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韓文戈
重新命名
◆◇ 韓文戈
我比你小兩歲,沒人知道相差的那兩年
我都到過哪里,這說明
有兩年我們不在同一世界,是否能說
我曾死去了兩年,然后我又復(fù)活
那兩年,我留在了一段遺忘的夢里
而我比他大三歲,照此推斷
我和他有過三年,不在同一人世
我可以認(rèn)為,他曾抽空死去了三年
打個比方吧,三年后他又從樹林,空氣
或水里歸來,他去了一個烏有鎮(zhèn)與人約會
踢過一場足球,或者喝的太多,大醉了一場
現(xiàn)在,我們都在一起
沿著一條河,走在林間路
不再理會彼此的空白,有過的缺席
我們開始一次永恒的旅行,在這倉促的人世
要說多少話
才能把地上的事說清楚
我還沒有說
一些事就已成了往事
比如鄉(xiāng)村上空飛快聚集著
烏云和閃電
天將大雨
每家的大人都開始急呼
孩子與牲畜
吃飯之前也是如此
塵土浮游的街上
大人們會向空無的高處
喊叫著兒女
有時候也相反
一個小孩站在某家的院外
怯怯地喊著他的老子
捱到夜深,鄉(xiāng)村入睡
不愿回家的頑童
總被家人拉回
一旦某人的名字
幾天不在貧窮的天空飛動
全村人就會念叨或納悶
這就是鄉(xiāng)村記憶
而很多鄉(xiāng)下出來的人
卻總要否定鄉(xiāng)村的溫馨
我懷念地上所有的生活
我永遠(yuǎn)是一部分人的陌生人
有個外鄉(xiāng)客向一些人打聽另一個人
那些人使勁想,都搖頭
想不起那個被提到的人,他的名字和臉龐
他們領(lǐng)著外鄉(xiāng)客走向一些年老的人
那些老人們也使勁回憶多年前的人和事
一個年歲最大的老人似乎想起什么
他嘴里嗯嗯地應(yīng)答著,把自己移到了從前
一邊若有所思,一邊自言自語
其他老人也開始順著他的思緒回憶
他們一起回憶幾十年前的一個人,已如此陌生
他們也回憶幾十年前陌生的自己
(以上選自《草堂》2016年第一卷)
那就張開翅膀吧,你會看到
所有張開的翅膀都是一副十字架
鷹駕馭在氣流之上
溫順的鴿子也會像咆哮的暴風(fēng)
大地張開經(jīng)線、緯線馱起海水與森林
那些孤獨(dú)的大詞高高地凌駕于宵小們的詞典
每一顆星辰都在閃爍著一個十字
像子夜過后俯沖到地面打了個旋,又回到天空的陳超
像無處不在的耶穌
任何能飛的事物都將包裹著心臟,張開雙翅
張開他們自身的十字架
大地的偉大,就在于它不僅長出了樹木,群山
長出大海,飛鳥,礦藏,壞人和好人
它還能如數(shù)收回它們:帝王,政治犯,馬匹
那些經(jīng)書、鹽巴、話語和一個叫韓文戈的人
很多年前
這堵老墻就出現(xiàn)在我面前
那上邊曾吊死過一只狗
也吊死過一個蕩婦
有人在墻下被五花大綁
有人在墻上畫過一個大人物的頭像
到了今天
墻上的舊標(biāo)語還清晰可見
那些從墻下走過的人
都死了
風(fēng)反復(fù)吹過去
到了晚上
我能看到臉龐模糊又輕飄飄的人
打開墻上隱形的門
他們走了進(jìn)去
但沒有一個再回來
經(jīng)常有人在我面前顯擺他的小玩意
各種材質(zhì)的珠串,造型奇特的小把件
有了漂亮的包漿
說者表情神秘,且顯得自豪又夸張
其實(shí),那有什么啊
在我們鄉(xiāng)下,包漿的事物實(shí)在太多
比如說吧,老井井沿上立著的轆轤把
多少人曾用它把干凈的井水搖上來
犁鏵的扶手,石碾的木柄
母親納鞋底的錐子,奶奶的紡車搖把
我們世代都用他們延續(xù)舊日子的命
甚至我爸爸趕車用的長鞭桑木桿
這些都是多年的老物件
經(jīng)過汗水、雨水、血水的浸泡
加上粗糙老繭的摩擦,只要天光一照
那些歲月的包漿,就像苦難一樣發(fā)出光
只是我們沒人掛在嘴上,四處炫耀
在習(xí)慣了風(fēng)聲而感到安靜的下午
不會有人知道我為什么嘆息
身旁沒有別人,散落遠(yuǎn)處的人都已死去
或失蹤多年
在這初夏的午后,植物為什么要使勁生長
秋天真的美好?盡管它眨眼即到
喜鵲與烏鴉是天平的砝碼,在同一片樹林起落
白天正傾斜向傍晚
我微小的心早不再企盼,它被窗外的事物填滿
在一本攤開的老詩集前,我一邊閱讀
一邊懷想身后消逝的往事
是它們在翻涌,帶給我莫名的悲傷
沒有人告訴我,遠(yuǎn)處或近旁都留下了什么足跡
我知道,它們正一刻不停地消亡
河水在我看不到的群山中,閃著瞬息微光
(以上選自《雨花》2016年11期)