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燕
這是上海冬季的一個雨夜,又冷又濕,一團漆黑。
我們夫婦與我少年時代的朋友夫婦相約,在淮海路上的一家餐館吃飯,慶祝我們夫婦幾天前的生日。他們剛從加拿大回來,錯過了那次生日聚會。那天晚上,到處都濕漉漉的,人行道旁的樹上結(jié)下的懸鈴又濕又黑,好像無數(shù)懸掛的逗號和句號。自從他們移民去了加拿大的維多利亞島,我們就不能像從前那樣時時見面了。從前,似乎兩家大人、孩子的生日,我們總在一起慶祝。
我和朋友十六歲的時候就認識了,因為我們的父親當(dāng)時一起去青島創(chuàng)立了一家遠洋運輸公司。此后,我們的友誼便一直延續(xù)著,我們的孩子也是發(fā)小。再后來,我們各自的孩子到了十六歲,她們先后離開我們,去遠方求學(xué)?,F(xiàn)在,我們的孩子都已長大,我們的父親也先后離開人世。
再后來,朋友夫婦也離開上海,遠赴加拿大。
彼此想念的時候,我總這樣問:“你們什么時候回來呀?”
他們卻總這樣說:“你們什么時候來維多利亞島看看我們呀?”
因為他們,我才聽說了那個島,它就在加拿大的北部,有許多楓樹,霧很大,很安靜。
如今孩子們遠在天涯,我們圍桌坐下,一起慶生。
朋友夫婦說起維多利亞島初冬時,溪流里會擠滿洄游的大馬哈魚。
每年十一月開始,長得已有一米多長的大馬哈魚,會成群結(jié)隊地從大洋游回維多利亞島的淡水溪——它們的出生地。
“每日都看見那些成雙成對的大魚擠擠挨挨地回來。最多時,溪流里擠滿了魚,踩著它們的身體過河,鞋都不濕?!迸笥训钠拮诱f。
“一到秋天溪流湍急,即使是大魚,稍有松懈,也會被沖回海里,所以它們都拼命向前。經(jīng)過一千多公里游回來,身上的脂肪就都消耗得差不多了?!蔽业呐笥颜f。
總算回到溪流里,母魚沉到河底,拼命擺動身體和尾巴,在卵石中刨出一個小巢穴,臥到里面產(chǎn)卵。等產(chǎn)完卵,公魚跟上去給卵受精。而母魚再奮力向前,去刨另一個小坑。
到它們完成繁衍,尾巴大多已殘缺不全,身上傷痕累累,鱗也都掉得差不多了。
翻江倒海的生育繁衍完成后,它們便很快衰亡,死在自己出生的溪流里。龐大的尸體一旦失去向前的力氣,就會被水流沖回大海。有時,尸體太多,都將溪流堵住了。
老鷹、禿鷲和狗熊,從四面八方趕來吃,魚的尸體被啃食得支離破碎,漸漸腐爛。工人們就開著卡車來,把那些尸體清運出去。
此時,已冬盡春來,它們產(chǎn)下的魚卵變成小魚,小魚們在清澈的溪流中成長,等待離開溪流,前往大洋的那一天。
大馬哈魚從未有機會看到自己孩子的出生,甚至看不到初春時分,野鴨子如何扒開它們埋好的巢穴,偷吃那些橘紅色的受精卵。
小魚也從來見不到它們的父母。它們出生后,會游離一個個小巢穴,游出溪流,去大洋,等長大后再回來。大馬哈魚,一代代,就這樣生生死死。
伙計端來四大碗慶生的陽春面,還是我們小時候的味道,有豬油和香蔥氣味的裊裊熱氣,白色的。孩子們小的時候,我們兩家總在一起為她們過生日,陪她們吹滅蛋糕上的蠟燭,看她們雙手合十許愿,和她們一起吃長壽面。
“其實挺慘的。”我的朋友說。
“它們真稱得上是義無反顧,前赴后繼?!迸笥训钠拮诱f,她拍了我一下,“你真該來看看那些魚?!?/p>
從清湯里挑起柔軟的細面,念起那些遙遠的大馬哈魚——在萬里無垠的大洋里,它們是怎么找到歸途的啊。
“真想看看它們?!蔽艺f。那總是薄霧彌漫的楓樹林,那寒冷清澈的溪流,因為大馬哈魚變得神秘起來,如一個宿命之地。我們的父親用身體為我們扒拉出來的小巢穴在哪里,我們?yōu)槲覀兊暮⒆影抢鰜淼男〕惭ㄓ衷谀睦锬??漫漫大地,我們也會有一條如大馬哈魚那樣必定要游去的溪流吧,它在哪里呢?
我們計劃下一個秋天,要去看看全力以赴、慷慨赴死的大馬哈魚,看看那條擁擠著傷痕累累、鱗片斑駁的魚脊的溪流。
所以旅行并不簡單。也許可以追溯到這個人早年的生活、內(nèi)心的愿望、生活中無解的難題,以及生活中重大的獲得與失去,或者他深藏于心的浩瀚幽暗的潛意識。
那個雨夜,在回家的路上,我覺得自己好像在被雨水打濕的幽暗街道上見到那些銀色的大魚。它們拼死向前的樣子,也許是我們父親年輕時代的樣子,也許是我們自己年輕時代的樣子。十一月的維多利亞島就像自己心里那個不可觸摸的世界。那條湍急的綠色溪流,怎么想怎么都像我們一代代人都要經(jīng)歷的人生。有時候,去一個地方旅行,就是走回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二十二年的旅行經(jīng)驗讓我熟悉了這種來自陌生之地的召喚。
這陌生之地好像與你毫不相干,拿著地圖你也不免會走錯路,睡在陌生的床上總是怎么也睡不踏實。但總有一刻,你會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面前這陌生而充滿隔膜的地方,讓你感到不可思議的熟悉,就像夢境重現(xiàn)。你以為在探索一個新地方,其實卻是在探索你心中那些尚未明了的角落。
(孤山夜雨摘自浙江文藝出版社《我的旅行哲學(xué)》一書,劉 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