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瓊瑛
“媽媽”打來的電話
文=瓊瑛
瓊瑛,安徽蕪湖人,供職于海南大學(xué)。
家門口新開的一爿臺灣牛肉面館,味正,料足,湯鮮,號稱“一粒味精也沒有”,且湯料是那位來自臺灣屏東的老板拿了蘋果、甘蔗、蘿卜等果蔬作原料,混合牛筒骨熬制成,堪稱一絕。
這店面,因新開張不久,客人尚不多。那天去他家,與老板邊吃邊聊,話題總不離兩岸百姓對馬英九、蔡英文的種種褒貶。
隔天中午,帶了兒子去嘗嘗。那老板又聊起了他兒時放牛的情景,聊了他對自己孩子的教育。聊到開心處,他會仰起頭來,哈
哈一樂,很豪爽的樣子。
他一共有七個孩子,老大已經(jīng)36歲,老七只有4歲!六個大些的孩子,都在臺灣工作讀書,獨有幺女,留在他身邊,像個活潑的小雀兒似的,一直在店里笑鬧著,鉆進他懷里打滾。
本來,話說到這里,都是幸福的故事。臺灣美食,童年趣事,兒女成行,父女情深……然而,生活總有太多的起承轉(zhuǎn)合,它從來不肯按照百姓最喜樂的劇本演下去。
我下午回到學(xué)校,才發(fā)現(xiàn)把太陽鏡落在面館了。在網(wǎng)上搜到他家的座機,打過去,是那小姑娘接的。
“這里是牛肉面館,你是誰呀?”她用清脆稚嫩的聲音問我。
“我找你爸爸呀!”
“你說什么?我聽不見!你大點聲!”
我知道,店里一直在放她愛看的動畫片,音量非常大,可能蓋住了電話里的聲音,于是我對著聽筒,一字一頓地大聲喊:“我——找——老——板!”
“什么?你找誰?”她依舊聽不見。
就這樣來回喊了至少五六遍,我終于打算放棄了,正想著干脆開車過去一趟,突然聽見她在電話那頭喊:
“媽媽!媽媽!”
我詫異,以為小姑娘終于不耐煩了,跑去找她媽媽接電話。但是……再仔細聽,才察覺出,原來她是在喊我——
“媽媽!媽媽!是你嗎?”
我一時噎住,不知所措。
“媽媽!真的是你嗎?真的是你給我打電話來了嗎?喔,媽媽!你真的很少來店里看我呀,媽媽!”她不依不饒地,反復(fù)地說著。
4歲的她,原本在店里一副歡蹦亂跳的模樣,此刻,突然變得像瓊瑤筆下的女主角一樣,凄涼地喊起來——
“媽媽!真的是你嗎?你說呀!媽媽,你怎么不說話了?媽媽,求你了,和我說話呀!”這已經(jīng)是哭腔了。
我緊攥住手機,心都要碎了,脫口冒出了一句:“乖乖,你想我了嗎?”
“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你!我厲害吧?我想你啊,我好想好想你!”
不知道是因為我的聲音太像媽媽的聲音,還是她太久沒有聽到媽媽的聲音,以至于已經(jīng)無從分辨。再或者,媽媽對于她而言,只是一個幻想、一個成年的女性?我不知道是怎樣發(fā)生的,我只聽見她自顧自地開始和我說話。
“媽媽,媽媽,我和你說一件事情啊,”她突然放低聲音,小聲地說,“就是我很想吃冰激凌這件事。你給我買好不好?你會給我買的吧?你給我買吧,我以后保證都聽你的話!”她那么柔柔地說服我,容不得我拒絕。
那一瞬間,我走神兒了——我真該有個女兒!
我順著她,輕聲地問:
“你去哪里買呢?”
“爸爸店的邊上啊!那里不是有賣冰激凌嗎?我自己去挑一個好了?!彼只謴?fù)了那個活潑得像雀兒一樣的聲音。
我很奇怪,現(xiàn)在,我這樣輕聲的一句話,她也可以聽見了。
“那你現(xiàn)在有沒有咳嗽?吃多了冰激凌會咳嗽?!蔽疫B自己都很詫異,我怎么會這么說?那么多聲“媽媽”的呼喚,讓我真的把她當(dāng)成我自己的孩子?是啊,我覺得我已經(jīng)好想擁她入懷,好想滿足她所有的愿望,可又擔(dān)心她,心疼她。
“什么?你說什么?”她居然又開始“聽不見了”。
“咳嗽!你會不會咳嗽?”
“你在說什么呀?媽媽!我都聽不見的!”
我笑了,笑她的鬼馬精靈。我說:“去喊爸爸接電話吧?!?/p>
“好!”她果然立馬又“聽見了”,崩脆地答應(yīng)。
“爸爸,爸爸!媽媽的電話!”她一邊喊,一邊還不忘小聲囑咐我:“媽媽,媽媽!你真的很少來店里看我哦。你會不會來看我?你一定要來看我啊?!?/p>
“嗯,媽媽一定會去看你,你要乖?!?/p>
“我很乖的啦,我都會打手機了!現(xiàn)在我要把電話給爸爸咯……”
“喂?”聽筒里終于傳來老板的聲音。
“對不起,先向你道歉!剛剛你女兒接的電話,她把我當(dāng)成了她的媽媽,也許她太想媽媽了,她喊得我心都化了,所以就答應(yīng)了幾聲。請你不要告訴她,就讓她以為是媽媽打來的電話吧!”我仿佛是在央求他了。
“哦——,呵呵,好的?!蹦沁吺抢习逵行擂蔚男蛻?yīng)答。這尷尬,讓我莫名的難過,這似乎驗證了我關(guān)于這件事情的所有猜想。
我本來希望,他能夠依舊像中午那樣爽朗地哈哈大笑,痛快地答應(yīng)下來,那樣,至少我不會覺得這其中有難言的故事,不會替那個孩子心痛。
然而,他的尷尬,讓我沒辦法再多說什么。我本來想說,我晚上去看她,我想給她帶一支最好吃的冰激凌。可是,我只接著說了眼鏡的事,拜托他保管,然后就掛了。
整整一下午,那一聲一聲渴求的“媽媽!媽媽!”在我耳邊,散不去。怎么也散不去。然后,在我心里,郁結(jié)成一團,堵住了。
這個世界上,有多少稱呼,自己追逐的,別人給予的,回過頭看看,其實都可以拋棄,唯獨這一聲“媽媽”,我無法拒絕。
——只喊一聲,就想把心都掏出來給她??!
這個世界,成人有太多的執(zhí)念,太多的追逐與求索,可是,孩子們跟得上這匆忙的腳步嗎?這個世界,究竟有什么拋不下?究竟有什么,抵得過這一聲“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