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文心
古爾德行走在大海邊,依然戴著那副粗線手套。他拉了拉衣領遮擋下巴,迎著風走過畫面,巴赫《哥德堡變奏曲》的“詠嘆調”又浮現(xiàn)起來送他遠去,大海的波濤襯映著字幕,漸行漸遠……
法國導演布魯諾·蒙賽榮(Bruno Monsaingeon,1943- )堪稱是一位優(yōu)秀的制片人,還是位頗有影響的作家和小提琴家。正是因為他對音樂的極其熱忱以及特殊的跨行才能,數十年來蒙賽榮為二十世紀乃至當代眾多杰出的音樂家制作傳記片、音樂專題片就達九十二部之多,諸如女高音朱莉婭·瓦拉迪、女作曲家娜迪亞·布朗熱、小提琴家耶胡迪·梅紐因和大衛(wèi)·奧伊斯特拉赫、鋼琴家斯維亞托斯拉夫·特奧菲洛維奇·里赫特、格倫·古爾德、默里·佩拉西亞、格里戈里·索科洛夫、皮奧特·安德謝夫斯基以及琴壇新秀大衛(wèi)·弗雷等。
在這部拿索斯公司2006年出品、時長一百零六分鐘的影像片《格倫·古爾德,來世今生》(Glenn Gould,Hereafter)中,蒙賽榮以豐富珍貴的影像資料編輯了這部影片,再現(xiàn)了古爾德本人的生活場景、自我表白、采訪、鋼琴演奏和錄音現(xiàn)場,仿佛古爾德本人生前就串演了自身的角色。其中出現(xiàn)由古爾德演奏的音樂就有巴赫、貝多芬、勃拉姆斯、舒伯特、肖邦、韋伯、普羅科菲耶夫、欣德米特等作曲家的作品。格倫·古爾德(1932-1982)出生于加拿大多倫多,是他那個時代最偉大的鋼琴家之一,他的一生充滿了傳奇色彩。
“每天平均有1440分鐘,以秒計算是86400秒。如果以每個月平均三十天來算,那就是2592,000秒,12個月就是3,1104,000秒。如此一來,即將三十六歲的我到目前為止,啊哈,已經活了111,9744,000秒了!”古爾德以孩童般的天真大聲地向這個世界宣稱。
古爾德坐在湖邊草坪的藤椅上,面對微風泛起的漣漪,身著風衣,手戴絨線大手套。加拿大電視臺格登·布瓦施(Gordon Burwash)曾多次對古爾德進行跟蹤采訪:“格倫先生,你是幾歲開始彈鋼琴的呢?”
“三歲的時候,但最初的記憶怎么也記不清了,感覺就像是落入水池里,后來成了游泳選手一樣。我自認為我不是天才兒童,我的首次正式登臺演奏比較遲,是和多倫多交響樂團合作演奏貝多芬《第四鋼琴協(xié)奏曲》,當時我十四歲,那是很令人興奮的經歷!之前我只是想演奏音樂而已,從沒想過在音樂會上演奏。我不清楚若是長時間在音樂會上演奏會是什么樣的感覺?也許理解了就不會去做了?!北藭r的古爾德一頭濃密黑發(fā),信心十足,侃侃而談。
古爾德的初演是5月,那是1946-1947年梅塞音樂廳的演出季。傍晚時分,多倫多的上空籠罩著橘黃色的霧靄,就像是海市蜃樓一般,那的確是個人表白的絕佳時機。來到音樂會現(xiàn)場的當地記者們以“偉大而神秘的貝多芬《第四鋼琴協(xié)奏曲》昨夜誕生于一個孩童之手”作為大幅標題登載在報紙上。結果就是這樣,到底誰是施納貝爾的接班人?
母親弗洛朗斯·格蕾賈·格倫是古爾德的鋼琴啟蒙老師,她認為兒子之所以能成為音樂家都是源自他對巴赫的酷愛,巴赫在他心中長存。古爾德快言快語,是個激情充沛能說會道的家伙。他永遠戴著一副絨線大手套,頭戴一頂鴨舌帽,這幾乎成了他的標志性形象。古爾德彈琴時喜歡吟唱,他有一副天生男中音的好嗓子,常常借用歌喉或者是嘴巴的張合來表達音樂。無論是開音樂會還是錄音,他從不坐琴凳,都帶著自己那張比普通琴凳要矮得多且沒有座板的特制靠背椅。
很快,古爾德聲名遠播,除了在加拿大本土馬不停蹄地舉辦音樂會以外,1955年打入美國,1957年接受蘇聯(lián)的邀請。在紐約的那場音樂會后,古爾德與哥倫比亞唱片公司簽約,從此開始了他的錄音生涯。
舉辦音樂會并不是古爾德心里想要做的事。 1962年以后,古爾德逐漸淡出音樂會。1964年4月10日復活節(jié)的那個星期天,古爾德在芝加哥舉辦了最后一場公開音樂會,時年三十二歲。從此古爾德轉向遠離公眾演奏的個人錄音,很多年前他就期待著這樣做??烧l也沒有料到,一位鋼琴家正值萬眾矚目的追光燈下,卻選擇了離開舞臺。為了這次告別演出,古爾德精心挑選曲目,并進行了三天的集中練習。那場音樂會的曲目包括巴赫《賦格的藝術》、貝多芬《鋼琴奏鳴曲》(Op. 110)、克倫納克(Ernst Krenek)《第三鋼琴奏鳴曲》。無疑,這場告別演出的曲目選擇對古爾德而言有著特殊的意義。
古爾德認為錄音是存在于自身內部的藝術。由于錄音室是個與世隔絕的地方,里面流逝著獨特的時間,就像隱身在修道院的生活一樣,外界以及日常生活中的各類事情都可以不去理會。他對錄音的偏愛、苛求甚至超乎常規(guī)的方式,音樂藝術時間的流逝,在這里被強烈地扭曲了。一首音樂作品在他手中似乎成了刻意打造的一件工藝品,他也因此成了關在錄音室里的囚犯。當然,他本身是清白無辜的。
對于古爾德而言,音樂是精神層面的東西,是精神的過程。在錄音室,他會反復尋找一種自己想要的合適的方法和音效來錄制,有些錄音則是由不同年份的錄音剪輯而成的,而他認為這在音樂會現(xiàn)場是不可能做到的。
當時,包括梅紐因在內的一大批同行無法理解古爾德這一極端的做法。梅紐因與古爾德曾經圍繞著人們是去聽音樂會還是選擇聽唱片展開了一次談話,這場談話幾乎是兩人的爭執(zhí),他們的觀點完全是對立的。梅紐因認為音樂會的價值是不會減弱的,音樂會具有所有的基本東西,包括聽眾的參與。而古爾德卻表現(xiàn)出對錄音的崇拜和偏執(zhí),認為錄音將取代音樂會,在只有演奏者權限的世界里聽眾才可以加入進來。
梅紐因:“如果人們都不去登山了,只是用阿爾卑斯山頂的錄像來滿足觀眾,那將會是怎么樣呢?”
古爾德:“人們不去登山了那不是很完美嗎?傷亡人數也由此減少了。”
梅紐因:“對于交通事故造成的死者那又是什么呢?”
古爾德:“如果有可以避免交通事故的技術,那就把技術引進來?!?/p>
顯然,古爾德的自我辯護已陷入固執(zhí)己見的認識當中了。
古爾德說:“像在陸地上競技一樣,觀看音樂演奏的人一邊把自己置身于安全的場所,一邊看著舞臺上發(fā)生的事情,感受著喜怒哀樂。我覺得這是殘忍和愚蠢的,他們完全是為了觀看斗牛而聚集在一起的。然而舞臺上發(fā)生的事情完全不是那樣,舞臺上的演奏者對于演奏的音樂是想對自身進行挑戰(zhàn),那不是比賽,也不是一個愛情故事。如果是一場非常美麗的音樂會,就想要讓兩千或兩萬人來聽,但這種場景是很少有的。我喜歡錄音是因為在成功錄制的時候,以后也可以知道曾有過那樣的錄音,要不然,就竭力要達到理想狀態(tài)的機會”。
就這樣,古爾德遠離了公眾,踟躕于自我封閉的天地。除了錄音師,那只是一片沒有聽眾的寂寞舞臺,他不再需要掌聲歡呼,獨自沉湎,孤芳自賞。
禁錮是與自身內部的可動性預測相適應的。也就是說,靈魂要想自由地呼吸,就要向看守者多次訂貨。古爾德是一個非常自我的人,完全是一個人生活著。多倫多的錄音室是他通宵達旦工作的地方。
古爾德在演奏時將自己置身于作曲家的音樂世界,他說自己像作曲家一樣生活。但是他在彈奏肖邦作品時卻不會變成肖邦,而是肖邦變成了古爾德。相反在彈奏巴赫時,古爾德消失了,剩下的只有巴赫。
他的同事們評價道:“聽他的音樂,從某種意義上我變成了古爾德,他的聽眾變成了古爾德。與古爾德一起共事,我有一種很強烈的被同化的感覺,誰都會喪失自身的個性。”
古爾德崇尚巴赫《賦格的藝術》,認為這是人世間最美的音樂,并且是一邊彈奏同時在表達他的思想:“巴赫沒有應用任何技巧寫就了這部作品,由灰色構成的調色板無限地延續(xù)下去。我非常喜歡灰色。舍瓦爾查認為這首賦格曲是沒有人氣、沒有色彩和光線的靜止的世界。他的話很恰當地表達了他對這首賦格曲的感覺。這首賦格曲當中的東西全都是偉大的,蘊含著和平與獻身,感情是極其精妙的。非同尋常的調性變換把對無限延伸的世界的印象巧妙地賦予其中。在這首作品中,巴赫把自己的姓氏融在了里面,他懂得概括自己人生的最好方式?!敝灰f起巴赫,古爾德便口若懸河陳述著他的觀點,贊美巴赫的音樂遠遠超越他自身所處的那個時代,他與那個有著神秘信仰的不可思議的天才心心相系。
當彈奏到這一小節(jié)時,古爾德好像處于一種恍惚的狀態(tài),突然開口說道:“巴赫錯了!這里的對位法錯了。如果他還活著,他會改正這個錯誤的?!惫艩柕抡f這些的時候并沒有停下演奏,而是將左手在空中像打太極般有張力地托轉屈伸,右手則全身心地彈奏巴赫姓氏的動機,隨后左手加入了賦格的答題。
據說《哥德堡變奏曲》是巴赫的學生哥德堡請求巴赫為俄國時任德累斯頓公使凱塞林伯爵而作,是用來緩解伯爵嚴重失眠癥的音樂“處方”。古爾德繼1955年二十三歲首次錄制這部作品后,于1981年4月至5月再一次錄音,地點同樣是位于紐約第三十大街的哥倫比亞唱片公司的錄音室。時隔二十六年,沒料想這也是古爾德的最后一次錄音,成為他永恒的天鵝絕唱。
“詠嘆調”主題帶著薩拉班德穩(wěn)健的步調迎面走來,輕柔的裝飾音宛若消融的冰凌,傳遞著春天的訊息。首尾的詠嘆調主題加上三十次變奏,古爾德爛熟于心一氣呵成。他會用手勢來連接和預示兩個變奏之間的情緒轉換,即便一只手在聲部中吟唱,他也決不會讓另一只手閑著。他仿佛在指揮兩個人同時彈奏,他的雙手在對話,聲部間彼此呼應交織纏繞??ㄞr、賦格、前奏曲、托卡塔,疏密相間的層次,張弛有致的音流,巴赫用時間構筑的這座音響大廈在古爾德的編織中呈現(xiàn)出燦爛的光華。深邃時似要把手指陷進琴鍵里,冥想時飄飄欲仙宛若青煙。巴赫的超塵絕俗、洗練果敢、煙云渲染、峻厚堅凝,均被他剝蕉抽繭般展現(xiàn)得一覽無遺。最終,“詠嘆調”的主題再一次響起,此時已經沒有了出場時的青春朝氣,時間拖長了四十一秒。如此的哀嘆眷戀、難舍難分,深沉得似一曲挽歌,在泥沼中孤獨徘徊,人們要屏息才依稀可聞。這是古爾德的告別嗎?是他人生的完美謝幕嗎?
金黃色的樹林和山巒倒映在湛藍的湖水中,古爾德驅車行駛在蜿蜒起伏的公路上,遠處是伸向天際的海平面。
“最近我尤其相信,在我的工作中存在著秋天般寧靜的氣息。我們要實現(xiàn)的不僅是技術層面的東西,尤其必須在精神上達到某種境界,這該是多棒的感覺。我的一生一直抱著強烈的來世觀念,靈魂的轉化不是我們能夠看見的,而朝向這一現(xiàn)象發(fā)出的光芒可以確立我們的存在。所以我就對那些說‘這和現(xiàn)在的哲學家們產生了厭惡,但是我沒有那種來世的概念是應該以什么為基礎的客觀形象。我們不可避免地要接受死亡,但是想要持有支撐我們心靈永生的理論動機,確實是有的。我沒有那種直覺,認為要確信來生就需要努力、大無和忘卻。在我的眼里,這些都是無限與真實接近的?!?p>
古爾德酷愛大自然,經常獨自在湖邊散步冥想,在瀑布前用他那很美聲的男中音揮手吟唱。此刻,古爾德駕駛轎車從我們身邊馳過,颯颯秋風,枝頭顫動,幾片金色的落葉飄下,鏡頭疊映著古爾德驅車的畫面和獨自醉心的彈奏。
他俯身趴著,鼻尖幾乎是貼著鍵盤,慢速彈奏時,手指關節(jié)幾乎伸展著扒拉琴鍵,前仰后合左右搖晃,嘴里喃喃有聲沉湎于其中。隨著情緒的涌現(xiàn),他甚至放聲高歌,否則不足以釋放巴赫賦予他的能量和情感。他坐在那張?zhí)刂频囊巫由?,戴著那副晚年才有的寬邊眼鏡,這是他獨自彈奏時的經典狀態(tài)。紀錄片再現(xiàn)了古爾德從童年到晚年形象的時空轉換,從青年才俊到遲暮英雄,鬢發(fā)染霜,前額刻上了皺紋,頭頂已經稀疏。誰也不曾料想,他猝然離開這個世界時才五十歲!
畫面被一只麥克風的特寫占滿,施坦威大三角鋼琴和屬于他的那張椅子靜靜地待在錄音大廳中央,燈光逐漸轉暗。
一塊白色的大理石鑲嵌在綠茵中,被拋光的部分是三角鋼琴的造型,上面鐫刻著:GLENN GOULD,1932-1982。
古爾德行走在大海邊,依然戴著那副粗線手套。他拉了拉衣領遮擋下巴,迎著風走過畫面,巴赫《哥德堡變奏曲》的“詠嘆調”又浮現(xiàn)起來送他遠去,大海的波濤襯映著字幕,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