀的肥胖男人。大冷天男人還人模狗樣戴著個墨鏡,然后拉開后備箱往外賣弄似的搬卸禮品,都是水嬸平生未曾見過的盒盒箱箱,很豐盛,看得水嬸撐得眼疼。用水嬸的話說,嚴(yán)月英笑得嘴跟流產(chǎn)似的,一張嘴明顯不夠用,又是笑又是咋呼,上躥下跳圍著女婿噓寒問暖,指揮著她男人百勝和小兒子龍飛把女兒女婿歡天喜地迎進門。臨進大門,肥胖男人按一下手里的鑰匙,汽車咕咕了兩聲千嬌百媚地把自己夾緊,胖男人順勢拍拍身邊春暖的屁股,趾高氣揚地哈哈笑了幾聲。他那樣胖,笑得簡直蕩氣回腸。隨即,嚴(yán)月英引著他們進了院子,卻故意不關(guān)大門。
水嬸在這邊廂都看在眼里,恨不得拎塊石頭朝那汽車的紅屁股砸過去,卻又怕它像剛才那樣咕咕叫起來,看到后來,無可奈何,只有使勁甩一下年久失修的木門,讓它發(fā)出憤懣已久的聲音。
院子里的豬重又死皮賴臉地叫了起來,被水嬸罵了個狗血噴頭,猶不解恨,但也無法。晌午過了,她就算不吃,豬也得燒水拌食,堵住它們餓死鬼托生一樣嘶喊的豬嘴。
說到底,臘月都到最后幾天了,冬天的江山早已坐穩(wěn)得唯我獨尊了,整天派著冷風(fēng)帶著小刀子圍剿哪地方偶爾出現(xiàn)的一點叛逆的溫暖。水嬸為了燒水,趴在灶門口“呼呼呼”往里面吹風(fēng),隨著吹氣,水嬸整張臉憋得通紅,臉上的紋路更加明顯了,眼角尤其厲害,枝枝蔓蔓,溝溝壑壑,魚尾紋連著皺紋,早已是幾世同堂的興旺之狀。水嬸吹了一陣,剛經(jīng)了新雪的柴禾久久不見起火,悶濕的灶煙卻源源不斷地擰成一股濕重的粗繩,逼近水嬸的臉,順勢生生拽出她一串辛辣的眼淚。水嬸反手去擦,不擦還好些,一擦,手上的草木灰迷住了眼,水嬸的眼淚便成破碎的漫漶狀態(tài),在黧黑的臉上濕了一片。水嬸想想東邊的歡慶再看看自己院子屋子里的冷清,心里無力又委屈,一撒手,跌坐在地上,倒像個孩子似的嗚嗚嗬嗬哭了起來。開始她還是隱忍地抽泣,后來哭聲就破土而出茁壯了起來,水嬸哭得心里很哀,扯下頭上的布巾撲在臉上,頭巾里包裹的白雪披散開來,在哭聲中起起伏伏地?fù)u晃著蒼老的頭顱,這種仰面長哭的情形在白發(fā)的映襯下,更添一層觸目驚心的無助和悲傷。
小滿走了才不到一年,水嬸發(fā)現(xiàn)自己卻一下子老了不止十歲。想來想去,水嬸恨恨地想,小滿,你窩囊!你當(dāng)初若是橫一橫心,把春暖直接生米做成熟飯,哪還有這么多事,哪輪得上那個開礦的胖男人在老娘面前耀武揚威地炫耀?就知道出去,出去有屁用,你笨笨吃吃的,又沒有本事領(lǐng)來一個大閨女開來一輛會咕咕叫的小車!
水嬸明知道沒有希望,仍在強烈的對比下因嫉妒而憤憤不平地想:小滿你要是在外面混“陡”了,也開它一輛亮湛湛的小轎車,給媽帶回一個細(xì)挑高個俊俏俏的兒媳婦,讓東邊那家看看,也給老娘長點志氣!——這些,水嬸實在想得多余了,但眼看著嚴(yán)月英一路喜氣竄高,她還灰頭土臉陷在泥洼里,水嬸想想就來氣,心說,你招搖什么,要不是俺家小滿老實,你閨女指不定現(xiàn)在的肚子是為誰大的呢!想來想去又歸罪到小滿頭上,窩囊!到嘴里的肉還拱手相讓,你跑到南方打工去,你就是跑到天邊去,就躲得開心里頭的傷心嗎?沒出息!大過年的把老娘剩在家里看人家東邊的喜氣,沒良心啊你小滿……
水嬸亂糟糟地想著,心里像一鍋煮爛的剩飯,堆積在那兒都是敗壞的情緒。水嬸連哭都是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脾氣,哭了一半想想哭個大頭鬼,讓嚴(yán)月英看見不正中她下懷。正想起身,聽見身后有人敲得木門作響,水嬸直起身,把自己從思緒中拉起來。院門剛才被水嬸甩過之后,遂反彈,沒關(guān)嚴(yán)。春暖一只手肘撐住門,一只手習(xí)慣性地環(huán)在腹部,淡淡地笑道:“嬸子,我路過,進來瞧一瞧,不耽擱你吧?”水嬸心知剛才的窘態(tài)被她看了去,側(cè)過臉,掖好頭巾,才回轉(zhuǎn)過來堅硬地一笑:“春暖呵,進來呀,仔細(xì)吹了風(fēng),進來烤烤火,暖和暖和!”
水嬸和嚴(yán)月英一輩子不對脾氣,但是對于春暖,她是看著她和小滿一起長大的,水嬸打心里忍不住歡喜。雖然到最后也是一場空歡喜。
水嬸搬來高點的椅子,春暖說著“不用不用”,水嬸仍然在椅背墊上棉襖,才讓春暖坐。水嬸說:“外面冷,你屋里坐啊?!贝号B連擺手,表示坐院子里就好,“和嬸兒說說話,整天在屋里躺著,悶死了?!贝号妥谒畫鹋赃?,露天灶里的火已經(jīng)燃起來了,春暖幫她把細(xì)長的樹枝折斷,讓水嬸添在灶里。
一時都無語。只有灶里的柴禾嗶啵燃燒著,偶爾在寂靜里迸出一聲清脆的炸響。水嬸的臉色已平靜得沒有絲毫波瀾。水燒開了,水嬸灌進壺里。春暖捻著手腕的鐲子,卻沒來由地低頭說一句:“嬸,你說實話,你恨我不?”
水嬸盯著春暖手上的那一對老鐲子,眼角閃過一瞬間的潮濕,怔了一下,舀在瓢里的開水沒對準(zhǔn)壺嘴,流落下來,燙了手指她才驚覺過來,趕忙撤了一步,讓水落在地上,淋淋漓漓的,好像水壺在哭。水嬸放下這些物什,擦擦圍裙上的水,側(cè)過一點,本想說:“要恨也是恨你娘那個不是東西的老東西,輪不到你?!钡搅俗爝叄?dāng)著春暖的面,還是說:“傻女子,嬸怎么會恨你呢,嬸不恨,不恨……”水嬸說:“只是小滿這笨人沒福氣。不怪你?!彼畫鹫f著,忍不住嘆一口氣,但說完也就掀過去了,臉上重又扣上一圈沉靜,不打算再提此事。
過了一會,水嬸問:“什么時候生?”
春暖有點羞澀,還是說:“來年春天,日子算著到了?!?/p>
水嬸有點怔,下巴脫臼一樣,說:“哦。”眼神久久都愣著。
到了后來,水嬸才說:“妮,那鐲子不好看,你做了別家的人,還是別戴了,省得人說話?!?/p>
春暖往灶口里添柴火,“嬸,不礙事,我喜歡呢,不礙事?!?/p>
水嬸嘆了一口氣,不再言語。
春暖一時也不知說些什么,臉上有些蕭瑟的樣子。就坐在那兒攏著火看水嬸忙活。水嬸雖說老了,但做什么還都很麻利,仍是利利索索的樣子。春暖想,要是娘不反對,現(xiàn)在叫水嬸該是喊婆婆了。春暖低眉之間又想起小滿那粗眉黑眼炯炯然的樣子,看她的時候眼睛里漾著夕陽一樣溫柔的光芒,春暖心里就浮起一層薄薄的凄涼,心口也韌韌地,疼……春暖望望冷風(fēng)中昏黃的太陽,想,小滿,這就是命,你也莫怨我才好……
水嬸收拾完,開始在案板上和面,不時地兌一點熱水,慢慢地和了好大一個面團。春暖嘴邊有一句話,終究是沒說出來。
老家的風(fēng)氣,年關(guān)之前都要一次性蒸許多饅頭,取“蒸蒸日上,年年慶余”的寓意,一直到過了元宵,饅頭還有。往常過了臘月二十,水嬸就開始張羅了,窮也罷富也罷,年總不可馬虎。淘赤豆沙、榨蘿卜絲、炸丸子、腌魚、備肉……得有個興旺樣子。往年有小滿在家,水嬸做這些都有依靠的感覺,心里踏實,小院子里的年也照樣能過得紅紅火火??山衲?,她一個人,一直打不起精神,拖到了今天,還是得掙扎著把年貨都備齊,萬一小滿回來呢,水嬸想,萬一小滿在她一轉(zhuǎn)身就直著粗大的身子悶聲來了呢,這也說不準(zhǔn)。水嬸在心里罵,小滿你這個龜孫,雖說天生和你爹一樣是個冷性的人,但你就不會打個電話啊,你又不是啞巴,從開春走了到現(xiàn)在整一年了,一年都不給娘報個信,過年了你還不回啊……
水嬸揉面,最后把揉好的面團拍瓷實了,然后放進黃土燒制的大盆里,蓋好蓋子,捂上幾層被子,讓它在溫暖的黑暗里發(fā)酵膨脹。做完這些,水嬸臉上才出現(xiàn)一絲滿足而踏實的光芒,眼睛里是渺渺的希望,仿佛小滿正在迎著夕陽往家的方向種植腳步,把歸來朝著她開放……好像往常她做好了飯,喊一聲,“小滿”,隔不一會,她一回身,小滿就從外面出現(xiàn)在她眼前。
但,那是以前,春暖還沒出嫁的時候。
水嬸的臉上因陷入想象而呈現(xiàn)出略微的遲鈍,待她轉(zhuǎn)回現(xiàn)實里來,就有一些落寞和茫然。已是臘月廿五,再不來,看樣子小滿是不打算回來了……水嬸背對著春暖,并沒有嘆氣,但看著冬日寡黃而遙遠(yuǎn)的太陽,水嬸整個人一下子哀傷得就像一縷寒涼的氣息。
這時候,嚴(yán)月英在二樓陽臺上吊著嗓子疊聲喊:“春暖,春暖……”一聲聲喊得香軟可口,嚴(yán)月英嗓子尖細(xì),聲音遂一覽無余地傳過來。水嬸冷笑一聲,心說,春暖沒嫁給這個胖男人之前也不見你喊得這么甜!春暖“唉”地嘆了一口氣,說:“真是,前腳才出了門后腳就喊,喊,省得我跑了似的?!?/p>
水嬸就笑,笑了一半?yún)s斷掉了。提到跑,水嬸知道當(dāng)初春暖是計劃和小滿一起跑的,她聽見過春暖和小滿那晚的談話的。那晚她早早地睡下了,老房子不隔音,半夜的時候聽見隔壁屋里兩人在商議,斷斷續(xù)續(xù)聽見春暖說:“小滿,咱跑吧,到哪里我都跟著你,我愿意!”小滿大概在一邊埋著頭抽煙,不吭氣。春暖就急哭了,“你真舍得我嫁給那個人???”春暖推他,“你不知道他是個吃喝嫖賭的混蛋?。俊毙M知道。知道也沒有用。沒有錢就算跑了又如何,仍然什么也不能給她。春暖哭得打噎,不停捶打著小滿的胸膛。小滿站起來,頭發(fā)蓬亂,雙眼血紅,像匹困獸,來回踱步,高大的身子投下粗壯的陰影,他近于怒吼:“走,我?guī)阕撸闶俏业娜?,我去砍死他,我?guī)阕撸 泵髦f的是激烈負(fù)氣的話,但春暖仍流著淚笑了,她說:“傻人,有你這話我就值了,沒枉費和你好一場……”
一直過了許多年,小滿墳前的草都青了又黃,水嬸還想,要是當(dāng)初他們真的一起跑了,又會怎樣?——水嬸想象不出來。
嚴(yán)月英在陽臺上喊了幾聲,見春暖沒有應(yīng),就下了樓,四處逡巡,卻都圍繞著一個中心,那就是水嬸半開半掩的貧窮木門。嚴(yán)月英在門外不遠(yuǎn)不近的高一聲又低一聲,充滿試探性,倒好像是水嬸偷藏了她的寶貝。嚴(yán)月英明知春暖極有可能就在水嬸院子里,但卻不敢挨得太近,雖說屠夫獄卒一樣龐大的女婿在家里,她心里很有底,可水嬸骨架大,她個子小,若真動起手來,水嬸現(xiàn)場就能打她個沒跑兒。何況她剛穿上了女兒女婿給買的大紅襖,犯不著和水嬸計較。
水嬸把門拉開,瞪了嚴(yán)月英一眼。嚴(yán)月英不知覺,撣一下羽絨襖肥沃的衣領(lǐng),臨時拼湊出一張笑臉:“二嫂,你見俺妮兒沒?”那神氣就像問:“二嫂,你還活著啊?”——氣人得很。
水嬸有時也感嘆,嚴(yán)月英那樣一個矮冬瓜竟然孵出了春暖這樣的美人胚子,真像是眼前這株亂蓬蓬的臭椿樹上開出了牡丹花。水嬸塌著眼睛回說:“用不著這么緊跟著,丟不了!”
嚴(yán)月英也以同樣的聲氣強調(diào):“還是防著點好,誰知道誰安的什么心呢?”
眼看著又要提到小滿和春暖的舊事上去,春暖在后面喊了一聲:“媽,你又吃飽了啊,這么多話?”
水嬸撇撇嘴:“合著八百年沒穿過新衣裳,穿個襖燒得坐不住唄!”
嚴(yán)月英要跳高,被春暖攥住了,嚴(yán)月英低聲罵一句“老孤寡貨!”攙著閨女亦步亦趨地走了,臨走開還撒花一樣故意笑逐顏開地問:“小滿子還沒回來過年哈,年可都快要過去嘍!”
水嬸一股濁氣上涌,恨不得立馬和她動武比拼,不待見地暗暗“呸”一聲:“不勞你費心,快回家給乘龍快婿燉你的老冬瓜湯去吧。”
嚴(yán)月英的外號就是“矮冬瓜”。要不是春暖拉著,嚴(yán)月英這回真要跳起來和水嬸對罵,“我愛燉什么燉什么!你個茅坑里的老石頭碴子!”嚴(yán)月英回頭說:“當(dāng)心著吶,小滿說不定一會就開著小轎車回來了呢,你可別忘了留著點兒剩飯呀!”
這話說得炫富又狠毒。水嬸氣得打顫,恨不得立刻就拿一把斧頭把嚴(yán)月英家門前的小轎車連同她杵那兒招搖的小樓都砸得稀巴爛。水嬸坐在門檻上,嚴(yán)月英已經(jīng)鉆進她家的樓房,她想罵什么,但在那仿歐式乳白色小樓的對比下,心里是一塊巨大的擁堵,她罵什么都顯得沒有力量。水嬸不能免俗,惡狠狠地想,你那不就是賣閨女的錢,你浪什么浪?!然而水嬸借著慘白的太陽,再看看自家的衰老的院子,塌了一邊的廚房,院子里的雪也沒清掃干凈,被雞鴨們輪番踩踏,地面上很骯臟,灰蒙蒙的窗戶玻璃因為長久未擦拭而泥垢板結(jié),就連窗戶也是難看的老式樣……小滿臨走前,有天也這樣站在門邊看著院子,小滿看了很長時間,最后才嘆息般地說,是該重新建個房子了。說完沒幾天小滿就走了。
水嬸這時候坐在門檻上才體會出小滿說這句話時的心情。水嬸也嘆息了一聲。
回到院子里,其實沒那么冷,可風(fēng)一吹來,好像水嬸的衣服里包裹的也是一縷荒涼的風(fēng)。水嬸想,小滿,你不回來也罷,不給娘打電話也罷,說到底是娘虧欠你,娘沒有本事,不能讓你娶你喜歡的女子……咱們無權(quán)無勢,又有什么辦法,你在外面就好好混吧,別和人打架,別學(xué)壞,好好掙生活。小滿哎,你那個悶葫蘆似的犟脾氣,娘怕你和人家處不好關(guān)系呢,在家作難,在外面想來事事也都為難,要是沒人說話,受罪了作難了,小滿你就喊聲娘,娘心里都感應(yīng)著呢……水嬸的眼淚到底還是落了下來,像雞蛋一樣摔破在門檻下的青石面上……
下午的時候,海亮、長慶他們幾個青皮后生駕著摩托“吼吼吼”叫著來找春暖的弟弟龍飛去縣城里耍。水嬸在院子里看到海亮和長慶他們,她知道他們也在南方打工,水嬸撇下剁著餃子餡的刀就往外跑,她滿是面粉和菜汁的手抓在海亮衣角上,讓染著半邊紅發(fā)打著耳釘?shù)暮A梁懿桓吲d,想甩開她:“干嘛,干嘛啊,老嬸兒?”
可水嬸抓得很緊,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很用勁,近乎慌不擇路地問:“亮子,我的小侄兒,你得告訴你嬸——”
龍飛、長慶他們就笑,海亮臉上掛不?。骸罢l是你小侄兒呀,喊你句嬸兒你還當(dāng)真了,什么事你說就是了唄,拽我風(fēng)衣干嘛呀?”海亮說話已帶著很侉很好聽的粵語味道。
水嬸不管他們的笑,只問:“你們也在南方,有誰見過你小滿哥沒?”水嬸說,“有沒,見到過沒?”
水嬸一雙眼睛就像是失水的人舉起的一雙手在水面上撲騰,但她看了一圈,也沒有一個人愿意拉她一把,水嬸期待的回應(yīng)落了空。
龍飛拍拍姐夫新給他買的一輛很架勢的銀灰色“哈雷”,望望水嬸,用揶揄的口氣說:“南方吶,你以為是咱村南地頭啊,大著呢,想見著誰就能見著誰?。俊饼堬w笑,海亮他們抽著龍飛的好煙,也附和著露牙笑。然后他們跨上摩托車,夾著一路青煙嘻嘻哈哈竄走了。水嬸茫然站在那里,像是他們說笑之后留下的一個孤獨瘦削的嘆號。
水嬸知道也許嚴(yán)月英此刻就躲在二樓的陽臺上看著她冷笑,但水嬸也顧不得了,仍悶悶回到院子里,在灶臺前有氣無力地剁著餃子餡。水嬸握著刀,似乎每一下都積攢著全身的力量。案板上的水瓢被碰落到地上,流了一片,還夾雜著灰,慢慢被凍上了,和水嬸的心一個樣。水嬸已不奢望小滿今年還會回來,水嬸想,她連他在哪地方打工都不知道啊。
這一天的時光雖然顯得額外地漫長,但黃昏還是很快到來,然后夜就開始給灌滿冷風(fēng)的天空穿上黑衣裳。水嬸喂好了豬仔,雞鴨也都安妥了,卻沒胃口吃東西,她已做好白菜豬肉和粉條馬齒莧兩種餡子了,還差一種薺菜雞肉餡,這三樣都是小滿最愛的,來不來,水嬸都得備齊了。
水嬸在堂屋攏了一個爐子,任炭火“吱吱”舔舐著水壺上的水珠,發(fā)出溫暖舒服的喊叫。本來關(guān)上門會圈住熱氣,更暖和些,水嬸卻院門屋門都沒關(guān)。水嬸在昏黃的燈光下坐著,把春天挖來曬干的薺菜攤開在桌子上,撿出不好的,然后放在開水里泡,讓薺菜青綠的葉脈都舒展開來,再撈出來淋干水分剁碎。水嬸做得很緩慢,很有耐心,傾注著一個母親所有悲傷和柔情。她輕輕剁著,心是一根弦,繃緊在那里,她用一種絕望而耐心的姿勢等著,等著木門被“吱呀”一聲推開,那粗大的身影帶來大劑量凜冽新鮮的寒氣,然后她轉(zhuǎn)過身,眼神如桃花驟然綻放,輕聲妥帖道一聲“我兒來啦?”那高大身影抖一抖身上的風(fēng)雪,也如平?;匾宦暋班?,娘?!薄畫饻啙岬难蹨I落進餡子里,咬著牙罵自己一句:“沒用的老東西,又糟蹋了一撮餡兒?。 ?/p>
東邊的嚴(yán)月英家響起牛得草豫劇經(jīng)典丑角《七品芝麻官》的歡喜唱段,笑聲也如揭開鍋蓋的蒸汽,撲了過來。在徹底的冷清里,水嬸反倒不再置氣,想,也不怪嚴(yán)月英那個“矮冬瓜”,誰不想吃穿住用都過上好日子呢,那個胖男人又老又丑,但是在礦上有錢,恨也沒用……水嬸想,小滿,除了那一對鐲子,娘一輩子也沒攢下什么值錢的物件,你也別怪娘才好。
夜還不深,星星也就貧瘠的幾顆,預(yù)報的最近又有一場大雪,水嬸心說,有雪好,下吧,下大點,明年好有個好收成。明年水嬸拼了老命也要多種幾畝棉花,多賣點錢給小滿,水嬸想,還要多喂幾欄豬,多喂一些雞鴨……薺菜剁完了,晾一晾,再灑上香油,中間這一段空閑水嬸又想起這幾天做的夢。一連好幾天她都做幾乎同樣的夢,夢里頭小滿一會是小時候瘦弱的樣子,一會又是現(xiàn)在高高大大的身子,小滿遠(yuǎn)遠(yuǎn)地瞪著很大的眼睛喊她:“娘,我冷?!币宦暵暤睾?,小貓一樣瑟縮著,像個小可憐。水嬸還問他:“我兒,你不是在南方打工嗎,聽說那里一年到頭不都是夏天,怎么還冷呢?”然而小滿仍然抱著臂膀,遠(yuǎn)遠(yuǎn)地喊:“娘,娘,我冷……”小滿喊著,想往她這邊爬過來,想讓她抱抱,給他暖暖,卻怎么也爬不過來,只伸出一雙手,長長地伸著,好像后面有什么東西拽著他,使他不能動彈。水嬸在這邊也喊:“小滿,你來呀,娘抱抱你,小傻瓜,娘抱抱就暖和了?!彼畫鹫f著,她眼看著小滿在原地掙扎,她也靨住了,動彈不得,眼睜睜看著小滿揮舞著手一聲聲哀哀地喚著:“娘,娘,你來,來,抱我……”喊得水嬸心疼,水嬸使勁站直身子,才看清小滿就有一個頭和兩只手在地上朝它揮動,水嬸急了,問他:“乖呀,你的身子哪里去了?”……水嬸發(fā)急,拽出陷在泥淖里一樣的雙腳,拼命向著小滿奔跑,張開手要抱住小滿,卻跑著跑著身子就往下掉,原來前面是一個斷崖,水嬸一直往下落,濺起激烈的風(fēng)聲,在風(fēng)聲中她猶喊著:“小滿,娘來抱你了……”卻“撲通”一聲摔落在崖底,水嬸往往“啊”的一聲驚醒,緩了好久,定下神來,才知道又做了重復(fù)了好幾次的夢。
水嬸正在想這些,猛然聽見外面大門響了一聲,水嬸整個身子都彈起來了,直直射向門外,一看,呀!
——小滿!
水嬸張著胳膊喚一聲:“娘的乖兒,小滿呀!你可回來啦!”水嬸的眼淚快樂地流了一臉。
小滿肩膀上扛著一個蛇皮口袋,大衣懷里還抱著一個小布袋,和去年和往常都一樣,身形高大威猛,眉目沉靜,尋常答應(yīng)一聲:“嗯?!?/p>
水嬸扭過頭擦擦眼淚,問:“咋回來這么晚?。俊?/p>
小滿還是沉著臉,回一聲:“嗯?!?/p>
這時候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天色陰沉。借著東邊樓房的燈光,水嬸仍看不見小滿的臉,但看到他壯實的身子,水嬸已經(jīng)足夠安心。水嬸看著,反反復(fù)復(fù)看,看不夠,嘴里念叨著“我兒瘦了,瘦了……”開心得很,眼睛又開出了水花。只是水嬸沒來得及想,為什么燈光側(cè)著打過來,卻始終沒看到小滿的影子。
水嬸只顧得一股腦兒說:“我兒,餓了不?娘算著你今兒會來呢!剛剁了餡子,下午還蒸了饅頭,籃子里有臘肉,我兒你吃哪個?”
“餃子。”
“馬齒莧還是薺菜的呵?”
小滿已撩開簾子,走進隔壁自己的屋子,進屋之前小滿回頭似乎看一眼倒塌的廚房,就鞋子也不脫下,上床蒙上被子就睡了。
躺下了小滿和往常不一樣的地方就是,他說了一句:“娘,我冷,我先睡了??!”
水嬸還笑,說:“傻孩子,被子是新曬的,蓋上一會兒就暖和了?!彼畫鹣耄覂阂宦防哿?。
水嬸就在爐子上坐滿一壺水,懷著極大的安慰和踏實飛快地?fù){皮兒包餃子。水嬸真是好樣子,不一會兒就包了幾十個。水燒開了,水嬸就下進去,看著火煮,老覺得要熟了,忍不住掀開蓋子看看,餃子皮還是白色的。水嬸像個等著吃糖的孩子,掀開看了一次又一次,終于熟了,還沒盛到碗里,水嬸就懷著喜悅喊:“小滿,小滿,乖兒,快來,趁熱吃哈!”
喊了幾聲小滿也沒應(yīng),水嬸撩起簾子,看著被子鼓起兒子的形狀,水嬸就忍不住欣慰地笑,什么錢啊小樓房啊嚴(yán)月英的臭臉子啊都不重要了,水嬸的心里滿了,水嬸想笑,眼角卻濕了?!拔覂捍蚬ひ荒昀哿税?,再睡會吧?!彼畫鸱畔潞熥?,把餃子放在爐子的水壺上,打算過幾分鐘再喊小滿,她在一邊剝蒜,襯著咸鴨蛋搗蒜。小滿最愛吃。
門響了一下,水嬸抬眼,是春暖,捧著一個飯盒,走進屋里。剛才春暖還和她媽在廚房吵了一架,她要把燉的鴛鴦鴨給水嬸送來一點,嚴(yán)月英不同意,春暖就氣急,說:“你都忘了咱家糧食不夠吃的時候人家水嬸周濟咱了,媽你也別太高眼色了,怎么說咱都欠人家?!眹?yán)月英不愿意了:“怎么欠她了,她小滿要錢沒錢要房子沒房子除了一個傻大個子就想娶你啊,想得美!妮,你說你現(xiàn)在過得多好啊,出入有車,吃的穿的都是娘以前沒曾想過的……”還沒說完就被春暖截斷:“你看的是我過得好,你看不到的呢,你不知道他……”春暖說不下去了,負(fù)氣地把最好的肉都挑出來,放在飯盒里,給水嬸送去。
水嬸見是春暖,忍不住又傷感又眉開眼笑,說:“暖暖,咋又來了?”
春暖放下飯盒,說:“還熱著呢,燉得爛,嬸你吃得動,吃吧,挺好吃呢?!?/p>
水嬸忙拉住春暖,說:“傻女子,你怎么哭了,快要生了,可不敢動了胎氣?!?/p>
春暖也不知怎么了,就想哭一哭。雖然小滿他們什么也不是了,但心里那個地方,空空的,誰也補不上。她其實也一天都盼著呢,盼著那個人來,盼著那個人粗粗眉毛下燦爛的笑,為她打開。
水嬸欲揚先抑,不急于告訴她小滿已經(jīng)回來了,也不算告訴她,已經(jīng)是這樣了,斷了比連著好,水嬸想。水嬸用其他的話叉開,說:“是不是你媽不讓你給我送來啊,我就知道她,小心眼得很,就因為那年在生產(chǎn)隊她偷隊里的紅薯,我舉報了她,她心里罵了我?guī)资???伤膊幌胂耄沂顷犻L哎,何況你媽那個傻冬瓜把紅薯藏在老年間那種大直筒的褲子里,一走路晃蕩晃蕩像襠里長了兩個大牛卵,傻貨,你說誰看不見?要是叫別的隊舉報,我們這個隊一個月的工分就算報廢了,所以我先舉報她,后來還不是我把自己那一份口糧勻一半給她了,這個小心眼的娘們打打不過罵也罵不過我,就知道恨我,看她那出息!”
春暖也被水嬸形容她媽媽偷紅薯藏在褲襠里的情景給逗笑了,春暖一笑,水嬸就一時忘形,忍不住貼著她,說:“暖,小滿回來啦!”
春暖看著她,猶不信的樣子,說:“真?”
水嬸指指爐子上餃子,說:“喏,進門就要吃餃子,呵呵,忘不了這一口?!彼畫鹨闷鸷熥釉俸靶M,剛要喊,卻聽得外面有車響。然后是一群人聲嚷嚷。
水嬸出來看,一行人到水嬸家門前,嚴(yán)月英在后面吊著眉梢叫:“二嫂,你家小滿真出息了,真開著車回來了,你看!”
幾個人后面是一輛黑色的越野車,人都下來,嚴(yán)月英獨不見小滿,她還納悶,嘀咕著說:“小滿呢,那這是誰的車呢?”
水嬸也納悶,小滿剛才已經(jīng)回來了啊。
車上的人走過來,為首的一個是富態(tài)的中年人,用粵語的普通話說:“老太太,您就是陳小滿的母親?”中年男人說著對水嬸深鞠了一躬,再抬頭時眼里都是布置的參差淚意。水嬸有些摸不著頭腦,干癟地問一句:“怎么了,又不死人,鞠躬干什么?”她還尷尬地笑笑。中年男人用更加沉重的語氣,扶住水嬸的胳膊,像是往上抬住她,久久才徐徐地說:“老太太,您要挺住,小滿,小滿他……為廠子犧牲了……”水嬸被他架得難受,也聽不懂他蠻侉的“為廠子犧牲了”是什么意思,想問問,卻瞥見旁邊春暖張大著嘴巴,眼都直了。
中年男人說出了上面的話,底下就說得順乎多了,他說他是廠里的工會分會副主席,代表廠子里來慰問為廠子犧牲的好員工陳小滿同志的家屬,轉(zhuǎn)達(dá)廠子領(lǐng)導(dǎo)從上到下的痛悼之意,并接受委托轉(zhuǎn)交廠里特別批撥的慰問款四萬元,請老太太節(jié)哀順變,并萬望收下領(lǐng)導(dǎo)的這一份關(guān)懷……聽得水嬸莫名其妙,還沒有完,旁邊的干練清瘦的男子又用沉痛的聲音回顧了陳小滿為了超額完成廠子里下發(fā)的訂單,連續(xù)主動加班,最終累倒在生產(chǎn)線上,陳小滿雖然走了,但他愛崗敬業(yè)的精神必將在廠子里流傳……云云。
只有一個更年輕而瘦弱的戴著近視鏡的小伙子架不住披頭散發(fā)的春暖反復(fù)乞求追問,后來臨走時,才把她拉到一邊,輕聲而憤憤地告訴她,這些人說的都是屁話,陳小滿是被廠子操作間里有毒有害的放射性物質(zhì)感染,病死的。他是廠里的內(nèi)刊記者,被安排替領(lǐng)導(dǎo)來從正面為廠子采寫一個新聞稿,報道廠區(qū)工會以人為本和員工魚水情深之類。
這時候那個中年男人從車上抱出一個烏黑的盒子,上面是小滿身份證上的放大相片,盒子上是一個紅布包,大約就是他們剛才說的慰問金了。
水嬸看了一眼盒子上的照片,忽然意識到什么,大喊一聲:“不可能!不可能!你們胡說八道!都給我滾,滾!”
水嬸慌忙往屋子里跑,很短的一段距離,卻跑得跌跌撞撞,爐子帶翻了,水餃也落在灰土里,水壺在地上滾動……水嬸近乎撕扯般地掀開簾子,撈起小滿床上的被子——水嬸一手抓起被子,就癱在那里了,春暖急忙臃腫地趕過來,卻怎拉也拉不起水嬸癱軟的身子。
——床上什么也沒有。
沒有小滿的影子。只在床邊有一個小布袋,好像是剛才小滿進屋時揣在大衣里的,春暖哆嗦著打開,是一袋子錢,有一百的,多的還是十元、二十元的,還有一元、五角的硬幣。在袋子里還有一張相片,春暖都不記得小滿什么時候偷偷藏起她這一張照片。照片上的春暖笑著,和院子里黑色盒子上小滿憨傻的身份證放大照遙相呼應(yīng)。
嚴(yán)月英掐水嬸的人中,終于把水嬸掐醒。水嬸醒過來就發(fā)瘋一樣,撿起地上的開水壺和煤球鉗驅(qū)趕院子里的人,水嬸“哇哇”叫著,揮舞著手里的水壺和鉗子,像個母狼一樣瘋狂地趕那些人。把所有人趕走之后,獨留下春暖在屋子里。春暖看著水嬸怕冷似的關(guān)嚴(yán)門,插上門閂,再用攔門棍頂緊。做完這些,水嬸連跑帶跳地奔到小滿床前,喊他的名字。春暖在旁邊暈倒之前,才知道水嬸關(guān)嚴(yán)門,是不讓小滿走出去,她跪在那里,為小滿喊魂。水嬸抱緊剛才小滿蓋過的被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懷里,輕輕地喊,固執(zhí)地喊,撕心裂肺地喊:
她要在空蕩蕩的被子里喊出她的兒子。
(責(zé)編: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