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華
《叢林之書》描寫了狼孩毛克利在叢林中的成長故事,其中充滿了毛克利對自己人類身份和叢林身份的疑惑和追問。同樣的疑惑和追問也貫穿該書作者吉卜林的一生:一直努力地接受和適應印度和英國兩種社會和文化身份,但也一直在對抗和妥協(xié)。
1 身份與身份認同研究
“身份(identity)”在社會學和心理學領(lǐng)域是指“社會成員在社會中的位置,其核心內(nèi)容包括特定的權(quán)利、義務、責任、忠誠對象、認同和行事規(guī)則,還包括該權(quán)利、責任和忠誠存在的合法化理由?!保T幫,2011)在擁有并適應這些理由的情況下,主體融于所處群體,呈現(xiàn)出自由狀態(tài);而一旦這些理由發(fā)生了變化,人們往往要努力地接受新的理由、適應和融入新的環(huán)境,一旦接受、適應和融入失敗,則意味著當事人某種程度上的精神危機。這種接受、適應和融入的過程就是身份認同。
身份與身份認同一直是文學作品的重要主題,例如主體對自我身份認同的追求或匱乏狀態(tài)就呈現(xiàn)出了諸多的成長主題:自尊、自卑、彷徨、吶喊、流浪、反抗、叛逆、嬉皮士等等;主體對文化身份和社會身份認同的過程則催生了眾多的文化、社會和心理主題:跨文化、文化沖擊、戰(zhàn)爭、離散以及其中伴隨著的自尊、自卑、彷徨、流浪等自我身份再認同的主題。在當代文學批評領(lǐng)域,身份與身份認同引發(fā)的批評方法包括女性主義、后殖民主義等等。特別是近年來,在后結(jié)構(gòu)主義和后殖民主義的理論框架下出現(xiàn)伊格爾頓、薩義德等一批專注于研究民族與身份研究的大家。
2 《叢林之書》中的身份追問
魯?shù)聛喌隆ぜ妨殖錾?865年,此時的英國正值其“日不落帝國”的全盛時期,普通的英國民眾為他們的帝國在東西方的全面“勝利”歡呼吶喊,夢想著這樣的日子會一直持續(xù)下去。而在印度孟買出生的吉卜林自然認為這一切再順理成章不過了,在整個幼年時期他盡情享受著奴隸仆從的照顧,無憂無慮,這里成了對他一生影響至深的“故鄉(xiāng)”。然而,6歲那年,吉卜林被送回英國接受正式的學校教育,他寄養(yǎng)在一位退役的海軍軍官家庭里。這是一個清教徒的家庭,嚴規(guī)戒律讓年幼的吉卜林吃盡了苦頭,而女主人對他肆無忌憚的侮辱更是在他心理留下了永久的傷痕。這種小小年紀遠離家人的痛苦和寄人籬下的屈辱經(jīng)歷在他的文學作品中如影隨形?!秴擦种畷芳词侨绱?,其中的角色性格和情節(jié)設計無不隱含著吉卜林對家庭、社會和整個世界的認知,也隱含著他對自己身份的追問。
2.1 社會身份認同
按照現(xiàn)代的定義來看,吉卜林在某種程度上是一位留守兒童,所以其首要面對的問題就是要確認和接受自己的社會身份。一方面他在印度享受著優(yōu)厚的社會地位,處于認同自己的身份并且相對滿意自由的狀態(tài),而猛然間,年幼的他在世事未懂的狀態(tài)下被送回英國,孤獨留守,且生活條件惡劣,受盡虐待,社會地位低下,完全不滿意更不愿意接受自己的社會身份。
這種社會身份的巨大反差像鏡像一樣映射在了《叢林之書》中。對于狼孩毛克利來說,在人生最重要的幼年時期,他已經(jīng)完全融入到狼群和叢林生活中,他習慣了狼的視角和思維,也習慣了叢林里的規(guī)則和環(huán)境。例如他會從叢林野獸的角度看待人類社會:“‘看來這兒的人也怕叢林里的獸族?!@些人類真沒有禮貌,……只有灰猿才會像他們這樣?!保?6)
迫于無奈,毛克利還是要努力的接受自己新的社會身份——米蘇阿的兒子,人類的一份子。于是他開始學習人類的語言,“只要米蘇阿說出一個字,毛克利就馬上學著說,說的一點也不走樣。不到天黑,他已經(jīng)學會了小屋里許多東西的名稱?!保?9)習慣了叢林生活的毛克利當然弄不明白人類的定居和農(nóng)耕生活,對于依靠捕獵衛(wèi)生的叢林獸族來說,大自然的賜予——各種各樣的果實就已經(jīng)足夠享用了。這些描寫與吉卜林幼年的遭遇如出一轍。在他6歲之前,吉卜林身邊除了少量的白人殖民者,其余都是長著南亞棕褐色皮膚的印度人,對印度人的生活習慣、民俗風情耳濡目染;此外,在與印度仆人的交往中,他還學會了少量印度語,就連膚色也要比一般的白人膚色更黑一些。這些都成為吉卜林終其一生無法抹殺的“印度”痕跡,也成為他6歲回到英國后接受新的社會身份和融入新的環(huán)境的障礙:他會質(zhì)疑英國的生活習慣、風俗人情;而相對的,他周遭的英國人也會質(zhì)疑他的膚色、語言、思維方式和生活習慣。
跟毛克利在狼群中被視為異類,在人群中也同樣與眾不同類似,無論印度社會還是英國社會似乎都成為吉卜林回不去的“故鄉(xiāng)”,無法完全融入其中任何一個社會——這正是他終生追尋的身份之問。
2.2 文化身份認同
對于吉卜林來說,他在印度文化中浸染的6年時光對他一生都產(chǎn)生了不可磨滅的影響,成為追隨他終生的文化身份,這在《叢林之書》中都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作為一部英語寫就的小說,《叢林之書》卻充滿印度次大陸的異域風情:這里的場景是叢林、茅屋,不是夏洛蒂·勃朗特的英式莊園,也不是查爾斯·狄更斯筆下的城堡和鋼鐵叢林般殘酷的工業(yè)社會,更不是莎士比亞描寫的宮廷和古希臘羅馬神話的場景;這里的主人公們是被狼養(yǎng)大的人類小孩、叢林野獸、愚昧的印度村民,而不是在歐洲大陸、英倫三島隨處可見的“現(xiàn)代人”。
在小說中,狼孩毛克利在叢林中獲得的最重要的文化身份就是“叢林法則”。這些叢林法則隨處可見,成為毛克利對叢林生活認知的基礎。即使他回到人類中間,叢林文化卻一直伴其左右,指導他在人類社會中的生活,例如當村子里的小孩取笑他令他火冒三丈時,他會想到的叢林法則是:“按捺火氣,因為在叢林里,維持生命和尋找食物全憑著保持冷靜……殺死赤身裸體的小崽子是不公平的……?!保?00)
然而,對于某些人類社會的文化,毛克利卻完全無法適應,并最終導致了他與村民的沖突。首先,他無法理解印度社會的種姓制度。因此當他救了一個賤民小販和他的驢子時,村民們大為震驚,“當祭司責怪毛克利時,毛克利卻威脅說要把他放到驢背上去?!保?01)接著,當他聽見村子里面老人講的那些神仙鬼怪的故事,特別是布爾迪阿講的一些有關(guān)叢林獸類的迷信故事的時候,他實在忍不住了:“所有那些故事難道全都是瞎編出來的嗎?……布爾迪阿說了那么多關(guān)于叢林的話,除了一兩句以外,其余的沒有一個字是真的……。”(103)他的這些反駁當然得罪了布爾迪阿,因此當布爾迪阿向他索要老虎的尸體未遂之后,布爾迪阿回到村子里,“講出了一個盡是魔法、妖術(shù)和巫術(shù)的故事?!保?18)最終,毛克利被驅(qū)逐出村莊,回到叢林。endprint
對于虛構(gòu)人物毛克利來說,叢林文化讓他學會了遵守規(guī)則,尊重萬物生靈。這些指示保護弱小、規(guī)則意識、忠誠和感恩的“叢林規(guī)則”深深地銘刻在毛克利的靈魂里,形成了與之相呼應的道德觀和價值觀。然而當他回到村莊,這些道德觀和價值觀與人類文化中的種姓制度、宗教迷信發(fā)生了嚴重沖突,毛克利遭到排斥,成為了人類社會的他者。
這種文化身份認同感的缺失同樣發(fā)生在吉卜林身上。在印度的土地上,他雖然耳濡目染印度的種姓制度,宗教和種種風俗迷信,然而其家庭教育卻是英國式的價值觀和道德觀。而回到英國以后,雖然他終于回歸英式文化的大熔爐,然而在印度殖民的某些文化因素又左右著他對事物的認知——印度的生活經(jīng)歷也令他在英國人中遭到了排斥。17歲時,吉卜林成為一名記者回到印度,與英國寄養(yǎng)家庭的“監(jiān)獄屋”相比,孟買就好似任他自由翱翔的藍天;他游逛于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更進一步了解印度社會的民俗風情,然而在他的“同族”——那些英國人眼中,他又顯得與那些“下等”的本地人交往過密了。最終他還是向自己的生理身份妥協(xié),回到英國。但是,吉卜林并沒有就此停止對自己身份的追問。結(jié)婚之后,他隨自己的妻子再度遠走他鄉(xiāng),去了美國佛蒙特州的布拉特布羅鎮(zhèn),度過了幾年自由快樂的時光;隨后又因為與妻弟鬧翻,不得不再度離開;在南非,因為無法認同英國當局在當?shù)氐闹趁裾?,他也只停留了幾年的時間。最終,吉卜林不再漂泊,選擇在英國駐留下來,再也沒有離開。
在不同的文化間穿梭,吉卜林的身份追問一直處于未滿的狀態(tài)。在即將離開美國時,他對來訪的朋友說:“世界上只有兩個地方我想居?。好腺I和布拉特布羅。但這兩個地方我都無法住下去。”而對于他在英國的最終定居地蘇塞克斯,他卻向人宣稱那是“他見過的最美的外國土地?!保惐?,2003)可見,吉卜林的一生都處于漂泊狀態(tài),他無法完全的認同自己的生理祖國——英國,然而對于他熱愛的印度和美國,他的英國文化認知又一再促使他遠離。無論對于哪種文化身份,吉卜林似乎都沒有根本的認同,最終成為了所有文化眼中的他者。
3 結(jié)語
無論社會身份認同還是文化身份認同,都是自我身份認同的基礎和重要組成部分。吉卜林獨特的成長經(jīng)歷使得他一生都在努力地接受和適應印度和英國兩種社會和文化身份,其中充滿了對抗和妥協(xié)。對其中任何一種社會和文化身份來說,他都不能完全的認同,因此都在一定程度上成為他者。作為他者的困惑和妥協(xié)最終映射在了吉卜林的文學作品中,正如《叢林之書》中的狼孩毛克利,一直試圖追尋自己的身份,卻無法回到最初的故鄉(xiāng)。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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