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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時光

2017-11-27 19:54馮偉山
中國鐵路文藝 2017年11期
關(guān)鍵詞:叔叔爺爺奶奶

我爺爺八十歲那年,腿腳一下就不中用了。

那天清早,他起床后提著鳥籠繞村子轉(zhuǎn)了一圈,回來屁股還沒挨上交叉板凳就摔倒了。我趕忙去扶他,卻發(fā)現(xiàn)爺爺不會站了,兩腿好像沒了骨頭,好不容易扶起來,稍一松手,就癱坐在地上。我嚇壞了,把他背到炕上躺好,撒腿去喊爹。爹住的院子離爺爺?shù)脑鹤硬贿h,但一繞也有好幾百米。我氣喘吁吁推開爹的房門時,他正對著墻角的尿罐一個勁兒地排泄著。

我說:“爹,快點,我爺爺不會走了?!?/p>

也許尿聲太響,淹沒了我的話聲,爹沒回頭也沒吭聲,很從容地把尿排完了又把灰不溜秋的褲衩提好,才沖我嚷了一句:“大清早的你報的哪門子喪?”

看著爹的黑臉,我小聲說:“真的,爺爺真的不會走了,你快去看看吧?!钡鶖Q著眉頭,不相信地瞅了我老大一會兒,才“嗯”了一聲。

我又一陣小跑,剛跨進爺爺?shù)男≡?,就聽見屋子里罵聲不絕。狗日的!我還沒死呢,就不管我了?來運,你個小兔崽子跑哪了?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一個熊樣!

來運是我的小名,爺爺給起的。聽娘說,我出生時爹一看是個帶小雞的,樂得一步三跳去給爺爺報喜,當(dāng)時爺爺正在院子里喂他的“紅下頜”,旁邊還圍著幾個六七歲的毛孩子。其實,爹的到來并沒有引起爺爺?shù)淖⒁?,甚至連看也沒看他一眼。

爹湊到前面,討好地說:“爹,生了?!?/p>

啥生了?爺爺手里捏著一個螞蚱頭正要喂給籠里的“紅下頜”,聽了爹的話,胳膊就放了下來。

“三妮子她娘生了,給你添了一個大胖孫子呢?!?/p>

爺爺愣了一下,突然笑了,嘟噥著:“來運了,老盧家來運了。嘿嘿,這個孩子就叫來運吧?!闭f完,繼續(xù)喂他的鳥。這次,爺爺喂得全是整個的活螞蚱、活蜘蛛,鳥兒啄著蟲子在籠子里輾轉(zhuǎn)騰挪,吃得那叫一個帶勁兒。

“紅下頜”是一種鳥兒,學(xué)名紅喉歌鴝,此鳥叫聲多韻婉轉(zhuǎn),有天籟之音。我們青州人都習(xí)慣叫它“紅下頜”,也是當(dāng)?shù)鼗\養(yǎng)鳥中的上品。當(dāng)時整個盧村,就爺爺一人養(yǎng)鳥,他說畫眉、百靈算啥呀,太俗氣,養(yǎng)就養(yǎng)“紅下頜”。爺爺?shù)镍B兒從不喂“死食”,也就是糧食,他一年四季全喂活食,什么螞蚱、蜻蜓、青蟲,甚至壁虎,逮住啥喂啥。春冬季節(jié)就逮房屋旮旯里的蜘蛛和廚房柴草堆里的聒噪婆(土元)。當(dāng)然,這些鳥食爺爺基本不動手,村里的孩子抽空就逮,逮住就給爺爺送來。他們之所以天天逮鳥食,當(dāng)然是看中了爺爺?shù)奶枪?。糖果就放在他房間抽屜的匣子里,花花綠綠的,總也吃不完。

這時的“紅下頜”,肚子里填滿了美食,精神抖擻,在籠中放聲歌唱,引得蝴蝶也來偷聽。正是深秋,院子里的石榴樹上結(jié)滿了果子,很多都咧嘴笑了,露著紅紅的籽兒,枝條頻頻低頭,在向微風(fēng)致意,墻角的一叢翠竹也長得挺拔,小院里一片生機。爺爺笑著,說都散了吧,我要喝茶了。孩子們哪里肯走,領(lǐng)頭的噘著嘴說:我們給撲了螞蚱,還沒給糖果呢。爺爺一笑,很大方地對爹說:“去,摘兩個石榴,給這幾個孩子一個,給三妮她娘一個,俗話說‘酸男辣女,她喜歡吃?!?/p>

據(jù)說,那天爹和一幫孩子走后,爺爺沒喝茶,而是就著花生和咸鴨蛋喝了一壺酒,竟醉得一塌糊涂。爺爺有倆兒子,爹是老大,老二在新疆當(dāng)兵,是個開飛機的,還沒結(jié)婚。娘一連給他生了三個孫女,直到我出生,老盧家才算有了立門戶的,爺爺能不高興嗎?

我來到爺爺炕前時,他已經(jīng)把身子側(cè)過來了,手里正抓著一個白瓷茶碗往地下扔。顯然,爺爺經(jīng)過十幾分鐘的“休整”,又恢復(fù)了摔倒前的元氣。他看到我,喘著粗氣說:來運,你怎么跑了?你可不能看我的熱鬧,你是我的孫子!

我說:“爺爺,我、我去喊俺爹了?!?/p>

“喊你爹?他個……”爺爺停下話,咳嗽了幾聲,許久,喉結(jié)一動,竟連痰帶話又咽了下去。

這一年,是1975年的初冬,我十六歲。

平日里,我在生產(chǎn)隊放牛,很清閑,但我掙的卻是整勞力的工分。在盧村,幾乎大人孩子都知道公社孫書記和爺爺?shù)年P(guān)系。他和我二叔在朝鮮戰(zhàn)場趴過一個戰(zhàn)壕,他負(fù)傷轉(zhuǎn)業(yè)后剛巧到我們公社干了書記。偶然間打聽到了爺爺,一口一個大叔叫著,親得不行,逢年過節(jié)或者工作清閑了都要來家里看望爺爺。有時兩瓶酒,有時一包茶葉,沒少給爺爺帶。本來爺爺有個開飛機的兒子就了不得,這下又有了公社書記當(dāng)靠山,自是硬氣萬分。

冬天了,牛都進了隊里的飼養(yǎng)棚。我剛閑下來,就被爺爺點了“欽差”,每天清早去他的小院給他燒沏茶用的水。聽村里的大人們說爺爺規(guī)矩大,講究多。耳聽為虛,我覺得很多人是嫉妒爺爺閑散、舒適的生活,故意給他抹黑。可待了沒幾天,我就受夠了。爺爺讓我去村頭的馮家井挑水,說路遠點但水質(zhì)好沒水垢。水桶一定要那副老舊的木桶,洋鐵的味兒不正。燒柴要用以前拆老屋閑下來的楸木檁條。楸木,在我們青州地面是最好的木材,生長緩慢,木質(zhì)堅硬不開裂,且有淡淡的美麗木紋。用楸木打制的家具,更是顯得沉穩(wěn)大氣,百年不壞。何等金貴的木材呀,卻鋸斷再劈碎了燒水用,也不知爺爺是怎么想的。我覺得他的那些講究簡直就是瞎胡鬧、折騰人。

就在這時,爺爺無意間的一句話讓我瞬間改變了主意,讓我有了伺候他的動力。他說:來運,好好伺候爺爺,等你娶媳婦時,我和你二叔說說,讓他給你買一塊上海牌手表。

爹終于來了,走到爺爺炕前時,手里還捏著一截掃帚上的小竹棒死勁地剔著牙。顯然,爹是吃過了早飯才來的。剛站穩(wěn),就被爺爺當(dāng)面啐了一口唾沫。爺爺沒說話,胡子微微抖著,一雙渾濁的眼睛瞪著他。爹見狀,慌忙扔了小竹棒,俯下身子問:“爹,您沒事吧?”爺爺還是沒說話。爹又笑著說:“您的身體結(jié)實著呢,剛才我以為來運胡咧咧呢,就沒在意。您不會有事的,要不我扶您起來走走?”爺爺沒吭聲,但臉色緩和了一點兒,兩只胳膊抬了抬,意思是想起來。我和爹把爺爺扶起來,試著在炕上走了幾步,可雙腿一直拖拉著,怎么也撐不起他的身子了。

爺爺不甘心,邊用手捶打著雙腿,邊讓我去喊村里的赤腳醫(yī)生郝大牙。郝大牙人丑但醫(yī)術(shù)不丑,尤擅中醫(yī)。村里人一般的病痛經(jīng)他之手,只需一兩副草藥熬湯喝下,保準(zhǔn)藥到病除。郝大牙來到后,望聞問切,使出了吃奶的本事,也沒找出爺爺雙腿不能行走的癥結(jié)所在。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對爺爺說:“這個情況我從沒遇到過,也沒聽說過,你五臟六腑都挺好,看來只有一個解釋,就是年紀(jì)大了,腿部骨質(zhì)疏松,沒了硬度,已經(jīng)承受不了全身的重量了。我先給你開幾副強身健體的藥喝喝,也許幾天后就起來了。如果起不來,我也沒有辦法,那就只有躺著靜養(yǎng)了?!眅ndprint

郝大牙的話讓爺爺渾身煩躁起來,他一會兒說熱,讓我打開他身旁的窗子通風(fēng)。一會兒又說悶,讓我把他的鳥籠掛在窗戶邊的梨樹上,他要聽“紅下頜”唱曲兒。

看著爺爺躺在炕上煩躁無助的樣子,爹嘴角偷偷咧了一下,臉上平添了一絲難以覺察的笑。

郝大牙的草藥盡管神奇,但在爺爺身上卻絲毫沒起作用。再去喊郝大牙來家診治時,他支支吾吾說啥也不肯來了。

爹說:“你不去,老家伙就罵我,以為我黑了錢不給他看病呢,老家伙可不缺看病的錢?!?/p>

“這我知道,可……”郝大牙欲言又止,一副難為情的樣子。

不就是去把個脈,開個方子嘛,管用不管用的先把事兒糊弄過去再說。

唉。郝大牙嘆口氣,說:“關(guān)鍵是你爹年紀(jì)太大,零件都老化了,我使多大的勁兒也不顯好呀。時間長了,有損我的名聲呢。俗話說,人過七十古來稀,路上少見八十的。都這個歲數(shù)了,還想站起來蹦高呀?不要說我,就是華佗在世也沒辦法?!?/p>

喝慣了清茶的爺爺,為了站起來,強忍著喝了一個多月的苦藥湯,雙腿也沒有一點好轉(zhuǎn)的跡象,終于將藥碗摔了個稀碎,不喝了。真沒想到,八十歲的人了脾氣還這么暴躁。臥床的這些日子,爺爺?shù)某院壤雒牧宋覀円患胰恕Km然走不了,但周身還算靈活,白天他都要坐起來,背后倚著厚厚的衣物,端著核桃大小的茶盅品茶。一日三餐也絲毫不能馬虎,要葷素搭配,稀稠相宜,咸淡更要適中。

起初,爹對爺爺?shù)恼疹欉€是很細心的,但僅僅幾天,他就懶得動手了。爺爺?shù)囊蝗杖秃蛽Q洗的被褥、床單全有娘和姐姐們負(fù)責(zé),給爺爺擦洗身子和拾掇拉尿的床單大多有我負(fù)責(zé)。爹就在一旁,動動嘴,指使這指使那的。有次爺爺不滿地瞪他一眼,他竟扭頭走了,并且兩天沒到爺爺跟前來。爹對爺爺態(tài)度的突然轉(zhuǎn)變,讓我百思不得其解,后來從爹的醉話里我才咂摸出了一點道道兒,爺爺不能走了,再厲害也奈何不了他了。

爹怕爺爺是真怕,并且怕了大半輩子,這個全盧村的人都知道。但爹為啥怕爺爺,村里的人只知道爺爺?shù)囊?guī)矩大,又有個當(dāng)空軍干部的兒子,天長日久就滋生了一種霸氣。其實,我小時候就常常聽爹和娘嘮叨一些事兒,隱隱猜到爹怕爺爺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爺爺手里的錢和叔叔這棵大樹。叔叔是個孝子,幾乎每個月都給爺爺寄錢來,每次都不少。爺爺一個人過日子,怎么鋪張和講究也花不完,這么多年他的手里應(yīng)該攢了一筆錢。啥事都順著他,他老了花不動了或者死了時,這錢不用說也是爹的。再者,叔叔特別聽爺爺?shù)脑?,讓他上東決不上西,哥倆再好也抵不上爺倆好,要得罪了爺爺,也就得罪了叔叔這棵“搖錢樹”。因為叔叔曾說過,我結(jié)婚翻蓋房子時他也要出一大部分錢。

我們家一直都窮,就三間破土屋。那時我們姐弟四個都小,吃喝就指著爹和娘掙那點工分。

爺爺生活的優(yōu)裕,在盧村是誰也比不了的,當(dāng)然與叔叔的地位密不可分。我記事時,叔叔已經(jīng)是空軍的一個營級干部了,聽說半個月的工資要趕上我們一家人好幾年的收入。他每個月隨便寄些錢來,用爹的話說,老家伙“怎么糟?!币不ú煌?。叔叔回來得很少,兩三年一次,回來都是大包小包的一大堆東西,有酒有煙也有糖果,甚至還有布料。東西有給爺爺?shù)?,也有給左鄰右舍的,當(dāng)然也有爹和我們一幫孩子的。有時候,東西不夠分了,叔叔會去村里的供銷店再買些作補充。每次叔叔回來,都待個十天半月的,他除了去村里的長輩那里拜望,當(dāng)年的小伙伴家里也都去看看。

叔叔每次走前,總是偷著給爹一些錢。爺爺知道了就說:“給他干啥?一個壯男人,不缺胳膊不缺腿的,從小就知道偷奸?;?!”這時,爹就低了頭,一副理虧的樣子。叔叔就笑,說:“哪里,哥現(xiàn)在孩子多,該幫幫的。況且,你有個頭疼腦熱的,有哥在身邊我也放心?!?/p>

爺爺就不再吭聲,算是默認(rèn)。

爺爺叫盧比鄰,不俗但生僻的一個名字。聽說爺爺?shù)牡峭砬宓囊粋€落魄秀才,到他這輩時家道已經(jīng)中落,只余幾畝薄田和一座醋坊。老爺爺不擅耕種,更不擅經(jīng)營醋坊,就好吟誦詩書,田地和醋坊的一切事務(wù)都落在老奶奶一人身上。老奶奶是個小腳女人,身子纖弱,但過日子絕對是一把好手。那時,我們家雇了四個長工,專門幫著釀造香醋,每次出新醋,我家的整個院子里都氤氳著一股甘冽的清香之氣,引逗得大街上的雞狗和鳥雀蜂擁而至?!氨R家香醋”在青州府以東的大片地區(qū)享有較高的聲譽。

爺爺出生時,接生婆去給老爺爺報喜,他剛好搖頭晃腦地讀到王勃的“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便隨口起了個“比鄰”的名字。傳到產(chǎn)房,老奶奶一笑,說:“還是個秀才呢,就這名字也太不響亮了?!?/p>

爺爺?shù)慕瞪?,自然給這座終年飄著醋香的院子增添了許多生氣,也讓老奶奶干得更加起勁,她要給爺爺掙一座更大的宅院,甚至想著給他娶好幾房媳婦,讓老盧家子孫興旺,家大業(yè)大。但過了沒幾年,老奶奶隨伙計去高密買高粱回來的路上就被土匪劫持了。眨眼贖人的期限就到了,老爺爺也沒湊夠大洋,就哭著讓伙計去給老奶奶收尸。

等伙計們拉著一口薄皮棺材找到濰縣南邊青云山上的土匪時,老奶奶還活著。她對土匪頭子說:“我沒騙你吧,我家那口子就是個書呆子,他除了會讀幾本詩書啥也不會,錢他是真不知藏在啥地方。讓你的手下人傳話給伙計,就說我家的大洋都埋在天井那棵大楸樹下的小甕里,不多不少六百個,都挖出來給你吧,多出的一百個算是這幾天我應(yīng)付的飯錢?!?/p>

土匪頭子哈哈大笑,說:“你這個女人不簡單,可怎么嫁了這么個窩囊男人呢?”

老奶奶回來后,覺得這世道真是福禍無常,昨天還愁得錢花不了,今天就癟起了肚子,存錢不是萬全之策。老奶奶就爺爺一棵獨苗,對他很是嬌寵。爺爺好玩也任性,頭腦好使,念書卻一塌糊涂。爺爺十歲時,老奶奶就狠狠心把他帶在身邊,手把手地教他釀醋的手藝。幾年下來,技藝純熟。

1915年爺爺二十歲,我們盧家在附近十里八鄉(xiāng)已經(jīng)算是大戶了。那年,老奶奶為他訂下了一門親事,姑娘美麗賢淑,是鎮(zhèn)子上一個教書先生的女兒。挺美的一件事,可老奶奶還沒親耳聽到兒媳叫一聲婆婆,就陷入了一場大的瘟疫中。據(jù)《青州史志》記載,那場席卷彌河?xùn)|岸的瘟疫持續(xù)一月有余,死人無數(shù)。老爺爺和老奶奶竟未能幸免,二十歲的爺爺眨眼就成了孤兒。后來,爺爺好多天曾一言不發(fā),醋坊也幾個月一度停產(chǎn)。直到把奶奶娶進家門,爺爺才稍稍緩過氣來,院子里才重新氤氳著清冽的醋香。也就是從那時起,爺爺似乎看破了世事,對自己的力氣吝嗇得要命,哪怕鏟幾锨發(fā)酵好的高粱或者移動一下腳邊的醋擔(dān)子,也全由伙計動手。endprint

眨眼,爺爺臥床竟然兩個月了,也許吃喝拉撒全讓人照料的原因,他的脾氣收斂了不少。起先,村里的老少爺們每天都有來看望他的,再拉一些家常,聊著聊著,一天的日子就過去了??蓵r間一長,來看望的人就少了,好在那些來給他送鳥食的孩子天天登門。爺爺斜靠在炕頭上,邊喝茶邊吩咐我給“紅下頜”喂食。打開籠罩,“紅下頜”看見食物就在籠中興奮地蹦跳鳴叫,鳥籠隨之如秋千般晃動。爺爺瞇眼呵呵笑著,一臉的愜意。孩子們拿著爺爺獎給的糖果,歡呼著,“呼嚕?!庇砍鲩T去。

人去房空,“紅下頜”也吃飽喝足,昂著頭叫得正歡。爺爺說:“來運,這鳥兒十八歲了,它天天給我唱歌聽,比你爹強多了。你爹有三天沒來了吧?再怎么說,到你爹結(jié)婚單過時算起我還養(yǎng)了他二十多年呢?!?/p>

看著爺爺?shù)哪樣行╇y看,我趕忙岔開了話。我說:“爺爺,一個鳥兒真有這么長的命?”

“嗯。聽說這‘紅下頜能活三十歲呢,雖是籠養(yǎng),但我每天早晚各遛一次,平時全吃活食,喝的水里我總是摻著從郝大牙那里弄來的土霉素藥末,消毒殺菌呢。只要我不死,這鳥兒的命還早呢?!?/p>

我說:“早呢,爺爺能活一百歲?!?/p>

爹再次來到爺爺身邊時,日子已經(jīng)進了臘月,大街上稀稀拉拉的鞭炮聲、吆喝賣糖葫蘆的、敲梆子換豆腐的,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有些年味兒了。

爹對爺爺說:“快過年了,今年的年貨讓我買吧!趁著大雪還沒來,碗筷、糖果什么的我先置辦著。”

爺爺鼻子哼了一下,說:“誰不讓你置辦了?腿在你身上,我又沒攔著你?!?/p>

爹感覺爺爺理解錯了,忙說:“我、我是說你今年走不動了,你過年用的東西也有我給你置辦?!?/p>

爺爺鼻子又哼了一下,說:“那好呀,你去置辦吧?!?/p>

“可、可你要給我錢呀。沒錢,我可買不來?!钡€氣地說。

爺爺說:“那就算了,過年你兄弟就回來了,讓他去買吧。我哪有錢呀,有個千兒八百的還留著養(yǎng)老呢。對了,讓你去公社給你兄弟掛電話,讓他過年回來趟,你掛通了嗎?”

千兒八百還叫沒錢?這簡直就是一筆巨款??蓮臓敔?shù)淖炖锬敲吹卣f出,估計把爹給嚇著了。好一會兒,他才堆了一點笑,起身給爺爺掖了掖身邊的背角,說:“打通了,兄弟說過年要站崗,好好保衛(wèi)祖國,沒空呢,等天暖和了就回來。”

哦。爺爺出了一口氣,有些失望。

老奶奶死前,可以說把老盧家香醋的買賣做到了巔峰,盡管四五個伙計白天不停地干,釀制的香醋也供不應(yīng)求。爺爺雖念書不好,但能領(lǐng)會親娘的良苦用心,就暗暗下定決心,準(zhǔn)備把醋坊好好經(jīng)營下去,把老盧家的門戶結(jié)結(jié)實實地?fù)纹饋?。但老爺爺和老奶奶被瘟疫奪走性命后,爺爺積壓在心頭的很多事情竟突然明了了。

那時,正逢亂世,軍閥混戰(zhàn),土匪更是多如牛毛,燒殺搶劫之事如家常便飯,你辛辛苦苦賺了半輩子錢,說不定瞬間就成了他人之物。更何況瘧疾到處爆發(fā),稍有不慎就命歸黃泉。只有實實在在享受了,才叫有福呢。就是從那時起,爺爺過上了講究的生活。一日三餐所需的水、肉、菜以及糧食都是有要求的,除了新鮮,還是有很多說法的。如黃瓜要有刺還要頂著花,豆角要不老不嫩筆直的,韭菜要粗細高矮基本相同且葉子碧綠的,對于雞魚更不能含糊,要現(xiàn)宰現(xiàn)下鍋,豬肉要瘦的就不能有一點兒肥的,要肥的就不能有一點兒瘦的。爺爺?shù)闹v究讓奶奶無法下廚,也無從下手。奶奶家雖不富有,可絕對是書香門第,她脾氣好,從不與人爭吵。奶奶嫁入盧家,沒能得到婆婆的教誨,卻領(lǐng)教了丈夫的任性和講究,讓她苦不堪言。奶奶實在扛不住了,爺爺就讓人幫忙雇了村里的唐二妮給他做飯。唐二妮是個寡婦,但人長得清爽,蒸饃炒菜更是一把好手。她有個六七歲的兒子,叫寶根,天天尾巴似的跟在身邊,唐二妮就主動提出孩子的飯不白吃,她可以空閑里幫著打掃院子。爺爺哈哈一笑,欣然應(yīng)允。

爺爺?shù)某院纫怀雒切┯泻貌撕萌獾馁u家就主動送上門來,但價格要比市面上高很多,爺爺也不計較,只要好照單全收。聽人說,爺爺吃豆腐也有專門給送的,一次二斤,要鹵水點的,但豆腐要四四方方的,長了窄了都不行,還要看著白,吃著嫩,下鍋還要經(jīng)水煮。吃個豆腐還這么些臭講究,誰伺候呀?別說,還真有幾家賣豆腐的爭著送,爺爺出的是一斤頂五斤的價錢。

如此風(fēng)光的日子,爺爺只過了五六年就到頭了??粗鴰讉€債主吵吵嚷嚷地逼上門來,要將醋坊抵走,他才覺得自己敗家了。爺爺?shù)摹靶懊边^大,被一些不三不四的人盯上了,和他套近乎,請吃喝,終于掉進了他們預(yù)設(shè)的賭局中。爺爺先是輸光了醋坊的日常收入,又輸?shù)袅随?zhèn)子上的門面房,這次老盧家的醋坊也保不住了??礋狒[的人圍了一層又一層,看著爺爺?shù)男軜?,不少人偷偷樂出了聲,甚至想說爺爺?shù)馁€注下小了,要是再大些,把老婆孩子一起抵了才叫過癮。

債主趕走了伙計,要占醋坊時,一直不說話的爺爺開口了:“別動我家的醋坊,給我留下?!?/p>

“給你留下?那我們的錢呢!”

爺爺一指天井里的大楸樹,說:“不就是四百個銀元嗎,把那棵楸樹抵賬吧。”

“楸樹抵賬?”

“是啊。我的楸樹可是結(jié)銀元的。”

此時已是深秋,樹葉早就落光了,人們仰頭仔細打量,高高的枝杈中隱隱有幾個黑乎乎的東西掛在上面,像鳥窩。直到有擅爬樹的人上去,才知道“鳥窩”竟是幾個裝滿銀元的小布袋。

醋坊保下了。奶奶領(lǐng)著爹和叔叔的手,平靜地說:“比鄰,只要你不再賭了,能讓我們娘仨吃飽飯,就對得起你死去的爹娘了?!?/p>

奶奶的大度,讓爺爺鼻子一酸,竟再沒動過賭錢的念頭。

爺爺雖然輸光了鎮(zhèn)子上的門面房和家里的全部積蓄,但畢竟還有一座醋坊。伙計都辭了,爺爺親自干,奶奶打幫手,賺個吃喝和零用還是可以的。爺爺長得結(jié)實,手藝也嫻熟,釀醋對他來說是小菜一碟。爺爺每七天出一次醋,香醋“滴滴答答”從發(fā)酵的高粱胚斗里通過一截竹管再慢慢滲到一個大缸里,平均下來一天幾十斤的樣子,除了村里村外的鄉(xiāng)親上門買一些,余下的爺爺就用醋擔(dān)子挑著去趕集。爺爺錢不賭了,但酒和茶依然要喝,飯食上的檔次降了,但講究還是有的。再普通的蔬菜也要吃個新鮮,葉子黃了或者蔫了,干脆扔給雞吃。用他的話說:寧吃鮮桃一口,不吃爛杏一筐。人就那么個肚子,千萬別糟蹋了。endprint

爺爺再怎么講究,奶奶也高興,畢竟他現(xiàn)在是自食其力。再者,唐二妮辭退了,不在她面前走來走去了,她覺得心里敞亮了不少。那時,爹和叔叔一個七歲,一個五歲,小牛犢般在臉前跑來跑去,奶奶看到了無限希望。

爹十歲那年,日本鬼子還在中國橫行,但氣數(shù)已盡。鎮(zhèn)子上、村子里亂糟糟的一片頹廢,奶奶權(quán)衡再三,還是決定送爹和叔叔去鎮(zhèn)上的學(xué)堂念書。

爹和叔叔念了沒幾年書,鎮(zhèn)子上就亂成了一鍋粥,穿著各色軍服的隊伍你來我往,殺氣騰騰。更可怕的是一個漆黑的晚上,一發(fā)炮彈竟落在了小學(xué)堂的房頂上,幸好沒傷著人,學(xué)堂卻被夷為平地。沒法上學(xué)了,爹和叔叔就在家?guī)椭鵂敔敻苫睢D菚r,我家的二畝薄地還在,地里的農(nóng)活和醋坊的營生沖突時,便把人分成兩撥忙活。醋坊的活兒要臟些累些,爺爺就占下了,奶奶只好忙地里。這時候,爹總是搶著跟奶奶去地里,他說:下地不光日頭太毒,莊稼葉子還容易把胳膊劃破了,就讓弟弟留在醋坊吧。其實,爹是多了個心眼,跟著奶奶多自由呀,奶奶在地里鋤草施肥,他就在地頭的草窠里到處撲螞蚱、逮蝴蝶,玩得那叫一個恣兒。奶奶疼愛孩子,大多時候自己累死也舍不得喊他一聲。而叔叔在醋坊,又是提水,又是攪拌高粱糟,和爺爺干一樣的活兒,忙得渾身汗津津的。

鎮(zhèn)子上五天一集,頗為紅火。逢集時,爹和叔叔都要一人挑一個擔(dān)子去賣醋。哥倆兒每次清晨挑擔(dān)出門,過彌河上面東西走向的小木橋,一路向西四里地就是鎮(zhèn)上的大集了,中午賣完返回,也挺辛苦的。爺爺和奶奶看著兒子能替自己干活了,從心眼里高興。

可時間不久,從兩件小事上,爺爺對爹產(chǎn)生了反感。

大雨過后,爺爺去地里查看豆種的出苗率,臨走去地頭的雜草中解手,竟發(fā)現(xiàn)了一大堆豆苗,在雨水的浸潤下昂著綠瑩瑩的小腦袋擠在一起,十分招人喜愛。當(dāng)時爺爺覺得奇怪,誰會在這里撒一堆豆種呀,黃豆貴如油,這豆芽急火炒了更是一道絕佳的菜肴。爺爺覺得撿了個大便宜,一棵棵拔出來,用大襟褂子提回了家。飯桌上,奶奶無意間問起爹那天種豆的事兒,他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一句囫圇話。爺爺咂摸了一陣,斷定爹一定是干活時?;?,受不了太陽的毒辣,把豆種偷偷埋在了地頭的草窠里,以沒了豆種為由早些回了家。可他小小年紀(jì)哪里知道豆種會長出地面啊。爺爺黑著臉,一下把酒盅撥拉到了地上。

再就是爹和叔叔每次趕集賣醋回來,叔叔總是喊餓,滿屋翻騰著找東西吃。爹卻坐在一邊,不饑不渴的樣子。終于有一次,爺爺?shù)纳窠?jīng)突然受了刺激,順手拿起一截竹竿,朝叔叔當(dāng)頭就打。

奶奶趕忙阻擋,說:“你憑啥打他?孩子喊餓,沒犯錯吧?”

爺爺說:“為什么哥倆兒一塊出門,回來他總喊餓?我就打他個死心眼!”

多年后,從村里人的閑聊中得知,當(dāng)時爺爺之所以打叔叔,有雙重意思。一是嫌叔叔太老實耿直,怕大了在社會上吃不開。二是氣爹太過奸猾,背后總好耍小聰明。他第一次聽人說爹賣的醋里有小魚小蝦時,曾覺得好笑,不以為然。當(dāng)他再次聽人說爹在彌河邊往醋桶里摻水時,爺爺就相信醋桶里有魚蝦的事兒了。那時的彌河水碧清碧清,小魚小蝦成群結(jié)隊,多得數(shù)不清。原來,爹每次賣醋都不和叔叔一起走,他先到鄰村轉(zhuǎn)悠一圈賣個三兩斤,途經(jīng)彌河時再用河水把賣掉的部分添滿。這樣,他就有錢在集上吃喝了。

兔崽子!老盧家哪有這樣的種呀!爺爺有事沒事就罵幾句。

奶奶死時,全國基本解放了,鎮(zhèn)子上駐扎了大批解放軍,“咚咚咚鏘鏘鏘”的歡慶鑼鼓整日不停。奶奶的病很蹊蹺,爺爺求遍了鎮(zhèn)子上的醫(yī)生,甚至連城里的洋診所也去看過,都沒啥療效。奶奶的怪病,診治了兩三年,再次讓我們盧家成了窮光蛋。奶奶走后,爺爺讓人揭走了醋坊的青瓦和房梁,給奶奶換回了一口薄皮棺材。醋坊除了四面光墻,啥也沒有了,彌河?xùn)|岸曾經(jīng)風(fēng)光十余年的“盧家香醋”,終于隨風(fēng)而逝了。

爺爺對奶奶的善舉終于換來了好的結(jié)果,土改時,我們家被劃為貧下中農(nóng),成了根紅苗正的人家。

1950年春天,解放軍到村里動員參軍,一個家庭有兩個或兩個以上成年兒子的盡量要一人參軍。部隊領(lǐng)導(dǎo)找到爺爺時,爺爺二話沒說,把爹和叔叔叫到跟前讓他們表態(tài)。

當(dāng)兵就意味著打仗。這時爹滿腦子里都是聽人說起的戰(zhàn)爭場面,遍地的死尸,血肉模糊,血流成河。爹嚇得吐了下舌頭,對爺爺說:“俺娘剛?cè)胪敛痪?,我要給她守三年孝呢?!?/p>

事后,叔叔參軍成了一名飛行員,兩年后上了朝鮮戰(zhàn)場,竟屢立戰(zhàn)功。叔叔的立功喜報一次次寄到家里,不幾年就提干了。他的名氣越來越大,就連縣城里也掛了名,縣里、公社里的干部時不時來家里坐坐,對爺爺噓寒問暖,我們老盧家重又風(fēng)光起來。村里人夸贊叔叔的同時,也沒忘了和爹開玩笑,說:“老二成了戰(zhàn)斗英雄,當(dāng)軍官了,你眼饞不?”

爹撇撇嘴說:“不眼饞,這兵是我讓給老二的,要是換我,現(xiàn)在不光有警衛(wèi)員,出門都坐小吉普了。”

爺爺眼一瞪,說:“就你?怕是戰(zhàn)場還沒上,褲子就尿濕了吧!”

旁邊的人哈哈大笑,爹臊得滿臉通紅,趕緊溜了。

也許因了叔叔的緣故,給爹提親的也一下多起來,爺爺當(dāng)然高興,爹更是一臉的猴急樣。

就在這當(dāng)口,發(fā)生了一件事兒。

那段時間,爹一直吃住在離家十幾里的一個水庫工地上。那天中午,工地上管大包子,豬肉粉條餡的,爹一次吃了十二個。吃得急,又喝了一瓢涼水,下午就拉起了肚子。隊長便讓他回村里的衛(wèi)生所拿點藥吃,順便回家休息一下。爹剛推開院門,剛巧一個人匆匆出來。盡管天已擦黑,爹還是看清了是村里的寡婦唐二妮。屋里,爺爺正坐在如豆的燈光下喝酒,一個酒壺,一碟炒雞蛋,把爺爺?shù)哪槾呱眉t撲撲的。也許爹自覺平日里所受委屈不少,這次終于攥住了爺爺?shù)陌驯K舐曊f:“你和這樣的女人勾搭在一起,就不怕俺娘在夢里罵你?”

爹沒吭聲,繼續(xù)喝酒。

“你都多大年紀(jì)了,還整日弄這事,你就沒想想我還是光棍呢!”爹有些委屈,繼續(xù)說,“唐二妮那個寡婦不就是看上了你手里的錢嗎!”endprint

“你放屁!我沒有對不起你娘的地方!”

爺爺猛地把酒盅摔到了地上。

最終,爹還是怯了爺爺?shù)耐L(fēng),飯也沒吃,當(dāng)夜又溜回了工地。

不多時,爺爺就給爹定下了一門親事,女方家也是地道的貧農(nóng),兩家在政治上算是門當(dāng)戶對。秋種一結(jié)束,爺爺就張羅著把爹的婚事辦了。爹結(jié)婚時,幾乎全村的人都送來了賀禮,叔叔專門從新疆郵來了一床毛線毯子和兩塊噴香的洋胰子,讓所有見過的人都饞得不行。唐二妮沒上賀禮,她已經(jīng)領(lǐng)著兒子去縣城投奔自己的姑姑了。她捎信給爺爺,自己家的屋子,讓爹結(jié)婚后去住吧,權(quán)當(dāng)給她看著家。

唐二妮和兒子最終沒有再回盧村居住,她的老屋幾年后就徹底賣給了爺爺。具體多少錢,誰做的中間人,沒人知道。隨著大姐、二姐、三姐和我的誕生,這所屋子就漸漸融入了盧家的感情,難分你我了。

爺爺躺在炕上的日子里,和我聊了很多。他說自己一輩子經(jīng)歷了很多事兒,受過苦,也享過福,窮得叮當(dāng)響過也肥得流過油,走過正路也走過歪路,讓人嘲笑過也讓人羨慕過。他說我是個好孩子,是老盧家的種,這么小就不嫌他臟,給他端屎端尿的,心正、厚道,隨我叔叔。他還說,爹小心眼太多,就會算計些雞毛蒜皮的事兒,所以一輩子啥也弄不好。你爹有很多不好的毛病,我多少能忍受,但有一點卻不行,一次他給我的口糧里竟然少了五十斤。給親爹的口糧都克扣,還算個人嗎?

雖然爺爺是親的,爹也是親的,但聽著爺爺數(shù)落爹的“劣行”,我還是臊得慌。

俗話說“臘七臘八,凍死叫花”,一點不假。臘月初八的早晨,天格外冷,還刮起了雪花。爹把我叫到爺爺?shù)奶炀铮f村大隊部要派人去淄博的洪山用小車推炭,過年分給村里的幾戶烈軍屬取暖用,回來后生產(chǎn)隊每人記三十個工分,大隊部還有五毛錢的補助。就去四個人,想去的都爭破頭了,他專門找了大隊書記才給我爭取了一個。

我說:“行,可爺爺你要照顧好呀?!?/p>

爹說:“就一百多里路,順利的話明天下午就回來了,這次對你是個鍛煉,老東西你就不用惦記了。”

可到了洪山后,炭廠卻沒炭了。我們只好找地方將就了一晚,直到第二天下午才買上炭?;貋砭屠哿?,走走停停,進村時已經(jīng)是臘月初十的晌午了。

一到大隊部,就有人告訴我爺爺死了。我一驚,放下車子就往家跑。爺爺?shù)脑洪T上已經(jīng)貼了白紙,靈棚還沒搭,爺爺就躺在屋子的正中央,身下鋪著薄薄的一層麥秸瓤。娘和三個姐姐都在哭,爹在一旁走來走去,顯得很焦躁。除了家人,屋子里還有村里的丁書記和衛(wèi)生室的郝大牙,他倆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爺爺?shù)哪樕仙w著一層黃表紙,嚴(yán)嚴(yán)的,我無法想象爺爺此時的表情,是痛苦還是快樂。

至于爺爺?shù)乃酪?,爹的解釋是心臟病突發(fā)或者急性腦溢血,反正他看到時就死了。但村里的很多人來幫忙料理爺爺后事時,卻發(fā)現(xiàn)了一個無法遮掩的事實。爺爺?shù)淖蠖淙绷艘恍K,豁口很不規(guī)則,推測應(yīng)該是被老鼠咬掉的。也就是說,爺爺死后的較長時間里一直沒人來過,才讓饑餓的老鼠鉆了空子。不管怎樣,爹這個不孝的名聲是逃脫不了的,來幫忙的人一哄而散,靈棚也沒人來搭。

叔叔回來后,披麻戴孝在門口一跪,家里立馬涌滿了人,有條有序地忙碌著,爺爺?shù)脑岫Y如期進行。

葬禮結(jié)束后,叔叔堅持承擔(dān)了一切開支,說自己照顧爺爺不周,應(yīng)該的。幫忙的人散去后,他對爹說:“咱爹都站不起來了,你也不打個電話告訴我。唉!爹臨死臉前也沒個人,死后還讓老鼠咬了耳朵,算個啥事呀!看他表面風(fēng)光,其實他一輩子也苦呀?!笔迨逭f著,眼淚一下滾滿了臉頰。

良久,叔叔又說:“其實,你怎么待爹,我心里很清楚,可我不在爹的身邊,有啥資格要求你呢?真正不孝的是我。以后沒人管你了,你是咱盧家的老大了。”

這次,叔叔待了一天就回新疆了。那天,下了一場大雪,鋪天蓋地,把地上的一切都掩蓋了,放眼望去,一片潔白。走時叔叔給爹留了一些錢,讓他過年過節(jié)時替自己在爺爺和奶奶的墳前燒燒紙,盡點孝心。

爺爺死后,爹成了村里的瘟神,人見人躲。好在那時已經(jīng)實行了生產(chǎn)責(zé)任制,他每天就窩在地里干活。多年以后,爹病倒臥床時,竟突然對爺爺?shù)氖聝簯曰谄饋?。他攥著我的手,說:“來運,當(dāng)年你爺爺?shù)乃朗俏也粚?,我豬狗不如啊?!?/p>

關(guān)于爺爺死亡的真相,爹最后的日子里,還是斷斷續(xù)續(xù)和我聊了一些。

臘月初八我去洪山推炭剛走,爹就問爺爺要錢割肉包餃子。尋思著爹的一肚子小心眼,爺爺氣不打一處來,說:“你掏錢給你爹包碗水餃吃還能傷天理???”

爹一愣,說:“那好,這臘八餃子咱不吃了。”扭頭就走。

爺爺罵了句:“滾!你就不配是老盧家的種!”

爹回過頭,說:“你個老‘執(zhí)固也不想想,你錢再多死了也是我的!”

爹一直憋著氣,中午愣是沒進爺爺?shù)奈蓍T,飯也沒送。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在娘的催促下才拿著一個煎餅進了爺爺?shù)奈葑???伤叩娇磺皶r,驚呆了。爺爺炕頭的被子上、炕上炕下密麻麻撒滿了錢的碎片,很小,指頭肚大小。爺爺仰面躺著,手里攥著一張“大團結(jié)”還在撕,稍大點的紙片再用食指和拇指的指甲一點一點地掐。他干得很慢,但很認(rèn)真,像在精心做一件事情。爹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很晚了,爺爺枕頭里的錢基本撕光了。

爹暴跳如雷。他想奪下僅存的幾張錢,可剛湊到爺爺面前就被吐了一口濃痰。

爺爺鄙夷地說:“我的錢要給誰我說了算,我讓它們變成廢紙!”

“讓你撕!讓你撕!”爹瘋了般撲上去,用爺爺?shù)难鼛Юψ×怂碾p手??粗鵂敔敶謿庖粋€勁地蠕動,爹頭也沒回地走了。

直到第二天上午,爹稍稍消了氣,才再次邁進爺爺?shù)奈葑?,但此時爺爺已經(jīng)咽氣了,幾只老鼠聽到腳步聲才從他的頭上迅速撤離。炕頭對面的鳥籠里,“紅下頜”頭上血肉模糊,也死在了籠中。后來,據(jù)經(jīng)常給爺爺送鳥食的孩子們說,臘八下午四五點時,他們從爺爺?shù)脑鹤舆吔?jīng)過,聽見爺爺屋里的“紅下頜”轉(zhuǎn)了嗓地叫喚,聲音凄厲,聽著有些瘆人。他們就爬上墻頭往屋里瞅,透過爺爺奢華的玻璃窗,隱約看到“紅下頜”在籠子里上躥下跳,最后竟拼命般的用頭撞鳥籠。不難推斷,爺爺?shù)乃缿?yīng)該是爹走后不久,而“紅下頜”是最后也是唯一見證爺爺死因的,它想挽救爺爺,但無能為力。endprint

爺爺死后,叔叔一直沒回盧村,就連爹的去世他也沒回來。但他沒有食言,我家翻蓋房子時他果真寄來了三千元錢,我結(jié)婚時他不光給我買了“上?!迸剖直恚€給我寄來了一輛“金鹿”牌二手自行車,讓我的婚禮錦上添花。

爹走后幾年,我給他通電話時問過一句話:叔呀,爺爺和奶奶沒了,老家就真的沒有你留戀的東西嗎?

過了好一陣兒,叔叔才說:老家是我的根,當(dāng)然留戀了。等有機會我一定回去,去墓地看看爹還有我的哥。他們躺在那里也不知相處得咋樣?我想他們呢。

叔叔的話很慢,也很低,說到最后竟帶了哭腔。

附錄一

爺爺?shù)脑岫Y上,我家來了很多吊唁的人,各行各業(yè)都有,地方黨政軍的領(lǐng)導(dǎo)也來了。當(dāng)然,他們大多是沖著叔叔的臉面。但爺爺一生頗具傳奇,就連死都給人留下了無限猜想。所以,很多人來追悼他也是應(yīng)該的。

但誰也沒有想到,唐二妮的兒子寶根也來了,并且是專門從北京的大學(xué)校趕來的。他跪在爺爺靈前泣不成聲。他說:多年來,我娘一直讓我不要忘了比鄰大伯的恩德。當(dāng)年我娘是想和他一起過日子,但他死活不同意,說為了孩子也為了死去的妻子。他倆是清白的,甚至連手都沒拉過,娘都不相信天下竟有這樣“不開竅”的男人。我們娘倆最困難的日子里,是比鄰大伯暗地里一直接濟,才讓我走到了今天。

寶根的一番話,讓在場的人唏噓不已。

附錄二

爺爺去世30周年那天,我和三個姐姐祭拜回家,竟有一老一少找上門來。老人說自己是爺爺當(dāng)年的窮小朋友,家住三里外的竇村,年輕人是他的孫子,陪他來的。老人說,解放前奶奶生病那陣兒,我們家已經(jīng)夠窮了,爺爺卻突然養(yǎng)起了鴿子,很多人都背地罵他不知死活,窮困潦倒了還擺當(dāng)年少爺?shù)某艏茏?。其實,爺爺養(yǎng)鴿子是有原因的。那年秋天,年景不好,鄰村的大地主宮有德不光家里儲滿了糧食,地里更有望不到邊的紅高粱,村里很多人沒糧下鍋向他借糧時,他竟開出了借一斗還三斗的條件。爺爺氣不過,就耍了個心眼,臨時借養(yǎng)了朋友的二三十只鴿子,去啄食宮有德的高粱。鴿子們每次裝滿了嗉囊飛回來,爺爺就讓它們喝一種用生石灰浸成的水,鴿子喝后就會反胃,把嗉囊里的高粱全部吐出來。攢多了,就分給窮光蛋的朋友們吃。

老人還說,他就是當(dāng)年吃過鴿子嗉囊里吐出的高粱,才得以存活,以致后來子孫滿堂。他隨兒子在國外生活多年了,今年回家過年才知道爺爺已經(jīng)去世多年,特來看看,也算是懷念和感謝吧。沒想到正逢祭日,我們老哥倆的心兒還通著呢。他朝爺爺?shù)倪z像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抬起頭時,竟然淚流滿面。

作者簡介:馮偉山,山東省作協(xié)會員、《青州文學(xué)》主編、山東省第十八屆青年作家(短篇小說)高研班學(xué)員。早期創(chuàng)作以小小說為主,發(fā)表、轉(zhuǎn)載、入書300余篇次,并有小小說入選湖北、江西、四川等省高考模擬試題和閱讀問答題。近期,嘗試短中篇創(chuàng)作,已在《章回小說》《陽光》《天津文學(xué)》《延河》《山東文學(xué)》《青島文學(xué)》《佛山文藝》《歲月》《青年作家》《雪蓮》等雜志發(fā)表作品60余萬字。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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