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玉向
父親轉(zhuǎn)業(yè)到地方之后,任村子里的生產(chǎn)隊長,我和弟弟則被他發(fā)展成了交通員。
家里來往的人便很多,一部分是父親單位的,大多數(shù)是本村的社員。大隊經(jīng)常給社員發(fā)各種物資和票,有生產(chǎn)用的尿素、磷肥、種子,還有生活用的煤油票、糧票、布票、糖票、油票等等,偶爾也有外地援助的舊衣服、糧食。這些,先由父親統(tǒng)一領(lǐng)回家,然后要我挨家通知派人領(lǐng)取,我不在時,則由弟弟代勞。
淮光大隊十四隊共有近五十戶社員,約三百人,大部分居住在村子中、北、西部片區(qū),以徐姓本家為主。通知社員來領(lǐng)東西是有講究的。首先是時間上要把握好,平日晚飯前去各家很容易找到人,半中午晌的一般都會都會撲空,有的下地,有的上班,小孩子在學(xué)校,老人們也常出去串門。雨天則一定要在中飯后一小時內(nèi),不然都會插上門睡覺。午秋兩季農(nóng)忙時則一定要趕在晚飯時分。通知社員時,還要注意稱呼,就是父親常教導(dǎo)的要會叫人、叫清楚人、說清楚事。這一點弟弟比我做得好,我向來性格木訥,與人話不多,要我下地干些力氣活或是在家洗衣、做飯、帶妹妹倒不成問題,但是與人打交道卻是萬分為難,我沒少出丑。
第一次去的是吳奶奶家,當時一大家子都在堂屋吃飯,有酒有肉,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估計是來了親戚。突然見到這個場面,把原先想好的說辭和父親的交代都拋到九霄云外了,杵在門檻上像半截木樁。倒是吳奶奶瞅見我來先打了招呼,她掖著灰布圍巾從鍋臺后面轉(zhuǎn)了出來,喊著我的小名,問我有沒有吃飯,又問我:“可有事,是不是你奶奶叫我去打紙牌?”吳奶奶是個性格爽快的長輩,也是奶奶的牌友,我小時候經(jīng)常見到她。
即便如此,我一開始講話就感覺臉上有點發(fā)燙:“不是,是,是我爸要你們?nèi)シQ化肥?!苯K于憋出來了,說完我掉頭就跑,唯恐身后是只吃人的老虎。
鍛煉了兩三年之后,我也越發(fā)熟練和自信。根據(jù)父親的要求我們總結(jié)出一套自己的辦法,比如去一戶只要跟他們當家的講清楚就行;遇到人家吃飯或是在吵架的就立刻換下一家,絕不停留;遇到他們正在干活一定伸伸手一起干一會;遇到幾位坐在一起打牌、拉呱的,先按輩分恭恭敬敬逐個打聲招呼,再站在中間說一下目的就可以少跑很多路;遇到?jīng)]人在家的則一定要再來一回,直到他們家有人知道為止。
印象最深的,是遇到耳朵背的一個爺爺,對話時常常令你哭笑不得。
“我爹,我爸要你們明天上午來家領(lǐng)煤油票。一個人半斤,你和我奶兩個可以領(lǐng)兩張票。”
“沒有票?什么沒有票?大隊部要放電影嗎?”
“不是的,是煤油票!點燈的!”
“不要票?點什么燈,現(xiàn)在大天四亮點什么燈?”
“煤油票!點燈的煤油!”見他還沒反應(yīng),我干脆靠近他的耳朵,用周一升國旗、唱國歌的高昂吼起姨哥教的一段順口溜:“學(xué)習(xí)是燈,努力是油,要想燈亮,必須加油!加——煤——油!”
“煤油!好,你爸是叫我去領(lǐng)煤油?好,知道了!你走吧?!彼先思掖笫忠粨],我則帶著一身的汗和尷尬繼續(xù)去下一家執(zhí)行任務(wù)。
老宅就三間正屋,從大隊領(lǐng)的很多物資就堆放在堂屋。其他物資倒還好,最難處理的是尿素。一袋五十公斤,一個人分十斤,就是三十袋,我和爸爸要用架車來回拉好幾趟,有時從大隊部拉,有時還要去公社的供銷社或其他指定地方接運。天氣漸漸熱起來,尿素那股刺鼻的氣味攪得我睡不好。遇到領(lǐng)的時間長,有時化肥會融化一些,稱的時候也會灑掉一些,領(lǐng)到最后總會少幾斤幾兩,這最后少的部分父親肯定是算在自家賬上。
有一次,我悄悄問父親:“你做生產(chǎn)隊長一年到頭也沒啥好處,我做你的交通員能有什么好處?你們部隊里還有津貼發(fā),怎么也得意思一下啊?!卑职謪s反問我:“為什么給家里人干活還要報酬,給社員服務(wù)還要講條件。你這個少先隊的三道杠怎么沒有一點覺悟?你們現(xiàn)在還小,做點事不要總想著要好處,否則將來會吃大虧的?!?/p>
最終,父親給我的獎勵是清洗空化肥袋子。他的理由是:三十只袋子曬干之后,可以裝好多的糧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